查干
在人世間,讓人記住不忘的,不一定都是宏大事物。在我的記憶里,那些浩然之物,反而消失得更快。為什么我的記憶功能,偏愛記小,而不重于記大?自己很難給出答案。譬如,對一處叫作薄荷的小院兒,所產(chǎn)生的清新記憶。足可以說明,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記遠忘近,是常有的事。讓人琢磨不透的是,那些大而空的事物,如照徹夜空的炫目煙火、輝煌燈市,往往只存在于投目的一剎那,過腦即逝。而這座叫作薄荷的小院,它雖小,卻玲瓏,亦別致,藏于僻靜的街巷,而不肯招搖。只那么一眼,就讓人記住。
我家周圍的四座公園里,最遠的是叫作柳蔭的,它因金絲垂柳閃金的光色而頗具盛名。不遠,離我住的樓也只有2500步之距。它是一處頗具野性的草木之地,除了草木,當然還有湖水。湖中小島和棧道,被繁茂的蘆葦菖蒲擁戴著。在市內(nèi)公園里,如斯?jié)庵匾皻獾牟⒉欢嘁姟?/p>
薄荷小院兒,不在水邊。與湖水相隔一條觀景道。而它朝外的小門,靜靜地銜在公園高大的西墻里,不細看,會忽略它的存在。我與內(nèi)子每次去柳蔭,總會順道經(jīng)過它小小的門。它的小門是雙扇的,杏黃色,一睹讓人心暖。門,總是閉著。讓人想到“深閨藏嬌”這樣的字眼?!氨『尚≡簝骸睅讉€字,是用乳白色的顏料涂抹而成。整個布局,恰到好處,別具一格。是啦,讓美無言地與人對視,是絕頂聰明的交流手段。我們于是駐足,觀賞,品味。去揣摩主人的年齡、性別、風度、相貌。想象是一位仙風道骨的白發(fā)居士,或者婀娜可人的芳齡佳麗。門楣,是三角形的,像一位農(nóng)夫插著野花的尖頂草帽。門楣上,橫插著一些花束,顏色不艷亦不俗,很是入眼。有那么幾次,抬起手,欲叩動門環(huán)。想看個明白,內(nèi)里究竟藏有何等高人?然而迅即抽回手。因為門面上,沒有任何標志。假若不是茶廬或者咖啡屋,唐突進入,有失禮節(jié)。即便有畫壇高手在內(nèi)作畫,也不可以推門而入,攪人思緒,亂人創(chuàng)意。如斯,只能久久凝視“薄荷小院兒”這幾個字,猜測它內(nèi)在的真正含義。是啊,主人為何單單把小院兒與薄荷聯(lián)系在一起,去營造一種別樣氛圍,而不是別個?譬如,“青竹小院兒”“聽雨軒”之類?“薄荷小院兒”這個稱謂,的確有些特別。覺得它詩意,雅氣,涼爽,似是一縷夢境。
猜度,不也是一種趣味嗎?不必去較真兒,一定去弄個明白。在月夜,路經(jīng)小院兒,聞得幾聲洞簫聲抑或古琴聲,使心中久藏的古典韻味復活,豈不更妙?探幽而止步,以想象去替代親臨,如作畫,留一些空白,不也很有些美學意味?有時,親臨不如向往,探望不如飛鴻。留有余地,總是好的。想起那一年急著去阿里山拜望那一棵千歲神木,因為它的名氣實在太大了,蒼郁而帶有悲壯色彩。它屹立在山風中,索索有聲,像是說著什么。這樣的時刻,聽懂與聽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識并留住了記憶。因為,大自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在關照著萬物,尤其人類。在大陸的深山老林里,類似蒼勁古樸的老樹,比比皆是,并不稀奇。只是因為,這一株阿里山古木,遠離大陸,獨自臨風,格外情牽人心。也因為它,經(jīng)歷了太多的悲歡離合。不過,現(xiàn)在想起來,留在記憶里的,也就是它的古樸與蒼郁,其余卻淡了去。假如,沒去親臨,想象里的它,或許更有一層神秘的意味吧?因為,眼里的東西容易模糊,心里的東西則保存恒久。這樣一想,將薄荷小院兒置于想象空間,不去揭開它的神秘面紗,也是一種詩意取舍。我所得到的啟迪是,對美不要太過苛求,不要總想去透視它。有時,意識的朦朧,會讓人對美產(chǎn)生一種別樣的詩感和情趣。
前些時候,我又一次走入柳蔭公園,猛然意識到少了一些什么,是啦,那一處叫作薄荷的小院兒不見了。它被拆除了,連一個瓦片都未能留下。留給我們的,只有回憶和想象。的確,那杏黃色小門、橫插門楣的小小花束,以及那一對古銅色門環(huán),都清晰地留在了記憶里。尤其,“薄荷小院兒”那幾個乳白色的字跡,似乎刻在了心的一壁。這樣閉目凝思的當兒,從公園一株高大的金絲垂柳處,傳來四聲杜鵑一聲聲的鳴叫,我聞之驚心,它重復鳴叫的,不就是“美不消失、美不消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