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爍
在洛杉磯以西8000多千米,赤道以北800多千米,太平洋中部一個狹長的白珊瑚沙嘴上,一個陳舊、腐蝕嚴重的巨大混凝土穹頂見證著太平洋的潮起潮落。
這就是馬紹爾群島的魯尼特穹頂。美國在穹頂之下填埋了約8.8萬立方米(相當于35個奧運會標準泳池)的放射性土壤和廢料,其中包含大量致死性極高的放射性元素钚。
如今,受海平面上升以及氣候變化等的影響,這個被當?shù)厝朔Q作“墳墓”的混凝土建筑正面臨著坍塌的風險。
馬紹爾群島的官員曾游說美國政府,望其提供援助,不料遭到拒絕。美國官員稱穹頂位于馬紹爾群島,理應由馬紹爾群島政府負責。
2019年9月,時任馬紹爾群島共和國總統(tǒng)希爾達·海因在總統(tǒng)辦公室接受了采訪。她說:“穹頂怎么會是我們的?我們不想要它,也沒有建造它,里面埋的垃圾也不是我們的,是美國的。”
對馬紹爾群島共和國的很多人來說,魯尼特穹頂是美國核試驗“后遺癥”最明顯的體現(xiàn)。它象征著馬紹爾群島人為美國安全所作出的犧牲,也象征著他們收到的“回報”——美國的背信棄義。
2019年,哥倫比亞大學研究團隊發(fā)表的研究結果,進一步為人們敲響了警鐘。研究顯示,埃尼威托克環(huán)礁以及馬紹爾群島其他幾個地區(qū)的輻射水平與切爾諾貝利和日本福島的不相上下。
馬紹爾群島的幾個環(huán)礁是古火山遺跡,這幾座火山曾高聳于蔚藍的海面。3000年前,馬紹爾群島人的祖先從亞洲和波利尼西亞出發(fā),乘船橫渡大洋來到馬紹爾群島定居。這片約194萬平方千米的廣闊海域,幾乎是加利福尼亞州面積的5倍。對于20世紀40年代中期的美國官員來說,這里近乎完美,可作為他們規(guī)模日益壯大的核試驗場地。
74歲的納吉·約瑟夫曾目睹美國測試最大的熱核彈“喝彩城堡”的場景。當時,納吉只有7歲,和父母一起住在朗格拉普環(huán)礁,而位于該環(huán)礁以西約161千米處的比基尼環(huán)礁中間,正是美國強征來進行核試驗的熱帶潟湖。
納吉回憶起1954年3月1日那天,她一覺醒來便看見朗格拉普上空升起了兩個太陽。一開始,太陽像往常一樣從東邊的地平線升起,給她家附近的熱帶潟湖帶去了光明和溫暖。接著,另一個“太陽”從西邊的天空升起,照亮了整個地平線。這個“太陽”先是閃著橙光,隨后發(fā)出粉光,最終消失不見,好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納吉和其他63名朗格拉普居民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見為何物。幾個小時后,“喝彩城堡”爆炸試驗產(chǎn)生的放射性沉降物如雪花般飄落到他們家里,污染了他們的皮膚、水和食物。
根據(jù)納吉的說法和政府的檔案,美國當局在兩天后疏散了朗格拉普環(huán)礁的居民。那時,部分居民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急性輻射中毒的癥狀——他們的頭發(fā)成綹地脫落,皮膚被灼傷,不斷嘔吐。
三年后,美國當局鼓勵朗格拉普居民回遷,以便研究人員繼續(xù)研究殘留輻射對人類的影響。
1956年1月,美國原子能委員會下屬的生物學與醫(yī)學咨詢委員會召開了一次會議,美國官員梅里爾·艾森巴德在會上說:“以往沒有這類研究數(shù)據(jù)。盡管這群人的生活方式確實和西方人,也就是文明人不同,但與老鼠相比,他們終歸更像我們?!?/p>
事實證明,對朗格拉普居民來說,回遷就是一場災難。癌癥、流產(chǎn)、身體畸形的發(fā)生率成倍激增。1967年,人們發(fā)現(xiàn)10年前“喝彩城堡”爆炸當天19個不足10歲的朗格拉普兒童中,有17個出現(xiàn)了甲狀腺腫大和功能異常等情況,還有一個孩子死于白血病。
納吉因受到輻射而切除了甲狀腺。近70年來,她每天都在服用甲狀腺藥物,只有這樣她的身體才能分泌相關激素。
1948年至1958年期間,美軍在馬紹爾群島引爆了43顆原子彈。1958年,美國、英國、蘇聯(lián)達成了暫時停止核試驗的協(xié)議。此后,美國開始將比基尼環(huán)礁作為常規(guī)武器和生物武器的試驗場地。在之后的18年里,美國從加利福尼亞向比基尼環(huán)礁發(fā)射了多枚彈道導彈,在其島嶼上試驗致命細菌,還在其潟湖里引爆了一系列其他巨型常規(guī)炸彈。
1958年,美國于112天內在馬紹爾群島引爆了35顆炸彈,其中有9顆都是在埃尼威托克環(huán)礁的魯尼特島引爆的。名為“灰胡桃”“冬青”“木蘭”的三顆炸彈分別在空中、水下、島上引爆。
1958年8月6日,“榅桲”試爆失敗,钚燃料遺散到了魯尼特島各地。美國國防部和贊助這次試驗的勞倫斯·利弗莫爾國家實驗室命令士兵進入已受污染的爆心投影點,為12天后的再一次試驗作準備。
士兵們開著推土機,帶著裝備,蜂擁而至。他們將放射性土壤堆成巨型廢料堆,然后傾倒進潟湖和海里,或者就只是那么堆著。美國政府的各份報告對此事的細節(jié)說法不一。
然而,有一件事是十分明確的,卻從未有過任何報道。從8500多千米外的內華達州核試驗場運出來的130噸土壤,被運進了島上一個9米多寬、2米多深的大坑里。后來的“無花果”就是在那里引爆的。
檔案稱這130噸土壤是實驗的一部分,能幫助科學家了解土壤類型對爆炸產(chǎn)生的沖擊強度以及對彈坑形態(tài)有何影響。特里·漢密爾頓是勞倫斯·利弗莫爾國家實驗室的研究員,也是當前美國能源部協(xié)調馬紹爾群島核問題的負責人。他曾說運到馬紹爾群島的土壤是無污染的,取自內華達試驗場第十區(qū)。然而,據(jù)政府報告記載,該區(qū)域是1951年和1955年兩次核爆的試驗場所。
“駭人聽聞的是,馬紹爾群島人,尤其是埃尼威托克環(huán)礁的居民是在不久前才知道這件事的?!瘪R紹爾群島共和國司法、移民和勞工部部長森·阿丁說道。
1968年,美國國防部進行了一項新的試驗。這一次,他們試驗的是生物武器——填充細菌的炸彈和導彈。
據(jù)一份2002年的軍事簡報和《末日生物學》作者艾德·里吉西所說,美國政府的科學家?guī)е按?、猴子、宇航服和噴氣式?zhàn)斗機”前往埃尼威托克環(huán)礁,然后在那里噴灑經(jīng)過增強處理的金黃色葡萄球菌B型腸毒素。這是一種可致殘的生物制劑,能導致中毒性休克和食物中毒,是最有潛力的細菌超抗原之一。
美國將這種毒素噴灑到了埃尼威托克環(huán)礁的大部分地區(qū),噴灑的中心點在羅伊瓦島。10年后,美軍駐扎在那里,對整個環(huán)礁進行清理。
據(jù)武器試驗人員推斷,單一武器的影響面積約為2400平方千米,大約是現(xiàn)今洛杉磯面積的兩倍,可造成30%的傷亡率。
美國國防部下屬的國防科技信息中心稱,這次試驗的記錄中包含一份有關“斑點啟動”行動的報告。這份分兩卷、共244頁的報告至今仍是機密。
在魯尼特島上,約8.8萬立方米的放射性物質堆積在彈坑里,上面蓋著約半米厚的蓋子。
4000名美國士兵花了3年的時間,從埃尼威托克環(huán)礁各地鏟出了足以裝滿33個奧運會標準泳池的放射性土壤,以及可以裝滿2個奧運會標準泳池的放射性廢料,并將其傾倒進了魯尼特島的彈坑。
其中大部分是混合混凝土漿后再倒進坑里的,最終,彈坑上加蓋了混凝土穹頂。在清理埃尼威托克環(huán)礁期間,有6人去世,另有數(shù)百人患上了由輻射引發(fā)的癌癥或其他疾病,但美國政府拒絕承認這一事實。
住在亨廷頓海灘的退休電工鮑勃·雷特米耶曾于1977年和1978年在魯尼特穹頂服役,每次半年,一共兩次。他說:“就像軍隊里說的那樣,他們把我們視作蘑菇,喂我們吃垃圾,讓我們待在黑暗里?!?/p>
雷特米耶當時在夏威夷斯科菲爾德兵營第84工兵營C連服役。他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放射性環(huán)境下工作,直到2019年在《泰晤士報》上看到有關魯尼特穹頂?shù)膱蟮篮蟛胖勒嫦唷?/p>
雷特米耶說:“他們叫我們把土壤摻進水泥里。干活的時候,我們沒有口罩、防毒面具或防蟲服。我的工作服只有一雙軍靴、一條短褲和一頂帽子。沒有上衣,也沒有護目鏡。天氣太熱太潮,沒辦法穿戴其他東西?!?/p>
據(jù)非機密軍事文件記載,魯尼特穹頂?shù)慕ǔ杀砻髅绹崖男小暗懒x上的責任”。
美國當局曾懷疑魯尼特穹頂難以長期保持完整,可能無法安全地儲存核廢料,但馬紹爾群島官員說,此前從未有人將這件事告知他們。
1981年的一份軍事文件記錄了魯尼特穹頂?shù)恼麄€建設過程。美國政府于1975年2月25日召開會議,商討各種清理方案,其中包括將核廢料傾倒入海或者運回美國本土。這份文件中寫道:“許多與會官員似乎意識到了放射性物質仍將繼續(xù)泄漏?!?/p>
然而,由于其他方案的成本過高,與會官員最終決定建造魯尼特穹頂,并決定依靠軍人來完成清潔工作。
這份軍事文件的幾名撰稿人指出,由于建造魯尼特穹頂?shù)哪康氖恰叭菁{廢料、防止腐蝕,而非用于屏蔽輻射”,所以穹頂下的放射性物質并未引起人們的關注。
如今,美國官員仍堅稱魯尼特穹頂已達到“預期目標”——容納垃圾,不必非得用于屏蔽輻射。
可是馬紹爾群島人對這其中的區(qū)別并不十分了解。很多人都以為美國建造魯尼特穹頂是為了保護他們。
阿丁說:“我從第一天開始就認為魯尼特穹頂是防止輻射泄漏的屏障?!?h3>阻礙重重的索賠之路
更不為人知的是,在過去30年里,馬紹爾群島人一直就核試驗對健康和環(huán)境的影響向美國索賠。但他們在美國法院起訴的資格慘遭剝奪,美國國會還駁回了他們的請求。
核求償法庭——依據(jù)兩國協(xié)議設立的負責處理和裁定索賠事宜的獨立仲裁機構——判定美國支付20多億美元的賠償金。然而,據(jù)美國國會證詞所述,美國僅支付了400萬美元,且并不存在強制執(zhí)行機制。
很多馬紹爾群島人稱他們并不想要美國的賠償或道歉,只想在馬紹爾群島有個安全牢靠的家。
納吉仍抱有希望,或許有朝一日她的子孫們能回到她在朗格拉普環(huán)礁的老家,或許她能埋葬在兒時的那片沙地,和她的祖先一起安眠在讓她難以忘懷的椰子樹下。
“你們在洛杉磯拍攝有關泰坦尼克號的電影,拍攝那些失去了一切的人們?!奔{吉說,“那么為何不拍一部有關我們的電影?”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海外文摘》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