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欣
(貴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貴州 貴陽 550025)
關注人物內心和情感的幾部小說在18世紀的英國風靡一時,塞繆爾·理查遜的《帕梅拉》和《克拉麗莎》講述了女主人公曲折的歷險和豐富的內心活動,充分展現(xiàn)了細微、敏感的內在世界,而勞倫斯·斯特恩的《項笛傳》和《多情客游記》則以敏感多情的男性為主要角色,兩部作品當時均是分卷出版的,每一卷的出現(xiàn)都讓廣大讀者期盼和興奮。
斯特恩的兩部作品主要的刻畫對象并非情節(jié)性事件,而是主人公和其他人物豐富的情感體驗和內心感受,《項笛傳》中的特里斯舛、父親、叔叔、仆人特靈、瑪麗亞,《多情客游記》的主人公約里克、為驢哀傷的人等都成為令讀者印象深刻的多情善感者。這些人物的多情和善感以及斯特恩作品所屬的感傷主義(sentimentalism)風格與當下意義上的多愁善感并不相同,豐富的情感在當時是正常且值得稱贊的。在作品中,斯特恩常細致描繪人物內心反應或反思,在諸多描繪人物情感體驗的場景中,不可或缺的參與者即是眼淚。眼淚作為哀傷、同情、憐憫,甚至無法言明的情緒的外在具象化表現(xiàn),不僅向書中人物,也向讀者證明了人物內心具有的那些感受和使他們擁有那些感受的情感道德能力。一個人如果沒有美好心靈和深刻道德感,就無法產(chǎn)生導致流淚的各種情緒。
在18世紀的文化語境下,眼淚可被看作能指(signifier),指涉了多種內在品質。本文基于《項笛傳》和《多情客游記》,考察斯特恩對于流淚場景的書寫和對于眼淚功能的探討,旨在說明在斯特恩看來,流淚是美德和靈魂的體現(xiàn),是與理性同樣重要的品質,但過度善感也會帶來稍許滑稽荒謬。
當下的讀者往往會感到斯特恩筆下人物的感情過于豐富,一點小事都值得落淚甚至痛哭流涕,但這種對外部事物和事件的敏感反應在當時是值得贊賞的能力。邁克爾·麥錫恩在探討小說起源時曾指出,18世紀的小說是在探討“真實”及“美德”這兩個問題的過程中興起的[1],確如他所言,直到18世紀中晚期的小說也依然圍繞這兩個問題展開。斯特恩的兩部小說表面看來是描繪情緒和情感,實際上是探討可感知的身體表征在何種程度上指涉了內心的情感、道德、心智、靈魂等抽象的所指;這種符號式的指涉又在何種程度上能保證其真實可信度。
《項笛傳》和《多情客游記》中,描寫哭泣的場景有很多,朱衛(wèi)紅曾對后者當中出現(xiàn)的哭泣相關詞頻進行統(tǒng)計并指出,在斯特恩看來,流淚和表達情感是積極并值得贊賞的行為。[2]兩部作品中,人物每次落淚背后的原因都不盡相同??偟膩碚f,眼淚體現(xiàn)的是落淚者的良好心智、道德品質和高尚靈魂。
首先,眼淚作為外在的可視化身體表征,直接反映的是一個人的心靈內在,如《項笛傳》中的父親所言:“身體及各個部位的外表動作……無論是一舉一動,還是一言一語,都能清楚地表現(xiàn)出一個人的內心世界?!盵3]423心靈是情感的來源,良好的心智使人能夠在值得落淚的時候做出正確的反應?!抖嗲榭陀斡洝啡绻鳛橛斡浢环麑崳渲胁⑽疵鑼懨麆俟袍E或風土人情,而如敘述者本人所言,促使他踏上旅途的原因是他希望進行一次“心靈的悄悄的旅行,為的是探索本性,以及出自本性的、使我們更加彼此相愛——愛這個世界的那些感情”[4]114。全書著重描寫的也確實是心靈和情感的旅程。斯特恩及其筆下人物都認為,眼淚源自心靈。譬如約里克在難以抑制情緒和眼淚時,自我反思道,“像這樣極為激動時,心靈總是不顧理智說些過頭話”[4]60。在描繪流淚時,心靈多次作為引發(fā)淚水和其他情緒的原因被提及,不僅與理性相對立,還是比理性判斷更為有用的能力,例如約里克就曾表示,“如果心靈先于理解力沖出來過問,就為判斷力省了很多事”[4]21。理性的判斷不一定能得出結論讓人決定下一步該采取何種行動,但心靈對于外部事件的感受力能夠讓人做出自然而然出自內心的反應,這種反應比理解力所做出的判斷更加可靠。
其次,眼淚,尤其是因同情、憐憫而產(chǎn)生的眼淚,是高尚道德情操的體現(xiàn),能夠帶給人長久的心靈滋養(yǎng)和心智的教育。道德產(chǎn)生憐憫,憐憫觸發(fā)淚水。在遇到一些矮小的侏儒時,約里克認為他的“內心有些小小的準則”使他憐憫他們。[4]81那些小小的準則即是內心的道德情操,讓人對他人產(chǎn)生同情,如謝娟在研究18世紀中后期英國文學的內向性時所言,“個體面對他人苦難之時的易感性和同情心視作內在美德與個體價值的衡量標準”[5]。這種同情和道德不僅體現(xiàn)在對他人,還體現(xiàn)在對動物身上。脫庇叔叔放走一只蒼蠅的場景,在年幼的他心中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成年后他回憶時認為那場景使他“整個身心產(chǎn)生了一種極其愉快的感情共鳴”[3]115。由此可見,情感體驗也是有長久教育意義的。
再者,眼淚的存在證明了靈魂的存在。眼淚和傷心的情緒使人意識到自己靈魂的存在。約里克認為,“我卷進傷心事時才最清楚地意識到我有靈魂”[4]156。在講述瑪麗亞因為父親傷心時,他和瑪麗亞一同流淚,兩個人相互擦淚,作者寫道:“我揩淚時,感到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我相信,用物質和運動拼湊的任何說法,都無法說明”,這種無法言說的感情即是對他靈魂的確信,“我確信我有靈魂;就是把唯物論者那些使世人厭煩的書全搬出來,也無法使我相信沒有靈魂”[4]157。在斯特恩筆下,靈魂的存在不是通過思考而是通過流淚來證明。這也說明在他看來,情感與理智同樣重要。
多情善感的表現(xiàn)和產(chǎn)生這種表現(xiàn)的內在道德及心靈傾向在斯特恩看來是與理性同等重要的品質。受笛卡兒經(jīng)驗主義哲學思想和啟蒙運動思想的影響,理性在18世紀早期被認為是一切行為和事物的標桿,人們的生活應該遵循理性的指引。18世紀早期的新古典主義文學即是遵循理性與宣揚理性的,然而隨著小說的興起和情感道德理論的傳播,以及對于理性的回應,18世紀中后期的文學逐漸出現(xiàn)了許多強調感性的作品和情感充沛的人物。對理性的強調并未曾在18世紀抹殺感性的存在,18世紀中晚期流行的感傷主義小說即是證明。
在斯特恩的作品中,情感表露和心靈的反應是與理性相對立的存在,例如特里斯舛對自己的評價,“當一個人聽任一種主導情緒的支配時……那就永別了,冷靜的理智和充分的謹慎”[3]95,約里克也曾感嘆道:“對我的心情來說,我的理性不過是泡影”[4]96。在這些人物被哀傷的心緒主導時,冷靜、克制、審慎、理智通通被拋到腦后,情緒并不受理性支配,而是與其相對的。但若仔細審讀兩部作品中主人公流淚背后的原因和前后的態(tài)度,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不僅僅是單純流淚和表露情緒,在落淚的同時或之后常常會對自己的眼淚和情感進行反思,而特里斯舛和約里克常常意識到,這些眼淚中有理性的成分,即使不是受理性支配落下的眼淚,也與理性一樣,是對心靈非常重要的事,是同等重要的品質。獲得一次情感上的洗禮與獲得道德教育同等重要。當約里克到達法國后遇到一位看起來有悲傷經(jīng)歷的女性,他想象聽她講述過往經(jīng)歷,“聽這樣一個受痛苦折磨的人講述她的不幸遭遇中令人厭惡的事,分擔她的痛苦,瞧著她哭!我這次旅行在道德上會得到多大的喜悅呵!”[4]59與萍水相逢的人共情并用淚水交流,在斯特恩看來是能夠獲得道德上的喜悅的。這是對情感的地位的充分肯定。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評價斯特恩時說他“不但才華出眾,而且多情善感”[6]。他筆下的人物亦是如此,約里克、特里斯舛、脫庇叔叔都是既有理性思考,對宗教有自己的批判性見解,又有充沛的感情和豐富的感受力的人物。
盡管斯特恩通過大量落淚場景的描寫,展現(xiàn)了眼淚作為內心情感、道德、靈魂的外部標志,是一個人十分重要的心靈品質,他也同時對自己筆下的多情客們進行了自我反思式的溫和嘲諷,提醒人們過度的善感也是不可取的。
有時斯特恩筆下的多情善感者們流下淚水的原因讓人哭笑不得,有時他也會對眼淚進行反思式的批判?!抖嗲榭陀斡洝分屑s里克遇到的為驢而傷心的路人就讓他借機對過度的傷感情緒進行了評點。約里克在路邊看到一個人痛哭流涕,悲傷不已,細問原因原來是因為自己的驢,約里克嘆道,“如果我們像這個可憐人愛他的驢那樣彼此相愛——那就了不起了”[4]56。倒不是說斯特恩認為動物不值得流淚,脫庇叔叔對蒼蠅的柔情還歷歷在目,約里克應不會輕視一頭對主人有重要意義的驢,只是他認為縱使哭泣是自然而然無法抑制的,對已成定局的損失就不該表現(xiàn)得過于失控。
斯特恩也諷刺了故意表現(xiàn)出的哀傷和帶表演性質的眼淚。在寫到特里斯舛的哥哥博比去世時,他寫道:“死亡的面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們得到死亡的消息時的反應,一些人會從戲劇化的“呻吟和驚厥中借來的一些現(xiàn)象”,例如“撩起彌留者屋里的窗簾角子擦眼淚”[3]362。這種情況下的流淚在斯特恩看來是不真誠的,是習得的表演,就像仆人蘇珊娜得到消息的第一反應是家里人要舉哀和更換衣服顏色[3]366,是一種外部著裝式的符號,并非出自內心。由此可見,斯特恩對于善感的推崇是建立在有節(jié)制、有限度、真誠的基礎上的。
回到麥錫恩提到的“真實”和“美德”的問題,在斯特恩作品中,美德外化為人物流下的眼淚。眼淚作為情感及善感的外在能指,指涉了內在的心靈品質、情感道德和高尚靈魂;具有流淚的情感能力是與理性一樣對人同等重要的品質;但過度的善感是不可取的,只有源自心靈、道德、靈魂的真誠淚水才值得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