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民
風雪之夜,的姐遭遇亡命乘客;篝火夜談,小伙剖白血淚情仇;邂逅麗人墜情網(wǎng),得罪權(quán)貴遭構(gòu)陷;爭風吃醋拆鴛鴦,沆瀣一氣生是非;愛人慘遭橫禍,小伙復仇;的姐仗義溫言,消弭殺機!
像醇香的龍城老窖一樣,龍城有著醉人的愛情故事。有酒再有故事,龍城的雪都充滿了浪漫色彩。
吳芫蘋的紅色夏利出租車成了茫茫白雪中的一個亮點。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北國邊城龍城有一輛夏利是一件牛哄哄的事,二十五萬人口的龍城只有九十五輛出租車,司機中,吳芫蘋是唯一的年輕女性,被尊稱為“大姐大”,那是在與男司機搶活兒時靠實力打出來的。她有兩個絕招,打得過時一手抓臉、一手抓襠,打不過時一邊披散“鸚鵡頭”,一邊脫上衣喊“非禮”。兩招下來,無人敢擋。
那時,能打得起車的人非富即貴,有時候接一單活能吃三天好飯。今天吳芫蘋搶到的是個黑瘦高個的蒙古族小伙兒,他正襟危坐在副駕駛上,扁長而陰沉的臉和外面的天氣一樣。吳芫蘋多次主動跟他拉話,他雙手捧著一對玉雕的童男童女,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吭聲,這讓吳芫蘋這個美女很沒面子。
吳芫蘋恨恨地想,一會兒讓你嘗嘗傲慢的后果。
心中有歹念,自有作惡時。正好前邊有個小坑,吳芫蘋開足馬力,然后來個急剎車,就聽“當”的一聲,玉男玉女撞到了擋風玻璃上。玉男斷了摟著玉女的胳膊,玉女斷了盤在玉男身上的腿。
“你……你想死?”那小伙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冷得深不可測的眼神從厚厚的鏡片后射出來,讓吳芫蘋看得直起雞皮疙瘩。
“不就是個小玩物嘛,賠你就是了,有必要這么兇嗎?”吳芫蘋大大咧咧地說。
“賠賠賠,你賠得起嗎?這I love you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意思啊?”他惡狠狠地指著玉男玉女背面的一行英文字母說。
看到他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臉,吳芫蘋知道自己撞見了黑煞神。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江湖規(guī)矩她懂。對著一臉兇神惡煞的黑小子,吳芫蘋進行了人生路上第一次賠禮道歉:“對不起?!?/p>
那小子瞪了吳芫蘋一眼,小心翼翼地把那玉男斷了的胳膊和玉女斷了的腿放在一起。吳芫蘋討好地拿出半瓶膠水給他——那是她粘車窗密封條剩的。他沒有接,臉陰得能擰出水來,慢慢地拉開皮包的拉鏈,一把長把匕首的寒光在她眼睛的余光中一閃。他用帶著蒙古族味的漢語說了一句讓她嚇得半死的話:“你的車我包了,你的人我也包了?!?/p>
“?。俊眳擒咎O本能地喊了一聲,腦中迅速地閃過“搶劫”兩個字,腳不自覺地踩在了剎車上,“咯噔”了一下。
那小子彈彈匕首的鋼刃,發(fā)出錚錚的響聲。他輕聲說:“這家伙關(guān)鍵時刻真有用?!?/p>
吳芫蘋弄不清“這家伙”是指自己還是指那把匕首,嚇得腿有些不聽使喚。
那小子示意她開車,吳芫蘋哆嗦著說:“大哥……可不能亂來啊,你可是有前程的人?!逼鋵崊擒咎O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前程,“你可不要為了個虱子燒了皮襖……誰價值大你得想想。”
車是開不了了,腿總是抖。吳芫蘋把身上的錢,包括藏在車上的錢和金項鏈、戒指什么的都拿了出來,顫抖著雙手遞給那小子說:“想要的你都拿去吧?!?/p>
“哈哈哈!”那小子連瞅都沒瞅,“我要的是你的車和人,這些東西對我沒用!”
再傻的人也明白了,這是要劫色再劫財??!都劫完了,“咔嚓”來上一兩刀……吳芫蘋不敢想下去了,暗暗哀嘆自己怎么這么倒霉,碰上了這個長臉黑煞神!
“其實,你也是個窮人?!蹦呛谛∽影彦X硬生生地塞回了她的包里。
他的話說得吳芫蘋心中五味雜陳。要不是被學校開除,和父親鬧僵,她能來開出租車嗎?可她連忙順竿往下溜:“你不光長得英俊,還慧眼識狗熊,我還真是個窮人?!?/p>
“說說你是怎么個窮法兒?”他依舊陰沉著臉,像貓戲老鼠一樣問。
吳芫蘋講起了自己的窮困史:“記得我三四歲的時候,我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菜是蔥花炒雞蛋。這道菜只有家里來了客人時,我爸才舍得做。客人吃完了,才輪到我打掃殘羹剩飯。有一天,家里的客人比我還貪吃,盤子中的雞蛋已經(jīng)下去一大半兒了,他還在不停地吃。我一著急,客人吃一口我罵一句。客人一來氣,把雞蛋全倒在飯碗里吃了。我氣哭了,還被我爸打了一頓,我媽跟我一起哭……”
那黑小子聽到這里,竟有一滴淚流了出來。
“你……你怎么了?”吳芫蘋不解地問。
“我想起了我額吉(母親)?!彼艘话蜒蹨I,眉頭皺了一下,又恢復到了兇神附體的樣子。他用刀指著吳芫蘋的肚子說,“你窮的不是這兒。”又用刀指著吳芫蘋的腦袋說,“窮的是這兒?!?/p>
這話讓吳芫蘋更加不服,回嘴道:“你知道我染這五色‘鸚鵡頭花了多少錢嗎?”
黑小子笑道:“我是說你窮的不是物質(zhì),是精神?!?/p>
“這我就更不服了。”吳芫蘋見這小子面色稍解,膽子也大了起來,“我念書時和全班倒數(shù)第一的并列,可他是六科加起來的成績,我是語文一科的成績。”
“合著你其他科的成績都是零蛋??!”黑小子說。
吳芫蘋點了點頭,道:“我是全市有名的草根文學作家呢,芫蘋是我的筆名。唉,老弟,你叫什么名字?”
“要死的人了,問名字有什么用?”黑小子皺著眉頭,不知是說誰要死了。
吳芫蘋正在驚駭,黑小子接著說:“既然你是作家,我今天要殺幾個人,給你個創(chuàng)作素材,你也好一炮打響?。 ?/p>
殺人!一聽這個,吳芫蘋的腿又不聽使喚了,險些開到溝里。
“你不要緊張?!焙谛∽雍吞@地說,“你就一直跟著我,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才真實。”
看他不像開玩笑,吳芫蘋心驚肉跳。她想棄車而逃,但這荒山野嶺的,她也跑不過這個大個兒。她見過太多虛張聲勢、吆五喝六的人,眼前這位,卻像個默默無言要干大事的主……
黑小子把匕首在馬靴底上蹭一蹭,說:“眼睛別滴溜亂轉(zhuǎn),順著這個山道一直向前,我先殺第一個?!?/p>
吳芫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你為什么要殺人呢?”
黑小子說:“他們摔碎了我的鐵飯碗,撞殘了我的女朋友,居然還逃脫了法律的制裁,你說該不該殺?”
吳芫蘋說:“或許他們不是故意的,你要調(diào)查清楚再說。”
黑小子瞪了她一眼,怒道:“你說他們不該殺?”
吳芫蘋不敢再多嘴,默默地開著車。心想,怎樣阻止他殺人呢?把車撞樹上?舍不得。再說撞輕了不管用,撞重了又危險……
吳芫蘋不敢看他發(fā)紅的眼,車子沿著路慢慢地拐進一個偏僻的小村莊,在一個老舊的院子前,黑小子讓她停了下來。
“你跟著我,不能太遠,也不能太近,別誤傷了你。”黑小子把匕首揣進懷里說,“你也不要試圖逃跑,我是學體育的,你跑不過我?!?/p>
吳芫蘋傻傻地點了點頭,想著怎樣自保。
眼前這戶人家的院門是用幾根樺木桿子綁起來的,黑小子一推就開了門,回過頭給吳芫蘋一個眼神,她乖乖地跟著他進了院。
吳芫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二胖,你可回來了,那是你女朋友吧?”一個好像從枯井里發(fā)出的聲音傳到了吳芫蘋的耳內(nèi),她定睛看時,一個老太太站在門前熱情地打招呼。
黑小子并沒有回應(yīng),走到老太太跟前,吳芫蘋才看清,這老太太眼睛有白內(nèi)障,當?shù)厝朔Q“巧蒙眼”。
他們走到老太太的眼皮底下時,老太太才不好意思地說:“看我這‘巧蒙眼,二胖說今天要帶女朋友回來,我還以為是他們呢。”
黑小子說:“大娘,我是楊二哥的朋友,特意帶女朋友來看他。二哥說啥時候到家了嗎?”
老太太說:“前天托人捎信說今天回來,怕是在道上了。這個不爭氣的玩意兒,把孩子往我這兒一扔,啥也不管,媳婦也混沒了,真讓人不省心啊……”
吳芫蘋沒心情聽老太太嘮叨,才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楊二胖啊楊二胖,你可千萬別回來!她左顧右盼想傳個信兒,可眼前只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
小女孩跑過來問:“奶奶,爸爸要回來了嗎?我后媽會不會給我買糖球吃?。俊?/p>
老太太摸了摸小女孩的頭說:“大丫,你爸今天就回來了,你先去玩,我要給你叔叔嬸子做飯?!?/p>
小女孩很聽話地點了點頭,進屋上了炕,一邊玩玻璃球一邊瞅著吳芫蘋和那黑小子。吳芫蘋啥也沒給這個小女孩兒買,只好解下“鸚鵡頭”上的發(fā)卡塞到小女孩手上。
黑小子看了吳芫蘋一眼——他在等楊二胖回來,她在等機會逃命報警。
老太太把他們讓到炕上,邊和他們說著閑話邊和面。她眼睛看不見,面掉在外面,她就用手捧起來放到盆里,連灰塵泥土也一起揉了進去,鼻涕也掉進了面盆里。
黑小子和吳芫蘋面面相覷,終于,黑小子站起來說:“大娘,您老人家做飯不方便,就別忙活了,我們還是上別處去吃吧?!?/p>
老太太停下揉面的手說:“可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這‘巧蒙眼洗菜也洗不干凈,你們上隔壁老王家去吃吧,他家正好要辦喜事,有好菜好酒,我這就領(lǐng)你們?nèi)??!?/p>
如果是這樣,正中下懷,吳芫蘋又多了一次逃跑或報案的機會。
二人跟著老太太進了隔壁。隔壁老王很熱情,一聽說是二胖的朋友,好酒好菜的都端上來了。
吳芫蘋想找個機會逃跑,可黑小子不離左右,她根本沒有機會。
酒菜上來了,二人開車走了三個多小時的山路,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悶著頭吃喝起來。黑小子一邊吃一邊夸獎道:“王叔,你這菜也好、飯也好,我好久沒吃過這么好的農(nóng)家飯菜了。有機會到我家鄉(xiāng),我額吉會給你獻上一頓豐盛的蒙餐的?!?/p>
這時,楊家老太太進來說:“大侄子大侄媳婦,面夠吃嗎?不夠我家鍋里還有呢!”
黑小子停止咀嚼,遲疑地問:“大娘,這是您家的面?”
老太太說:“是啊,你王叔出酒和菜,我出面和湯。”
吳芫蘋放下筷子,只覺得胃有點兒往上翻。
老太太看不清他們的表情變化,熱情地說:“大侄子大侄媳婦,吃完飯就到我家休息,晚上我給你們燉雞,等二胖回來,你們好好喝點兒?!?/p>
黑小子放下碗筷,說:“大娘,我們不等他了,我突然想起還有別的急事兒?!?/p>
老太太說:“那怎么行呢,大老遠地來了,咋也得住兩天,有啥招待不周的,讓二胖回來補上。”
“我們就不等他了。”吳芫蘋也附和著說。
老太太見他們執(zhí)意要走,就往車上搬東西,什么小米、綠豆、南瓜、干豆角,整整裝了一后備廂。
黑小子從懷里掏出一個精美的鑰匙鏈,給小姑娘戴在脖子上,然后默默地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車子啟動了,吳芫蘋的心放下了。危險暫時解除了,吳芫蘋不知道是老太太的熱情感動了黑小子,還是小姑娘的眼神讓他心軟了。
出了小山村,雪融化了不少。
吳芫蘋曲意奉承道:“哥們兒,你是真正的漢子,我服你!”
黑小子斜了她一眼說:“你不要假惺惺地恭維我,我只是不想當著老太太和孩子的面殺人?!?/p>
吳芫蘋一邊換擋一邊說:“你既然心中有老有小、有情有愛,為什么還要殺人呢?”
黑小子說:“一碼歸一碼,誰的債誰還,我們蒙古族漢子講情義?!?/p>
吳芫蘋問:“合著你還真要一腔熱血報冤仇了?”
黑小子說:“有仇不報,不是我的性格。你不是自詡為作家嗎?我的故事就是你最好的素材,你要給我寫好了,就算是我的祭文?!?/p>
聽這意思,他是要留著她的。沒有了匕首的寒光,吳芫蘋的膽子又大了起來,道:“你說讓我把你的故事寫出來,你總得跟我說說你的事兒吧?”
黑小子斜了她一眼說:“你真是個作家?”
吳芫蘋見他尚存善念,便又口無遮攔起來:“我從念初中時就是才女,在報紙上發(fā)過‘豆腐塊兒,寫過小說,只是現(xiàn)在雜志社的編輯眼神兒不好使……”
黑小子打斷她的自我夸耀:“別自吹了,好像天下的編輯都是‘巧蒙眼一樣。你一定是個無病呻吟又自以為是的女詩人。我的故事要比你寫的所有作品都動人,等我完成任務(wù),你把我的故事客觀地寫出來,讓我過過目,我怕你寫瞎了?!?/p>
吳芫蘋撇嘴道:“大哥,等你完成任務(wù),你還有機會過目嗎?”
黑小子瞪了她一眼,道:“別大哥大哥的,我有那么老嗎?大姐,你今年不到四十吧?”
吳芫蘋氣哼哼地說:“兄弟,你說對了。我屬鼠,二十五,不到四十?!?/p>
黑小子黑著臉說:“看你長得這么老相,肯定是整天算計人算計的!前方左轉(zhuǎn)上坡,楊二胖一定會從那條道回來,我們就在那兒守株待兔。你給你丈夫孩子打個電話告訴一聲,免得他們擔心?!?/p>
“我丈夫?你給我匹配的丈夫?。俊眳擒咎O憤憤不平地說,“再說,荒山野嶺的,我上哪兒打電話去?”
黑小子看了她一眼說:“也是,沒有三把神煞也不敢娶你?!?/p>
吳芫蘋心中的火噌噌往上躥,但一瞅他的臉色,又柔聲說:“兄弟,沒有過不去的坎……”道上一個坑把她沒說完的話顛了回去,她瞅了他一眼。
這次黑小子沒有跟她急眼,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老實在這兒等著?!?/p>
吳芫蘋把車停在路邊,點燃一支煙,向山下一望,一條羊腸一樣的山路蜿蜒而來。她遞給他一支煙,他用兩手一夾,看見她的手在抖,便說:“我都不緊張,你緊張什么?”
吳芫蘋說:“我哪是為自己緊張?。 ?/p>
黑小子問:“你是為楊二胖?”
吳芫蘋說:“我不認識楊二胖。”
黑小子問:“你是為老太太和那個小姑娘?”
吳芫蘋說:“不,我是為了你!”
聽到這話,黑小子愣了一下,繼而哈哈大笑道:“為了我?你現(xiàn)在恨不得長個翅膀飛起來吧?”
吳芫蘋說:“假如你今天殺了人,明天就得進監(jiān)獄,后天你的父母就得急暈過去。最后,你就隨著一聲槍響,魂飛魄散了……”
“你給我打??!”黑小子打斷她的話說,“你這幾句話雖然難聽,倒還算人話?!?/p>
“更主要的是,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眳擒咎O靠在車上說。
“我是你的朋友?”黑小子冷笑道,“你在想什么別以為我不知道,想跑呢,怕跑不過我;想打呢,怕打不過我;想報警呢,這荒山野嶺的連個人影都沒有。與其說是為我著想,不如說是為你自己?!?/p>
“兄弟,你說對了,我真佩服你的分析能力。”吳芫蘋說。
嗑是嘮不下去了,吳芫蘋想擺事實、講道理、拖時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都不能化解他的惡念,只怕要眼睜睜地看一場楊二胖喋血無名山了。
“他來了——”黑小子用手向山下一指說,“楊二胖,別以為你靠上有錢有勢的主我就不敢動你!”
吳芫蘋向山下望去,看見一輛黃色的小車正沿著山路蜿蜒爬行,離這兒也就近千米了。
黑小子把匕首一抽,向她一指,命令道:“把車卡在道中央!”
吳芫蘋見狀,靈機一動,趕緊上了駕駛室,關(guān)緊車門,點火,一個強啟動,車子向山下飛去。
此時,吳芫蘋的心跳得一定比發(fā)動機還快。在后視鏡中,她看見了黑小子張牙舞爪地跳著腳罵著。任你鬧、任你罵,姐是不陪你玩了。至于楊二胖嘛,就看他的造化了。
吳芫蘋把車子足足開出十公里,才在一個山坡上停了下來。
兩條腿再能跑,也干不過四個轱轆。她長出了一口氣,下車看了看,車底的護板已經(jīng)拖在地上了,車身也刮花了,這是慌不擇路的結(jié)果??蓱z我的紅夏利啊!她再拿小鏡子照了照臉,可憐我的“鸚鵡頭”??!
她正在慨嘆,突然聽見一陣馬達聲傳來,一輛黃色的小車從她的車邊顛簸而過。車子的前后玻璃已經(jīng)破碎了。車里一個圓盤大臉的人神色慌張,大概就是楊二胖了。他比她還狼狽,一副抱頭鼠竄的樣子。
吳芫蘋慶幸自己的機智靈活有膽量,也慶幸楊二胖逃過此劫。她抬頭望了一眼西邊的太陽,黃昏即將到來了。
她打開車燈,突然想到,楊二胖成功逃脫,黑小子怎么樣了?在這樣荒無人煙的雪地里,天馬上要黑下來了,他穿得又少,會不會被凍死?。?/p>
吳芫蘋把車停下來,點燃一支煙,大腦不停地運轉(zhuǎn):我要是回去救他,他沒殺成楊二胖,拿我當墊背的怎么辦?我要是不去救他,他凍死在山里怎么辦?
天黑下來了,東北零下三十多度的寒風即將籠罩這片山林。吳芫蘋咬了咬牙,開足馬力,向山岡上沖去。
夜晚的山岡上,寒風刺骨,白毛旋風撲面而來,風雪已經(jīng)覆蓋了山路。好在吳芫蘋是個老司機,走了二十多分鐘,借著夏利車的燈光,她看見一個人在山道上向她招手,是那個黑小子。
吳芫蘋一腳剎車停在了他身邊,喘著粗氣。
黑小子滿臉風霜,像個雪人一樣顫抖地看著她,已經(jīng)沒有了白天的殺氣。
吳芫蘋大聲說:“兄弟,趕緊上車暖和一下吧,會凍僵的!”
黑小子打開車門,坐在副駕座上生悶氣。
“仇報了?”吳芫蘋明知故問。
“你……你這個叛徒!”黑小子咬著牙說。
“你這個詞用得不當?!眳擒咎O說,“我本來就不是和你一伙的,怎么能談得上背叛呢?”
“別廢話了,下山吧,一會兒會被凍成冰坨的?!焙谛∽诱f。
可不是嘛,吳芫蘋想,和一個劫匪有什么好說的。可是她打了半天火,車子沒反應(yīng)。她知道,再打電瓶的電就沒了。她沮喪地說:“我們今天要撂這兒了,我要為你陪葬?!?/p>
黑小子顯然也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下了車,使出吃奶的勁兒推著車??赡菢拥难┑兀植婚L眼地停在坑里,這個鐵家伙對他來說簡直是蚍蜉撼樹。
“別費勁了,等著天決吧?!眳擒咎O沒好氣地說。
黑小子掏出匕首,向她走來,說:“把火給我。”
吳芫蘋顫抖著掏出打火機遞了過去。
黑小子拿起來,向山林里走去。不一會兒,他便抱回了干樹枝和一把雜草,點著了火。
吳芫蘋感到一股暖流襲來,便訕訕地問:“咱們準備在這兒過夜了嗎?”
“不過夜還能怎樣?”黑小子反問道,“這里離公路至少有八十公里,靠腳走不出這片原始次生林?!?/p>
“又餓又冷的,咱們能熬過這個寒夜嗎?”吳芫蘋絕望地問。
“這回我相信你是寫書的了,一點兒生活能力也沒有?!焙谛∽诱f完,打開后備廂,拿出老太太給的南瓜,用匕首切開烤起來。
命運把吳芫蘋和一個預謀殺人者捆綁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山岡上,她怨嘆著今天運氣不好。不過,沒人被殺,這也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她從車上拿出大半瓶酒,那是一個喝醉的包工頭落到車上的。她又拿出水杯弄了些雪,在火上烤成水,喝了一口。
黑小子用匕首叉過一塊烤南瓜遞給她,說:“你不用怕我,我不會殺你的??上?,我這叉肉的蒙古刀現(xiàn)在只能切南瓜了!”
這時,一只野兔從面前跑過,黑小子的刀飛出去,一下子把野兔砍翻了。他動作麻利地把野兔收拾好,架在火上烤得“嗞嗞”冒油,那香氣觸動了吳芫蘋的味覺。
“你的蒙古刀是用來割手把肉的,不是用來殺人的?!眳擒咎O說,“我們都是善良的人,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老天會給我們一個公正的。”
“公正?誰能給我一個公正?”一提到公正,黑小子很激動,他吼道,“我從小就沒體會到什么叫公正!你看,雪這么大,車子還壞了,老天對我們公正嗎?這叫屋漏偏遭連夜雨,行船又遇打頭風!”
吳芫蘋喝了一口酒說:“如果我們天天想著壞事,心里就永遠有冰霜;如果我們天天想著好事,好運氣就會到來。你看,咱們得了一只野兔,還有一車食物,這不是好運是什么?來,喝口酒吧!”
黑小子搶過酒瓶子,喝了一大口。他看了看酒瓶說:“是好酒!”
吳芫蘋平靜地說:“兄弟,我姓吳,名叫芫蘋,我們既然同困山野,你該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
“什么破名字?。俊焙谛∽記]有回答,而是嘲笑起吳芫蘋的名字來。
“芫荽,在北方叫香菜,在南方被稱為‘斷魂草,我希望有一個白馬王子為我斷魂;蘋果,水果之王,我希望與我有緣分的人都平平安安?!眳擒咎O今晚因酒話也多了起來,“兄弟,你的名字就那么難以啟齒嗎?”
“到了這步田地,不妨告訴你吧。”黑小子嘆了口氣,“我叫巴雅爾,將來寫書時免得你瞎編?!?/p>
“呵呵,據(jù)我所知,巴雅爾翻譯成漢語是健康長壽、聰明智慧的意思。”吳芫蘋一字一頓地說,“可我怎么沒看出你有這些特點呢?”
“那只是一種祝愿罷了!”巴雅爾拿起酒瓶,又“咕咚”了一大口。
“兄弟,悠著點兒。”吳芫蘋拿過酒瓶子說,“愿這口酒能融化你心中的冰雪?!?/p>
巴雅爾嘆了一口氣。突然,他直直地看向吳芫蘋。
吳芫蘋心里一陣發(fā)慌:色狼?他要是獸性大發(fā),我可就徹底交代了。
巴雅爾向林中一指,小聲地道:“的姐,向后看。”
吳芫蘋回頭一瞅,頓時頭皮炸裂——樹叢里,一雙綠幽幽的眼睛正盯著她,她“哎呀”一聲尖叫,癱倒在地上。
巴雅爾道:“是只孤狼,聞著烤野兔的味兒來了,你不要害怕,有我呢?!?/p>
吳芫蘋把那根燒得正旺的木棍遞到他手里,聲音顫抖地說:“火,火,火……我聽說狼最怕火了。”
巴雅爾把她的手一按說:“這里不能放火,這是原始次生林,一旦引起森林大火,十幾萬畝的樹林就會被燒成火海,我們就成了千古罪人。你守著火堆,我去打狼?!闭f完,他一手匕首、一手木棍,大吼一聲,一躍而起,向那綠光沖去。只見山林中鳥雀亂飛,樹上飛雪搖落,那兩只綠幽幽的眼睛跟巴雅爾周旋著,他進一步,它就退一步;他慢一步,它就慢一步,直到把巴雅爾引入?yún)擦帧?/p>
吳芫蘋正望著巴雅爾,忽聽得身后“嗖”的一聲?;仡^看時,只見另一只狼眼睛發(fā)著綠光正向她撲來,手無寸鐵的她“媽呀”一聲倒在地上……
巴雅爾聽到叫聲,趕緊回來相救,只見另一只狼叼著那只烤野兔迅速消失在密林中。
“它吃了我們的晚餐!”吳芫蘋爬起來心有余悸地喊。
“人沒成它的晚餐我就滿足了,我們只有吃南瓜的命了?!卑脱艩栕猿暗?,“那只公狼把我引開,就是為了讓母狼下手!”
“你的智商不如狼。”吳芫蘋調(diào)侃道,“它知道怎樣更好地活著,而有些人不知道?!?/p>
“如果活得窩窩囊囊,不如不活著?!卑脱艩柌环鼗氐?。
“它們不會再回來吧?”吳芫蘋顫抖著問。
“以我在草原上放羊的經(jīng)驗看,它會招來群狼圍剿我們?!卑脱艩柡苷J真地說。
“你別嚇我啊!”吳芫蘋顫抖了一下,鉆進了巴雅爾的懷里。
巴雅爾接著嚇唬她道:“狼若回頭,不是報恩,就是報仇,我們對它沒恩……你嚇哆嗦了?”這時,他才感到自己太過分了,便把吳芫蘋往外推了推。
“假正經(jīng)?!眳擒咎O嗔怪道,“我不是嚇的,是凍的?!彼挠杏嗉碌叵騾擦掷锟粗?。
寒夜大雪,狼煙在心。吳芫蘋既得防野狼,又得防這個陌生男人,惴惴不安。
巴雅爾沒頭沒腦地說:“我們和這片山林有緣,和山下那片草原也有緣。”
吳芫蘋嘟囔道:“是你的緣,不是我的緣,你的緣也是孽緣?!?/p>
巴雅爾斜了吳芫蘋一眼說:“就你這尖酸刻薄樣,還真像個文學女青年。你不是想聽我的故事嗎?我給你講講!”
吳芫蘋說:“講可以講,不能半吐半咽,要坦誠,我知道你們蒙古族漢子豪放?!?/p>
巴雅爾也愛聽奉承話,滿意地點了點頭,酡紅的臉不知是凍的還是酒勁兒上來了,開始了他的回憶:“1985年,我這個山城大學畢業(yè)的體育棒子,一等二靠三尋門路也沒能在龍城留下,被分配到中蒙邊界一個牧區(qū)教學點里哄三十幾個不同年級的孩子。額吉求爺爺告奶奶送了八只羊,找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表哥,也沒給我謀到一個好差事??墒?,不久之后狗屎運卻突然降臨到我的頭上——寧縣一個大國企指名要我去當秘書。報到那天,我起了個大早,踏上了去寧縣的班車。那天,也是一個漫天飛雪的日子。汽車在一個雪坑里停下了,熄了火。司機和乘客又拆又卸、又烤又烘、又拽又推,發(fā)動機就是不著火。夜幕降臨了,男人搓著凍得發(fā)青的耳朵,女人把尖頭皮鞋都跺掉皮了,開始罵天罵地罵雪罵司機。這時,我鄰座的姑娘說:‘撿樹枝子去吧,要不,都得凍死!我隨姑娘下了車,邊扯樹枝邊瞅那姑娘,手讓樹枝扎出血了都不知道。她說:‘你的手流血了,我給你包一下吧。說著,就用一條花手絹給我包手……”
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吳芫蘋調(diào)侃道:“你臉皮有這松樹皮厚嗎?”
“有一個人臉皮比我更厚,就是我要殺的楊二胖!”巴雅爾說,“那小子蹭到姑娘跟前,嬉皮笑臉地說,‘妹子,我手也扎壞了,能不能給我包包?姑娘沒理他,轉(zhuǎn)身要上車,那小子一下抱住了她。我豈能讓這種人耍流氓?我一扯楊二胖的衣領(lǐng),就聽‘哧的一聲,他那白鼓鼓的肚皮就像死魚一樣露了出來。他惱羞成怒,拔出一把尖刀,回身向我刺來?!?/p>
“你沒事吧?”吳芫蘋聽到這兒吃了一驚。
“沒事兒?!卑脱艩栒f,“我一閃身,順勢一腳,楊二胖摔了個跟頭。起來后,他指著我罵道,‘你個不長眼的玩意兒,敢跟你楊二爺掰腕子,我今天給你來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可是,他一邊罵一邊后退?!?/p>
“你不是英雄救美!”吳芫蘋嘲諷道,“你是動了賊心,是不是?”
“不是賊心,但我確實很心動,因為她很美。篝火燃起來了,濕柴噼啪一爆,火星蹦向姑娘的絨大衣。我忙用手去撲打,卻笨拙地打在了姑娘的手上。旁邊的乘客哄堂大笑,楊二胖順勢哼起了流氓小調(diào)——‘溜須派你溜須快,一天不溜須就不自在,你想姑娘的花手絹,有那個賊心沒賊膽兒。姑娘柳眉帶杏眼兒,你是臊眉又打臉兒……我們不想和他發(fā)生沖突,便退守在車上,我把大衣蓋在了她的身上,問她叫什么,她告訴我她叫韓冰。后來,一個戴狗皮帽子、開拖拉機的農(nóng)民給我們的車打著了火,我們到了寧縣……”
吳芫蘋懶洋洋地問:“為什么沒人來救我們?”
巴雅爾告訴她:“咱們現(xiàn)在是在老道上,新修的道早不走這兒了,八十里地沒人煙,甭想有人來?!?/p>
吳芫蘋問:“你的故事有完沒完???”
巴雅爾說:“我的故事是耗子拉木锨——大頭在后邊呢!”
吳芫蘋說:“你這故事像我老家的饅頭,名字叫‘包子,可是沒餡兒?!?/p>
巴雅爾說:“我不會講故事,你要不聽就拉倒,我要睡一會兒了?!?/p>
吳芫蘋忙說:“你睡了我怕狼,還是湊合著聽你的故事吧?!?/p>
巴雅爾的故事就像夜風一樣,無滋無味地吹著:“半夜的寧縣,街寬燈稀。又饑又渴又累又不熟悉環(huán)境的我,進了這個小城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最要緊的是,我把大衣給了那姑娘,整個人凍得腦子都不清醒了。我背著行李找了好幾家旅店,都被告知客滿。我找了半天,只見一個旅館旁邊有個亮燈的二層小樓。是一家叫‘流行色制衣的廠子,我去敲門,開門的卻是韓冰,她讓我在她的屋里將就了一宿……”
聽到這兒,吳芫蘋迷糊著說:“你可真夠開放的!”
“想什么呢?”巴雅爾說,“她去別處住了。”
“你能睡得著嗎?”吳芫蘋問。
“我那一宿睡得很香,韓冰的臥室溫暖且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桌上放著紙疊的小鴨子,一個用毛線編織的草原林海風光畫掛在墻上,這讓我想起了老家……”說到這里,巴雅爾搖了搖酒瓶,可酒沒了。
這時候,吳芫蘋已經(jīng)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天的疲憊,讓吳芫蘋忽略了野狼、色狼。她做夢了,夢見自己躺在一片花海中,四周是一群小朋友帶著燦爛的笑容在跳舞。
巴雅爾靜靜地看著火光在她臉上一閃一閃的,彎下腰,抱起她,向車邊走去……
第二天,從車窗斜射進來的陽光把吳芫蘋刺醒了。她一骨碌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夏利車的后排座上,身上蓋著巴雅爾滿是油污的棉襖。她向外望去,發(fā)現(xiàn)車的周圍燃燒著四個小火堆。
巴雅爾披著坐墊籠著火,往火堆上添樹枝,吳芫蘋的眼睛有點兒濕潤:這個冷面殺手,也有溫情的一面。
巴雅爾一回頭,看見吳芫蘋望著他,歉意地說:“對不起,是我讓你挨餓受凍了?!闭f完,先打個哈欠,后連打了五個噴嚏。
吳芫蘋問:“你一夜沒睡?”
巴雅爾點了點頭說:“我不能讓火熄滅?!?/p>
吳芫蘋說:“你也瞇一會兒吧?!?/p>
巴雅爾邊用匕首鏟起白雪邊說:“該做早飯了?!?/p>
雪后的山林恬靜而秀美,可惜和他們的心情不搭。吳芫蘋感嘆一聲:“這樣的良辰美景讓我們糟蹋了,繼續(xù)你的故事吧,我想聽?!?/p>
于是,那個像水一樣平淡的故事又回蕩在清晨的霧凇中:“那晚,我第一次睡得那么香。起來去找韓冰告別時,沒有見到她,卻遇見了改變我命運的一個人。我在門房,看見一個富態(tài)得泛著油光的男青年正和一個瘦得像麻稈一樣的男青年下象棋。油光男一抬頭看見我,明顯吃了一驚,問:‘志剛,這誰呀?麻稈回道:‘聽我表姐說是她同學。油光男疑惑地看了我一分鐘,把豬蹄兒一樣的手伸過來說:‘你好,同學,沒聽韓冰說你來。她去展廳那邊了,一會兒就回來。今天我請客,咱們好好吃一頓。我愣愣地站著,滿臉疑惑地問:‘您是哪位?那人回:‘噢,我是韓冰的男朋友,李做東?!?/p>
“兄弟,你遲到了?!眳擒咎O半晌沒吭聲,這時才開口打趣道。
“唉,我總是比別人慢半拍?!卑脱艩柨嘈χf,“我在大學念了四年書,眼看著班里的同學成雙成對,我也曾春心蕩漾,可是,誰會對一個放羊娃出身的牧區(qū)青年多看一眼呢?”說著說著,他鼻息越來越重、聲音越來越小、臉色越來越難看。
吳芫蘋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地說:“你這是燒火棍子一頭熱,這叫單相思?;钤?,誰讓你敢拿刀子包我的車,誰叫你……”
她的牢騷還沒發(fā)完,就聽“咣當”一聲,巴雅爾頭一歪,癱倒在雪地上。
吳芫蘋一個跨步跳過去,用手試了一下巴雅爾的鼻息,有氣兒;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像火炭一樣熱。這么高的燒會死人的!她越想越害怕:我一個姑娘家,和一個男人跑到山林中過夜,他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好說不好聽?。『迷谒龑W過急救知識,先做人工呼吸,然后掐他的人中,一邊掐一邊喊:“巴雅爾,醒醒啊!”她連喊帶掐,十分著急。
過了好一會兒,巴雅爾終于有了迷離的眼神,弱弱地說:“的姐,別喊了……你這是叫魂兒呢?”
吳芫蘋看他醒了,拉著臉說:“怎么著?救了你,你連交情也不搭唄?你要死了,我可就說不清楚了,我還沒嫁人呢!”
巴雅爾說:“我只是感覺很困,大概是感冒了,你車上有藥嗎?”
他這一說,吳芫蘋才想起來,車上有速效感冒片。她忙上車給他拿藥,覺得剛才的舉動是有點兒像“叫魂兒”,便笑了。
巴雅爾見她笑了,冷著臉說:“我要死了,你還笑?一會兒,我讓你笑不出來?!?/p>
吳芫蘋驚問:“你想干什么?”
巴雅爾咬著牙說:“楊二胖還得從這里過,這是出山的唯一出路,對楊二胖來說,就是一條死路!”他說這話時,臉上久違的殺氣又流露出來了。
吳芫蘋的心又緊張起來。她明白了,他守在這里,不是為了等救援,他還想著自己的“使命”。楊二胖啊楊二胖,但愿你在家多陪老娘和孩子幾天!
吳芫蘋把巴雅爾扶進車里,拿起掉在地上的鐵杯子,用雪水煮好了小米粥,讓他喝下,又把幾片速效感冒片放在他嘴里,讓他服下。
太陽升起來,車內(nèi)也不那么冷了。吳芫蘋隨手拿出車鑰匙,往鑰匙孔里一插,一擰,“騰”,車啟動了。她驚喜地喊道:“巴雅爾,蒼天出手了!”
巴雅爾道:“什么蒼天,是我把車給你烤熱了?!?/p>
吳芫蘋說:“兄弟,咱們先下山吧,車里的油不多了。”
巴雅爾看了下油表,又看了看吳芫蘋,說:“好吧,先下山吧?!?/p>
吳芫蘋高興得差點兒蹦起來,她由衷地佩服自己:我這是積了三個功德啊,一是我們不至于被活活凍死在山上,二是楊二胖也不至于喋血山林了,三是巴雅爾也不用進監(jiān)獄了。他放下屠刀了,她也成大活佛了。
上了車,巴雅爾望著山下白雪覆蓋的草原,陰著臉說:“楊二胖,讓他多盡兩天孝吧,還有幾個人。”
“幾個人?”一聽這話,吳芫蘋的心情又從山峰跌到了谷底,“鬧了半天,你這是要成組地殺人啊!”
“我只想成全他們,讓他們在陰間還在一起玩。”巴雅爾臉陰著拿出刀子,“別發(fā)愣了,開車吧。從這兒到寧縣還有很長的路,我繼續(xù)給你講故事吧?”
“懶得聽你的故事!”吳芫蘋一邊掛擋一邊說,“只要我們都好好地活著,寧愿我們都是沒有故事的人?!?/p>
“我不聽你的大道理?!卑脱艩栃U橫地說,“但是,你要想寫好我的故事,就得好好聽?!?/p>
“我不想寫你的故事,沒人味兒?!眳擒咎O喊道。
巴雅爾不理她,從容地講著故事:“我報到后,很幸運地遇上了老鄉(xiāng)趙達來。此人油滑伶俐,人送外號‘趙大賴。有趙大賴講解,我很快知道了企業(yè)管理層的脾氣秉性及應(yīng)對辦法——廠長李士坤一手遮天,順之者不一定昌,逆之者一定得亡。張、錢、孫、劉等副廠長就是騾子的贅肉——配搭,要敬而遠之,都是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哎,你聽著嗎?”
吳芫蘋確實走神了,但是她不肯告訴巴雅爾是為什么。
巴雅爾看著吳芫蘋心不在焉的樣子,認真地繼續(xù)他的故事:“我從小放過各色不等的羊,跟在羊的后邊,就像跟在廠長們的后邊,我知道頭羊怎樣利用,尾羊怎樣驅(qū)趕?!?/p>
“牧區(qū)的生活一定很有意思吧?”吳芫蘋問。
“我家人口少,我與額吉相依為命……”巴雅爾說,“趙大賴教導我說,廠長們在你眼里就是多重角色,有時他是你爺爺,你得供著;有時他是你哥們兒,處好無話不談,處不好無話可談;有時是你孫子,你得哄著,得順毛摩挲……”
吳芫蘋說:“趙大賴給你上了人生一課?!?/p>
“我沒聽他的市儈哲學?!卑脱艩栒f,“我認真干活兒,端茶倒水寫材料不離左右,辦事兒跑腿不計得失,李廠長很賞識我,這讓趙大賴等老員工很嫉妒,背后叫我‘草地傻狍子,處處給我設(shè)障礙。你說為什么呀?”
“你一個七尺男兒,管什么三七疙瘩話,你又沒吃他家小米長大?!眳擒咎O憤憤地說。
巴雅爾道:“我壓力大呀,我額吉送我上班之前,告訴過我,要好好干,別給我們蒙古族人丟臉?!?/p>
“我明白了,你們家墳地出不出高蒿子,就看你了?!眳擒咎O揶揄道,“既然重任在肩,你為什么還要殺人呢?你還要殺誰呀?”
“我要殺的人都是該殺的!”巴雅爾說,“你聽故事都不上心,能寫出什么好小說?。俊?/p>
“你的故事弄得我一頭霧水。”吳芫蘋說,“多大個事兒啊,就打打殺殺的?”
“別打岔,聽我說。”巴雅爾說,“這一天,李廠長讓我寫今年的工作總結(jié)。我就查資料、找科室。趙大賴看我忙得那熊樣,給我支了一招,讓我從檔案室調(diào)出過去的總結(jié),改了年月日、開頭、結(jié)尾,大功告成,然后就拉著我看時裝表演去了,這是他第一次給我設(shè)套……”
巴雅爾說到這里,神色突然緊張了起來。
吳芫蘋順著他的視線,向山下望去,發(fā)現(xiàn)一輛警車七拐八拐地向山上爬來。
巴雅爾聲音急促地說:“這是沖我來的,楊二胖報警了,我要下車!”
吳芫蘋說:“你下了車藏哪兒去?你又沒有殺人,躲什么?”
巴雅爾正在猶豫,吳芫蘋把他的匕首拿過來從車窗扔了出去。那把“兇器”立馬隱沒在雪窩里,沒有一絲痕跡。
警車一個急剎別在吳芫蘋的紅色夏利前面,車門打開,兩名警察下車后用手槍對準了二人,喊道:“下車,舉手,抱頭!”
吳芫蘋和巴雅爾抱著頭,靠著車子站著,都不敢說話。
警察搜完身,兩個人被分頭押上了警車和紅色夏利……
警車“吱”的一聲停在寧縣公安局的樓門口。兩名警察下了車,押著吳芫蘋和巴雅爾向樓里走。
這時,正趕上王局長陪著李廠長從樓里走出來??匆娋珠L,押解二人的刑警隊長敬了一個禮,道:“王局長好,傷人嫌犯已到案!”
“好?!蓖蹙珠L還了個禮,指著吳芫蘋問,“那位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同伙吧。”刑警隊長說,“還沒審訊?!?/p>
跟著王局長出來的李廠長和王局長嘀咕了一聲,又折回了大樓。
寧縣公安局審訊室,警察給吳芫蘋做著筆錄。
吳芫蘋沉穩(wěn)而簡單地陳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那位客人打了我的車去山里找朋友,沒找到。走到山上的時候,車打不著了,我們無奈在山上過了一夜,早晨打著火了,在下山時被你們截住了?!?/p>
刑警隊長問:“那位乘客是否襲擊了別人,是否砸了別人的車?”
吳芫蘋答:“我沒看見?!?/p>
“他是否對你圖謀不軌?”刑警隊長問完,大概是怕她聽不懂,又補充一句,“就是耍沒耍流氓?”
吳芫蘋搖了搖頭。
刑警隊長說:“你得為你的話負責,不能包庇犯罪?!?/p>
吳芫蘋說:“我和他又不認識,包庇他干啥?”
不知道為什么,吳芫蘋對巴雅爾要殺人的事只字未提。
天快黑的時候,刑警隊長讓吳芫蘋在一張紙上簽上了名字,讓她留了聯(lián)系方式,說有事會隨時聯(lián)系她,并告訴她出遠門要請假。完事兒后,他還補充了一句:“你的門子夠緊的?!?/p>
吳芫蘋沒細想,開上她的紅夏利,逃也似的出了公安局大門。家暫時是不能回了,她得修車。就是不修車,她也不敢開四個小時的雪夜山路。她到賓館給母親打了一個報平安的電話,便住了進去。
這一夜,吳芫蘋想了很多。想她貧窮而快樂的童年,想多彩而迷茫的青春,想勤勞而憂郁的母親,想她視為路人的父親……很久才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早晨,吳芫蘋迷迷糊糊地從賓館出來準備去修車,發(fā)現(xiàn)巴雅爾正在她的車旁看著護板發(fā)愣。真是怕啥來啥,局子怎么就不把他關(guān)幾個月呢?
她走過去,冷冷地問:“就這么好模好樣地出來了?”
巴雅爾低聲說:“謝謝你?!?/p>
吳芫蘋說:“謝我什么?謝我包庇犯罪嗎?”
巴雅爾慚愧地低下頭,說:“的姐,謝謝你,你的門子夠緊的,為我說了不少好話,不然我怕是出不來了。”
“我的門子?”吳芫蘋很驚詫,怎么又是這話?
“沒想到一個‘車豁子在寧縣還能平趟?!卑脱艩柌粺o艷羨地說,“修車錢記上,我要搭你的車回龍城。”
“你還賴上我了?”吳芫蘋揶揄道,“不殺兩個人再回去了?”
“暫時不殺了,警察盯上我了?!卑脱艩栃÷曊f。
“暫時?”吳芫蘋說,“你換別人的車吧,我不干了!”
巴雅爾尷尬地說:“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還欠旅店五塊錢呢?!?/p>
吳芫蘋說:“你不是國企大秘書嗎?怎么沒錢了?”
巴雅爾苦笑著說:“我被開除了。”
聽到這里,吳芫蘋的許多牢騷話就咽了回去,她的慈善心又起了作用,便說:“上車吧。怎么把鐵飯碗弄沒的?”
巴雅爾痛苦地說:“我是著了流氓的道,被人算計開除的?!?/p>
夏利車路過寧縣廣場,一個“流行色時裝表演”的牌子在風雪中搖曳,巨幅的宣傳畫已經(jīng)千瘡百孔。
看到這些,巴雅爾陰沉地繼續(xù)著他的故事:“那天跟著趙大賴出來,我們就到了這里。當時正在進行的是韓冰服裝廠的服裝表演,韓冰甜美的聲音拉開了演出的序幕,也拉開了我愛情的序幕。伴著柔美的音樂,姑娘們邁著輕松的模特步走上了舞臺。泳裝表演開始了,一陣騷動,一陣叫喊,‘再脫再脫,來點兒浪的……噼里啪啦,香蕉皮、飲料瓶飛了上去,一個瘦猴一樣的人躥上了表演臺,模特們嚇得往臺下跑。這時,楊二胖帶著幾個痞子從后臺沖了出來。領(lǐng)頭鬧事的瘦猴喊了一聲‘閃,帶著人往外跑。恰巧瘦猴從我和趙大賴跟前逃竄,趙大賴一伸腿,瘦猴摔了個四仰八叉。楊二胖沖過來,直踢得瘦猴哭爹喊娘。此時,趙大賴早已沒了蹤影。”
“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呀?”吳芫蘋忍不住問。
“楊二胖堅定地認為我和瘦猴是一伙的,讓人把我綁到后臺,就要收拾我。”巴雅爾說,“好在韓冰證明是我絆倒了瘦猴,可楊二胖仍不肯罷休,酒氣噴在我的臉上說,‘功是功,過是過,咱倆先把半個月前的賬清了,揍完我請你喝一壺——給我揍!韓冰護在我面前,楊二胖一時下不了手。這時,那個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號稱韓冰男朋友的李做東過來了?!?/p>
“你的情敵?”吳芫蘋問。
“算是吧?!卑脱艩柌恍嫉卣f,“那小子長得黢黑短粗,加上那一身橫格的服裝,顯得更丑了。他看見韓冰護著我,醋意大發(fā),把匕首往后臺的木板上一扎說,‘哥們兒,走!”
聽到這里,吳芫蘋邊往修理廠停車邊憤憤不平地說:“他們?yōu)槭裁催@么霸道?難道就沒人敢管他們嗎?”
“唉,你不知他爹是誰!”巴雅爾說,“他爹是龍城風云人物、我的領(lǐng)導李廠長,他在寧縣無疑是高衙內(nèi),楊二胖就做了他的跟屁蟲……”話沒說完,他突然打開車門跳了出去。
這時,吳芫蘋才看見,巴雅爾隨手撿起一個鐵錘向一個胖子沖去。
楊二胖?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楊二胖左躲右閃,還是脫不了身。吳芫蘋想,楊二胖啊楊二胖,寧縣肯定不是只有一家修理廠,你干嗎非得上我來的這家?。克s緊下車跑過去,著急中被地上的車軸絆了一跤。抬眼望去,巴雅爾騎在楊二胖的身上,手里的鐵錘已經(jīng)高高舉起……
吳芫蘋急中生智,大喊一聲:“巴雅爾救我!”
巴雅爾一愣,在他回頭的一剎那,吳芫蘋沖過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楊二胖趁機脫身,連滾帶爬地跑出了修理廠。巴雅爾掙脫吳芫蘋的手,楊二胖早已沒了人影。他手持鐵錘,對著那輛黃色的轎車發(fā)起了狠。
吳芫蘋再一次擋在他面前,說:“你先給我一錘吧!”
巴雅爾沒有下手,鐵錘落在腳下,他像泄氣的皮球一樣癱在地上。
吳芫蘋扯起他說:“老弟,我們把車放這兒修著,你就不想請我吃頓便飯嗎?”
巴雅爾沉默半晌,說:“我請?!?/p>
巴雅爾帶著她到了一家烤肉館。這是一家地道的蒙餐,從里到外透著一種民族元素。二人找了一個卡座單間。巴雅爾不好意思地說:“的姐,錢你先墊上,回頭我還你?!?/p>
吳芫蘋說:“兄弟,別逞強了,我點菜,你講故事?!?/p>
巴雅爾自嘲地說:“好吧,我講故事時你要認真聽、認真記,免得將來寫不完整。”
吳芫蘋答應(yīng)了一聲,開始翻看菜譜。
巴雅爾開始講他的愛情遭遇:“那天,我也被帶到了這里。這是李做東出資開的烤肉館,有他老爹罩著,生意紅火。過來后,他們把我按鍋腔子上開烤……”
“無法無天了?”吳芫蘋氣得把菜譜扔出老遠,“早知這樣,我們就不來這個傷心地了?!?/p>
“沒什么,他們只想把我整服了?!卑脱艩栃πφf,“正當韓冰要給我解圍,李做東用匕首叉起一塊一面烤得發(fā)焦一面滴著鮮血的牛肉說,‘兄弟,我敬你一塊把子肉,張嘴!”
“簡直是土匪!”吳芫蘋心中不平,竟忘了點菜。
“我不肯張嘴,楊二胖照我的膝彎處就是一腳,我被迫跪了下去。他走到我面前抬起我的下巴說,‘李哥給你臉,不要給臉不要臉?!?/p>
“欺人太甚!”吳芫蘋憤怒到了極點。
“正在難堪之時,韓冰給我解了圍?!卑脱艩栒f,“可是,李做東還是給我拿出了江湖那一套,陰陰地說,‘按習俗,吃完把子肉還要喝把子酒——咱倆把血滴在一起喝下這碗酒。你要是不同意,以后有個磕磕碰碰,別怪我不夠朋友!”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眳擒咎O說。
“我當時沒有被他的淫威嚇倒,但也沒敢反抗?!卑脱艩栒f,“李做東看了韓冰半天,向我扔下一句話,‘摸摸你的下身,看是不是個爺們兒。今天不拜把子可以,我們喝個一醉方休!他說這話的時候,兩大杯酒已經(jīng)端到我面前,碰在了一起。”
“你喝了?”吳芫蘋問,“他們就這處事方式??!”
“這就是他們的江湖,奉行不打不相識。那一頓飯,菜沒吃幾口,酒不知喝了多少?!卑脱艩栒f,“他們要把韓冰帶走,可她堅持送我回去?;氐剿奚?,我癱倒在床上的時候,趙大賴告訴我,李廠長找我?!?/p>
“他找你干什么?”吳芫蘋不無擔心地問。
“我第二天九點才起床?!卑脱艩栒f,“我敲開李廠長的門,看見李廠長臉都氣青了。他把我那所謂的工作總結(jié)摔在我臉上吼道,‘你這是驢年的總結(jié)?不爭氣的玩意兒!聽說你還和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來往?真是辜負了我的期望!”
“說你也是為你好吧……”吳芫蘋嘟囔道。
“我是被趙大賴算計了?!卑脱艩栒f,“后來我才知道,李廠長本來是想送我去干部學校培訓的,但因為抄總結(jié)和跟痞子斗毆被人揭發(fā),就讓趙大賴去了?!?/p>
“也怪你自己傻?!甭牭竭@里,吳芫蘋心有不平地說,“趙大賴給你下套子,你得讓他完犢子啊?!?/p>
“可我不會玩陰謀詭計啊?!卑脱艩栕猿暗卣f,“我去催催菜”。
吳芫蘋喝了一口茶,抬眼望了望窗外,外面的雪又下了起來。天上的陰云和巴雅爾的臉色讓她感到很壓抑。她想,生活比任何一個文章宗匠構(gòu)思的故事都曲折。過了許久,她發(fā)現(xiàn)巴雅爾還沒回來。
此時,巴雅爾在廚房里,他表面是在催菜,可已經(jīng)將一把砍肉的大刀握在手里。
一個服務(wù)員進來說:“這位先生,我們李總?cè)埑钳燄B(yǎng)院了,今天不在?!?/p>
吳芫蘋心里“咯噔”一下,他要殺的還有李做東?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要出城時,警察攔住了車,說:“請出示你的駕駛證、行駛證?!?/p>
吳芫蘋掏出證件從車窗遞了出去,另一個警察看了看巴雅爾,打開后備廂看了看,說:“今天雪大,為了出行安全,公路已封閉,請在解封后再出城?!?/p>
吳芫蘋越想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越出差錯,這大概是命運的安排。折回賓館,她說:“多虧你沒殺人,否則咱們無路可逃了?!?/p>
巴雅爾臉陰著說:“一個男人混到這份兒上,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吳芫蘋見巴雅爾心情不好,就開導他說:“人都有走背運的時候,挺過去就好了。你不要擔心吃住,我這兒還有些錢,我還想聽你講故事呢。”
除了雪花,他們共同的只有故事了。
“在李廠長告誡我‘少和社會中人來往的第三天,韓冰的制衣廠被‘江湖中人給平了?!卑脱艩柾纯嗟亻_始了他的故事,“是趙大賴告訴我的,我扔下筷子,飛奔到‘流行色制衣廠門口,那塊黑白分明的牌子上面污跡斑斑,潑上去的紅漆像血液一樣刺著我的雙眼。我急匆匆地跑進里面,發(fā)現(xiàn)韓冰正在看書。她平靜地告訴我,李做東惱羞成怒了?!?/p>
“他惱羞成怒能怎的?強搶民女?。俊眳擒咎O問。
巴雅爾說:“要和我拜把子的第二天,李做東以準女婿的身份給韓冰的父母送去了錢,還通過楊二胖給韓冰遞話,說她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韓冰把他送的錢退了回去,讓他死了這條心,李做東便暗中勾結(jié)那天鬧事兒的瘦痞子砸了韓冰的服裝廠,還在大門上潑了油漆……”
吳芫蘋聽到這里,一拍桌子怒道:“一個廠長的兒子敢這么囂張?他在哪兒,找他去!”
“你看你,還勸我呢,自己先上火了。”巴雅爾反而很平靜地說,“韓冰告訴我,強龍不壓地頭蛇……正說著,門外鬧哄哄地響起了叫喊聲。我不顧韓冰勸阻,沖了出去,就見那個瘦猴領(lǐng)著兩個穿喇叭褲、梳著長頭發(fā)的小青年手持木棍在門前吆五喝六地鬧。一見我出來,瘦猴一努嘴,兩個小青年掄著木棍一起向我砸來。我見木棍當頭襲來,一個后摔,那兩條木棍便砸在了一起,‘咔嚓一聲,全斷了。在他們愣神之際,我就地一踹,兩人摔了個狗吃屎。瘦猴一看兩個小弟不支,‘噌地掏出一把匕首向我刺來。我一個鯉魚打挺,起身飛起一腳,那匕首就飛上了天……”
“好!”吳芫蘋拍手道,“這才是快意恩仇?!?/p>
巴雅爾眼光黯淡下來,道:“可我沒防備,有個小青年趁機在我腦袋上來了一木棍……”
“后來呢?”吳芫蘋聽得入迷。
“后來,我就暈過去了。”巴雅爾喘了口氣接著說,“韓冰把我送到醫(yī)院,治療了幾天后,我就進了拘留所。出來后,我被發(fā)配到廠子外看排污井了。”
“鬧事的就沒事兒?”聽到這里,吳芫蘋很氣憤,開始同情起巴雅爾來,“一個好端端的大學生難道就這樣讓幾個痞子給弄到下三路去了?”
巴雅爾不說話了。
一天的大雪已經(jīng)阻斷了歸程,吳芫蘋必須看著巴雅爾,不能讓他單獨行動。她摸摸漸癟的腰包,開了一個標準間。
吳芫蘋知道這樣開房有風險,孤男寡女的,可她沒有辦法,讓巴雅爾單獨住,她放心不下!
隆冬的寧縣,夜色和寒冷很快籠罩了小賓館,也浸入?yún)擒咎O心里。
晚飯后,他們和衣躺在小賓館的床上,不咸不淡地嘮著。他在等機會,她在等事情的轉(zhuǎn)機。
巴雅爾突然問:“的姐,你不是作家嗎?你的大作是什么?”
吳芫蘋說:“我的代表作是長篇小說《霧散龍城》,詩歌、散文什么的那就數(shù)不清了。”
巴雅爾沉思了一下說:“你這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我住院期間韓冰給我陪護時看的就是這本書,看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我還以為她魔怔了呢。她告訴我,芫蘋的小說《霧散龍城》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年輕人的恩怨情仇寫絕了!我隨手翻了幾頁說,‘這個無聊文人芫蘋的故事都是瞎編的。她說,‘不管編不編,好賴有人味兒吧。我說,‘書里寫的東西總比現(xiàn)實要美好得多。我寫書,只寫真實地反映社會生活的書?!?/p>
“你會寫書?”聽見有人討論她的作品,吳芫蘋有些暗自得意,“你的韓冰和一個體育棒子談文學,有點兒對牛彈琴?!?/p>
巴雅爾說:“韓冰的話激起了我對文學的興趣,我便把《霧散龍城》借來看。不過,我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
“你說?!眳擒咎O特別喜歡和別人談文學,尤其是談她的作品。
巴雅爾說:“你對戀愛套路研究得那么深,為什么二十五六了還嫁不出去呢?”
吳芫蘋一聽這話,捶了巴雅爾一拳,道:“你個名副其實的體育棒子!好好的嗑讓你嘮得稀碎。姐不是嫁不出去,是在廣泛培養(yǎng),重點選擇!”
巴雅爾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對不起,我是學體育的,不太會說話。為了韓冰,我才愛好文學的。我滿街、滿胡同地找書店,不過沒找到你的書,倒讀了不少文學書籍。比如,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國痞子文學的代表作《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還讀了一個快當奶奶了、尚做女兒態(tài)的作家作品集……”
吳芫蘋扭過臉去說:“嗑沒法嘮了,睡覺。”
“又生氣了?”巴雅爾嘟囔了一句,倒頭睡去,沒心沒肺地響起了鼾聲。
此時,吳芫蘋卻思緒萬千,夜不能寐。她想,就這樣與一個預謀殺人者共處一室,將來真有案情的話,自己半世清白就要毀在他的手中,對得起把我拉扯大的母親嗎?
突然,吳芫蘋心中一驚:巴雅爾的復仇方法怎么和自己在《霧散龍城》中寫的那么像呢?
吳芫蘋正在胡思亂想,就見巴雅爾直挺挺地坐了起來,輕聲地喊著:“芫蘋、芫蘋!”她閉著眼,就是不吱聲,看他要干什么。
見她沒動靜,巴雅爾下了床,走到窗前,向外看了半天,然后躡手躡腳地向吳芫蘋的床邊走來。
終于露出色狼的本性了!吳芫蘋一動不動,巴雅爾走到她床邊,靜靜地看了她兩分鐘。她盡可能把氣兒喘勻,裝出熟睡的樣子。他把她踹到一邊的被子往上蓋了蓋,又回身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個大鐵扳手。
門輕輕地開了,又輕輕地關(guān)上,一串輕輕的腳步聲悄悄地伸向院外……
■
巴雅爾踏著積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這在深夜的寧縣大街上聽著格外觸目驚心。到了這個點,路燈早已關(guān)閉,街上沒有一個行人。
他尋了一處建筑工地,找了一根鋼釬,作案的長短兵器就湊齊了。他試了試鋼釬的分量,默不作聲地向著他的目標堅定地移動。如果沒記錯的話,過了這個十字街,應(yīng)該就是楊二胖的住處了。
走過十字街街口,他正想著怎么開門、怎么打楊二胖一個措手不及的時候,路邊的一輛車突然亮起了車燈,刺得他的眼睛生疼。他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是那輛紅色夏利。
吳芫蘋從車里走出來,站在車燈前,一聲不吭。逆著燈光,巴雅爾看不清她的表情,他顫巍巍地說:“的姐,你不好好睡覺,跑出來干什么?”
吳芫蘋氣憤地說:“遇上你這樣狼心狗肺的人,我能安睡嗎?”
巴雅爾說:“我怎么狼心狗肺了?”
吳芫蘋說:“你心中沒有父母、沒有戀人,沒有兄弟姐妹情義,還算是個人嗎?如果說你還是個人,也是一個心胸狹隘、極端偏執(zhí)、成不了氣候的小人!”
巴雅爾辯白道:“我不是小人,我是一個血性十足、有情有義的大丈夫!”
吳芫蘋說:“你不顧家中白發(fā)親娘的殷殷期盼,只想著自己的快意恩仇,不是小人是什么?”
巴雅爾反駁道:“我一個蒙古族漢子,連自己的至愛都保護不了,還有什么顏面活在這世上?”
吳芫蘋說:“你去殺人是韓冰期望的嗎?在她需要你照顧的時候,你卻抽身而去,你不是自私是什么?”
巴雅爾顫抖了一下,委屈地說:“我想照顧她,可我有太多的障礙,這些都是那些壞人造成的,他們應(yīng)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吳芫蘋說:“在這個法制時代,你還在用水滸的方式處理人間恩怨,不是小人是什么?”
巴雅爾說:“生活不是寫小說,我沒你那么大的格局,我只重情義!”
吳芫蘋說:“你口口聲聲重情重義,但是,你上不能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下不能為你的愛人分憂解愁,談什么情義?你不是要去復仇嗎?我壞了你的復仇計劃,你先把我滅了!”說完,她擰開一瓶涼水向他臉上潑去。
巴雅爾愣了一下,擦了一把涼水,手里的鋼釬子高高地舉起來,停在半空。兩分鐘后,他手中的鋼釬子和鐵扳手無聲在落在雪地上。
吳芫蘋趁熱打鐵地把他拽到車上。
回到賓館后,吳芫蘋拿出熟食和一瓶龍城老窖擺在床頭柜上,斟滿兩杯酒,說:“老弟,喝吧。你的人生亂麻我?guī)湍戕坜?,要是真的解不開這個疙瘩,喝完酒后,任你而行,算是我送你的斷頭酒。”
不知是吳芫蘋的氣勢壓倒了他,還是她的真情感動了他,巴雅爾不再滿臉殺氣。他猛地啜了一口酒,繼續(xù)他那無味的故事:“從那以后,我和韓冰常坐在一起談文學、談生活,最后無話不談。”
“你這個體育棒子還能談文學?”吳芫蘋不失時機地揶揄著這個讓她有家不能回的黑小子。
“過去是上學時的老師們沒把我的文學細胞激活,遇見了韓冰就不一樣了……”巴雅爾說到這里,表情有點兒得意和滿足,沉浸在對往事的甜蜜回憶中。
他的這種表情,讓吳芫蘋心中有了一種酸酸的感覺,便說:“一說韓冰和文學,你好像很得意?。≈v文學我比你的韓冰內(nèi)行。你跑遍了書店沒見著我的作品?那是你功夫不到,你到夜市地攤上看看,一元兩本的書里邊總有我的作品。”
巴雅爾被吳芫蘋的“酸幽默”笑得酒灑了一褲襠,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這時,他已經(jīng)喝下大半瓶龍城老窖了,舌頭雖然不好使,談興卻高了起來:“認識愛看書的韓冰后,我想到了一個一石三鳥的偉大計劃——自己寫書,以書傳情,以書言志,以書揚名?!?/p>
吳芫蘋揶揄道:“星火計劃呀,能燎原嗎?”
“我在郊外排污房閉門謝客,潛心著述,每天只睡五個小時。三個月后,我的大作終于問世了——《濁流》首印五千冊,反響還不錯,因為我是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寫的,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鳴?!?/p>
吳芫蘋又給他斟滿了酒,催促他講下去。其實,她更想讓他喝得不省人事,免得他再去鬧事。
可是,一瓶酒下去了,巴雅爾說話反而比平時更流暢了:“春節(jié)的時候,我想該給韓冰父母送新年禮物了,便買了四瓶龍城老窖,向韓冰家走去。突然,‘啪的一聲,一個爆竹打斷了我的思緒。如雪的紙片飛落在我腳下,我撿起一片一看,上面寫著‘巴雅爾著。身后傳來一聲怪笑,楊二胖陰陽怪氣地說,‘你小子寫《濁流》誹謗我們,等著當被告吧。說完,他和那個瘦猴一人點著一個酒瓶子粗的炮仗,‘砰砰兩聲,沖在我的龍城老窖的瓶子上。瓶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當被告?”吳芫蘋不解地問。
“是的,楊二胖聯(lián)合十幾個痞子把我告了,說我侵犯了他們的名譽權(quán)?!卑脱艩栒f,“奇怪的是,他們居然勝訴了。我得賠錢道歉不說,書也被禁止發(fā)行了……”
“這就是你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之路?”聽到巴雅爾講他的苦難史,吳芫蘋心里隱隱作痛。
“還是你的胡編亂造好,沒人找麻煩。”巴雅爾像放下酒杯一樣暫時放下了仇恨,一頭栽倒在床上,被酒麻翻了。
第二天起床,巴雅爾揉了揉發(fā)紅的眼睛,看了看吳芫蘋,訕訕地說:“昨晚迷魂湯灌多了。我知道,你肯定想回龍城了?!?/p>
吳芫蘋使勁地點了點頭,這正是她期待的結(jié)果??磥?,他的惡念在自己的攻勢下,退卻了。兩人收拾東西,上車準備離開。
“我人生的又一敗筆?!卑脱艩栢洁炝艘痪洹?/p>
看到他欲言又止、欲哭無淚的樣子,吳芫蘋道:“兄弟,不要難過。人生像寫書,你再寫一本扯犢子的書吧,保證沒人告你?!?/p>
巴雅爾雙眼含淚說:“人生如寫書便簡單了?!?/p>
其實,吳芫蘋知道他眼里為什么飽含淚水——好端端的飯碗讓人給砸了,心愛的韓冰不能相守。可是,她只能裝傻充愣地打岔,以消減他的復仇意念。
巴雅爾說:“你不知我為什么落淚,我是為自己的懦弱而哭,我沒有蒙古族男兒的血性。”
吳芫蘋說:“你不要妄自菲薄嘛,在我眼里你不隨波逐流,不為虎作倀,你就是英雄?!?/p>
巴雅爾欣慰地說:“只有你和韓冰理解我,她不顧李做東的威脅,依然和我來往,可我形同一個失業(yè)青年,能給她帶來什么呢?”
吳芫蘋問:“你的處境,你家里人知道嗎?”
“我名為大學生,可實際上是排污廠的一名工人,級別、待遇和掏大糞的一樣?!卑脱艩栯y過地說,“我寫信給額吉從不敢提這些,只說一切很好?!?/p>
吳芫蘋說:“掏大糞不也是一種工作嗎?”
巴雅爾失望地掏出一封信,道:“這是李做東的威脅信。他說,冰清玉潔的韓冰會甘心和一個掏大糞的生活一輩子嗎?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別想得到?!?/p>
“太霸道了!”聽到這話吳芫蘋就氣不打一處來。她忙著倒車,想早點兒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
“李做東還說,‘黑小子,寧縣這地方,很多事情通過正當渠道解決不了,可我李某人能擺平。韓冰家做生意多年,為什么以前順風順水,你一來就坎坷不斷?不是你的菜,不要揭鍋蓋……”
“一派痞子語言?!眳擒咎O很憤怒。
“我義正詞嚴地說,韓冰有自己選擇幸福的權(quán)利,我也有愛與被愛的自由。”巴雅爾說,“李做東踹了我一腳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你就這么認了?”巴雅爾的話激起了吳芫蘋的正義感,“欺人太甚!寧縣是他家開的?”說完,她使勁一打輪,車子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回環(huán)。
巴雅爾對她的舉動倒很詫異,道:“的姐,不要沖動,你一沖動車也跟著沖動?!?/p>
吳芫蘋向龍城開去。此時,她暈了幾天的腦袋清醒了不少,開始同情起這個蒙古族黑漢子來。
二人沉默了一段路,吳芫蘋突然說:“我想聽聽你殺人的理由。”
“有一天,我穿好工作服出了宿舍,準備去污水排放廠。楊二胖從暗處閃了出來,盯著我說,‘有人要和你決斗?!卑脱艩柪^續(xù)他的故事。
“決斗?”吳芫蘋吃了一驚。
“我強作鎮(zhèn)靜地說,行,我去換一身衣服。”巴雅爾說,“我返回宿舍,一邊換衣服,一邊想對策。趙大賴正好從龍城學習回來,來宿舍看我,我便把情況跟他說了,他塞給我一把水果刀,又塞給我一把三角銼,義憤填膺地說,‘兄弟,關(guān)鍵時刻我只能幫你這些了?!?/p>
“他這是幫你嗎?”吳芫蘋忿忿不平,“他這是往奈何橋送你呢!”
“我當時哪想得到這么多!我和楊二胖出大門時,正和李廠長碰了個對面。李廠長用審視的眼光看著我,也看著楊二胖。我趕緊說,‘廠長,這是我親戚,找我有點兒事。李廠長繃著臉點了下頭,不再多問,我們就溜出了門?!闭f到這里,巴雅爾問,“的姐,你猜他會帶我去哪兒?”
吳芫蘋松了松油門說:“旮旯、胡同、亂墳崗子、懸崖邊、舊井筒子、采煤塌陷區(qū),我的《霧散龍城》就寫了這些地方?!?/p>
巴雅爾說:“這回你猜錯了。楊二胖把我?guī)У搅死钭鰱|的私人浴池?!?/p>
吳芫蘋揶揄道:“不會是要給你安排個小姐吧?”
“的姐,你又猜錯了?!卑脱艩栒f,“這個浴池在一個樓房的最頂端,很封閉。我們?nèi)嗽谝粋€單間淋浴洗完,并排坐在躺椅上。李做東說,‘我們赤誠相見地談最后一次,你離韓冰遠點兒,咱們是弟兄;要是不從,今天就得有一個人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
“這是動真格的了?”吳芫蘋問。
巴雅爾說:“我說,我這輩子就認定韓冰了!”
“有骨氣!”吳芫蘋伸出大拇指。
“李做東一聽,惱怒地說,‘你要是硬往奈何橋上擠,我成全你。他的話剛說完,我的后脖子已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掐住。楊二胖罵了一句‘你是屬驢三樣的,李做東抓住了我的兩條腿,二人合力要把我從窗臺上扔下去!”
吳芫蘋說:“他們還敢殺人?。 ?/p>
“當時我也急了!”巴雅爾說,“我一個鯉魚打挺,我們?nèi)顺鄺l條地摔在浴室的白瓷磚上。我就地一滾,抓住楊二胖的腳跟,用力一推,他便倒地滑出十多米遠,‘咚的一聲撞在了墻上。這時,李做東手里那把雪白锃亮的匕首已經(jīng)刺了過來。我一閃身,匕首從腋窩下穿過,我順勢抓住李做東的手腕,只一擰,李做東便疼得齜牙咧嘴地直叫喚。沒等我放開手,楊二胖的板磚已重重地拍在我的頭上……正在這時,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誰來救你了?”吳芫蘋迫不及待地問。
“是韓冰,她帶著警察來了?!卑脱艩栒f,“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躺在醫(yī)院里。韓冰哭著說,‘你要是被人家扔下去,人家說你是失足,你只有白死!”
聽到這里,吳芫蘋不知不覺地又把車開飛起來,問:“警察就不管嗎?”
“警察罰款了事?!卑脱艩柨嘈χf,“所以,我也打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后來怎么樣了?”吳芫蘋對他的故事有了興趣。
“短暫的平靜,他們醞釀著更大的壞招?!卑脱艩栒f,“我背了個記過處分,繼續(xù)去排污廠上班。他們也改變了對我的斗爭策略,改成玩陰的了。”
“你倒是挺敬業(yè)的?!眳擒咎O開著玩笑。
“我的敬業(yè)精神是全廠有目共睹的,但也因此被他們利用了?!卑脱艩栯y過地說,“化工廠每天后半夜趁附近的牧民睡著時,偷偷地排廢水,我常常阻止他們,還研制出了廢水循環(huán)利用方案。李廠長知道這件事后,還特意找了我,說我敬業(yè)?!?/p>
“你認為這是表揚你嗎?”吳芫蘋說,“我聽說,這個龍城第一大納稅企業(yè)盡做些坑家害農(nóng)的缺德事兒。說這個我心煩,還是說你的愛情故事吧?!?/p>
巴雅爾突然沉默了,他望著白茫茫的遠方,臉色凝重起來。
聽著巴雅爾的故事,吳芫蘋開始為他的愛情擔心起來,對他的提防與厭煩的情緒漸漸消失了。
“我工作認真,是想讓我的額吉過上好日子……”
“你現(xiàn)在想起這些了?”吳芫蘋打斷他的話,“假如你讓他們一刀捅在要害部位,假如你失手打死了他們,你還有機會想你額吉嗎?”
在這個飛雪的冬天,吳芫蘋和巴雅爾呆了幾天了,但愿她的機智勇敢能融化他心中的堅冰。
走到一個地方,巴雅爾忽然說:“停一下車好嗎?”
吳芫蘋不明所以,只好停了車。巴雅爾踩著雪,看樣子是在找方便的地方。
吳芫蘋喊了一聲:“別那么講究了,這兒又沒有你的韓冰!”
巴雅爾頭也沒回,執(zhí)拗地回道:“等我一會兒!”
吳芫蘋“呸”了一聲,道:“體育棒子,假斯文?!闭f完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當她回到車邊時,發(fā)現(xiàn)巴雅爾站在一棵樹前,默默地凝視。她走過去,看見那棵挺拔的白楊樹干上,刻著“愛情樹”三個大字和一行小字“韓冰巴雅爾一九八五年春”。
吳芫蘋明白了,他是在懷念過去的日子和他的愛情。這時,她在那行小字旁邊看見一只彩色的蜘蛛,伸手準備去拿,被巴雅爾打了回來:“你不要命了?”
面對吳芫蘋疑惑的目光,巴雅爾說:“‘決斗后,我和韓冰的處境更艱難了。在一個雪后如畫的日子,韓冰擺脫了李做東的糾纏,約我來到了這棵樹下,共同刻下‘愛情樹三個大字和這行小字??墒?,在刻下最后一個字的時候,我突然昏了過去。”
“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了?”吳芫蘋說。
“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醫(yī)院里?!卑脱艩栒f,“醫(yī)生說我中了七彩蜘蛛的毒,就是你剛才要拿到手里的那個,人只要一接觸,三小時后定會昏死,不解毒就會沒命?!?/p>
“這么嚇人?”吳芫蘋感到后怕,“你是怎么中毒的?”
“我的被子里有這東西!”巴雅爾氣憤地說,“這種蜘蛛只有這片森林里才有,肯定是有人故意放的?!?/p>
“夠毒的。”吳芫蘋心中不平起來。
巴雅爾戴上手套,小心地收起那只蜘蛛,說是怕人誤碰中毒。
吳芫蘋拉他上了車,默默地往回走,巴雅爾卻突然問:“知道我為什么把我的故事說給你聽嗎?”
吳芫蘋自作聰明地說:“你知道我是小有名氣的作家,你是想讓我把你的故事寫出來?!?/p>
巴雅爾搖了搖頭說:“我開始是覺得你一個女司機好控制,后來覺得你能理解我?!?/p>
吳芫蘋打趣著說:“你是想跟我做朋友,做我的藍顏知己?”
巴雅爾說:“錯,為了韓冰,我不跟任何異性做朋友,因為藍著藍著,你將來那位就‘綠了?!?/p>
吳芫蘋遭到了打擊,沒好氣地說:“一個大男人,磨磨嘰嘰,你就直說吧?!?/p>
巴雅爾說:“回到龍城,我們的緣分就結(jié)束了。我想讓這個世界知道,我來過。假如我死了,你把我的短暫人生經(jīng)歷公布出去,給像我一樣的人做一個反面教材;假如我還能活著,供我做后半生的回憶?!?/p>
他的話讓吳芫蘋疑心又起,便問:“你說假如你死了是什么意思?”
巴雅爾沒有直接回答,只說:“你到時候?qū)懶≌f,一定要有一說一,不要添油加醋,我這人活著時活得一目了然,死后也要明明白白?!?/p>
吳芫蘋嘆口氣說:“你是明明白白了,我卻越發(fā)糊里糊涂了。”
巴雅爾笑了笑,淡淡地說:“到時你就明白了。前邊不遠處,是龍城療養(yǎng)院,我們?nèi)ツ抢锍詡€飯,休息一下,這兩天你也夠累的了?!?/p>
他這一說,吳芫蘋也覺得餓了,便驅(qū)車向龍城療養(yǎng)院而去。
龍城療養(yǎng)院坐落在這片原始次生林的邊上,春深桃李爭艷,夏季山花漫野,秋來紅葉滴血,冬來捕鳥飛鷹,加上溫泉資源,可謂四時皆景,游人不斷。
二人來到這里的時候,正是飯點,各個包間里已坐滿了顧客。巴雅爾要了個小包,讓吳芫蘋點菜,自己出去了一趟,等到上菜才回來。
吳芫蘋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對巴雅爾說:“你慢慢吃著,我去買單?!闭f完來到吧臺,小聲問服務(wù)員,“麻煩問一下,李做東是不是在這兒?在哪個房間?”
服務(wù)員審視了吳芫蘋半天,才疑惑地說:“剛還有人找他,你找他干什么?”
“我送個禮,你告訴我他在哪兒?”吳芫蘋說。
“408?!狈?wù)員面無表情地說。
吳芫蘋來到408房間敲門,沒有聲音。她找來樓層服務(wù)員說:“李總好像不在房間,麻煩你給我開下408,我去放件東西?!?/p>
服務(wù)員估計已經(jīng)見識了很多次別人給李做東送禮,也沒多問,直接開了門就走了。
吳芫蘋進屋后,小心地翻開了床上的被子,發(fā)現(xiàn)那只七彩蜘蛛靜靜地躺在被子里。她找了一個塑料袋,小心地把它捏起來,扔到馬桶里沖了下去。
等她出去,巴雅爾正在樹陰里等她,見她上了車,問:“的姐,你去干什么去了?”
“殺人?!眳擒咎O冷冷地說。
見她臉色不好,巴雅爾說:“害人的人就要被殺掉。回到龍城,我還要除掉一個小人。”
“誰?”吳芫蘋的腳不自覺地來了個急剎車。
“一個十足的小人!”巴雅爾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來。
吳芫蘋把車停在路邊,不知道何去何從。這個男人,殺心未改,她該怎么辦呢?
冬雪未融,旋風又起,迷了吳芫蘋的雙眼。她邊揉眼睛邊問:“你的事兒必須殺人才能解決嗎?”
巴雅爾說:“你肯定知道《水滸傳》中的陸謙,一個??优笥训男∪?。聽完我的故事,如果你說這人該殺我就殺,你說不該殺,我就不殺了?!?/p>
吳芫蘋點了點頭啟動了車子,道:“好吧,繼續(xù)你的故事吧?!?/p>
巴雅爾道:“我和李做東‘決斗后的第五天,龍城技術(shù)革新表彰會在寧縣召開,我們化工廠的廢水循環(huán)利用方案博得了頭彩。”
“這個方案不是你做的嗎?肯定要你發(fā)言作報告,這是出風頭的好機會??!”吳芫蘋說。
“我也是這么想的?!卑脱艩栕旖浅閯恿艘幌?,“我加班加點地查資料,準備發(fā)言稿,還對著鏡子練了三次。為了領(lǐng)獎時不影響單位的形象,我還特意把纏在頭上的紗布提前拆掉了??僧斖跏虚L宣布表彰決定時,我聽到的卻是‘龍城化工廠趙達來等六名同志被授予市級技術(shù)革新帶頭人稱號?!?/p>
“貍貓換太子了。”吳芫蘋驚嘆道。
“當趙大賴雄赳赳氣昂昂地去領(lǐng)獎發(fā)言時,我氣憤地走出了會場,想找廠長問個明白?!卑脱艩栒f,“剛一出門,就見楊二胖帶著瘦猴像攔路狗一樣橫在我前面說,‘兄弟,命夠大的。我厲聲問,‘你又要干什么?楊二胖惡狠狠地說,‘打到你服為止。我說,‘在我們蒙古族漢子眼中就沒這個詞兒。楊二胖一聲怪笑,‘只怕到時候你連你親爹是誰都不知道了!聽到這兒,我忘了頭上的傷口還沒好,就要跟他們拼命?!?/p>
“怎么一說到你爹,你就想和人家拼命?”吳芫蘋好奇地問。
這話讓巴雅爾心里一顫,他從出生就沒見過爹,額吉說他爹早就死了,可別的小孩都罵他是野種。
“這是一種屈辱!”巴雅爾沒頭沒腦地答道,“我大吼一聲,直奔楊二胖而去,卻見后面的瘦猴的木棍已橫掃過來。我轉(zhuǎn)身欲戰(zhàn),二人只是虛晃一棍,撒丫子而去,我的腦袋卻滲出了血?!?/p>
“他們就是故意挑逗你,你不理他們就是了?!眳擒咎O開導說。
“可他們總算計我?!卑脱艩栒f,“我一直當朋友的趙大賴勾結(jié)李做東,給我下了毒蜘蛛還不罷休,還給我設(shè)計了一個大坑?!?/p>
“那天,韓冰告訴我,化工廠又在偷偷地排污水了,如果任他們這樣下去,她父母承包的草場和山林就毀了。我找到了李廠長,他聽完我的匯報后說,‘巴雅爾,我很器重你,可你與小混混糾纏,讓我很難說話呀!你說趙達來偷走了你的技術(shù)成果,有證據(jù)嗎?至于排污的事兒,是你該管的事兒嗎?就這樣,我被李廠長攆了出來?!?/p>
吳芫蘋聽完有些不耐煩,便說:“我們下去走走吧?!?/p>
巴雅爾下了車,走入一片潔白的世界,看著迷人的雪景。一年前,他曾和韓冰在這里約會。
“詩意雪原?!眳擒咎O對著美景發(fā)出感慨,“要是沒有貪婪的爭斗,這個世界多美好??!”
“知道世界上什么最貪婪嗎?”巴雅爾停住腳步問。
“饕餮?!眳擒咎O不假思索地回答,“它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神獸,它沒有身體,只有一個大頭和一張大嘴,見到什么吃什么,連自己都吃,最后撐死了?!?/p>
“不!”巴雅爾說,“這個世界最貪婪的是人。我的幾個副廠長都是那樣的人,他們只顧私利,早晚要把龍城第一廠搞垮?!?/p>
“憤青勁兒又上來了。”吳芫蘋說,“我們還是說點兒快樂的事兒吧,接著說你和韓冰?!?/p>
“我在等一個消息?!卑脱艩栒f著,眼睛望向山下的龍城療養(yǎng)院。可那里靜悄悄的,并沒有救護車出現(xiàn)。
吳芫蘋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可她不敢告訴巴雅爾“你下的毒被排除了”,那樣,他生氣之下,不知道會有什么過激的行為。
想到這兒,她訕訕地說了一句:“大難未死,就大膽去愛吧。”
“命運多舛?。 卑脱艩枃@了口氣說,“沒想到,我額吉不同意我和韓冰的婚事,她嫌棄韓冰學歷低,且工作不穩(wěn)定?!?/p>
吳芫蘋撇了下嘴說:“你額吉怎么盡要求人家姑娘,為什么不用高標準嚴格要求你呢?你和那楊二胖一樣,就知道打打殺殺,配得上人家嗎?”
巴雅爾說:“那是你的觀點,韓冰可不這樣看?!?/p>
吳芫蘋問:“她怎么看?”
巴雅爾說:“她說我文武雙全、有膽有識,有男子漢氣概,長得英俊。”
“情人眼里出西施!”吳芫蘋嘟囔了一句,向車上走去。
兩個人一個沒看到想要的結(jié)果,一個沒想出有效的辦法,可路還得走。
巴雅爾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不說話了,他臉色凝重而僵硬,又露出了前兩天的殺氣。
吳芫蘋一邊開車一邊想辦法,一時還是沒有主張。
雪路在延伸,故事在發(fā)展。
“表彰會之后的第三天,我正在排污廠值班,忽然聽到外面鬧哄哄的。我從窗戶向外望去,只見一群村民堵在了大門口,要排污廠關(guān)門,而領(lǐng)頭的竟是韓冰的父親?!卑脱艩柕墓适码S著山路顛簸出來,“我慌忙跑出去問原因,韓冰的父親跑過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你就是巴雅爾吧?我可找到你了!”
“他沒見過你呀?”吳芫蘋問。
“沒有,韓冰沒敢和她父母說我倆處朋友的事情,他們還以為李做東是他們的準女婿呢?!卑脱艩栆贿吔忉屢贿呎f,“我問,‘叔,您找我什么事兒?韓冰的父親說,‘我得代表全村人謝謝你呀!要不是你向市報社舉報化工廠違規(guī)排污,我們的草原林地就完了!我當時一頭霧水,說,‘我沒舉報啊!”
“你真沒舉報???”吳芫蘋問。
巴雅爾急道:“我這人有事說事兒,能舉報嗎?可村民們根本不聽我的解釋,還硬塞了兩籃子雞蛋給我。我正待辯解,趙大賴進院了。趙大賴看了看牧民給的兩籃子雞蛋,笑呵呵地說,‘大叔,巴雅爾不好意思收,我替他收著,謝謝你們啊!”
吳芫蘋說:“他這是強迫你受賄??!”
“趙大賴隨后對我說,‘李廠長找你!我跟著他進了李廠長辦公室,感覺有兩道寒光刺來,那是李廠長的眼睛。趙大賴把兩籃子雞蛋留下,退了出去。李廠長盯著我,足有三分鐘,一聲未吭。我怯怯地問:‘廠長,您找我?李廠長憤怒地說:‘巴雅爾,化工廠待你不薄吧?我待你不錯吧?我趕忙應(yīng)道:‘廠長,您慧眼識英才、甘當伯樂的精神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p>
“你拍馬屁的水平也不低了?!眳擒咎O揶揄道。
“說實話,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拍馬屁。”巴雅爾說,“趙大賴給我傳遞的信息是,李廠長是個大色鬼、大貪官,斂財過百萬、女人過百個!”
“道聽途說?!眳擒咎O似乎對這說法很不滿。
“李廠長沒有被我拙劣的馬屁拍倒,他冷冷地說:‘你能到這個全市最好最大的工廠來上班,你不知道我頂著多大的壓力嗎?你額吉沒跟你說嗎?而你,居然在我背后使絆子!”
“這是什么意思?”吳芫蘋愣住了。
巴雅爾委屈道:“我也是一臉蒙,嘟囔道,‘廠長,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李廠長把一份《龍城日報》劈頭蓋臉地摔在我面前,吼道,‘看看你的杰作!我撿起報紙,見《龍城日報》頭版下方大標題寫著《化工廠半夜排污,老百姓蒙在鼓里》。再看正文,‘我是化工廠的一名員工,我干的是傷天害理的工作——半夜排污,現(xiàn)在我要做一個良心公民……下面配發(fā)的是半夜污水橫流的場景?!?/p>
“李廠長訓斥道,‘牧民看到報道,造了化工廠的反了,這下你高興了吧?排污廠是化工廠的屁股,要是讓你光吃不拉,你能活得了嗎?我告訴你,現(xiàn)在牧民堵著門,向政府有關(guān)部門要說法,排污進行不了,化工廠就得關(guān)門大吉,全廠六千多名員工,你去安排他們吃飯???!”
“你倒是說明情況?。 眳擒咎O說,“真替你著急?!?/p>
“我趕緊辯解,信不是我寫的!”巴雅爾說,“我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可李廠長鄙夷地說,‘不是你寫的是誰寫的?全廠六千多人,為什么只找你,心中沒數(shù)嗎?張副廠長托人找到了那封舉報信,進行了筆跡鑒定,疑似你的筆跡,你還有什么可辯白的?”
“你屢屢讓人算計,心中沒個數(shù)嗎?”吳芫蘋也嘆氣道。
“我心中有數(shù)!”巴雅爾說,“我當時也急了,說,‘我是蒙古族漢子,我敢作敢當,不是我就不是我!排污的問題我已經(jīng)寫了技改方案,而我的方案被趙大賴竊取了,你這當領(lǐng)導的卻視而不見!李廠長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雞蛋籃子問,‘誰給你的雞蛋???為什么給你雞蛋?。课艺f,‘牧民給的,我哪知道為什么啊。李廠長意味深長地說,‘你這話自己信嗎?”
“這下坐實了?!眳擒咎O感嘆道。
巴雅爾道:“我本來還想申辯,但李廠長不耐煩地擺手說,‘我不想和你嚼什么字眼兒,總之你讓我很失望。你或許不知道,我一直在培養(yǎng)你,包括讓你去排污廠也是在考驗?zāi)恪]想到,你這么經(jīng)不起考驗,讓我很失望……”
聽到這里,吳芫蘋的暴脾氣又上來了,怒問:“說實話,到底是不是你寫的信?”
巴雅爾兩手一攤,一臉委屈道:“真的不是我,但我稀里糊涂地被停工停薪了!”
“如果是你寫的信,你是正義的,怕什么邪惡?如果不是你寫的信,他們冤枉了你,你就應(yīng)該去告他們!”吳芫蘋說。
“韓冰也是這樣說的?!卑脱艩栒f,“后來她幫我調(diào)查了一番,懷疑是李做東串通趙大賴搞的鬼,故意給我設(shè)的套。一是搞掉我的工作,讓我知難而退或讓韓冰主動離開我;二是讓趙大賴成功上位,當上辦公室副主任?!?/p>
“你既然調(diào)查清楚了,為什么不去告他們???”吳芫蘋問。
巴雅爾無奈地說:“很多人都怕他們,不敢作證。我沒證據(jù),拿他們沒辦法?!?/p>
“太無法無天了!我知道你為什么想殺人了!”吳芫蘋一激動,車子又躥了一下,險些滑進道溝里……
車子顛簸了一下,巴雅爾向后一指,吳芫蘋才發(fā)現(xiàn)剛過了一個岔道。
巴雅爾告訴她:“韓冰的父母就住在山后,我想去看看韓冰回沒回來,可以嗎?”
“可以,這才是正事?!眳擒咎O答應(yīng)了一句,開始倒車。
車子拐進小路,她加大了油門,行駛了二十分鐘,來到一個山坡上。茫茫雪原中,一個二層小樓在風雪中靜謐而親切。
巴雅爾讓吳芫蘋在離那二層樓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走下車,向樹丫掛滿冬雪的密林深處走去。走過一個樹木自然圍成的圓空地上,他停下來,佇立在那里。
“1986年的第一場冬雪,我和韓冰手牽手來到這座山上。在這里,我們舉行了‘天地作證的訂婚儀式?!卑脱艩柶届o得像講別人的故事,“我們的父母都不同意這門親事,我的母親想讓我找一個和我學歷差不多的,韓冰的父母早已認定了李做東這個‘金龜婿??晌覀儍蓚€人就是認定了彼此,決定私定終身?!?/p>
“有點兒感人啊!”吳芫蘋真的被感染了。她敬佩韓冰和巴雅爾對愛情的執(zhí)著,沒有父母的祝福,只有二人世界。
他們在潔白無瑕的雪地里,對天盟誓,那是多么感人??!
“我們的誓言還未落地,一個聲音像陰風一樣從背后響起,‘哈哈!哈哈!浪漫的愛情故事。”巴雅爾說,“我們驚詫地回過頭,就看見了李做東那因嫉妒變形的臉和楊二胖惡狠狠的眼神。李做東從長筒靴中拔出匕首,楊二胖掏出了彈簧刀,一齊向我劈來。韓冰見狀,死死地擋在了我前面……”
“人家英雄救美,你卻要靠美救英雄?!眳擒咎O說。
“那天,他們沒有下手,可李做東撂下了狠話,‘我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巴雅爾邊說邊走到一棵樹旁,樹干上刻著一個大大的“愛”字。
巴雅爾撫摸著“愛”字,靜靜地出神……
吳芫蘋來到巴雅爾身旁,為他的情緒所感染。
巴雅爾拿出那對殘缺的玉男玉女,靜靜地凝視著,身體在微微顫抖。
吳芫蘋拍了拍他的肩,想喚醒他的理智,她想這可能是他的傷心地,不能過多停留,就說:“咱們快去看韓冰吧?”
巴雅爾往那棟二層小樓望了一望,沮喪地說:“我想她隨父母去外地治療還沒回來,如果她在家,外面的衣桿上會掛上一面牙子旗,那是我們的約定。”
吳芫蘋向那座小樓望去,小樓靜靜地立在雪地里,毫無人氣。她再向山下望望,那里是煙氣沖天的化工廠,她語調(diào)不滿地問:“你為什么不陪她去治療?”
巴雅爾低下頭,說:“她的父母不允許我和韓冰來往,說是我這個喪門星害了他們的姑娘,再見著要打斷我的腿……”
“韓冰得了什么???”吳芫蘋問。
“不是病,是傷?!卑脱艩柎鸬溃八F(xiàn)在不光有車禍造成的外傷,還有我給她造成的內(nèi)傷……”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吳芫蘋有些著急地問。
“說來話長,”巴雅爾低沉地答道,“韓冰的災(zāi)難真的是無妄之災(zāi),不知道老天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們……”他望著茫茫的雪原,似乎在等著大地回答。
下坡路有時比上坡路還難走,吳芫蘋的思緒在曲折中顛簸。她斜視著巴雅爾的臉色,說:“兄弟,咱們說點兒高興的事兒吧,不然我也會跟著你崩潰的?!?/p>
巴雅爾看了看吳芫蘋說:“我原以為你會幸災(zāi)樂禍,沒想到你也有同情心。”他望著雪地的草原,“我和韓冰私定終身后,幸福地手拉手來到了龍城。一頭白發(fā)的額吉在一個小旅館等我,她說,‘你的處境我都知道了,我托人把你調(diào)回龍城市里了,在龍城鋼鐵廠當辦公室副主任?!?/p>
“你額吉的本事夠大的!”吳芫蘋驚訝地說。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也是個意外。”巴雅爾說,“額吉看出了我的疑惑,淡淡地說,‘你寫給我的信,我知道都是假的,我早就托親戚打聽了,你沒工作了。以后做事情長點兒心,別和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來往。說完瞥了韓冰一眼。我驚訝地問,‘我們在龍城還有親戚嗎?您找誰幫的忙?額吉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滄桑地說,‘是你小時放的那些羊幫了你,它們給你生了小羊,讓我能拿出那么多的全羊送禮?!?/p>
“你額吉估計為了這事,傾家蕩產(chǎn)了?!眳擒咎O感嘆道。
這話讓巴雅爾想起了額吉花白的頭發(fā)帶著憔悴的面容,心里有些愧疚。
“工作解決了,額吉很滿意?!卑脱艩柪^續(xù)他的故事,“但看到韓冰,臉就拉了下來。她很直接地說,‘離開巴雅爾吧,我不想讓我的兒子蹚進李家的渾水?!?/p>
“為什么這樣說?”吳芫蘋很不滿,“這不是在說韓冰是紅顏禍水嗎?老封建!”
“額吉沒文化,你不要怪她。”巴雅爾趕緊給他母親開脫,“當時弄得韓冰很下不來臺,她哭著跑回了寧縣。我安撫好額吉,送她回了家,就去找韓冰。我們來到了山林上的那棟小樓,我傻笑著向韓冰撲去……”
“這是一個愛情與事業(yè)雙豐收的人的表現(xiàn)?!眳擒咎O撇著嘴說,“你那時的驢臉一定綻放著無限的榮光?!?/p>
“我像餓狼一樣抱住韓冰,讓她喘不過氣來?!卑脱艩枦]有理睬吳芫蘋的揶揄,仍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韓冰躲開我說,‘我有事兒跟你說。我說,‘不就是我額吉不同意的事兒嗎?咱倆生米煮成爛粥,她就認了。韓冰急切地說,‘不是這事兒,我爸爸為了承包那片山林和蓋房子,背著我找李做東借了二十多萬元?,F(xiàn)在李做東要我爸爸連本帶利地歸還三十八萬元,我把制衣廠賣了也只夠零頭……”
“這是在逼迫她就范。”吳芫蘋憤然道,“比舊社會放高利貸的還要可惡?!?/p>
“面對一臉愁容的韓冰,我放開了手?!卑脱艩柕统恋卣f,“三十八萬元啊,這可是筆巨款!”
“你只會沉浸在愛情和烈酒帶來的幸福中嗎?”吳芫蘋說,“韓冰遇到了困難,你就不知道想辦法幫助她渡過難關(guān)嗎?也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安慰她嗎?你沒覺得她的困境都是你給她帶來的嗎?”
面對吳芫蘋的詰問,巴雅爾低下了頭,哽咽道:“我對不起韓冰!”
“一個大男人,怎么還哭了呢?”吳芫蘋調(diào)笑道,“我聽說龍城老窖越陳越香,愛情不也是越煉越純嗎?后來怎么著了?”
巴雅爾難過地說:“她家走上了躲債的路?!?/p>
“真沒勁!”吳芫蘋嘟囔了一句,車子往前躥了。
從山上下來,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紅紅的夕陽照在無邊的雪原上,白中透紅,給人一種溫馨的神秘感。
吳芫蘋望了一臉嚴肅的巴雅爾,開導道:“你的愛情故事就像夕陽下的雪原一樣浪漫。”
“可總有人見不得這種色彩。”巴雅爾嘆口氣說,“在龍城上班后,我想在龍城給韓冰謀個差事。當我滿懷希望見到她的時候,她卻拒絕了。她得到了消息,說李做東要對我下手了,讓我小心點兒?!?/p>
吳芫蘋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道:“一個廠長的兒子還成南霸天了?”
巴雅爾說:“他們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來。為了我的安全,韓冰打來電話,暫時不與我往來了?!?/p>
“就這么妥協(xié)了?”吳芫蘋很生氣。
“我怎么能妥協(xié)?”巴雅爾說,“我去找李做東,結(jié)果被他和楊二胖糾結(jié)了一伙人包圍了,我被狠狠地打了一頓。李做東警告我說,再不離開韓冰,讓我死無葬身之地!”他一邊說,一邊解開了上衣扣子,身上的傷疤歷歷在目。
“簡直是無法無天了!我去幫你除了這些惡人!”吳芫蘋氣憤地喊道,腳就把油門踩到了底,紅色夏利“嗡”的一聲躥了下去。當時正是下坡,又是彎道,車子直向路邊的一棵大樹沖去。她急踩剎車,可還是晚了?!斑恕钡囊宦?,車子撞在大樹上,她的腦門撞在了前擋風玻璃上……
吳芫蘋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龍城醫(yī)院的病床上。
巴雅爾正抱著一本《霧散龍城》在看。見吳芫蘋醒來,他道:“你可醒了,嚇死我了?!彼叩剿拇睬?,摸摸她的額頭,看看她還發(fā)不發(fā)燒。
吳芫蘋努力地回憶著昨日的情景,好奇地問:“這是哪兒,我怎么會在這里?”
巴雅爾說:“這是龍城醫(yī)院的病房,你在下山時被擋風玻璃撞暈了,我把你送到了這里?!?/p>
“擋風玻璃?”吳芫蘋弱弱地問,“擋風玻璃沒事兒吧?”
“沒事兒,它比你的腦袋結(jié)實。”巴雅爾說,“只是車前保險杠報廢了,水箱也裂縫了?!?/p>
“我的車呢?”吳芫蘋問。
“已經(jīng)送去修理廠了,估計快修好了?!卑脱艩柎鸬馈?/p>
吳芫蘋看到他手里的《霧散龍城》,問:“這書哪來的?”
巴雅爾答道:“在醫(yī)院門口的地攤上買的,便宜,三毛錢一本。原來讀過,有些細節(jié)記不清了?!?/p>
吳芫蘋聽后,心中五味雜陳。突然,她又一驚:按《霧散龍城》里寫的,巴雅爾下一步該用煤氣殺人了。
她正在胡思亂想,護士進了屋,說:“病人家屬,馬上去續(xù)費,不然就得停藥了。”說完轉(zhuǎn)身離去。
吳芫蘋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輸著液。
巴雅爾正要去續(xù)費,吳芫蘋趕緊制止他說:“不用續(xù)費,我沒事兒了,輸完這瓶就出院?!?/p>
巴雅爾又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說:“醫(yī)生說得住院觀察呢,必須聽醫(yī)生的?!?/p>
看到這個固執(zhí)的家伙,吳芫蘋的心頭涌起一股暖流,但說出來的話卻很硬:“有沒有毛病我自己還不知道嗎?出院?!闭f著要去拔輸液管。
巴雅爾按住她的手道:“這都是錢呢?!?/p>
吳芫蘋只好安靜下來,躺在床上不再吱聲。
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臉色蠟黃的女人,走到巴雅爾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哭道:“巴老弟,我可找到你了!”
巴雅爾冷冷地問:“嫂子,你怎么來了?”
那女人說:“我孩子病了,來看醫(yī)生,我取藥路過,看見你也在這兒。大兄弟,看在你和大賴同鄉(xiāng)的份兒上,你饒了他吧,我代他給你賠罪,你們還做最好的兄弟?!?/p>
“最好的兄弟?”巴雅爾仍然面色如冰,“他多次設(shè)計害我,怎么沒想我是他兄弟?。俊?/p>
“兄弟啊,大賴也是為了多賺點兒錢養(yǎng)活我和孩子!”那女人鼻涕一把淚一把,“他就是個小人,你和弟妹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再說,你們那李廠長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吳芫蘋倚在病床上聽著那女人嘮叨,合著那個小護士和這個傻老娘們兒都把她當成巴雅爾的媳婦了。
巴雅爾實在聽不下去了,就說:“嫂子,我不為難你,大賴回來你讓他主動來找我。否則,他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好好……你可不要傷害他??!”那女人可憐兮兮地說,“他是我們家的頂梁柱,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孩子就沒法活了!”
送走那女人,巴雅爾心里充滿了矛盾,他默默地走到了窗前,向外望著。
“你去趙大賴家割煤氣管子了?”吳芫蘋問。
“準備去的,但是你受傷了,我走不開??!”巴雅爾回過頭來,“自從我到了寧縣,一直到當了龍城鋼鐵廠的辦公室副主任,趙大賴的老婆一直把我當小叔子看待,那天還跟我開玩笑說,老弟你再往上升就是處升(畜生)了。我當時也跟她開玩笑,趙哥再往上升就是升處(牲畜)了。沒想到,我們要兵戎相見了?!?/p>
吳芫蘋瞪大了眼睛聽著這個黑小子的感慨,雖然腦袋讓玻璃“擠”了一下,可現(xiàn)在她比誰都清醒。要是“畜生”殺了“牲畜”,自己的《霧散龍城》豈不成了犯罪教科書?她問:“你還要殺趙大賴嗎?”
巴雅爾說:“見著趙大賴再說吧?!?/p>
“兄弟,你這樣是殺不了人的?!眳擒咎O說,“下次你帶上我,刀快水熱,一禿嚕一個?!?/p>
“帶上你?”巴雅爾瞪了她一眼,“別自作聰明,在龍城療養(yǎng)院你做了什么,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只是覺得你那樣的毒殺手法過于拙劣?!眳擒咎O解釋道。
“你的書里不就是這樣寫的嗎?”巴雅爾說。
“那只是我思維的初級階段?!眳擒咎O說,“我現(xiàn)在有明確戰(zhàn)略思想了,殺他的人不如殺他的心?!?/p>
“殺心?”巴雅爾說,“的姐,你說白話,我是學體育的,說太高深了,我聽不懂。”
“那我就直接告訴你吧,你那么稀里糊涂地把他們殺了,誰知道他們做了多少惡?。磕阋屗麄兊淖镄衅毓庠陉柟庀?,讓他們受到審判,讓他們活著比死還難受。”
“你要這么說,我還懂點兒?!卑脱艩栒f,“的姐,你這方面很有經(jīng)驗??!下次,我?guī)夏??!?/p>
“好嘞!”吳芫蘋與巴雅爾擊掌為誓,“一言為定?!?/p>
出院后,吳芫蘋回家休息了幾天,拿到修好的車之后,巴雅爾又到上次“劫持”吳芫蘋的地方等她。那地方在沒有移動電話的時代,是“車豁子”們攬活的集散地。
吳芫蘋出車剛回來,就有一位熟悉的“板爺”跟她說:“大侄女,那黑小子等你仨小時了。”
吳芫蘋舉目望去,巴雅爾正蹲在墻根。見她回來,他站起來朝她傻笑道:“的姐,你可回來了,我要打車?!?/p>
吳芫蘋故意說:“跟前的車都閑著,你怎么不打?”
巴雅爾說:“我就想打你的車?!?/p>
那位“板爺”和跟前的“的哥”們開始陰陽怪氣地起哄:“人家就想打你的車嘛”“這就叫王八瞅綠豆——對眼兒了……”
這些“車豁子”從來說話沒正形,吳芫蘋沒理,悄聲問巴雅爾:“你這次又要把我劫持到哪兒去?”
巴雅爾沒有吱聲,他打開副駕駛門上了車,向前一指,臉色有點兒陰。
車子駛向了寧縣方向,巴雅爾又拿出了第一次見面的架勢。但是,吳芫蘋已不再怕他了。
“你要到哪里去?”吳芫蘋問。
“我要說去天堂你會信嗎?”巴雅爾反問了一句,“是不是嚇著你了?”
“我還沒那么膽小,我還要好好活著,聽你的所謂愛情故事呢,接著說吧?”吳芫蘋平靜地說。
巴雅爾說:“我怕我說完了,你把車開起飛了?!?/p>
吳芫蘋說:“我的心臟還沒那么脆弱。說吧!”其實,這幾天她無時不在惦記著巴雅爾的遭遇,他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她。
飛雪揚起的長路上,巴雅爾與韓冰的故事在艱難地繼續(xù):“1986年,龍城的第二場大雪飄落的時候,正在上海出差的我打電話告訴韓冰,我明天就回去了。她說,等你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當時,韓冰已被我利用關(guān)系安排到了龍城市賓館餐飲部當了副經(jīng)理。為了讓我退出愛情競爭,李廠長多次找到我,一次比一次苦口婆心,可一根筋的我仍不為所動。最后,李廠長撂下一句狠話,‘你的一切,我可以隨時收回去!”
“這話是什么意思?”吳芫蘋問,“他的手還能伸到龍城鋼鐵廠?”
“這一點我也沒弄明白?!卑脱艩柦又f,“韓冰安排完工作,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了,她換上我最喜歡的紅色羽絨服,騎上了心愛的摩托車,一路哼著《我的心中只有你》向機場奔來?!卑脱艩栠@時臉上泛出了紅光,“我神采奕奕地下了飛機,站在舷梯上揮手。在這個年代能坐飛機是可以炫耀大半年的事兒,官運見長,佳期在望,我的幸福生活就快來了。我要在春節(jié)前,讓韓冰穿上婚紗做我的幸福新娘?!?/p>
“真讓人動心?!眳擒咎O像捧哏演員一樣插了一句。
“韓冰一襲紅衣隨風飄來,越來越清晰了,就像越走越近的幸福?!卑脱艩柤拥卣f,“她一手握著摩托車把,一手摘下脖子上的紅圍巾向我示意,她是快樂的天使,飛進了我美妙的夢里……”
巴雅爾說到這里,說不下去了,他淚流滿面,在他腦海中永遠抹不去一幅畫面:在溫馨和諧的動態(tài)畫面中,突然闖進一輛黃色轎車,像一個黃色的怪物,在雪地里的那團“火”前卷起一股白霧,剎那間,白霧籠罩了那一團“火”……
當巴雅爾扔下行李跑過去將韓冰從黃色轎車底下拖出來的時候,韓冰的血染在白色雪地上,觸目驚心。
“太慘了!”吳芫蘋驚恐地感嘆道。
“我從黃色轎車上扯下滿嘴酒氣的楊二胖、李做東和趙大賴,瘋了一樣拳打腳踢,直到被機場保安拉開?!卑脱艩栠^說,“經(jīng)過緊急搶救,韓冰脫離了生命危險。醫(yī)生重復著‘我們能保住她的性命,已經(jīng)盡力了。她的下肢只能鋸掉,且永遠喪失了生育能力。”
吳芫蘋聽得唏噓不已,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
“韓冰住院的日子是我最難過的日子,她住了三個月的院,我陪了三個月的床?!卑脱艩栒f,“我的額吉教導我日子很長,要以前程為重,可我想好了,韓冰就是我的前程,不管怎么樣,我不會丟下她?!?/p>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漫天的飛雪掩不住巴雅爾的悲傷,吳芫蘋蒼白的安慰治不了他心靈的創(chuàng)傷。這場離奇的車禍就是巴雅爾要殺人的理由,愛恨情仇,誰能阻止呢?
車輪飛旋,此時的龍寧公路上的雪已經(jīng)融化了,只是巴雅爾心里的雪還沒有化。
吳芫蘋安慰他說:“作為一個男人,你也算有情有義了,不要太自責了?!?/p>
“我還算男人嗎?在韓冰最需要我的時候,我讓她失望了!”巴雅爾慚愧地低下了頭,“韓冰在完成一次生命的考驗后出院了,她看著自己殘缺不全的下半身,看著頭發(fā)變得花白的父母,一定有著深深的歉疚。她的眼睛一定在尋找我,可我不在她身邊?!?/p>
“關(guān)鍵時刻,你上哪兒去了?”吳芫蘋厲聲問。
“我被我額吉強令著去相親了?!卑脱艩柕统恋卣f,“韓冰伏在她父親的肩上,問了好幾次‘巴雅爾呢?她父親告訴她,巴雅爾是個忘恩負義的鱉犢子!韓冰說,您不要罵他,他不是那樣的人?!?/p>
“你還真是個鱉犢子?!眳擒咎O罵道。
“韓冰被送到外地治療了,到現(xiàn)在我還沒見過她,只接到過她的幾封信?!卑脱艩杻?nèi)疚地說,“你罵得好,可韓冰為什么不罵我呢?”他把車窗搖下,任寒風和雪花飛進脖領(lǐng)。他從包里掏出一封揉皺的信說,“的姐,我們休息一會兒吧?!?/p>
“你這混蛋,不值得讓人愛。”吳芫蘋邊剎車邊恨恨地說。
“是我混蛋,她寫信也沒有罵我,我多希望她把我罵個狗血噴頭??!”巴雅爾一邊下車一邊把信塞給吳芫蘋說,“這是她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絕交信。”
吳芫蘋展開信,帶著好奇和同情,仿佛有一個冰清玉潔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巴雅爾,春天好!
上蒼讓我們從相識、相知到相愛,又讓我們分開,這就是命運。你不要費心找我了,我會好好生活的。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怨我自己命苦,怨我們有緣無分。你額吉找我了,你是家里的獨苗,你和我結(jié)合,我不能生育,那就欠你太多了。就讓我們永遠珍惜過去的日子吧!我希望你找一個比我好的伴侶,我真心祝福你。
韓冰
1986年4月18日
淚水滴在信箋上,是吳芫蘋的淚水。韓冰的愛與無奈力透紙背,說是“絕交信”,還是抱著無限的愛意,只是眼前這個體育棒子理解不了。她大聲向車外喊:“你倒是去找她啊,你個熊種!”
巴雅爾哽咽著說:“找了,沒找到,她可能是故意躲著我。我也寫信了,想讓她樂觀一點兒,等我去找她,可韓冰一個字也沒回,信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p>
吳芫蘋說:“在這關(guān)鍵時刻,你背棄了神圣的愛情,她能原諒你嗎?”
巴雅爾的眼神讓她止住了對他的指責。他雙手抱頭,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等待著大人的處罰。他喃喃地說:“額吉給我相中了一個女孩,下了死令,我再不答應(yīng),她就要走極端了……”
“你的陽剛之氣呢?你的血肉靈魂呢?”吳芫蘋放連珠炮般轟向巴雅爾。
巴雅爾無奈地說:“我額吉一個人把我拉扯大,我不能傷她老人家的心?!?/p>
吳芫蘋質(zhì)問道:“于是,你就選擇了背叛韓冰?”
巴雅爾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隨即又有了光澤,下定決心似的說:“我這就上山去找她!”
他說的“山”就是韓冰父母承包的三萬畝草場和荒山。經(jīng)過幾番愚公移山般的艱苦治理,那片荒山本來能變成花果山,可眼下只有投入沒有收益,就像他們的愛情一樣沒有結(jié)果。
此行明確了,巴雅爾不是去尋仇,而是去尋親——尋找那被冰雪凍僵的愛。想到這一點,吳芫蘋的心里釋然了: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漢子!
“我想明白了。”巴雅爾說,“我不殺人了?!?/p>
吳芫蘋問:“放下屠刀了?”
巴雅爾點了點頭說:“不殺楊二胖,是為了他母親;不殺趙大賴,是為了他的孩子;不殺李做東,是為了我自己??墒?,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p>
聽到這話,吳芫蘋的心徹底放下了,順勢開導道:“是啊,殺人解決不了根本問題?!?/p>
巴雅爾說:“等我查個水落石出,再作決斷。”
吳芫蘋頭一回感到這么輕松。
幾經(jīng)顛簸,吳芫蘋的紅色夏利又一次把那棟二層小樓納入視野。
兩位不速之客的到來,給這個本已平靜得如死水一樣的小樓帶來了波瀾。韓冰的父母對巴雅爾的背信棄義行為曾經(jīng)大罵過,對他今天的來訪又感到一絲安慰,所以表現(xiàn)出一種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
巴雅爾低聲說:“叔,姨,我來看韓冰了?!?/p>
韓冰的母親說:“韓冰在二樓?!?/p>
韓冰的父親一聲未吭。
吳芫蘋向二位長輩點了點頭,看著巴雅爾邁著沉重而急促的腳步向二樓走去,尷尬地站在那里。
巴雅爾打開韓冰的房門,韓冰端坐在大寫字臺旁的輪椅上,一雙大眼睛靜靜地望著他不說話。
“韓冰!”巴雅爾大步走過去,抱住她。她無力地把蒼白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眼淚就像扯斷的珠子一樣流下來……
“別哭了。”巴雅爾哽咽著說,“你要好好保養(yǎng)?!?/p>
“不哭了?!表n冰眼含淚花,卻笑意融融,“你還能來看我,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p>
“我對不起你!”巴雅爾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有一個設(shè)想,不知你是否同意?!彼牡讱饷黠@不足。
韓冰說:“怎么變得婆婆媽媽起來,你說吧,我承受得住?!?/p>
“我要說兩個事兒。”巴雅爾說,“一是,我要把那幾個壞人繩之以法,你要配合我,不要再怕他們?!?/p>
“可是……”韓冰淚眼婆娑地說,“我父母已經(jīng)和他們達成了和解,欠人家的錢不用還了?!?/p>
“人窮志短!”巴雅爾對這種處理方式顯然不滿意。他擦掉韓冰眼角的淚說,“還有一件事,額吉給我找了一個姑娘,我要是不同意,她老人家要上吊的……你知道,額吉守寡二十幾年,把我?guī)Т蟛蝗菀住?/p>
“尋找你的幸福去吧?!表n冰擦了擦眼淚。
“你是為我而殘疾的,我不能拋下你?!卑脱艩栒f,“我們做不成夫妻,就做親人?!?/p>
韓冰哭道:“不,往后余生……我們只做朋友?!?/p>
“我有一個方案?!卑脱艩栒f,“我和額吉還有那個姑娘談了一個條件……我們說好了,我和她結(jié)婚,必須把你帶著一起生活?!?/p>
“她同意了?”韓冰驚訝得險些從輪椅上摔下來,“你覺得這樣對她、對我公平嗎?”
“她們都同意了。”巴雅爾酸澀地解釋道,“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韓冰問:“你覺得現(xiàn)實嗎?”
“我也不想這樣……”巴雅爾說,“只要你同意就能變成現(xiàn)實?!?/p>
“我們不同意!”此時,韓冰的父親一聲斷喝打破了小樓的輕聲慢語。
其實,韓冰父母和吳芫蘋早已經(jīng)上了樓,巴雅爾和韓冰的對話他們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
“你個負心漢!”韓冰的母親厲聲說,“韓冰好的時候,你誓言沖天;現(xiàn)在,韓冰成了廢人,你和你額吉又耍這份花花腸子。你把我家韓冰放在什么位置上?她算你什么人?是妾嗎?你有錢納妾嗎?”
巴雅爾一時語塞,頭低到了褲襠里。
對他這種處理方式吳芫蘋也沒有心理準備,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便勸道:“二位老人家,有話好好說!”
韓冰的父親看了吳芫蘋一眼問:“你是他什么人?”
吳芫蘋說:“我是開車的……是他朋友?!?/p>
韓冰母親說:“這都又搭上一個不三不四的雜毛鸚鵡了,還在這兒充大尾巴鷹呢。”
吳芫蘋聽見有人罵她雜毛鸚鵡,就要發(fā)怒。巴雅爾趕緊使眼色制止。他剛想辯解兩句,發(fā)現(xiàn)兩個老人一個舉起了笤帚、一個舉起了火鏟子,同聲喊道:“黑小子給我滾出去!”
巴雅爾在韓冰父母的推搡下出了門。
吳芫蘋還在發(fā)愣,韓冰的父親說:“你也出去吧?!?/p>
二人站在樓外,身后是“砰”的關(guān)門聲和韓冰的哭聲……
吳芫蘋當了幾年的作家,也沒想到這樣狗血的故事情節(jié),讓巴雅爾這個體育棒子演繹得淋漓盡致。她沒好氣地上車,對著車外的巴雅爾喊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說完,扔下巴雅爾揚長而去……
拐過“愛情樹”,吳芫蘋又折了回來。
巴雅爾可憐兮兮地上了車,車子像他們的心緒一樣靜靜地向山谷底滑去。
“大后天我就要結(jié)婚了。”巴雅爾不大不小的聲音在車內(nèi)響起,像是在講局外人的故事。
吳芫蘋沒好氣地說:“都要結(jié)婚的人了,還在外面殺呀、愛呀的扯什么呢?”
巴雅爾的眼睛里又露出了可怕的光,道:“我還要見一個人,在事情沒弄清之前,我不會入洞房的?!?/p>
“你要見誰?”吳芫蘋問。
“趙大賴?!卑脱艩栆蛔忠活D地說,“他回來了?!?/p>
“你不是說不殺人了嗎?”吳芫蘋擔心地說。
“那要看他啥態(tài)度。”巴雅爾說,“的姐,你送我去龍城哈達小區(qū)?!?/p>
吳芫蘋想再勸幾句,可看見巴雅爾這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兒,沒再言語,開車直奔龍城。
來到哈達小區(qū)外,巴雅爾下了車說:“的姐,你在這兒等我?!闭f完,向跟前的一棟住宅樓里走去。
吳芫蘋望著他進了樓,猶豫著要不要報警。就這么猶豫著,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
又等了好一會兒,巴雅爾回來了。
吳芫蘋看見他手里拿著一件東西上了車,借著微弱的路燈光,她發(fā)現(xiàn)他滿手是血。她吃了一驚道:“你受傷了?”
巴雅爾邊擦手邊說:“沒有,這是趙大賴的血?!?/p>
吳芫蘋驚問:“你把他殺了?”
巴雅爾平靜地說:“沒有,我只是揍了他一頓,這是他的鼻血。他交代了盜竊我科研成果、給兩個廠長行賄,勾結(jié)李做東給我下毒蜘蛛、誤傷韓冰的種種罪行?!?/p>
“誤傷韓冰?”吳芫蘋不解地問,“這是怎么回事?”
“他們本想在我出機場時撞死我的,可是那天他們喝多了,車速過快撞到了韓冰的摩托上。”巴雅爾說,“趙大賴等人,會有法律制裁他們的,我這里有他的錄音?!?/p>
“殺了趙大賴,他媳婦、孩子確實難活。”吳芫蘋問,“送你回去吧?”
“不,我還要見一個人?!卑脱艩栒f。
“誰?”吳芫蘋奇怪地問,“你的仇人不是都找過一遍了嗎?”
“我要問一些事情?!卑脱艩栒f,“你和我一起去吧,你許諾和我一起行動的?!?/p>
吳芫蘋想:再說別的沒用了,這個黑小子今天是吃定我了,便開車按照巴雅爾指引的道路前進著。
車子在一片高級住宅前停了下來。來到一棟裝潢考究的別墅前,巴雅爾按了按門鈴,里面?zhèn)鱽韱栐捖暎骸罢l呀?”
“我,巴雅爾?!卑脱艩柎鸬?。
門開了,李廠長穿著拖鞋走了出來。他看見巴雅爾,面無表情;當他看見吳芫蘋時,眼睛瞪得像燈籠。
吳芫蘋見是李廠長,轉(zhuǎn)身要走,卻被李廠長一把扯住道:“我有話對你說?!甭曇魣远ǘ?。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边M屋的第一句話是李廠長說給一臉狐疑的巴雅爾聽的。
吳芫蘋悶不作聲地坐在沙發(fā)上,扭著臉,像是在賭氣。
巴雅爾把錄音機往茶幾上一放,低沉地說:“李廠長,有關(guān)我的事兒,組織沒查清的我都已經(jīng)查清了,你要不要聽一下錄音?。俊?/p>
“不必了。”李廠長慢條斯理地說,“張副廠長為了整倒我,讓趙達來從你那兒找突破口,因為你是我點名調(diào)來的。他們先讓你‘抄總結(jié),再竊取你的研究成果,然后污蔑你‘吃里爬外給報社寫信,目的就是通過搞臭你,再搞臭我。同時,他們從我兒子李做東那里下手,通過韓冰制造殺人案,想徹底毀了我!”
“這些你都一清二楚,為什么不堅持正義?為什么要開除我?”巴雅爾氣憤地質(zhì)問。
“開除你,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李廠長似有苦衷,“我被張副廠長伙同趙達來抓住了把柄,有勁兒使不上??!我已經(jīng)把位子讓給他了,很快,龍城化工廠就是張副廠長的天下了。我已把你安排到龍城鋼鐵廠辦公室當副主任了,你就不能放他們一馬嗎?”
“你給我安排的?你為什么給我安排?”巴雅爾不解地問。
“回去問你額吉吧?!崩顝S長說完,轉(zhuǎn)過身去問吳芫蘋,“蘋蘋,你媽還好嗎?”
吳芫蘋還是兩眼望著別處,一聲不吭。
“蘋蘋,你不能對爸爸這樣?!崩顝S長說,“你們要是有什么為難的,隨時來找我,我不會袖手旁觀的?!?/p>
“我沒你這種貪污腐化、道德敗壞的爸爸!”吳芫蘋突然站起來厲聲說,“我們走!”說完,“噔噔”向外跑去。
此時,巴雅爾都看傻了。這個體育棒子本來腦瓜就轉(zhuǎn)得慢,愣了半天,拎起錄音機也向外走去。
李廠長走出門外,看見夏利車絕塵而去,一臉落寞,兒子、姑娘、房子、票子,哪一樣屬于自己呢?
“李廠長……他真是你親爹啊?”巴雅爾看了吳芫蘋一眼,怯生生地問。
“這能有錯嗎?我跟媽姓吳。”吳芫蘋氣鼓鼓地說,“十二年前,他為了能當上龍城化工廠廠長,拋下媽媽和我,與省里一個大領(lǐng)導的離異女兒結(jié)了婚,甘心給李做東當后爹。你沒發(fā)現(xiàn),李做東長得和他一點兒都不像嗎?”
這么一說,巴雅爾終于明白了,當時他提到廠長李士坤時,吳蕪蘋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巴雅爾回到家里的時候,他的同學正在幫他布置新房??吹剿@個局內(nèi)人姍姍來遲,便開始批他:“我們幾個光棍兒可是為你辛苦,你倒四處逍遙了!”
門外傳來了額吉的喊聲:“巴雅爾,就要當新郎官了,還不去洗個澡?”
當新郎?他心里一震,像木頭人一樣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然后去找肥皂和毛巾。
巴雅爾從小就聽慣了額吉的命令,因為額吉守著寡把他培養(yǎng)成大學生不容易。
他走過樓道,外面便是滿地的積雪。皮鞋踏上去,“嘎吱嘎吱”很合韻律。這是韓冰喜歡的聲音,可她再也沒機會踩雪了。
走進龍城浴池,巴雅爾找了一個單獨隔間,摘帽,脫鞋,寬衣,溜光地立在了穿衣鏡前,他望著自己滿腮的胡須、滿眼的血絲、車軸一樣烏黑的脖子,眼睛定在脖子上的一個小小的飾物上。他摘下來,拿在手里。這是一個玉石做成的童男童女,神態(tài)天真,惟妙惟肖,如今已在奇石城粘好,竟看不出一點兒破損的痕跡。玉石的背面用變體隸書刻的“I love you”幾個英文字母似在飄動,慢慢變成了韓冰那哀怨的眼神。
隔壁包間的對話聲穿過木柵欄。一個說:“去了棵柳木,來了個朽木,張廠長比李廠長還色、還貪腐?!?/p>
另一個說:“全廠子的人都知道他是李廠長的種,只有那黑小子自己蒙在鼓里?!?/p>
巴雅爾打了一個冷戰(zhàn),面色蒼白,迅速穿好衣服,失了魂一樣回到家里。
浴池里人們的議論他早就聽過一些風言風語,在李廠長特別關(guān)照他的時候,就有人在說這些話,可他認為那是別人“拉老婆舌頭”。今天,他得跟額吉問個明白。
“你已經(jīng)長大了,該知道真相了?!鳖~吉聽完他的問話,憂郁地講著過去,“我和李士坤李廠長是龍城中學時的同學,相戀之后未婚先孕。這時,我才知道他和一個姓吳的女子早就結(jié)婚了,我便選擇了退出。十幾年后,聽說他離婚了,又跟一省委副書記的女兒結(jié)了婚。這么多年,我們一直沒來往。不知他聽誰說,你在找人調(diào)工作,就把你給調(diào)過來了,龍城鋼鐵廠的工作也是他安排的?!?/p>
“額吉,我們離開他就不能活嗎?”巴雅爾很不滿地問。
“還不是都為了你!”額吉也很委屈。
這一夜,巴雅爾沒有睡好。早晨,他不知怎么出的門。一陣寒風喚醒了他的思緒,自己的身世便清晰起來,吳芫蘋的身世也清晰起來。他找到吳芫蘋的時候,她剛好把車開到攬活點。
“的姐……”巴雅爾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同父異母的姐弟關(guān)系,可他不想從李廠長那兒論,“再陪我去一次寧縣吧?!?/p>
車子又駛上了龍寧公路,這次他們很少說話,因為他們都為有李廠長這個爹而不快。看見巴雅爾的驢臉一直拉著,吳芫蘋對這個沒主見的男人也有了一絲失望,問:“不是又想不開了吧?”
“逃婚?!卑脱艩栒f,“或是做最后的告別!”
“逃婚?我能理解?!眳擒咎O說,“可這‘最后的告別我就不懂了。”
“到時候你就懂了。”巴雅爾說,“學過《孔雀東南飛》嗎?”
吳芫蘋對這個體育棒子的問話很反感,她沒好氣地說:“我是不懂人情,可我知道為人子女當盡孝,為人配偶當情深義重。來到世上,當負責任,不能‘舉步赴清池‘自掛東南枝那么草率!”
面對吳芫蘋的搶白,巴雅爾幽幽地說:“的姐,我是你弟弟啊,你得幫我!”
此話一出,驚得吳芫蘋險些把車撞到樹上。巴雅爾便把來龍去脈一說,吳芫蘋沉默不語,兩眼無神地望著窗外銀白的世界,滿腦子都是問號,有關(guān)父親和母親的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
夏利車在巴雅爾的指揮下離開了龍寧公路,在吳芫蘋滿腹的疑問中向鄰近的一個縣城駛?cè)?。車子七拐八拐,行駛到縣郊的一處小院前,巴雅爾淡淡地說了句:“就到這里吧?!?/p>
吳芫蘋抬眼望去,那是一處普通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小院,巴雅爾讓吳芫蘋在車里等他,他自己進了院里。
吳芫蘋望著巴雅爾的背影,端詳著這個小院。院里似乎有不少人在里里外外地忙活著,像是在辦喜事。她回到車上,打開收音機,里面正放著臺灣校園歌曲《踏著夕陽歸去》。
一曲還沒聽完,車門打開了,巴雅爾帶著一位姑娘上了車。他對吳芫蘋說:“我借你的車談點事兒,你先回避一下,好嗎?”
那姑娘向吳芫蘋微微地點了點頭,吳芫蘋禮貌地回敬了一下,關(guān)上車門走了。
吳芫蘋找了一個墻根兒,蹲了下來,她想:這個女人一定是他的未婚妻,明天就要成為新娘子的那個女人。他們要談什么呢?彩禮?嫁妝?婚房?
沒等吳芫蘋捋出頭緒來,就聽見車里傳來了爭吵聲,開始聲音很小,接著一聲比一聲高。吳芫蘋從墻根兒站起來,剛走到車門前想看個究竟,就見那姑娘猛地一開車門從車里沖了出來,差點兒撞在吳芫蘋的臉上。巴雅爾也從車里閃出來,拉著那姑娘的胳膊,說:“吳雨,真的很對不起,我希望你能理解我?!?/p>
被稱作吳雨的姑娘氣憤地說:“親戚朋友都來賀喜了,你叫我的臉往哪兒擱?”
巴雅爾“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吳雨,我這一輩子總要辜負一個人,這個人只能是你了!我別無選擇啊!”
那姑娘回過頭來,道:“巴雅爾,是你額吉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說你會回心轉(zhuǎn)意的,沒想到你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去找你的韓冰吧!”說完,掩面進院,院門隨后關(guān)上了。
巴雅爾跪在門口,像一尊泥像。他承受著來自母親、韓冰和吳雨三個女人的壓力,心理已經(jīng)被壓得扭曲變形了。
吳芫蘋走過去,拽起他,發(fā)現(xiàn)他跪的地方冰雪已融化,那或許是他的眼淚。
吳芫蘋氣憤地喊:“你這是在坑人!”
正說著,院里鬧哄哄的有人出來,吳芫蘋趕緊把巴雅爾拉上車說:“快跑吧,你等著人家把你打殘???”
話音未落,兩個男人已經(jīng)拿著棍棒沖了出來。吳芫蘋一個強啟動,車子躥了出去,后面的叫喊聲伴著石頭瓦片飛了過來。
巴雅爾嘟囔道:“我知道我做得不對。可是,你說我應(yīng)該怎么辦?”
“我哪兒知道你該怎么辦呀?”吳芫蘋喊道,“我長這么大還從未談過戀愛呢,你問我,我問誰去?回家吧,家人在等著你這個婚禮主角呢!”
“不,我要去找韓冰。”巴雅爾說,“我要向她正式求婚,我要讓她明天做我的新娘!”
“你瘋了!”吳芫蘋看了看西斜的太陽,生氣地說,“兄弟,你冷靜一下,要是真的得了失心瘋,你坑的人就更多了?!?/p>
“我沒瘋?!卑脱艩枅远ǖ卣f,“我愛的是韓冰,我已經(jīng)害了她,就要對她負責任。我不愛吳雨,我不能再害一個善良的姑娘了?!?/p>
“可是,你已經(jīng)害得吳雨在眾親友面前丟丑了?!眳擒咎O說。
“這是害她一時,如果我不就此止住,我會害了她一輩子的。”巴雅爾說。
吳芫蘋苦口婆心道:“兄弟,這是人生大事,你可要想明白了,不要腦瓜一熱就貿(mào)然行事。你還有更長更遠的路,可這條路不能通向偏執(zhí)、狹隘和瘋?cè)嗽??!?/p>
“的姐,你放心,我不會瘋的。”巴雅爾很堅定,“我現(xiàn)在比誰都清醒,我知道我的愛在哪兒,我不能再把自己的幸福交給任何人,你就讓我做一件負責任的事吧,我不要做我們生父那樣的小人!”
這話觸到了吳芫蘋的痛處,她不再吱聲。
巴雅爾望著遠方,牙齒咬得“咯咯”響:“那個道貌岸然的李廠長,他欺騙了我們善良真誠的母親,腳踩著三條船,不擇手段奔仕途,我偏不按他的套路走?!?/p>
吳芫蘋問:“那你要怎么辦?”
巴雅爾堅定地說:“去韓冰家?!?/p>
他的決絕讓吳芫蘋感動,誰說人間沒有真情在?
車子在夕陽下的密林中穿行,吳芫蘋從車座旁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朵玫瑰花,遞給巴雅爾說:“你去求婚,手里得有點兒東西吧?”
巴雅爾驚訝地問:“的姐,這是哪兒來的?”
“特意給你準備的?!眳擒咎O詭秘地笑笑說。其實,這朵花是另一個“車豁子”昨天送她的。
巴雅爾拿著那朵玫瑰,手足無措地擺弄著。吳芫蘋放眼望去,那棟白色小樓在白雪的世界里是那么不顯眼,一如這里人平淡的生活。
“吱”的一聲,紅色夏利車在這座二層小樓前停了下來。
雪又起,天黑了。雪后的夜晚寒氣涌來,巴雅爾卻立在門前,遲疑不決。
吳芫蘋走過去,發(fā)現(xiàn)他身披雪花,哆嗦不止,便說:“快敲門吧,天黑啦,我真替你著急?!?/p>
“吱呀”一聲,門開了。韓冰的爸爸探出頭來說:“又是你?”他看巴雅爾的眼神比冬天的雪還冷。
“爸!”巴雅爾賠著笑臉低聲地說,“爸,我要見韓冰……”
韓冰的父親愣了一下,他上下打量著巴雅爾,冷冷地說:“她不想見你!”
“砰!”門關(guān)上了。
“爸,您就讓我見見她吧!我有話跟她說呀!”巴雅爾帶著哭腔喊道,“我要向她求婚!”說完,“撲通”一聲就跪在雪地上。
“你不是明天就要結(jié)婚了嗎?”里面韓冰的母親說,“別戀著南朝又戀北國,你的方案我們不同意,我們養(yǎng)得起韓冰,你別作孽了?!?/p>
“大叔大嬸,他真的是來求婚的,他想讓韓冰明天做他的新娘!”吳芫蘋總覺得巴雅爾笨嘴拙舌,便替他求情。
屋內(nèi)沒了聲音,這或許是一個轉(zhuǎn)機。
“您要不讓我見韓冰,我就一直跪下去。”巴雅爾沒有等到轉(zhuǎn)機。
滿天的寒星升起來,巴雅爾跪在雪地里,沒有人搭理他。天冷了,風硬了,他的臉像結(jié)了冰一樣冷。
吳芫蘋抬頭向二樓望去,二樓的窗子不知何時打開了,巴雅爾大聲喊:“韓冰,我給你帶鮮花來啦!”他站起來,把那朵凍得硬邦邦的紅色玫瑰花從窗口扔進了二樓。
韓冰朝下面喊道:“巴雅爾,你回去吧……我們今生不能在一起了,你要好好對待你的新娘子。”
“韓冰,你不要拒絕我!”巴雅爾喊道,“我已回絕了那邊的婚事,我要帶你走!”
“巴雅爾,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不能連累你!好好生活吧,路還很長?!表n冰抹了一把淚說。
窗子關(guān)上了,窗簾拉上了,二樓一片黑暗。
巴雅爾想沖進去,可一切都被厚重的鐵門隔斷了。
一個小時后,吳芫蘋把巴雅爾拉上車,他冰涼的身體里有一顆冰涼的心,被揉得稀碎。
巴雅爾“挺”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那凍得死魚一樣的眼不死心地回望著那扇門、那扇窗。
然而,鐵門無情地關(guān)著,蚊子也飛不進去。窗子默默地關(guān)上了,窗簾后一定立著一個“蒼白的雕像”。
巴雅爾滿眼淚水,他用顫抖的手打開韓冰從二樓窗戶給他扔下的一封信,用顫抖的聲音念給吳芫蘋聽:
巴雅爾,一切都過去了,好好地過日子吧。一個人沒有兩顆心,你要顧著你額吉,又要顧著我,當你把一顆心分給兩個人的時候,你會心碎的……我很好,不用再想著我,已經(jīng)有個小伙子愿意和我相守一輩子、照顧我一輩子……
帶著離愁別恨踏上歸途,一切回到了原點。
一路無話,路過龍城市郊的儲愛園林時,已是夜里三點多鐘了。
“停一下車?!卑脱艩栕呦萝?,向冰雪覆蓋下的儲愛園林里走去。
雪地里的儲愛園林顯得更加寧靜而迷人。月光下,熱戀中的年輕人題寫的字、詞、詩都幻化成了一個個有血有肉的生命,他們忙著為愛而放歌、而拼搏、而奮斗,那些字、詞、詩就是他們愛情壯舉的真實寫照。
巴雅爾惶惑不安的心靜下來了。為了愛的人們,有的不惜權(quán)錢,有的不惜聲譽,有的不惜生命。有的人為愛斗爭了一輩子,可什么也沒有得到。而活著的人得到了健康、富足、愛情和幸福,可是他們不滿足,他們還有很多無名的痛苦。在這種環(huán)境下,巴雅爾想到了韓冰的余生,額吉的以后生活,還有給他造成現(xiàn)狀的那些人和事……
吳芫蘋沒有給車熄火,她在等,等他清醒、理智地回到現(xiàn)實。她發(fā)現(xiàn)他站在冰冷的臺階上,借著車燈在寫著什么,一如一位為愛而戰(zhàn)的英雄。
天快亮了。巴雅爾回到了車中說:“的姐,送我去火車站。
吳芫蘋問:“去干什么?”
巴雅爾說:“找一個起點。”
吳芫蘋滿懷疑問地把他拉到了火車站,她不知這個弟弟將何去何從。他下車了,蹣跚地向火車站走去,消失在人流中。
吳芫蘋回頭看時,發(fā)現(xiàn)巴雅爾的包靜靜地躺在后座椅上。她打開了他的包,一張字條映入眼簾:
的姐,把錢物交給額吉,把罪證交給公安。
巴雅爾
1986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