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勝

2021年9月17日，神舟十二號載人飛船返回艙反推發(fā)動機成功點火后，安全降落在東風著陸場的預定區(qū)域。執(zhí)行此次飛行任務的三位航天員——聶海勝、劉伯明和湯洪波安全歸來。上海市閔行區(qū)的一位耄耋老人通過媒體看見航天員平安歸來，情不自禁地喝彩起來：“好！”

老人名叫方國隆，中國航天事業(yè)的老前輩、老專家，曾經(jīng)擔任過中國神舟一號到神舟六號的電源設計師，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長征四號A”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之一航天貢獻獎、中國載人航天突出貢獻獎、“中國載人航天工程”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等榮譽。

然而，這樣一位功勛卓著的科學家，在兒子方湧的眼里，卻一度是個“經(jīng)常失約”的爸爸……

他愛“失約”：14歲兒子眼中的父親

1984年的一天，在上海市航天局下屬的一家研究機構工作的方國隆，像往常一樣很晚才回到家中。正準備睡覺的兒子方湧見父親回來了，便興奮地將一本雜志遞到了他的手里：“爸爸你看，我寫的作文發(fā)表了！”“是嗎？”顧不上疲憊，方國隆立即拿起這本名叫《支部生活》的雜志，仔細地閱讀起那篇作者署名為“方湧”的作文。

作文上寫著：“我的爸爸是一位工程師，我?guī)缀趺刻於家姴坏剿娜擞?，就連星期天也很少看到他在家休息。他從來不輔導我的功課，更沒有時間陪我玩。不僅如此，他還經(jīng)常失約，明明說好了的事情，卻經(jīng)常落空……”方國隆一邊夸獎兒子文采不錯，一邊陷入了深思……

出生于1936年的方國隆畢業(yè)于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又稱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導彈工程系，并留校任教。他曾是一名軍人，在部隊服役長達10年之久?？姑涝綍r期，他作為我國高炮部隊的考察團成員奔赴前線進行軍事考察。戰(zhàn)爭的慘烈讓他有感而發(fā)：沒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國家就一定會被欺負。而我國當時軍事技術的落后，讓他萌生了投身我國軍事事業(yè)發(fā)展的決心。從部隊轉業(yè)后，他留在江蘇南京，在一家軍工企業(yè)從事技術工作。

1966年，方國隆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上海姑娘王菊英，她在上海航天局下屬一家企業(yè)擔任接線員。經(jīng)過一年的相互了解，兩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幾年內，女兒與兒子相繼出生，一家四口分居在上海和南京兩地。王菊英帶著兩個孩子在上海生活，而方國隆則長年在南京工作。

一天，正在單位上班的王菊英突然接到方國隆單位領導的電話：“你丈夫突然得了重病，醫(yī)院已經(jīng)開出病危通知，你趕緊過來一趟?！比缥謇邹Z頂?shù)耐蹙沼е鴥蓚€孩子火急火燎地趕到了南京。在鼓樓醫(yī)院的ICU病房里，王菊英見到了丈夫。當時的方國隆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面無血色。醫(yī)生告訴王菊英：“病人突發(fā)胃出血，出血量較大，我們已緊急處置，目前他還沒脫離生命危險?！笨吹教幱诨杳誀顟B(tài)的丈夫，王菊英的淚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轉。4歲的方湧問道：“媽媽，你為什么哭了？爸爸為什么一直在睡覺啊？”王菊英說：“你爸爸病了，你要聽話，別吵醒他?！狈綔ャ裸露攸c了點頭。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方國隆漸漸地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睜開眼睛后，他第一眼就看到趴在病床邊的兒子。方國隆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撫摸著兒子的頭頂。王菊英十分驚喜，急忙上前詢問丈夫：“感覺怎么樣？哪里不舒服？”方國隆搖了搖頭，用十分微弱的聲音告訴妻子：“我沒什么，只是苦了你和孩子們?！?/p>

原來，方國隆一心撲在工作上，吃飯很是隨意，不知不覺地落下了胃病。這次發(fā)病，顯然是長時間的飲食不規(guī)律且不及時就醫(yī)的后果。

丈夫脫離危險并逐漸好轉之后，還要上班的王菊英帶著兩個孩子回了上海，臨行前，她反復叮囑丈夫要好好吃飯。

三個月后，方國隆出院，單位特批他回上海休養(yǎng)。當方湧聽說爸爸要回上海后，高興極了，他問媽媽：“爸爸回家了，是不是可以每天送我上幼兒園了？”王菊英點了點頭，方湧樂開了花。

方國隆在上海家中休養(yǎng)的那一年里，是方湧童年記憶中最開心的時光。方湧時不時會驕傲地對其他小朋友說：“今天，是我的爸爸來接我！”周末時分，一家四口會到附近的閔行公園里玩。方湧會黏著爸爸陪他蕩秋千、捉迷藏。如果方湧贏了，就會笑著說“爸爸真笨”;如果輸了，方湧就耍賴，說爸爸不知道讓著小孩。

開心的時光如此短暫，一年的休養(yǎng)期轉瞬即逝，方國隆又要回南京了。臨別之前，方國隆把方湧摟在懷里，說：“在家里要聽媽媽的話，不許調皮?！狈綔ト轮骸鞍职?，你別走，你走了誰陪我玩？”方國隆背過身去，偷偷地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此時，國家的航天工程進入了快速發(fā)展階段，人才成為航天領域最稀缺的資源之一。作為有多年實踐經(jīng)驗的工程師，方國隆精通雷達與計算機技術，被上海航天研究部門相中，將他調回了上海，在一家研究機構從事研發(fā)工作。

父親調回上海，已經(jīng)念小學的方湧最開心。正值青壯年的方國隆忘了自己曾重病過的經(jīng)歷，將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航天事業(yè)中，夜以繼日，廢寢忘食。雖然人在上海，但每天早出晚歸，和在南京工作時沒有區(qū)別。

那年六一兒童節(jié)的前夕，方湧對母親說：“媽媽，過幾天就是兒童節(jié)了，爸爸會陪我去玩嗎？”王菊英回答兒子：“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時間，要不你自己去問爸爸?！碑斕?，方國隆回到家已是晚上10點多，方湧和姐姐都睡了。王菊英小聲告訴丈夫：“湧湧問你有時間陪他過兒童節(jié)嗎？”方國隆這才想起來過幾天就是兒童節(jié)了，他翻了翻日歷，真不巧，6月1日當天，有個非常重要的技術會議，作為單位的技術骨干，他不能不參加。方國隆抱歉地對妻子說：“我當天真去不了，只能辛苦你陪他們了。”接著，他又來到兒子的床邊，對睡得香甜的方湧說：“爸爸實在抽不出時間來，你能理解爸爸嗎？”

沒想到，失望的方湧將自己對父親的“抱怨”寫到了作文里，還被語文老師推薦到《支部生活》雜志刊發(fā)出來。

他很平凡：舍盡人間煙火

冬去春來，轉眼，18歲的方湧從閔行區(qū)的一所中等專業(yè)學校畢業(yè)了。由于學歷不高，很長一段時間里，方湧一直未能找到工作。

兒子就業(yè)困難，方國隆何嘗不知？又何嘗不想幫兒子一把？可一來，他不想利用自己的資源，那是國家賦予他的，不能濫用;二來，他時間和精力有限，分身乏術。

當時，國家已經(jīng)成立航天工作領導小組，開展載人飛船論證。上海航天局主要負責載人飛船推進分系統(tǒng)、電源分系統(tǒng)和測控通信分系統(tǒng)的設計。作為在航天領域工作多年的科技專家，方國隆擔任的是載人飛船電源系統(tǒng)的主任設計師。我國在這片領域當時一片空白，連造載人飛船所需的設備及組成設備的元器件都無處生產(chǎn)。本來，上海航天局也想在國外購買相關設備，可價格太高，只好作罷。方國隆和同事們決定自主研究，從找零件開始，一家一家企業(yè)跑，其間的艱辛自不必說。自己和同事們正在航天科技領域與發(fā)達國家展開爭分奪秒的比賽，方國隆哪里顧得上兒子的工作？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說：“兒子，你已經(jīng)18歲了，是個男子漢了。工作的事情，爸爸希望你靠自己！”

本來就對父親的幫助沒作任何指望的方湧，處處求職失敗后，決定自主創(chuàng)業(yè)。在閔行區(qū)江川路附近的一家賓館，方湧找到了機會。這家賓館準備經(jīng)營卡拉OK，但賓館自己不做，想與人合作。方湧便承包下來。

得知兒子自主創(chuàng)業(yè)，方國隆很是欣慰：“不管就業(yè)還是創(chuàng)業(yè)，只要是憑誠實勞動吃飯，就不丟人?！?/p>

就這樣，方湧當起了小老板。可由于這家賓館所處的地段不好，慘淡經(jīng)營了一段時間，歌廳便宣告關門。方湧又成了待業(yè)青年。

失業(yè)后的方湧十分苦惱，每天無所事事。兒子這個年齡正是成長的關鍵期，擔心他出問題，王菊英建議方國隆盡量抽空和兒子談談。

那天，方國隆利用難得的間隙，準備和兒子來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誰知方國隆還沒開口，方湧倒先說開了：“算了，我知道您會拿一些大道理來教育我，我看您還是免了吧。您是大學生，又是工程師，如果您當初多抽點時間輔導我，我說不定也能像您一樣考上大學，那找工作不是就輕松多了？”方國隆準備好的話生生地被兒子給噎了回去。

兒子遲遲就不了業(yè)，方國隆和妻子很著急。就在他們一籌莫展時，轉機出現(xiàn)了。

一天，一位在上海一家計算機研究所工作的朋友告訴方國?。骸八镉幸慌枰蕴挠嬎銠C要處理掉，你要不要？”方國隆本來就是搞計算機研究的，聽到這個消息，立馬趕到研究所，挑了一臺486的計算機帶回家。他將這臺被單位準備扔進廢品站的電腦給了兒子，并對他說：“以爸爸多年的經(jīng)驗判斷，今后，計算機會更加普及。學好計算機，將來不會為吃飯發(fā)愁。這臺要報廢的電腦，你可以用來操練操練，熟悉它的構造、部件和運行原理?！?/p>

方湧當時對計算機一無所知，但父親的苦心，他還是感受到了。盡管內心的抱怨還沒有結束，但為了掙來飯碗，方湧還是硬著頭皮，按照父親的教導，就著這臺淘汰的電腦自學起來。

沒想到，真正浸潤其中之后，方湧立即被計算機呈現(xiàn)出來的虛擬世界深深地吸引了。他如饑似渴地學習它的硬件知識，學習各種軟件的操作要領。不久，方湧不僅熟練地掌握了計算機的軟硬件知識，還學會了簡單的編程。

見兒子學習有長進，方國隆十分欣慰。他知道，機會垂青有準備的人。果然，機會不久就來了。

那天，方國隆一位曾經(jīng)的同事告訴他：“我現(xiàn)在在電視臺工作，我們這里急缺一批計算機方面的人才。如果干得好，是有機會留下來的?！?/p>

方國隆很快就將消息告訴了兒子。方湧聽了也很高興。很快，方湧就到電視臺報到了。

靠著在待業(yè)期間通過自學打下的基礎，方湧很快脫穎而出，成為電視臺在計算機方面的技術骨干。在電視臺工作的幾年里，方湧如魚得水，技術也不斷提高，為日后展示才華增添了砝碼。

兒子總算有了自己的崗位與舞臺，與此同時，女兒也參加了工作。兒女們都成人成才了，方國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是英雄：只見飛天遠闊

中國的航天工業(yè)經(jīng)歷沉淀之后，正式邁上了快車道。方國隆作為單位里的主要研制人員，工作比以往更加繁忙。

有一年“五一勞動節(jié)”前夕，方國隆又要前往北京出差。早已經(jīng)習慣了父親長年出差的方湧什么也沒有問，父親是不會告訴他關于出差的任何實質性信息的，因為那是國家機密。

勞動節(jié)當天，在家休息的方湧打開電視機，屏幕上正播放慶祝節(jié)日的直播節(jié)目。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方湧湊上前去，睜大雙眼，驚喜地叫道：“咦！這不是我爸嗎？”

沒錯，屏幕上出現(xiàn)的那個人，正是方國隆。當年，方國隆被評為全國勞模。他所說的開會，就是到北京市人民大會堂，接受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通過大會的相關報告，方湧這才知道，航天科技工作者們?yōu)閲腋冻隽硕嗌俸顾c心血。

方湧的內心波浪翻滾，他無限感慨地說：“老爸，您真行！這么光榮的事情，怎么從來沒有聽你在家里提半個字呢？”

幾天后，方國隆從北京載譽而歸。方湧見到父親的第一句話就是：“老爸，你是兒子心目中的英雄！”說完，長大后從未主動擁抱過父親的方湧，緊緊地抱住了方國隆。方國隆拍著兒子的肩膀，說：“不只是爸一個人的功勞，這份榮譽，還屬于你媽媽，以及你和你姐姐。對了，你現(xiàn)在都25歲了，該找對象了吧？上次聽說你談了一個女友，什么時候帶回家，讓我和你媽瞅瞅？”

方湧沒想到父親這么忙，還惦記著自己找對象的事，很是激動。沒錯，不久前，經(jīng)朋友介紹，方湧確實認識了一個在商場工作的女孩。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了解之后，他們確立了戀愛關系。方湧早就想請父親幫忙把把關呢?？墒?，父親太忙了，忙得每年只有大年三十才能勉強在家吃頓飯，大年初一就得回單位或者出差?；丶液?，他屁股還沒坐熱，又馬不停蹄地趕往下一個目的地。這樣忙碌的父親，會有時間幫自己把關終身大事嗎？

那天，方湧在征求父親和女友的意見之后，精心挑選了日子。王菊英也邀請幾個至親好友。大家守候在家，就等方國隆了。方湧內心十分忐忑，年少時被父親“放鴿子”的次數(shù)太多，這一次，他會不會又失約呢？好在當天方國隆總算沒有爽約，他難得地和妻子、兒女們一起吃了一頓飯，并在其他親友們的見證下，對未來的兒媳表示滿意，也為兒子與準兒媳送上了祝福的話語。

吃完飯，方國隆又匆匆離家，趕往了研制現(xiàn)場。

神舟五號飛船發(fā)射的那年春節(jié)，方國隆和同事們忙得昏天黑地。眼看春節(jié)一天天臨近，王菊英像往年一樣，在家里做起了大掃除。廚房頂上的一些灰塵，王菊英夠不著，便站在一個板凳上。不料，板凳的腿打滑，站在上面的王菊英重心失衡，從上面摔了下來，手臂骨折了。

當天晚上，方國隆便回到了上海。王菊英已經(jīng)被方湧和姐姐送到了附近的醫(yī)院，并辦好住院手續(xù)。方國隆坐在妻子的病床前，握著她的雙手，深情而愧疚地望著，久久不語。

幾十年相濡以沫，王菊英很快就看出方國隆無語表情背后的含義。其實，同樣在科技單位工作過的她也知道，神舟五號飛船馬上就要發(fā)射，作為核心專家之一，方國隆如果缺席現(xiàn)場，將是終生難以彌補的缺憾。她對方國隆說：“你還是回北京吧。這里有醫(yī)生，有兒子和女兒，他們都會照顧好我的?！?/p>

此時的方湧，早已不是那個“埋怨父親不陪自己玩”的懵懂少年，他也對父親說：“爸，您快回北京吧。這里有我和我姐呢。”

在王菊英住院的三個月里，方湧和姐姐輪流照顧母親，讓方國隆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為我國首次載人飛船發(fā)射成功，盡了一個科技工作者的綿薄之力。事后，每當談論起妻子骨折住院的事，方國隆總會說：“我欠老伴和家庭太多，太多?！闭怯辛朔絿∵@樣的科技工作者的無私奉獻，中國的航天事業(yè)突飛猛進，如今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居于世界前列。

退休之后，方國隆和老伴王菊英在上海頤養(yǎng)天年。方湧的姐姐因工作原因，常年居住在國外，他便自覺地承擔起了獨自照顧父母的責任。

和所有老人一樣，方國隆也喜歡兒孫承歡膝下的感覺。當時，方湧已經(jīng)離開工作多年的電視臺，投身在智能城市的開發(fā)建設上。因為技術過硬、工作踏實，他深受同事和合作伙伴的認可，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和相對輕閑的父親“調換了角色”。

那天，正在洽談合作事宜的方湧接到父親的電話。方國隆問他在忙什么，方湧如實回答，并問父親有什么事情，聽父親在電話里欲言又止，方湧說：“是想孫子了嗎？我今天下班后就帶回家?！?/p>

當天下班后，方湧將孩子接上，回到了父母家中。方國隆見兒孫回家，開心得合不攏嘴。

退休后的方國隆經(jīng)常受邀參加當?shù)亟M織的科普活動，給青少年講述中國航天事業(yè)的故事。方湧只要有時間，就會幫父親打打下手，要么給他當司機，要么幫他拎講故事用的相關道具。

有一次，活動結束后回到家里，方湧一邊給父親倒茶、捶背、揉肩，一邊打趣道：“爸，我可從沒有‘爽約喲?！狈絿°读似?，很快反應了過來：“哈，還記‘仇哪！”父子倆哈哈大笑起來，這滿含溫馨與天倫之樂的笑聲，飛出了窗外，久久地回響在空中……

編輯/戴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