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楠
(武漢大學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叔孫通,戰(zhàn)國末至西漢初期人,曾于秦時任待招博士與博士,后于亂世中投奔劉邦,并輔佐其制定朝儀、宗廟樂,成為漢初創(chuàng)制禮樂的第一人。對于叔孫通及其禮制建設活動,《史記》《漢書》中均有記載,歷代史書中亦有輯錄,張家山漢簡等考古資料的出土亦我們提供了線索。以此史料為基礎,古往今來眾多人士對叔孫通及其禮制建設活動進行了探究,其評價莫衷一是:持肯定之觀點者認為叔孫通以通權達變之態(tài)為漢制定禮儀,對漢初政權的鞏固、發(fā)展有積極意義,如司馬遷之言叔孫通為“漢家儒宗”[1]2105,后劉向[2]886、班固[2]925、王充[3]750亦承此觀點,孔鮒言叔孫通“學儒術而知權變”[4]176,南宋范浚更是認為“通之有功于漢豈汗馬比哉”[5]85-86,清人王夫之[6]19亦表達類似觀點;持否定之觀點者以叔孫通為諧俗取寵之徒,認為其制禮不過是為奉迎君主,違背了先秦儒家傳統(tǒng),對古禮的淪亡負重要責任,如司馬光所言:“叔孫生之為器小也。徒竊禮之糠粃,以依世、諧俗、取寵而已,遂使先王之禮淪沒而不振,以迄于今?!盵7]128后方回[8]57、楊慎[9]105等人皆持此見。
近二十多年來,學術界多從歷史背景[10]、歷史影響[11]、制禮之依據(jù)[12]、制禮之內容[13]、制禮之特點[14]等方面,對叔孫通制禮進行專題性的考究、評價。孟祥才認為叔孫通是“漢初儒家學派的領袖人物”[15]275,他通過制定朝儀,使劉邦“認識到儒學的實用價值”[15]271;黃宛峰承此觀點言:“儒學的復興最早即應歸功于叔孫通”,他認為叔孫通代表的是“半官方半民間的儒學”[10];羅昌繁進一步指出,叔孫通制禮著書是在“堅持儒者身份的前提下,以知時而變的仕宦原則進行儒學入仕實踐”[16];而楊鑫則認為叔孫通制禮“為儒學的復興做了準備”,但其行為模式卻“背離了先秦儒家的傳統(tǒng)”[17]。
簡而言之,近二十年來學術界對叔孫通的評價主要分為三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叔孫通為名副其實的“漢家儒宗”,其制禮著書并未背離儒者之基本身份;一種觀點則認為叔孫通并非“純儒”,其行為模式背離了先秦儒家之傳統(tǒng);一種觀點則采取折中之態(tài),認為叔孫通代表“半官方半民間的儒學”[10]。在對叔孫通進行評價時,將其與同時代之儒生進行橫向對比是十分重要的。而《史記·叔孫通列傳》中所描繪的叔孫通與諸儒生之間的關系則十分微妙,值得我們仔細玩味、思索。本文則擬從此角度切入,將叔孫通置于儒生群體中,通過橫向比較,對叔孫通“進退與時變化”的處世之道及“度務制禮”的儒學實踐進行考察與評析。
《史記·叔孫通列傳》中所涉及的儒生群體主要有三個:其一為侍奉秦二世的博士諸儒生;其二為叔孫通之弟子;其三為魯生。
對于博士諸儒生,《史記》有如下之描寫:
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曰:“楚戍卒攻蘄入陳,於公如何?”博士諸生三十馀人前曰:“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愿陛下急發(fā)兵擊之。”二世怒,作色。叔孫通前曰:“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為一家,毀郡縣城,鑠其兵,示天下不復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於下,使人人奉職,四方輻輳,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盜鼠竊狗盜耳,何足置之齒牙間??な匚窘癫墩摚巫銘n?!倍老苍唬骸吧??!北M問諸生,諸生或言反,或言盜。於是二世令御史案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諸言盜者皆罷之。乃賜叔孫通帛二十匹,衣一襲,拜為博士。叔孫通已出宮,反舍,諸生曰:“先生何言之諛也?”通曰:“公不知也,我?guī)撞幻撿痘⒖?!”[1]2100-2101
面對陳勝領導的反秦政治暴動,博士諸儒生堅持實事求是的立場,極陳時務之危機與發(fā)兵之緊迫,揭示戍卒反秦之本質,卻遭致秦二世的憤怒,或被降職、或被罷免。叔孫通卻一改前儒之態(tài),以明主在上、法令在下、區(qū)區(qū)盜賊不足掛齒之語,凸顯天下一統(tǒng)之局與君威之宏盛,討得二世歡心,并受賞而拜為博士??梢?,與叔孫通的“面諛”事君相比,博士諸儒生則表現(xiàn)出不懼君威、剛直不阿、極誠于所言的特點。
對于叔孫通之弟子,則可從以下史料得以窺見:
史料一:叔孫通之降漢,從儒生弟子百馀人,然通無所言進,專言諸故群盜壯士進之。弟子皆竊罵曰:“事先生數(shù)歲,幸得從降漢,今不能進臣等,專言大猾,何也?”叔孫通聞之,乃謂曰:“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斗乎?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盵1]2101
史料二:漢七年,長樂宮成,諸侯群臣皆朝十月?!鍖O通因進曰:“諸弟子儒生隨臣久矣,與臣共為儀,愿陛下官之。”高帝悉以為郎。叔孫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賜諸生。諸生乃皆喜曰:“叔孫生誠圣人也,知當世之要務?!盵1]2103
可見,叔孫通之弟子儒生百余人,是在秦亡之后跟隨叔孫通一并降服于漢朝的。降漢之初,叔孫通并未為其弟子進言舉薦,而專薦“群盜壯士”,故其弟子多有怨言。直至漢七年,朝儀首次施行并得高帝嘉賞之時,叔孫通才為其弟子進言謀職,其弟子亦大贊其為“知當世之要務”的“圣人”。
對于魯生,《史記》之描寫如下:
叔孫通使徵魯諸生三十馀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汙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彼炫c所徵三十人西,及上左右為學者與其弟子百馀人為綿蕞[1]2102。
可見,叔孫通召集魯生參與禮制建設時,諸魯生對叔孫通的態(tài)度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其中一部分魯生選擇跟隨叔孫通,從而成為其制禮的重要人才基礎;另有兩個魯生則對叔孫通的人品及制禮活動表現(xiàn)出強烈的譴責和不滿。其不滿原因主要有:一則,他們認為叔孫通事君眾多,且皆以“面諛”上位,其行不合君子之道德風范;二則,他們認為天下初定、德化未就,興禮起儀不合時事;三則,他們認為叔孫通所定之禮有違古制。而叔孫通亦稱此兩人為不知時變的“鄙儒”。值得注意的是,叔孫通所征魯生三十余人中,只有二人不肯跟隨,可見在當時這樣的儒生只是少數(shù)。
以第一部分的梳理為基礎,此部分通過橫向對比法,對以上三個儒生群體所扮演的角色進行分析、對比,從而為評估叔孫通之儒者身份及其禮制建設活動提供橫向參考坐標。
由第一部分的分析可知,叔孫通與博士諸儒生之間存在著顯著的差別,其差別的焦點便在于是否以“面諛”事君。面對反秦起義之政治危機,博士諸儒生實事求提出“發(fā)兵擊之”的對策,盡管秦二世對此怒形于色,他們仍然堅持己見、力陳時危,絲毫不畏懼降職、罷免的責罰。而叔孫通卻有懼于“虎口”之危,在捕捉到了二世的情緒變化后,馬上表現(xiàn)出了阿諛奉承之態(tài)。實際上,在先秦時期,孔子便言“巧言令色,鮮矣仁”[18]3,他深以“巧言,令色,足恭”為恥,并言“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18]52;而孟子不僅在義和利之間選擇“舍生而取義”[19]277,對于權貴,他更表現(xiàn)出“吾何畏彼哉”[19]260的態(tài)度,堅守本心而不屈服于權貴,同時他亦指出“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19]152,極言誠之于人的重要性??鬃优c孟子此番論述,便界定了先秦儒者應遵循的道德品行與君子風范。依此為標準可知,在秦二世面前不懼君威、剛直不阿、極誠于所言的博士諸儒生,顯然是秉承先秦儒家君子風范的中規(guī)中矩的傳統(tǒng)儒生。而叔孫通之“面諛”事君顯然有違先秦儒家所提倡的君子風范。
這種差異在叔孫通與兩魯生的關系中表現(xiàn)得更為顯著。實際上,兩魯生對叔孫通的譴責基本代表了歷來批判叔孫通之人的觀點,也是造成歷代學者對叔孫通爭議頗紛的重要原因。從叔孫通之為官經歷來講,他在降漢前,曾先后任秦待招博士與博士,繼而又投奔項梁、懷王、項王;降漢后,先后任博士、太常、太子太傅、太常??v觀叔孫通之為官生涯,其曾先后侍奉五主,其中有兩次較明顯的升遷:第一次發(fā)生在秦二世詔博士諸儒生答問之時,叔孫通因“面諛”二世,得以從待招博士升為博士;第二次發(fā)生在漢七年,叔孫通迎合劉邦之要求,所行朝儀深得高祖之心,從而由博士升為太常。由此來看,叔孫通之行為確不符合古代“忠臣不事二君”[1]1917的觀念,其兩次升官似乎也都是因為善于迎合統(tǒng)治者,亦即兩魯生所謂“面諛”。在這一點上,兩魯生對叔孫通的批判與博士諸儒生達成了一致,可見在秉持先秦儒家道德品行與君子風范方面,他們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傳統(tǒng)儒生的代表。
除此之外,兩魯生認為天下德化未定,興禮起儀不合時宜。對此,王夫之有段精彩論述對兩魯生之論進行了反駁:
魯兩生責叔孫通興禮樂于死者未葬、傷者未起之時,非也。將以為休息生養(yǎng)而后興禮樂焉,則抑管子“衣食足而后禮義興”之邪說也。子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信者,禮之干也;禮者,信之資也。有一日之生,立一日之國,唯此大禮之序、大樂之和、不容息而已……然則立國之始,所以順民之氣而勸之休養(yǎng)者,非禮樂何以哉?譬之樹然,生養(yǎng)休息者,枝葉之榮也;有序而和者,根本之潤也。今使種樹者曰待枝葉之榮而后培其本根。豈有能榮枝葉之一日哉?故武王克殷,駕甫脫而息貫革之射,修禋祀之典,成象武之樂。受命已未,制作未備,而周公成其德,不曰我姑且休息之而以待百年也[20]19。
王夫之此言打破了禮樂之興起需以百年德化為基礎之論。但兩魯生之論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漢初社會歷史現(xiàn)狀,正如《史記》所載:“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呂后時,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盵1]2370漢初立國,其所憑籍皆武功之臣,且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均百廢待興,故“與民休息”的“黃老之學”成為漢初政治的主旋律。在這種社會歷史現(xiàn)狀下,叔孫通興禮起儀必會遭致非議。
而對兩魯生“公所為不合古”之譴責,也并非沒有歷史依據(jù)?!妒酚洝份d“至于高祖,光有四海,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減損,大抵皆襲秦故”[1]1024-1025,“臣(叔孫通)愿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1]2102皆表明叔孫通所制禮對秦儀有所承襲;朱熹亦指出叔孫通所制之禮不同于古禮,如其所言:“叔孫通為綿蕝之儀……比之三代燕享群臣氣象,便大不同,蓋只是秦人尊君卑臣之法”[21]3054,“叔孫通所制漢儀,及曹褒所修,固已非古,然今亦不存”[21]2208;錢穆亦指出:“而叔孫制儀,遂垂為漢家之常典。三代禮樂,徒供漢儒為慕古之空想耳?!盵22]48兩魯生堅守百年德化論與古禮之規(guī)制不肯變通,與叔孫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這進一步印證了兩魯生中規(guī)中矩傳統(tǒng)儒生的身份。
與博士諸儒生及魯生相比,叔孫通之弟子對叔孫通之態(tài)度經歷了極富戲劇性的變化。叔孫通之弟子愿隨其降漢并參與其禮制建設活動,可見他們并未因事多主、“面諛”或不合古禮等事對叔孫通的人格和行為產生質疑。這點與恪守先秦儒家君子風范的博士諸儒生,以及忠于古禮和傳統(tǒng)儒學的兩魯生有顯著差別。他們選擇同叔孫通一起進入仕宦之路,又因未被叔孫通及時舉薦而對其多有“竊罵”。從時間來看,當時正值漢二年,“漢王東略地”,“南渡平陰津”,北有“項王北擊齊……齊皆降楚”[1]262,西有彭城、廢丘之戰(zhàn)事,天下未平、政局未定、武官當用。叔孫通正是對漢初之社會政治背景有著深刻的認識,故以“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斗乎”[1]2101為由,暫緩對其弟子的舉薦,而特舉武功之徒。相比之下,叔孫通之弟子不僅不明時局,還因自身利益未得滿足而心生怨恨,其利祿之心切不明自現(xiàn)。當叔孫通審時度勢,趁朝儀創(chuàng)建初得成就,順勢為其弟子謀得官職之時,他們又以全然不同之態(tài)稱贊叔孫通為“知當世之要務”的“圣人”,前后之對比十分明顯,更與兩魯生之態(tài)度截然不同??梢?,叔孫通之弟子既沒有審時度勢的歷史眼光,又無法恪守先秦儒家君子風范,他們在追求自身政治、利益訴求時所表現(xiàn)出的利祿化、官僚化特點,是十分明顯的。
而對于那些跟隨叔孫通的魯生,從既有史料可知,他們并沒有表現(xiàn)出像兩魯生一樣的強烈抗拒,但其跟隨叔孫通之目的究竟為何,由于史料所限也無法進一步考辯。但可以確定的是,所征魯生三十余人中,除了兩個魯生之不就,大部分魯生還是選擇跟隨叔孫通而從事。可見在當時的社會情況下,大部分儒生還是選擇順應時局,或為利祿之需求,或以應時之態(tài)做儒學入仕之嘗試。
由此可見,在漢初儒學不受重視、武功之臣當用的社會背景下,上述儒生群體呈現(xiàn)出了明顯的分野。班固在評價大儒董仲舒時曾言“抑抑仲舒,再相諸侯,身修國治,致仕縣車,下帷覃思,論道屬書,讜言訪對,為世純儒”[2]2262。班固所言“純儒”便指像董仲舒一樣秉持純粹、正統(tǒng)儒學的儒者。而純粹、正統(tǒng)之儒學莫過于先秦孔孟之屬。荀子在評析先秦儒者之身份時曾言:“儒者法先王,隆禮義……人主用之,則勢在本朝而宜;不用,則退編百姓而愨……雖窮困凍餧,必不以邪道為貪;無置錐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義?!诒境瘎t美政,在下位則美俗?!盵23]75若以此為標準對上述諸儒生進行評析,則博士諸儒生及兩魯生均能堅守先秦儒家君子風范,忠于古禮和傳統(tǒng)儒學,他們可謂當時之“純儒”。相比之下,叔孫通之弟子則呈現(xiàn)出對先秦儒家傳統(tǒng)的背離,是利祿化、官僚化儒生的代表。
由上部分之梳理分析可知,叔孫通與博士諸儒生、兩魯生存在顯著差別,與其弟子亦不盡相同。那么我們該如何評析叔孫通之儒者身份及其禮制建設活動?此部分擬結合叔孫通之身份背景、漢初之社會政治環(huán)境、叔孫通制禮之原則,對此問題進行分析。
對于叔孫通這一人物的身份背景,最早的記載見于《史記》:“叔孫通者,薛人也。秦時以文學徵,待詔博士?!盵1]2100由此史料我們可獲得兩條信息:一為叔孫通生于薛縣;二為叔孫通擅長“文學”,并因此任秦待招博士之官。對于“薛縣”一詞,《索隱》言“薛,縣名,屬魯國”[1]2101。可見叔孫通之生養(yǎng)之地“薛縣”處在原魯國范圍內。錢穆曾指出,齊魯之文化因受孔丘等人的影響而呈現(xiàn)出“尚文化,重歷史”[22]3,以整個社會之改造為理想[22]19的特點。此處之“文化”“歷史”便指上古三代之歷史、文化、典章制度、人文精神,而以整個社會之改造為理想則深刻體現(xiàn)了儒家“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經世志邦之道。齊魯之地所特有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使當?shù)爻蔀椤叭鍖W最興盛的地區(qū)”[24]。秦始皇東行郡縣之時,曾“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1]172,及至始皇焚《詩》《書》,“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高祖圍魯之時“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誠可謂“圣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1]2370。而叔孫通所擅長之“文學”,即儒家文化典籍和學術思想,正如《史記》所言:“夫齊魯之間於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盵1]2370叔孫通出生于薛縣,受齊魯文化滋養(yǎng)頗深,又師從孔子八世孫孔鮒[4]88,其儒學素養(yǎng)、功底、基礎都是十分扎實、深厚的,后其任秦、漢博士之官,為漢制禮著書也印證了此點。從這個角度來講,叔孫通儒者之身份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爭議之焦點便在于叔孫通之“面諛”事君。本文認為分析此問題時應結合具體社會政治背景。從其“面諛”秦二世的背景來講,當時正值陳勝起兵于山東,據(jù)《史記》所載:“山東郡縣少年……皆殺其守尉令丞反,以應陳涉,相立為侯王,合從西鄉(xiāng),名為伐秦,不可勝數(shù)也?!盵1]191而當時之朝廷,除了有秦二世這位殘酷暴虐的君主外,又有以趙高、李斯為代表的官僚內部權力斗爭,足可見當時秦統(tǒng)治之政治危機。叔孫通正是深知其學術理想與政治抱負無法在這種背景下施展,才選擇以變通之態(tài)迎合二世,以求在危機情況下自保?!犊讌沧印分杏卸慰柞V與叔孫通的對話:
秦始皇東并,子魚謂其徒叔孫通曰:“子之學可矣,盍仕乎?” 對曰:“臣所學於先生者,不用於今,不可仕也?!弊郁~曰:“子之材,能見時變,今爲不用之學,殆非子情也?!笔鍖O通遂辭去以法仕秦[4]88。
由此材料來看,叔孫通以所學不用于今而放棄入仕,可見其對儒學與秦朝政治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有十分清楚的把握。而由材料亦可知叔孫通之理想并非“不用之學”,相反,其理想抱負是使平生所學見用于社會。這正是儒家“學而優(yōu)則仕”[18]67經世志邦之精神的體現(xiàn),只有在統(tǒng)治階層獲得一定身份地位,才能將政治教化付諸實踐,亦即荀子所謂“在本朝則美政”[23]75,錢穆所謂“求為社會整個的改造之理想”[22]19。在這種現(xiàn)實和理想的矛盾之下,他才以知時而變的仕宦原則事秦。而對叔孫通的另一爭議,便是其事多主并降漢之舉。兩魯生便認為叔孫通此舉有違先秦儒家君子風范。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在評價管仲時,并未因其先后侍奉公子糾和齊桓公而將其視為不仁之徒,反而言:“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盵18]170而叔孫通之事漢,正如管仲之輔佐桓公,表面上看,他的行為確實有違傳統(tǒng)君子形象,但其為漢代禮制建設所做的貢獻更是不容忽視??鬃釉u價管仲時并未因小諒而忽視其大節(jié),可見,即便以先秦儒家標準衡量,對叔孫通都是表揚多于批評的。于此同時,《史記》中有一細節(jié)值得我們重視:“漢二年,漢王從五諸侯入彭城,叔孫通降漢王。漢王敗而西,因竟從漢?!盵1]2101在漢王敗北之時,叔孫通仍選擇跟從漢王。若其出發(fā)點為利祿,則可不必棄秦而逃,更不必在漢王敗北之際仍然跟隨。這可充分證明,叔孫通行為的出發(fā)點并非利祿,而是為實現(xiàn)儒學致用積極尋找最佳政治環(huán)境,在這一點上叔孫通與其弟子是有所區(qū)別的。梅福亦言:“臣聞箕子佯狂于殷,而為周陳《洪范》;叔孫通遁秦歸漢,制作儀品。夫叔孫先非不忠也,箕子非疏其家而畔親也,不可為言也。昔高祖納善若不及,從諫若轉圜,聽言不求其能,舉功不考其素?!盵2]2198
這種知時而變的仕宦原則同樣體現(xiàn)在叔孫通侍奉漢高祖的過程中。就社會歷史背景而言,漢高祖以布衣為天子,又于馬上得天下,文化涵養(yǎng)的缺失及重武輕文觀念使其對繁復深奧的儒學義理甚為不屑。在叔孫通降漢之初,便有“叔孫通儒服,漢王憎之”一事。叔孫通欲起朝儀之時,高祖也特意強調“令易知,度吾所能行為之”[1]2101。而當時位居朝廷要職的重臣也多為蕭何、曹參等武功之臣。加之當時天下初定,社會并未發(fā)展到矛盾積弊甚深而迫切需要儒學調節(jié)的地步,故漢承秦制、無為而治成為當時政治的主旋律,儒家學說、政治理論并未進入統(tǒng)治者視野,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漢初儒學在夾縫中生存的現(xiàn)狀。在這種情況下,儒學若要見用于政治,就必須與當時現(xiàn)實政治需求相結合。實際上,儒家禮樂文化本質上就是強調尊卑等級秩序的貴族政治文明,這一特點為叔孫通將其與現(xiàn)實政治相結合,并積極推動儒學入仕實踐提供了可能性。而漢初政治最迫切之問題便是儀法未具情況下君臣秩序的混亂,高祖便深以“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1]2101之局面為患。此時的現(xiàn)實政治需求使得“尊君”成為首要任務,而叔孫通正是抓住此點積極向高祖言說儒學守成之用。為使儒學在最大程度上實現(xiàn)政治實踐,叔孫通“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1]2102,以符合漢初社會政治現(xiàn)狀,這才順利推動相關禮制建設活動的展開??梢姡鍖O通在堅持儒者身份的前提下,以知時而變的仕宦原則進行儒學入世實踐,開儒生群體事君之濫觴,具有首創(chuàng)性及奠基性。
與此同時,仍需注意到在此過程中,儒學以“尊君”為首要任務,并走上與現(xiàn)實政治需求相結合的道路,逐漸成為帝制文化建構的基礎,這種轉變可謂深受漢代社會歷史背景的影響。當然,在此過程中不愿妥協(xié)于現(xiàn)實政治的儒生,便成為堅守先秦儒學傳統(tǒng)的中規(guī)中矩的傳統(tǒng)儒生;能順應時變發(fā)揮儒學致用之效的儒生,便成為了仕宦原則下之新儒生;為追求利祿而妥協(xié)于官場的儒生,便成為利祿、官僚化之儒生。但前兩者從本質而言,并未背離儒者之身份。荀子評析先秦儒者之身份時曾言:“儒者法先王,隆禮義……人主用之,則勢在本朝而宜;不用,則退編百姓而愨……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盵23]75以博士諸儒生、兩魯生為代表的,“不用”于政治的儒生,便是“在下位則美俗”的傳統(tǒng)儒生;以叔孫通為代表的,見用于政治的儒生,便是“在本朝則美政”的新儒生。其分野的出現(xiàn),便是受具體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
叔孫通所制之禮不同于古禮,主要是因為他以雜就“古禮與秦儀”為原則而制禮。若對叔孫通制禮之依據(jù)進行考察,可知其所憑借主要有三:一則為古禮之文獻典籍;二則為秦儀;三則為曉習古禮的魯生,及叔孫通個人的禮學積淀。從古禮之文獻典籍來講,實際上,經西周末年禮崩樂壞的政治混亂,以及始皇嬴政當政時期的大肆焚毀書籍,古禮之文獻典籍便十分缺失了。正如司馬遷所言:“周道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1]2507《后漢書》亦載“漢初天下創(chuàng)定,朝制無文,叔孫通頗采經禮,參酌秦法,雖適物觀時,有救崩敝,然先王之容典蓋多闕矣,是以賈誼、仲舒、王吉、劉向之徒,懷憤嘆息所不能已也”[25]809。杜佑更是言:“周公攝政,六年致太平,述文武之德,制周官及儀禮,以為后王法……周衰,諸侯僣忒,自孔子時已不能具?!盵26]857認為古禮文獻自孔子時便不甚完備??鬃硬蛔阋哉麒?、宋也是因為“文獻不足故”[18]34??梢?,在古禮之文獻典籍不足的現(xiàn)實情況下,還原古禮并非易事。而對于秦儀,據(jù)“至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1]1024。可知秦儀來源于六國之禮,又頗采其中尊君抑臣之內容。秦本辟處西方,無文化之傳統(tǒng),其學術文化皆來自于東土,又以三晉功利之學為多。秦始皇雖曾征齊魯博士七十余人至泰山行封禪之禮,然其目的皆為歌功頌德。由此可見,秦儀雖采擇六國之禮,但其內涵已大不同于往昔。叔孫通曾“以法事秦”[4]88,也證明了秦儀頗有尊君抑臣之法家色彩。但在古禮崩壞、文獻典籍缺失之情況下,秦儀確是吸取古禮的途徑之一,那么叔孫通參酌秦儀,勢必造成所制之禮不同于古禮的狀況。從魯生及叔孫通而言,他們都有著深厚扎實的儒學功底和禮學積淀,無疑是保留和傳承古禮的重要途徑。但在漢初儒學發(fā)展的夾縫中,其個人際遇和發(fā)展又不免受到當時社會現(xiàn)實背景的影響,故其對古禮的還原也是有限的。由此可知,叔孫通所制之禮不同于古禮,很大程度上是由漢初社會歷史現(xiàn)實與文獻典籍的缺失造成的。
綜上所述,漢初儒學不受重視、武功之臣當用的社會歷史背景,對儒學的發(fā)展以及儒生的思想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妒酚洝な鍖O通列傳》中所展現(xiàn)的儒者群體,便體現(xiàn)著在此背景下不同儒者之分化:不愿妥協(xié)于現(xiàn)實政治和官場的儒生,便成為了秉持先秦儒家傳統(tǒng)的、中規(guī)中矩傳統(tǒng)儒者群體,亦即“純儒”,如前述兩魯生;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以仕宦原則入仕、發(fā)揮儒學致用之功的儒生,便成為時代條件下之新儒生,如叔孫通;為謀官職、利益而投身政治、迎合政治需求的儒生,便成為官僚化、利祿化的儒生,如前述叔孫通弟子。叔孫通在堅持儒者身份的前提下,以知時而變的仕宦原則進行儒學入世實踐,開儒生群體事君之濫觴,具有首創(chuàng)性及奠基性。其所制之禮以“尊君”為首要任務,將儒學引上同現(xiàn)實政治相結合的過程,這體現(xiàn)了以儒學為基礎的帝制文化構建的過程。至于其所制之禮不同于古禮,很大程度上是由漢初社會歷史現(xiàn)實與文獻典籍缺失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