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必應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明清之際,黔地文學創(chuàng)作呈一時之盛,其間又以遵義沙灘文化之代表鄭珍、莫友芝、黎庶昌尤為突出,以致錢仲聯(lián)先生有“晚清三百年,王氣在夜郎”之譽。其中莫友芝與鄭珍并稱“鄭莫”,二人合撰《遵義府志》,梁任公稱其為“府志中第一”,曾國藩譽其“西南碩儒” “黔中固有此宿學耶”,張之洞言其“蚤年高名動帝都”,《清史稿》評其“西南大師”。在經(jīng)學、詩學之外,莫友芝亦是貴州籍作家中少有的自覺追求于詞創(chuàng)作的文人,這或與其補黔地詞史之闕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有關(guān)。對此,在其《葑煙亭詞草序》中可得窺見:
然而吾黔自君材、滋大破詩之荒,漁璜、鹿遊、白云、端云諸老繼之大昌,獨未有開先倚聲者。今使柏容挾其所為,掉背海內(nèi)歌場酒隊間,諒未肯遽作三舍避。則他日后進,數(shù)南中樂章別子,必將曰柏容先生,則雖長才短馭,或亦可無憾與[1]34?
莫友芝七歲時以“竹外山猶影”之句請父以“影山”命名草堂,其詞集亦名《影山詞》。近來對于《影山詞》的研究悄然興起,然多集中于其版本、考證、民俗文化方面。對于《影山詞》中的語言藝術(shù)方面,雖如黃萬機《莫友芝評傳》、李朝陽《〈影山詞〉注評》皆有所論及,然由于側(cè)重不同,多有未得盡興之處。今筆者僅就《影山詞》之語言藝術(shù)試加論之,以俟方家指正批評。
莫友芝創(chuàng)作態(tài)度極其嚴謹,據(jù)其在《葑煙亭詞草序》中自言:“余每持苛論,即一字清濁小戾于古,必疵乙之,而柏容常以為不謬,日鍛月煉,不盡善不已。”[1]33柏容即黎兆勛,雪樓先生黎恂之子,黎恂于沙灘建“鋤經(jīng)堂”以藏書,并執(zhí)教禹門寺私塾“振宗堂”,一時從游者數(shù)十百人,其子黎兆勛、外甥鄭珍、年家子莫友芝皆從學焉,是故莫友芝與黎兆勛多有切磋琢磨之交流。正是這種對推敲精神的繼承和力求盡善盡美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保證了《影山詞》語言字詞的準確自然,凌惕安跋《影山詞》云:
展閱之下,見其中朱墨斑斕,密批濃抹,多系柏容手筆。有乙而復存,存而復涂者;亦有豫空字句,幾經(jīng)鉆研,乃復譜入,前后字墨不類者。當日諧律之專精,誠可嘆服[2]288。
除嚴謹專精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外,莫友芝論詞則主張炎、姜夔“清空”一路,由此形成了《影山詞》選詞遣字、雅淡自然的語言風格。李朝陽認為此或與莫友芝一生漂泊之經(jīng)歷有關(guān),“莫友芝科場失意,仕途不暢,寄寓曾國藩幕府達十年之久,這種生活經(jīng)歷和姜夔流落江湖、寄食于清貴之家的身世十分相似”[2]37,又加之“莫友芝詞作的三分之二都是艷情詞”[2]39,故其詞作亦于白石相近。而莫友芝論及詞之創(chuàng)作,于《葑煙亭詞草序》中有言:
子尹詞舊兼工,七八年前已自編集約《經(jīng)巢寱語》,曾為序之以存。伯庸與余則皆未涉其藩,鹵莽嘗試云爾。既伯庸秋試累躓,余亦春官數(shù)困,牽迕人事,幽憂無聊,乃復相與上下五季兩宋,逮本朝鉅公之制,準玉田緒論以相切劘[1]32。
玉田即南宋詞學家張炎,對莫友芝詞之創(chuàng)作影響極深,黃萬機先生在《莫友芝評傳》中認為莫友芝一生詞之創(chuàng)作“終究未脫出張炎緒論的藩籬”[3]385。張炎詞學著作《詞源》一書推崇姜夔、力主“清空”之說:
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此清空、質(zhì)實之說[4]11。
莫友芝既對詞的創(chuàng)作要求嚴謹,“每持苛論,即一字清濁小戾于古,必疵乙之”[1]33,又主張炎“清空”之說。故其詞作往往無艱雕琢晦澀之弊,而語言清新流暢、選詞遣字雅淡自然,每每有出水芙蓉、不假雕飾之感。而作為莫友芝詞作的主要內(nèi)容,在描寫女性情思的艷情詞之中,這種雅淡自然的語言風格體現(xiàn)尤為明顯,如其《杏花天》:
櫻花又受風情小,盡守著、閑愁閑惱。爐煙斷盡蘭窗悄,夢過午因多少。
得夢里、常來也好,夢又是、沒頭沒腦。薄情未到音書渺,爭似淚痕雙照[2]72。
此詞描寫一女子相思遠人、而音書渺茫不由得淚眼雙照之狀。上闕言櫻花漸小、爐煙斷盡,而午夢之間“盡守著、閑愁閑惱”,思緒萬千,愁緒萬縷。下闕言夢中相見已是不易,而縱使夢中“夢又是、沒頭沒腦”,想起夢中人在外,而薄情至此“音書渺”,頓覺心頭委屈“淚痕雙照”。此詞描摹女子情思獨到細膩,把女子樓閣午夢之間的“閑愁閑惱”“沒頭沒腦”的愁緒心理描繪得細婉幽約,雖是詞中之景,宛如眼前之人。雖是男子作閨音,卻寫出了女子“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悔教夫婿覓封侯”的神態(tài)之妙,“夢”“淚”“風”“花”等字詞的運用,更營造出慵懶、繾綣、幽怨的情緒氣氛。此等對女性神態(tài)情狀描寫周詳細膩的艷情之詞,在《影山詞》中俯拾皆是。再如其《荷葉杯》一詞:
蘭棹弄蓮何處?嬌語。度南塘。綠荷風偃翠鬟見。半面。又迷藏[2]175。
荷葉杯,《詞牌釋例》云:“蘇軾《中山松醪》詩自注:‘唐人以荷葉為酒杯,謂之碧筒酒。’調(diào)名或本此?!盵5]隋殷英童《采蓮曲》中有“蓮葉捧成杯”之句,取以為詞調(diào)名,“分單調(diào)、雙調(diào)兩體。單調(diào)23字或26字,雙調(diào)50字,皆平韻仄韻互用”[2]176?!逗扇~杯》詞牌用韻句式復雜,音節(jié)曲折多變,宜于表現(xiàn)片時苦澀的沉郁的復雜的情感。據(jù)楊湜《古今詞話》載:
(韋莊)以才名寓蜀,蜀主建羈留之。莊有寵人,資質(zhì)艷麗,兼善詞翰。建聞之,托以教內(nèi)人為詞,強奪去。莊追念悒怏,作《小重山》及《空相憶》云:‘空相憶’,何計得傳消息。天上姮娥人不識,寄書何處覓?新睡覺來無力,不忍把伊書跡。滿院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橐馄嘣梗讼鄠鞑?,盛行于時,姬后聞之,逐不食而卒[6]。
可見以《荷葉杯》詞牌寫苦澀凄怨之情由來已久,而觀莫友芝此篇,全篇僅23字,一反以往傳統(tǒng),以傳統(tǒng)凄怨之詞牌寫少女青春活潑之情狀。通過“嬌語”可想象采蓮女子嬌弱之態(tài),僅言“半面”則可見其嬌羞之狀。蘭棹,蘇軾《前赤壁賦》云:“桂棹兮蘭槳”;嬌語,溫庭筠《舞衣曲》云:“管含蘭氣嬌語悲”;南塘,《西洲曲》云:“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半面,白居易《琵琶行》云:“猶抱琵琶半遮面”。些許字詞之運用,更見采蓮女子嬌羞婀娜之體態(tài),“通過風吹荷葉,人隱葉底這一瞬間過程的描寫,把采蓮女的形象寫得若隱若現(xiàn),形象朦朧”[2]176。從此詞中,似可見易安“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之傳神處,作者抑或有著東坡“多情卻被無情惱”相同的心緒。此《荷葉杯》語言上極其清雅,無生僻苦澀字詞,以“蘭棹”“蓮”“南塘”“綠荷”一系列物象的點綴營造出幽美自然的環(huán)境,環(huán)境的天然生機與少女的天真活潑相得益彰,選詞遣字上的雅淡自然使得這種美感更能動人。
對于莫友芝《影山詞》的分類,李朝陽《〈影山詞〉注評》:“將《影山詞》的題材內(nèi)容分為‘戀情詞’‘親情、友情詞’‘農(nóng)事詞’‘節(jié)令和地域風情詞’‘詠懷詞’‘酬唱贈答詞’‘祝壽詞’‘題畫詞’‘懷古詞’等九類?!盵2]3黃萬機《莫友芝評傳》則分為四類:“一是反映農(nóng)事及民間風情風物之作;一是書寫閑情逸致之作;一是書寫閨情戀愁之作;再就是朋友贈答之詞和傷悼親人之作?!盵3]385
以上皆是從其詞作題材內(nèi)容劃分,且各有獨到之處,但若就起詞作風格來看,則似可分為兩類:一類為婉約細膩之詞,詞類于《影山詞》中占大部分;一類為接近豪放一路之詞,此類于《影山詞》中雖較少,卻為重要之補充。上述《杏花天》《荷葉杯》等艷情詞為婉約風格之典型,而在《影山詞》中,就語言而言,其豪放一路之詞作亦與婉約之詞相似,選詞遣字雅淡自然,在《影山詞》中能達到語言風格上的統(tǒng)一。限于篇幅,今且以其詠懷之作《滿江紅》為例,一窺其豪放一路詞作中語言的雅淡自然:
迭浪驚穿,二千里,插天青壁。隨處有云驅(qū)雪哄,電奔雷擊。積怒欲吞三峽勢,重門不放千艘入。問忠宣何事惜神斤,平江石。
于越限,西甌窄。更始道,西鄉(xiāng)惑。算頭蘭誅后,幾回開塞!故壘難錄楊燕里,荒墳莫吊王忠國。但時時折戟露沉沙,漁人得[2]391。
此詞所寫對象為烏江渡,上片寫烏江所見之景,波濤洶涌,電奔雷擊,有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下片懷古詠史,從更始道、誅頭蘭,到播州楊氏之亂、明末王祥之敗,豪邁壯闊,囊括古今,詞作間大開大合、縱橫捭闔,有南宋豪邁一派之氣。而語言無艱澀之弊,寫景抒懷皆出于自然,句辭沖和平淡、淡雅自然,為莫詞上乘之作。由是觀之,莫友芝《影山詞》中,因“三分之二都是艷情詞”[2]39,故情緒多細膩幽約語言運用追求自然,不事雕飾。三分之二之外的詞作之中,細美幽約的婉約一派亦是其間主體,而為數(shù)不多的風格較近豪放一路之詞作,選詞遣句亦能做到雅淡自然、沖和平淡,在《影山詞》中達到語言的和諧統(tǒng)一。
中國古代自《周易》“圣人立象以盡意”起,逐步形成了以“意象”論文學的文論傳統(tǒng)。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神思》言:“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具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尤端?!盵7]葛應秋《制義文箋》:“有象而無意, 謂之傀儡形, 似象非其象也。有意而無象, 何以使人讀之愉惋悲憤, 精神淪痛?!盵8]劉熙載《藝概·詩概》曰:“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故詩無氣象,則精神亦無所寓矣。”[9]85古往今來意象之論未有停歇,文學創(chuàng)作中意象之重要可以得見。
所謂意象,即文學創(chuàng)作中構(gòu)思的意趣和物象的契合。作為一種文學體裁,詞的創(chuàng)作中對于意象的搭構(gòu)至關(guān)重要。在莫友芝《影山詞》中,因其所書寫多艷情婉約之詞,意象亦多擷取日常生活常見之景及清麗優(yōu)美之物,以搭構(gòu)出風調(diào)閑雅、情中有思的情調(diào)氛圍。因于詞為艷科的詞學傳統(tǒng),纏綿悱惻、婉約陰柔、綺靡柔美、哀感頑艷風格的清詞麗句往往被視為“本色”“正宗”。李朝陽認為:“莫友芝詞創(chuàng)作亦保持了這一傳統(tǒng),以‘秦周姜史’為學習對象,故其詞作的大半都是艷情詞。這些戀情詞或描寫少女戀愛時嬌羞的情態(tài)……或表達離別相思的深情……或反映夫妻之間的柔情蜜意?!盵2]23-24莫友芝艷情詞中的意象大多清新自然,于所寫之情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如其《糖多令》一詞:
深柳板橋斜,晴溪一段紗。苧蘿村合住西家。三板小船乘水到,迎笑著,倚梅花。
香徑短籬遮,深旋閣似蝸。妙清于展遍丫叉。殺粉調(diào)鉛倉猝就,持比較,沒爭差[2]186。
糖多令,詞牌名,又名“唐多令”“南樓令”“箜篌曲”,有雙調(diào)六十、六十一、六十二字三種。莫友芝此《糖多令》,雙調(diào)六十字,上下兩片皆先寫景,而后描寫少女嬌羞之形態(tài),清新活潑,生動自然。上片首句以“柳”“橋”“溪”皆日常生活場景中常見之景,而以“深”言柳蔭之濃、以“斜”寫板橋之態(tài)、以“紗”喻溪水之柔,柳林濃蔭之下,晴溪水流如紗,板橋橫斜其上,一派靜謐優(yōu)美景象浮于眼前。中句由寫景轉(zhuǎn)入寫人,由所見優(yōu)美之景想及此地必有西子之家。苧蘿即苧蘿,浙江諸暨山名,相傳西施為此山鬻薪者之女,見《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尾句則寫所見之少女,客人乘船而至,而少女笑倚梅花,嬌狀可憐,此句深得“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之神韻。
下片首中兩句亦寫景,道旁籬笆遮住了小徑,芳閣閨房如蝸殼藏于幽深之中,綠葉濃蔭布滿樹枝。香徑,言小路之芬芳,宋晏殊《浣溪沙》:“小園香徑獨徘徊?!鄙钚w似蝸,言閨房之幽深,宋陸放翁有《蝸廬》詩言:“小葺蝸廬便著家,槿籬莎徑任欹斜?!鄙舷聝善m皆為寫景,而實際所指不同,上片為村外之所見,而下片為“小船乘水至”而所得見之院內(nèi)景色,故上片寫景清新自然,而下片幽然靜美。末句言少女既見來人,倉猝之間調(diào)制鉛粉,“其‘女為悅己者容’的急切心態(tài)在其行動之中顯露無疑”[2]187。
此詞所描寫之主人公為一懷春之少女,故詞間所見之意象亦皆清新、干凈、自然,而豆蔻少女情竇初開的情思縈繞其間,其人其景相得益彰,顯見少女青春活潑之姿、嬌羞婉柔之態(tài)。莫友芝《影山詞》中之意象大都是常見之物,沒有穿鑿浮贅之言語、亦無炫博矜奇之傾向。而在尋常意象的搭構(gòu)之間,往往能做到詞作的情景交融、生動自然,達到淡處皆深、情中有思的境界。這不僅體現(xiàn)于占《影山詞》絕大部分的艷情詞之中,在其余類型詞作中亦一以貫之,如其反映地域風情的詞作《江城子》:
山家滋味在春朝,鮭煙苗,續(xù)春巢。角筍斑斑,柮火帶衣燒。兩盞三杯隨意下,渾勝得,庾郎饕。
故人相訪渡江皋,步林坳,自甄料。豉饤酼絲,添著兩三肴。展取生生咼菜葉,和雜糝,試春包[2]132。
此詞上片寫“山家滋味”之怡然自足,下片寫“故人相訪”之飲食場景,頗有宋陸放翁《訪山西村》中“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之趣。此詞共七十字,而全篇飲食相關(guān)之名物迭出,使得詞間漫布著濃厚生活氣息,別具風致。上片之中,山家,可釋為山野人家,如明高啟《一剪梅·閑居》“竹門茅屋槿籬笆,道似田家,又似山家”之句;又可釋為隱士,如宋梅堯臣《九華隱士居陳生寄松管筆》中“一獲山家贈,令吾媿汝曹”之句,于此詞中,則兩釋皆可通。其后句間,菜肴飲食名物多出。鮭,泛指魚類,《南史·庾杲之傳》:“誰謂庾郎貧,食鮭嘗有二十七種?!睙熋纾酥廴~,唐孫魴《芳草》:“何處不相見,煙苗捧露心?!贝撼?,春之花巢,樹木可食之蕊,清朱灝《賣花聲》:“花巢風掃,有松濤堪晤?!?新采角筍,以柮火帶衣燒之;兩盞三杯,言把酒之隨意;庾郎饕,即前庾杲之故事。上片盡三十五字,而于飲食相關(guān)之名物、反映節(jié)令地域之意象紛眾,“山家”清貧而怡然自足之狀躍然紙上。
下片寫“故人相訪”之時“渡江皋,步林坳,自甄料”的場景,亦見農(nóng)家日常之氣息。豉,豆豉,發(fā)酵豆制調(diào)味料。饤,事物堆迭于盤中加以擺設,宋王安石《甘棠梨》詩有“主人捐千金,饤餖留四座”之句。酼,醯,醤、醋,《康熙字典》釋:“醤也,按即醢字之誤?!苯z,蔬菜瓜果切成細長絲條狀。試春包,即今日之春卷,原詞自注云:“故鄉(xiāng)三春會飲,雜取席上肴饤、生咼筍葉,打小包合噍之,謂之春包?!盵2]132與上片一樣,詞間意象亦僅日常生活中平常所見之物,而一系列平凡意象串聯(lián)之下,卻顯現(xiàn)出“山家”之生活情趣及悠然自適心態(tài)。恍若再現(xiàn)孟襄陽“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情景,又似有陶淵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境界。而莫友芝《影山詞》語言中意象搭構(gòu),情中有思之特點,于此已足以見證。
莫友芝《百字令》言:“新編詫我,道秦周姜史,近添生活。嚼徵含宮南北宋,脫口一爐冰雪。”[2]141秦周姜史,即南宋詞人秦觀、周邦彥、姜夔、史達祖,此四子詞作皆婉約一路,風格深美幽約,見證南宋婉約詞由俗道雅之發(fā)展,對莫友芝之詞學觀影響極深。李朝陽在《〈影山詞〉注評》中認為:“莫友芝詞作的三分之二都是艷情詞……莫友芝的艷情詞吸收了秦觀詞的深情綿渺,又學習了周邦彥詩入詞的方法,還以南宋姜夔、史達祖的雅詞為范式,走的是雅化的創(chuàng)造道路?!盵2]39秦觀之詞含蓄隱麗、精致幽美;周邦彥曲麗精雅、格律謹嚴,其詞被尊婉約“正宗”,有“詞中老杜”之譽;姜夔多失意苦悶情懷,詞論清空騷雅,為文無所不工;史達祖之詞辭情俱到、全章精粹。清劉熙載《藝概》云:“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9]114而秦周姜史皆喜用典,又善化用前人詩句,故莫氏之詞“以‘秦周姜史’為學習對象,其詞中學習周邦彥最明顯的地方就是融化前人詩句入詞”[2]41。
用典化句使《影山詞》語言精簡凝練、蘊涵深沉。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評辛棄疾云:“辛稼軒別開天地,橫絕古今,論、孟、詩小序、左氏春秋、南華、離騷、史、漢、世說、選學、李、杜詩,拉雜運用,彌見其筆力之峭?!盵10]2408這對詞人之修養(yǎng)要求極高,而莫氏在詞人身份之外,更兼擅目錄、版本、文字之學,學力深厚而見識廣博,故而“當其治學之余進行詞創(chuàng)作時,就會不自覺地把其平日的學養(yǎng)傾注于詞中,使其詞作具有‘學人之詞’的高雅風范”[2]3。就運用典故而言,莫詞“有三分之一的作品使用了典故。就其單篇詞作來說,有的詞幾乎通篇用典”[2]65。而莫氏詞中用典自然貼切,無堆砌之弊,少浮詞贅語,達到精簡凝練、蘊涵深沉之境,如其《滿江紅·為方仲堅題〈冬菜圖〉》一詞:
今古茫茫,不過是、饑腸一飽。何必問,鼎烹無愧,菜根能咬。消散黃齏三百甕,寒儒食料元非小。問王侯卿相萬錢廚,堪長保?
少年意,云煙渺。中年事,園林好??椿钠枥@屋,勤鋤還早。雪滿天山生意在,撐腸不受炎涼攪。只羊蹄蹴踏藏神驚,君須禱[2]5。
上片中,饑腸一飽,或出于唐韓愈《月蝕詩效玉川子作》詩中“婪酣大肚遭一飽,饑腸徹死無由鳴”之句;鼎烹無愧,宋秦觀詩《次韻范純夫戲答李方叔饋筍兼簡鄧慎思》言“清香不斷鼎烹龍”“論羹未愧蓴千里”;菜根能咬,宋呂本中《東萊呂紫微師友雜志》言“常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消散黃齏三百甕”一句,言寒士之狀,“問王侯卿相萬錢廚”一句,言富貴之家的奢豪。此兩句皆用典故,典分別出于《東坡文集·祿有重輕》及《晉書》:
王狀元未第時,醉墮汴河,為水神扶出,曰:“公有三百千料錢,若死于此,何處消破?”明年遂登第。士有久不第者,亦效之,陽醉落河,河神亦扶出。士大喜曰:“吾料錢幾何?”神曰:“吾不知也。但三百甕黃齏,無處消破耳?!盵11]
然性奢豪,務在華侈。帷帳車服,窮極綺麗,廚膳滋味,過于王者。每燕見,不食太官所設,帝輒命取其食。蒸餅上不坼作十字不食。食日萬錢,猶曰無下箸處[12]。
此兩句用典一言苦寒之士,一言奢豪之族,而“堪長保”三字,傳達出對于豪門富族的淡視,對于雖清苦而自得生活的向往。“黃齏三百甕”及“萬錢廚”一對對立典故的運用,起到了以少言多、寓意其間的作用,不僅使語言更加蘊涵,情感表達亦更加含蓄深沉。而下片中,以“少年”“中年”之事對比,有歲月飄忽、白駒過隙之感。“荒畦繞屋,勤鋤還早”句,宋徐端詩“繞屋畦蔬向曉看”,陶淵明句“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言隱士自然之樂趣?!把M天山”出岑參“去時雪滿天山路”詩句?!皳文c”句,唐盧仝《月蝕》詩“撐腸拄肚礧傀如山丘,自可飽死更不偷”?!把蛱沲硖ぁ本溆玫?,典出邯鄲淳《笑林》:“有人常食蔬茹,且食羊肉,夢五藏神曰:‘羊踏破菜園!’”
此詞寫對隱居田園生活之情趣,淡淡落筆而蘊藉深婉,傳達出寧靜淡泊的人生志向,與莫友芝一生不仕的生活經(jīng)歷是一致的。一眾典故的嫻熟運用,更使語言增添風采,為《影山詞》中用典之典范。在《影山詞》中,除用典外,莫氏亦善化前人詩句入詞,李朝陽言:“莫氏之詞“以‘秦周姜史’為學習對象,其詞中學習周邦彥最明顯的地方就是融化前人詩句入詞”。[2]41《影山詞》中之化句,從《更漏子》一詞可一窺:
竹風前,燕雨里,多少隔年心事。一點點,一更更,話長天易明。
天池路,桃溪樹,試問酒醒何處?秋浦遠,白云深,幾時重話今[2]151!
燕雨,有燕子繞飛其間的小雨,宋晏幾道《臨江仙》有“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句?!岸嗌俑裟晷氖隆币痪?,或化用宋葛立方《好事近》“歸話隔年心事,秉夜闌銀燭”句?!霸掗L天易明”,化用宋蔣捷《虞美人》中“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之句。桃溪,見于《幽明錄》所載,宋周邦彥有句云:“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xù)處”,此指遵義地名,在治西三十里?!熬菩押翁帯保瘟馈队炅剽彙费裕骸敖裣菩押翁?,楊柳岸、曉風殘月”。白云深,唐劉長卿《寄靈一上人》:“新年芳草遍,終日白云深?!薄皫讜r重話今”,化用唐劉禹錫《夜雨寄北》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p>
此詞莫氏自注云“影山草堂夜話,贈趙芝園”[2]151,內(nèi)容則為于好友夜雨共話之場景,并由眼前想及未來“酒醒何處”“幾時重話今”,迂回輾轉(zhuǎn),情思縈紆。全詞微風細雨的環(huán)境描寫,與深夜長談的情思相映襯,達到取景小而含意深的效果。而系列前人詩句的巧妙化用,更使全詞深沉渾融,見構(gòu)思之縝密,顯學識之廣博。莫友芝《影山詞》中用典化句所起到的精簡凝練的語言效果,于此亦可見一斑。
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言:“詞法之密,無過清真;詞格之高,無過白石。”[10]3808以詞法言詞,亦是詞論傳統(tǒng),此之“詞法”非同于今日語言學上“詞法”之概念,而概指作詞論詞之法度。韓愈《唐柳州刺史劉子厚墓志銘》言“其經(jīng)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13],即言為文詞之法。莫氏既于詞習秦周姜史,此四子又以講求詞法著稱,故《影山詞》之詞作亦自有法度,體現(xiàn)出其詩人、學人之外的詞人本色。這與莫友芝對晚清詞壇之蔽的深刻認識有關(guān),在其所作《葑煙亭詞草序》中,莫氏對晚清詞壇之蔽的見解可謂切中肯綮:
竊論近日海內(nèi)言詞,率有三?。嘿|(zhì)獷于藏園,氣實于穀人,骨孱于頻伽。其倜然不囿習氣而溯流正宗者,又有三?。簩;春6?,師清真而靡,服梅溪而佻。故非堯章騷雅,畫斷眾流,未有不摭粗遺精,隨波忘返者也[1]354。
謂“近日海內(nèi)言詞”者有質(zhì)獷、氣實、骨孱之病。藏園即蔣士銓,號藏園,為“江西四才子”“江右三大家”之一,論詩詞主“性靈”一派,有“性靈獨到刪常語,比興兼存見國風”句,莫氏言其失于粗獷。穀人為清人吳錫麟,吳鼒贊其“不矜奇,不恃博,詞必澤于經(jīng)史,體必準乎古初”,氣實有余而靈動不足。頻伽指清代學者郭麐,明治初日本詩壇領(lǐng)袖森春濤曾將其詩與王傳山、陳碧城選編《清三家絕句》,莫氏言其風骨失于孱弱。陳維崧《蝶庵詞序》言:“今天下詞亦極盛矣。然其所為盛,正吾所謂衰也?!盵14]莫氏所論,確見清詞衰亡之象。
面對此“三病”,或有“不囿習氣而溯流正宗”,亦即宗法宋詞者,而又落得“三病”:空洞、綺靡、輕佻。莫友芝曾言:“新編詫我,道秦周姜史,近添生活。”[2]141此處論詞以淮海、清真、梅溪為例,亦見其宗法“秦周姜史”的詞法主張。正如其在《葑煙亭詞草序》隨后所言:
柏容少近辛、劉,翻然自嫌,嚴芟痛改,低首秦周諸老,而引出以白石空涼之音,所謂前后三病,已無從闌入[1]33。
莫氏對柏容(黎兆勛)以秦、周為師,引白石空涼之音的作法表示贊賞,認為這樣可避免前述海內(nèi)言詞質(zhì)獷、氣實、骨孱三病,及“溯流正宗者”的廓、靡、佻之弊端。莫氏以詞評他人之詞,在自己的詞創(chuàng)作中亦秉承這樣的詞法,故而莫氏之詞:“在總體上呈現(xiàn)出清雅疏淡、本色自然、深情緬渺而又細致周祥的藝術(shù)特征?!盵2]47如觀其《蝶戀花》一詞:
裂石穿云收更縱。寂寞荒江,獨倚銅琶弄。望斷三山誰與共?寥寥只有天風送。
大塊漫皮都沒縫??嘁釉~人,夢里還尋夢。膩柳豪蘇何處用?英雄末路真堪慟[2]121。
此為答黎兆勛《賣花聲》之作,此詞題后注:“答柏容,即書其《無咎庵詞草》后?!盵2]121黎氏所作《賣花聲》中有“誰乞買山錢,錯在錯在從前。而今吏隱總由天。來往風流成二老,人事他年”[2]120之句,皆抒發(fā)知音難覓、歲月易逝、功名難成、磊落郁郁之感。上片中,首句化用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亂石穿云,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之句,言江岸雄放之勢?!凹拍慕?,獨倚銅琶弄”,用俞文豹《吹劍續(xù)錄》中東坡之典故:
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抱銅琵琶,執(zhí)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15]。
此典故雖言蘇詞之豪,而此處“寂寞荒江”與“獨倚銅琶”同出,則更有“寂寞沙洲冷”之氛圍。三山,見晉王嘉《拾遺記》:“三壺,則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壺,則方丈也;二曰蓬壺,則蓬萊也;三曰瀛壺,則瀛洲也?!盵16]明蒲庵禪師有句云:“冥鴻望斷三山煙,重到憐君頭似雪。”[15]天風,風行于天,故謂,漢蔡邕《飲馬長城窟行》:“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鄙掀靡庀蠼杂锌~緲清冷之感,前言寂寞荒江孤影獨行之景,其后一問“誰與共”“天風送”表孤寂之情,“望斷”“寥寥”二詞更襯出幽冷氣氛。下片中,大塊,言大地,《莊子·大宗師》:“夫大塊載我以行,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17]膩柳豪蘇,言柳永、蘇軾詞之風格。何處用,陸游《閑身》詩“問君何處用虛名”,又有黃景仁《雜感》詩中“百無一用是書生”之感。上片言寂寞荒江與寥寥天風之景,下片訴苦矣詞人與英雄末路,詞間多有人生無力之感、磊落不平之氣。而引句用典,渾融自然,詞法純熟,為《影山詞》中上乘之作。就意境而言,亦顯示出莫氏師法秦周姜史、主張炎“清空”論詞的痕跡。
張炎《詞源》言:“如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吳夢窗,此數(shù)家格調(diào)不侔,句法挺異,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刪削靡曼之詞,自成一家,各名于世?!盵4]9莫友芝詞之創(chuàng)作亦以此為準繩,在《影山詞》的創(chuàng)作中亦貫徹了這種觀念,其詞淡雅自然、清空雅正,在晚清詞壇之上亦為優(yōu)秀之作。作為詩人與學人的莫友芝,雖然謙言自己詞之創(chuàng)作:“雖稍窺門徑,而才不副意,寥寥成篇?!盵1]32但畢竟學力所在,其成就只有后人評說,其后如朱祖謀評《影山詞》言:“高健之骨,古體之神,幾合東坡、東山為一手。國初諸家俱無法望其肩背,無論后來矣。”[2]291龍榆生言“雖未能卓然自樹,而疏樸之氣未漓,故亦頗可觀采”[7]291,為中肯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