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威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在既有的歷史書寫中,習慣性采用自上而下的研究視角和精英史觀的敘事維度,普通人的生命經驗都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谑鍪返某霈F,有助于打破既有的歷史研究范式,幫助我們重新發(fā)掘普通人生命經驗的意義和價值。正如湯普遜給口述史所下的定義:“口述史是圍繞著人民而建構起來的歷史。它為歷史本身帶來了活力, 也拓寬了歷史的范圍。它認為英雄不僅可以來自于領袖人物, 也可以來自于許多默默無聞的人們。它促使師生成為了合作伙伴。它把歷史引入共同體, 又從共同體中引出了歷史。它幫助那些沒有特權的人, 尤其使老人們逐漸獲得了尊嚴和自信。在它的幫助下, 各階級之間、代際之間建立起了聯系, 繼而建立起了相互理解。而且, 對于單個的歷史學家以及其他人來說, 由于口述史具有意義共享的特點, 所以它在地點和時間上為這些人提供了歸屬感?!?1)保爾·湯普遜:《過去的聲音——口述史》, 覃方明等譯, 遼寧教育出版社, 2000年, 第24頁。因此,口述史的出現,可以打破既有的微觀與宏觀、個體與社會、靜止與能動、主觀與客觀、過程與實踐等二元對立模式,回到日常生活的維度,關注“人”的歷史和“活”的歷史,帶來的是一場研究范式的“革命”。
從歷史發(fā)生學的角度來看,東西方都有悠久的口述傳統(tǒng),口述資料一直是人類歷史書寫與建構的重要來源。(2)張廣智:《論口述史學的傳統(tǒng)及其前景》,《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但是,現代學術意義上的口述史,則興起于20世紀40年代,最開始發(fā)端于美國,隨后向歐洲傳播,并且形成了一股新興史學發(fā)展潮流,深刻影響到歷史學科的研究取向、發(fā)展軌跡和學術范式,也對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藝術學等學科產生重要影響。
在西方口述史研究興起之前,我國學術界就十分重視口述史研究價值,并且組織了大規(guī)模的口述史材料搜集工作,比如關于太平天國起義、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以及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戰(zhàn)爭等重大歷史事件的口述史資料搜集。(3)楊祥銀:《當代中國口述史學透視》,《當代中國史研究》2000年第3期。甚至,有學者認為中國口述史在民國時期已經出現。(4)周俊超:《現代口述史從何談起?——基于中國近代報刊“口述”文獻的考察》,《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7年第2期。但是,現代學科意義上的中國口述史研究,還是來源于西方學術界。
大致來說,中國口述史研究可以分為三個發(fā)展階段:
(一)引進階段(1980-2000年)。在1980年代,西方學術界的口述史研究發(fā)展得如火如荼,吸引了很多學科和學者的關注。伴隨著改革開放進程,中西方學術交流逐漸增多,很快就有學者開始著手引進和介紹西方口述史理論與方法。其中,楊雁斌在1998年發(fā)表兩篇文章,系統(tǒng)介紹國外口述史理論、方法和內容,(5)楊雁斌:《口述史學百年透視(上)》,《國外社會科學》1998年第2期;楊雁斌:《口述史學百年透視(下)》,《國外社會科學》1998年第3期。對國內學術界產生較大影響。另外,臺灣學術界的口述史發(fā)展較好,對大陸口述史研究起到了推動作用。在此背景下,國內學術界很快就行動起來,關于口述史的研究成果不斷增多。此時,學者們已經不滿足于簡單的單篇學術論文介紹,開始有意識翻譯西方口述史理論作品,在此背景下,保爾·湯普遜《過去的聲音——口述史》(6)保爾·湯普遜:《過去的聲音——口述史》。被翻譯成中文,成為口述史引進階段的標志性成果。
(二)深化階段(2000-2011年)。此時,除了繼續(xù)翻譯西方口述史研究作品以外,中國學者開始有意識“做”口述史,運用口述史理論和方法,開始研究具體的歷史和社會問題。此階段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是有明確的研究對象或研究群體,開始進行專門化的口述史研究,比如關于文革的口述史研究、知青的口述史研究。關于此部分,下文會有專門的介紹,茲不贅述。二是介紹如何做口述史研究,有的側重于口述史歷史脈絡的梳理,總結口述史基本理論和研究方式;(7)楊祥銀:《與歷史對話 口述史學的理論與實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有的偏重于口述史方法論層面的探討,細致分析口述史研究路徑和應用范圍。(8)李向平、魏揚波:《口述史研究方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陳旭清:《口述史研究的理論與實踐》,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當然,定宜莊將二者結合起來,編撰出《口述史讀本》,既有深入的理論介紹,也有經典的案例分析,成為本階段標志性成果。(9)定宜莊、汪潤主編:《口述史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梢哉f,此時期的口述史研究呈現出邊摸索邊實踐的狀態(tài),既有理論介紹,也有經驗成果。
(三)反思階段(2011年至今)。隨著研究的深入發(fā)展,很多學者認識到西方口述史理論、方法與路徑并不一定適用于中國語境,于是開始有意識地建構本土化的口述史研究理論,(10)李衛(wèi)民:《本土化視域下的口述歷史理論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結合中國案例來探討口述史的發(fā)展走向。(11)王宇英:《當代中國口述史——為何與何為》,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2年。以往都認為口述史歸屬于歷史學,此時很多學者開始意識到口述史并不是歷史學的“專利”,檔案學、社會學、心理學、傳播學、語言學和教育學等學科都十分重視口述史研究,(12)陳墨:《口述史學研究——多學科視角》,人民出版社,2015年。而且不同學科的口述史研究風格差別較大。(13)定宜莊:《口述傳統(tǒng)與口述歷史》,《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
目前,我國口述史發(fā)展呈現出吊軌的局面:一方面是專業(yè)化的口述史研究發(fā)展滯后,研究基本局限于歷史學研究,而且還停留在資料積累、理論引進、方法規(guī)范的初級階段,學者們大力呼吁加強口述史研究,(14)左玉河:《多維度推進的中國口述歷史》,《浙江學刊》2018年第3期。分析口述史研究面臨的困境,(15)王宇英:《口述歷史四問——對近年來中國大陸口述歷史發(fā)展現狀的反思》,《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以及探索解決困境的辦法。(16)左玉河:《中國口述史研究現狀與口述歷史學科建設》,《史學理論研究》2014年第4期。從以上分析可知,學術界的口述史研究陷入瓶頸階段,尚未找到明確的突破點和發(fā)力點。另一方面則是以口述史為背景的文學作品、影視作品呈現出井噴的發(fā)展趨勢,雖然很多歷史學者對此類泛化的口述史研究進行批判,認為其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口述史研究。(17)左玉河:《熱點透視與學科建設:近年來的中國口述歷史研究》,《中華文化論壇》2011年第1期。但是,此類作品的社會關注度很高,吸引了大眾的眼球,為口述史發(fā)展帶來了新的契機,例如崔永元《我的抗戰(zhàn)》,通過影像的方式呈現抗戰(zhàn)歷史??梢哉f,中國的口述史研究理論、內容和方法尚處于比較粗糙的階段,就遭遇了市場化和影視化的發(fā)展洪流,這一現實情況,對于口述史后續(xù)發(fā)展來說,既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
針對中國口述史發(fā)展歷程,有學者做過學術史梳理,(18)李慧波:《新中國成立70 年來中國大陸地區(qū)口述歷史發(fā)展狀況》,《天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張德明:《新世紀以來國內學界口述歷史理論研究回顧》,《湖南社會科學》2020年第1期。但都是從歷史學出發(fā),而忽略了其他學科豐富的口述史研究內容。不可否認,歷史學在中國口述史發(fā)展歷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也不能忽視其他學科口述史研究內容。在筆者看來,中國口述史研究中存在兩種研究路徑,具體如下:
一是人文學科的口述史研究,以歷史學、文學和語言學等學科為主。在人文學科領域,口述史是作為另一類“史料”出現,彌補既有史料的空白或者不足。在具體研究過程中,口述史與文獻相結合,相互闡發(fā)、相互印證,遵循著傳統(tǒng)的治史路徑。在這一研究取向下,口述史的對象分為兩種:一種是關注重要歷史人物、特定歷史事件參與者以及特殊的歷史群體。重要歷史人物是歷史直接見證者,親歷了重要的歷史事件,甚至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例如,唐德剛口述史對象都是中國近現代史上的風云人物,其撰寫出了《李宗仁回憶錄》《顧維鈞回憶錄》《胡適口述自傳》《胡適雜憶》《張學良口述歷史》等口述史作品。(19)李宗仁口述,唐德剛撰寫:《李宗仁回憶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唐德剛譯,中華書局,2013年;胡適口述,唐德剛撰寫:《胡適口述自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唐德剛:《胡適雜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張學良口述,唐德剛撰寫:《張學良口述歷史》,中國檔案出版社,2007年。相比于重要歷史人物的光輝奪目,還有很多特定歷史事件的參與者,比如新中國口述史、農業(yè)合作化運動口述史、改革開放口述史。(20)代表性成果包括曲青山、高永中主編:《新中國口述史(1949—1978)》,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馬社香:《中國農業(yè)合作化運動口述史》,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歐陽淞、高永中主編:《改革開放口述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另外,還有特殊的歷史群體,他們作為一個集體經歷了一些特殊的歷史事件,比如文革口述史、知青口述史。(21)代表性成果包括馮驥才:《一百個人的十年》,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馮驥才:《無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劉小萌:《中國知青口述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另一種是關注邊緣人物、邊緣群體等普通人,比如定宜莊的滿族后裔和老北京人的系列口述史作品《最后的記憶:十六位旗人婦女的口述歷史》《八旗子弟的世界》《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生在城南》《胡同里的姑奶奶》《府門兒·宅門兒》。(22)定宜莊:《最后的記憶:十六位旗人婦女的口述歷史》,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定宜莊:《八旗子弟的世界》,北京出版社,2017年;定宜莊:《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定宜莊:《生在城南》,北京出版社,2017年;定宜莊:《胡同里的姑奶奶》,北京出版社,2017年;定宜莊:《府門兒·宅門兒》,北京出版社,2017年。
口述史研究受西方 “總體史學”和“新社會史”雙重影響,在加強群體研究和精英研究的同時,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人民大眾。(23)楊雁斌:《口述史學百年透視(上)》,《國外社會科學》1998年第2期。就我國口述史發(fā)展歷程而言,既與西方新興史學思潮有關,同時也與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歷史觀有著密切的聯系,形成了精英與大眾并重的研究風格。(24)伍婷婷:《口述歷史的價值、限度與突破》,《光明日報》2016年10月29日第11版。此路徑受傳統(tǒng)史學觀念影響,學者們對口述史材料的客觀性一直秉持著懷疑的態(tài)度,(25)左玉河:《歷史記憶、歷史敘述與口述歷史的真實性》,《史學史研究》2014年第4期。甚至認為很多口述史材料就是虛構和加工的產物。(26)陳獻光:《口述史二題:記憶與詮釋》,《史學月刊》2003年第7期。因此,在承認口述史研究重要性的基礎上,學者們十分強調從事口述史研究的方法論問題。(27)程中原:《談談口述史的若干問題》,《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
一是社會學科的口述史研究,以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等學科為主。在社會學科領域,更多是將口述史作為一種研究方法,通過對口述史對象的訪談內容,希望揭示背后的歷史進程、社會結構和文化屬性。也就是說,社會學科的口述史研究帶有明顯的理論訴求,希望能夠超越史料積累的層面,將個體生命經驗與社會歷史進程結合起來,既看到個人鮮活生命經驗,也探討制度結構對個人的影響,以及二者關系的呈現方式、社會實踐和文化邏輯。
其實,口述史一直是社會科學重要的研究方法,與參與觀察、深度訪談等質性研究方法有著密切的聯系。從本體論的角度來說,口述史的重要理論資源之一即是來自于早期人類學、社會學研究傳統(tǒng),尤其是芝加哥學派的社區(qū)研究,對口述史的產生和發(fā)展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在社會科學研究領域,有很多經典名著都是以口述史為核心,進而展開研究的具體內容。但是,正如上文所說,社會科學的口述史研究,除了經驗材料的積累,更為重要的是理論敘事。例如,瑪喬麗·肖斯塔克《妮薩》《重訪妮薩》以一個昆族女子的口述史為例,呈現了昆人的思想觀念、社會生活、組織制度和人生禮儀等內容。(28)瑪喬麗·肖斯塔克:《妮薩》,楊志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瑪喬麗·肖斯塔克:《重返妮薩》,邱金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布迪厄《世界的苦難》,以數百人的生活史個案,展示了法國社會各種各樣的苦難經驗。但是,布迪厄的研究并不是停留在經驗層面,而是透過這些個案來揭示苦難背后的社會和政治根源,以及呈現個人與社會的復雜關系。(29)皮埃爾·布迪厄:《世界的苦難》,張祖建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
在社會科學看來,口述史是一種搜集材料的方法,而且是訪談者與被訪談者合作的學術作品??谑鍪凡牧习重S富的面向,大致分為如下三種:一是以訪談者和口述者之間的問答為框架的語言部分,二是各種沒有語句意涵、屬于非語言性的聲音,三是噪音。(30)應星:《叩開“受苦人”的歷史之門 讀〈受苦人的講述:驥村歷史與一種文明的邏輯〉》,《社會》2014年第1期。因此,口述史是一種“立體”的社會記憶,(31)納日碧力戈:《作為操演的民間口述和作為行動的社會記憶》,《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時時刻刻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之中,具有高度的靈活性、適應性和調適性,其內容、場景、語氣、表情等均能成為研究材料。研究者從這些看似零碎的口述史資料,通過“社會學的想象力”,幫助我們“理解歷史與個人的生活歷程,以及在社會中二者間的聯系”。(32)C·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陳強、張永強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第4頁。在研究過程中,注意從歷史事實、組織生態(tài)和生命狀態(tài)三個向度入手,(33)朱義明:《口述史的概念厘定與研究向度》,《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12期。立足于田野調查的口述史研究,從民族志的宏觀視野出發(fā),注重民族志的歷史向度,實現民族志的理論抱負,發(fā)揮民族志的反思力量,進而實現“民族志的洞察力”。(34)郭于華:《從社會學的想象力到民族志的洞察力》,郭于華主編:《清華社會學評論(第5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1-21頁。因此,社會學科學者希望從口述史材料出發(fā),結合理論資源,從中發(fā)展出具有學術典范意義的理論或者研究范式。(35)孟慶延:《從“微觀機制”到“制度源流”:學術史視野下口述史研究傳統(tǒng)的力量、局限與轉向》,《學海》2018年第3期。比如,孫立平提出的“過程—事件”研究策略,(36)孫立平:《“過程—事件分析”與當代中國———農民關系的實踐形態(tài)》,《清華社會學評論(特輯)》, 鷺江出版社,2000年,第1-20頁。方慧容提出的“無事件境”,(37)方慧容:《“無事件境”與生活世界中的“真實”》,楊念群主編:《空間·記憶·社會轉型——“新社會史”研究論文精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67-586頁。黃盈盈提出的“作為方法的故事社會學”,(38)黃盈盈:《作為方法的故事社會學——從性故事的講述看“敘述”的陷阱與可能》,《開放時代》2018年第5期。劉子曦提出以“故事形態(tài)學”切入敘事,(39)劉子曦:《故事與講故事:敘事社會學何以可能——兼談如何講述中國故事》,《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2期。都是在從事具體口述史調查過程中,針對口述史材料的特性,提出的具有方法論特性的理論資源。另外,現在很多學者開始發(fā)掘本土概念的意義,比如應星認為“氣”是理解中國鄉(xiāng)土本色的社會行動的一個獨特概念,(40)應星:《“氣” 與中國鄉(xiāng)村集體行動的再生產》,《開放時代》2007年第6期;應星:《“氣場” 與群體性事件的發(fā)生機制》,《社會學研究》2009年第6期;應星:《“氣” 與中國鄉(xiāng)土本色的社會行動——一項基于民間諺語與傳統(tǒng)戲曲的社會學探索》,《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5期;應星:《“氣”"與抗爭政治:當代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穩(wěn)定問題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這些從口述史材料中發(fā)掘出來的本土性概念,不僅更貼近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而且具有理論創(chuàng)新意義。
另外,口述史材料是經過訪談對象加工的結果,屬于一種主觀性事實,(41)中村貴:《追尋主觀性事實:口述史在現代民俗學應用的方法與思考》,《文化遺產》2016年第6期。因此是社會建構和文化記憶的產物。(42)周曉紅:《口述史與生命歷程:記憶與建構》,《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12期。在此種研究取向下,口述史研究與社會記憶研究之間就存在密不可分的聯系。(43)錢力成、張翮翾:《社會記憶研究:西方脈絡、中國圖景與方法實踐》,《社會學研究》2015年第6期。例如,張曉《化繭成蝶:西江苗族婦女文化記憶》一書,通過西江苗族婦女口述史的呈現,來探討婦女群體與文化體系的關系。(44)張曉:《化繭成蝶:西江苗族婦女文化記憶》,商務印書館,2018年。此書原名《西江苗族婦女口述史研究》。另外,郭于華的系列口述史研究,背后關注的是農民訴苦記憶、農業(yè)合作化記憶的成果。(45)郭于華、孫立平:《訴苦:一種農民國家觀念形成的中介機制》,載劉東主編:《中國學術》 2002年第4期,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130-157頁;郭于華:《心靈的集體化:陜北驥村農業(yè)合作化的女性記憶》,《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4期;郭于華:《作為歷史見證的“受苦人”的講述》,《社會學研究》2008年第1期;郭于華:《受苦人的講述:驥村歷史與一種文明的邏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年。
人文學科和社會學科都會涉及到口述史研究內容,但是二者之間卻有明顯的差異。而這些差異導致目前口述史研究分割成兩大塊,彼此之間界限較為分明,研究路徑差異明顯,限制了中國口述史的深化發(fā)展。
從口述史誕生以后,口述史在國外學術界發(fā)展很好,已經成為一個專業(yè)的研究領域和研究方向,其影響橫跨人文學科和社會學科。國外的口述史研究之所以能夠成功,主要原因在于跨學科趨勢十分明顯,眾多學科和學者的參與和推動,使得口述史的研究內容、視角和方法與時俱進,不斷創(chuàng)新。(46)楊祥銀:《當代美國口述史學的主流趨勢》,《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1年第2期。國外口述史研究的成功經驗,證明了跨學科研究的必要性。
筆者認為,要想解決目前中國口述史發(fā)展存在的困境,必須打破學科之間的界限,充分發(fā)揮口述史的跨學科屬性,(47)楊祥銀:《充分發(fā)揮口述史學的跨學科應用價值》,《人民日報》2019年8月26日第08版。才能繼續(xù)推動口述史研究向前發(fā)展。人文學科注重“史”,“口述”是另一種史料,能夠與文獻史料形成互證,服務于歷史書寫;而社會學科偏重“口述”,“史”是研究的背景知識,口述資料是研究的初級資料,服務于理論建構。在具體研究中,人文學科口述史研究經常給人一種碎片化的感覺,大都是經驗材料堆積,而社會學科口述史研究則經常給人一種空洞無物的感覺,看不到鮮活的個體生命。兩種研究路徑各有優(yōu)劣,需要進行跨學科研究,以進一步豐富口述史研究的深度和廣度。
如何走向跨學科研究,筆者認為應該從理論、方法和實踐三個層面入手,細致辨析兩種研究路徑的特色,結合二者的長處,規(guī)避二者的短處,推進口述史研究范式創(chuàng)新,更好推動口述史學科的發(fā)展。
首先,在理論層面,口述史研究要突破既有的史料屬性,借鑒人類學、社會學、文化學等相關學科理論資源,夯實口述史的理論基礎。就中國學術界而言,口述史研究以人文學科研究為主,偏重于史料的搜集、整理與研究,理論建構取向較為薄弱,以至于很難形成有影響力的學術研究成果。由于社會學科研究的理論驅動導向,會貼合口述史搜集的材料,使用一些理論進行解讀。但是,對與口述史本身相關的理論關注不多,即使是借用社會學科理論,運用的深度也不夠。
其次,在方法層面,口述史研究應該超越于資料之學,走向解釋之學。受歷史學研究范式的影響,很多學者認為口述史研究的目的是保存歷史史料,因此要求其還原度高、真實性高、客觀性強。所以,很多口述史研究成果只是做簡單的錄音轉錄和文字整理工作,形成的是一個口述史原始稿件。不可否認,如果選題合適,這種資料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但是,與此同時,也會造成另外一個問題,這些原始的談話記錄文稿,呈現出來的都是碎片化的信息,這也是口述史經常被質疑的一點。資料搜集與整理僅是口述史研究的第一步,后面還要對文本進行學術解讀和闡發(fā),也就是說要“解釋”口述史材料,如果沒有相關知識背景或者文化語境,既會造成閱讀障礙,也影響研究深度。
最后,在實踐層面,口述史研究應該走向實際應用,深入到社會中去做口述史。目前,很多口述史研究都是停留在學科建設、理論引進和方法辨析等方面,而有著明確研究對象和研究問題,能夠深入到老百姓生活之中,搜集一手口述史材料的學者較少。即使是在口述史的主陣地歷史學科,能夠真正扎根田野做口述史的學者都很少。作為一個學科,如果沒有扎實的資料基礎,而只是停留在高屋建瓴層面,沒有一些基礎性的成果做支撐,這個學科很難向前發(fā)展。但是,口述史研究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而且成果較難發(fā)表或者不被學術考核所承認,因而很少有學者愿意投身此行當。近些年來,反而是一些紀實文學作家和深度報道記者做口述史更多,其成果可讀性強,受到市場追捧。因此,解決中國口述史發(fā)展瓶頸的方法在于“做”口述史。
總之,要想推進中國口述史發(fā)展,我們應該吸收西方研究經驗,結合中國社會語境,采用跨學科研究方法,從理論、方法和實踐多層面推動口述史研究的深化發(fā)展。
以非虛構寫作和影視作品為代表的口述史“走紅”現象,提醒我們口述史研究要注重中國經驗,關注當下中國社會。目前中國處在一個大變革時代,從國際層面來說,伴隨著中國崛起帶來的世界格局的變遷,中國的國際地位和國際影響力日益提升,在國際社會的話語權也不斷加大,從國內層面來說,社會經濟不斷發(fā)展,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社會改革和文化轉型繼續(xù)深化。因此,有學者認為,中國經驗是理解轉型中國的切口,(48)鄭杭生:《中國模式或中國經驗與當代中國社會學再研究》,《江蘇社會科學》2010年第6期;周曉紅:《中國經驗與中國體驗:理解社會變遷的雙重視角》,《天津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而這給口述史提供了絕好的研究素材。
如何闡釋中國經驗,不僅要有自上而下的政策解讀和模式建構,更要有自下而上的經驗觀察和生活總結。對于社會大眾而言,中國經驗與其日常生活聯系在一起,呈現在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愛恨情愁等細微之處。而在此方面,口述史研究無疑能夠發(fā)揮巨大作用。因此,筆者提倡基于中國經驗的口述史研究,既是觀察轉型中國的學理視角,也是推進口述史本土化的路徑。具體來說,包含以下價值和意義:
第一,基于中國經驗的口述史研究有利于增強對中國社會、文化和歷史的研究??谑鍪费芯康某霈F,不僅是對原有文獻資料的補充和印證,更是一次研究范式的革命,關注“人”的歷史和“活”的歷史,發(fā)掘普通人生活世界的意義與價值。從某種程度上說,口述史提供的是另一種歷史敘事方式,發(fā)掘隱藏在英雄史觀和宏大敘事背后的其他細節(jié)和故事。按照杜贊奇的看法,現有歷史書寫都是基于單一民族的“線性歷史”觀念,我們需要重視其他的歷史敘事模式,通過“復線敘事”來完成“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的目標。(49)杜贊奇:《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 民族主義話語與中國現代史研究》,王憲明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8年。毫無疑問,口述史有利于發(fā)掘中國社會、文化和歷史的多樣性與復雜性,成為“復線敘事”最為倚重的研究路徑。
第二,基于中國經驗的口述史研究有利于推動中國學術話語體系構建。不可否認,絕大部分理論資源也是來自于西方學術界,因而學術話語權也掌握在西方學術界手中。更為重要的是,這些理論是對西方社會經驗的考察、研究和反思的結果,當它們舶來中國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很難完全解釋中國經驗,這也是很多學者倡導本土化研究的意義。口述史研究的本土化,立足于中國社會文化現實,在借鑒西方理論資源的基礎上,更加側重于對中國經驗的研究與探討,發(fā)掘中國經驗的特殊性和復雜性,進而發(fā)掘能夠與西方學術界對話的本土概念和理論資源,這不僅是對中國研究的巨大推動,而且也能夠豐富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理論體系。因此,從口述史研究出發(fā),形成帶有中國特色的口述史研究問題、內容和方法,進而推動中國學術話語體系構建。
第三,基于中國經驗的口述史研究有利于講好中國故事。目前,講好中國故事已經成為時代使命,尤其是在國內外政治環(huán)境和社會文化日益復雜的當下,講好中國故事不僅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而且也是一個重要的理論命題。在此背景下,如何講好中國故事就成為關鍵。毫無疑問,口述史研究從微觀層面闡發(fā)中國經驗和中國模式,在講好中國故事方面,具有獨到的優(yōu)勢。從本質上來說,口述史研究是通過研究者與研究對象合作講述的方式,經過采錄、整理和編輯的過程,形成一個好的故事文本。因此,口述史研究呈現出來的都是鮮活、具體、形象的故事。相比于自上而下的政治宣傳,這些普通人的生命故事,更加貼合日常生活的形式與內容,與普通人的思維模式、心理狀態(tài)和文化情感相契合,因而更容易被社會大眾所接受,達到講好中國故事的目的。
基于中國經驗的口述史研究,無論是從理論層面,還是經驗層面,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既是破解中國口述史發(fā)展困境的必由之路,也是口述史發(fā)展內在的學術自覺。同時,有利于探索口述史本土化的理論范式和概念體系,能夠奉獻出中國的學術智慧。當然,如何有效推進基于中國經驗的口述史研究,需要更多學科、理論和視角的介入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