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的新聞稿的“節(jié)奏”，到底是什么？

文_石天星

寫新聞報道，尤其是長報道，就必然涉及到文章“節(jié)奏”的問題，報道如何讀起來抓人、酣暢，不一定辭藻運用水平多么高，也不一定是人物故事多么離奇曲折。真正的技術問題是講述方式，會不會講故事？一是你能有一種敏感去抓住最具戲劇性、沖突性的情節(jié)，二是你能控制敘事節(jié)奏。故事的講述方式?jīng)Q定了它吸引人的程度。無論承載人物通訊的是新聞紙還是屏幕，是黨媒還是自媒，要讓讀者從頭到尾一口氣讀完，都考驗記者對敘事強弱拍交替的掌控能力。

一、場景和背景的交替，形成敘事節(jié)奏

法國敘事學家熱拉爾·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從時序（order）、時長（duration）和頻率（frequency）三個方面討論了敘事話語時間和故事時間的關系。他還提出了“時距”的概念，指的是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之間的關系，包括停止、場景、省略和概要。熱奈特作出過一個簡潔明快的論斷：“敘事可以沒有時間倒錯，卻不能沒有非等時，或毋寧說（因為這十分可能）沒有節(jié)奏效果?！盵1]并且明確指出：“小說敘事的基本節(jié)奏主要通過概要和場景的交替來確定?！盵2]

筆者在《家國三十載 逐夢青春路》（2018年7月22日《浙江日報》第8版）這篇稿子寫了兩個人橫跨30年的成長和友誼。寫這篇稿子時，我首先對其他雙主角的報道作了研究，《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中的一篇寫林散之與邵子退的報道《爺爺們的詩與遠方》（2015年5月6日《中國青年報》第12版 冰點特稿第964期），這樣的文本既有歷史的冷靜嚴謹，又有文學的溫度和靈動，當你以專業(yè)的眼光去認真分析、揣摩其“寫法”時，必定會有所收獲。

按照熱奈特的理論，其中有直接引語構成的對話，以數(shù)行還原一個對話的場景，這樣的敘事節(jié)奏是慢的。其中極具畫面感的白描，敘事節(jié)奏也是慢的，比如“鎮(zhèn)上還鋪著青石板，彎彎曲曲的街道由南至北，兩旁是店鋪，人流熙熙攘攘。一條河穿鎮(zhèn)而過，河對岸還是烏江鎮(zhèn)，卻已經(jīng)屬于江蘇南京”。而將文革十年濃縮于一段，上世紀30年代的追憶也僅一段，敘事節(jié)奏又是快的，過渡段落或以一聯(lián)詩“懷抱誰同誓，唯君無間然”，或以一句話“他們都已年近八十，而世道仍在劇烈變化著”替代，文字精煉而意蘊深長，本身字數(shù)、句式的精與短，又是一種干凈利落的節(jié)奏。

熱奈特曾總結寫道：“在《追憶》以前的小說敘事中，詳盡場景和概要敘事之間的運動對立幾乎總關系到戲劇和非戲劇內容的對立，根據(jù)菲爾丁闡述的原則，情節(jié)的強拍與敘事最緊張的時刻重合，弱拍卻似乎從遠處用粗線條加以概括。在《包法利夫人》中仍覺察得到的小說準則的真正節(jié)奏，是具有期待和聯(lián)絡功能的非戲劇概要，與在情節(jié)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戲劇場景的交替。”[3]

一篇好的人物報道通訊，必然是既要有細膩豐富的場景描寫，又要有精準宏觀的背景概述。場景描寫是否成功的衡量標志是戲劇性，而背景概述是否成功的衡量標志是能否完成好信息增量和結構功能性任務，“概要顯然是兩個場景之間最通常的過渡，是二者相互映襯的‘背景’，因而是小說敘事的最佳結締組織?！盵4]場景與背景，對應敘事的強弱拍。

二、細節(jié)與概述是構筑敘事節(jié)奏的音符

運用熱奈特的敘事話語理論，可以分析新聞敘事。媒體人張捷曾在論文中分析到，人們的成見是概述的信息密集，但是枯燥，場景信息量小，但生動，評論具備深度，但無信息?！案攀龅娜齻€優(yōu)點：加快速度，提供語境，揭示內心。而場景更真切，更生動，更符合有素養(yǎng)的讀者的口味?！盵5]但同時，“過多的場景會損傷效率和深度?！盵6]因此，在控制文章節(jié)奏時，必須處理好不同“時距”的關系，“保持敘事性寫作的質地，在敘事的效率、生動和深度之間，求取最高的性價比。”[7]

記者的敏銳性，很大程度上就體現(xiàn)在他們對細節(jié)的捕捉能力。細節(jié)，特別是能反映人物有意味行動的細節(jié)，是新聞敘事中戲劇性的來源。細節(jié)來源于采訪，而采訪是記者對可讀性的“直覺”，包括能否在轉瞬間作出準確的判斷，以及能觀察到什么?！度宋铩冯s志代表了國內人物報道的最高業(yè)務水準，在碎片化閱讀的時代，它完全代表著另一種閱讀品味，較長的篇幅，渾厚華滋的筆墨，如果能讓人一口氣讀完還意猶未盡，記者的敘事功力不言而喻。今年6月29日，張桂梅被授予中國共產黨黨內最高榮譽“七一勛章”，而在2020年11月，《人物》雜志采訪了張桂梅，寫下了一篇人物通訊《成為張桂梅》。綜觀《成為張桂梅》，全篇由密集度、顆粒度極高的細節(jié)構成，但場景之間流暢切換，牢牢吸引讀者，節(jié)奏很“穩(wěn)”。

讀完《成為張桂梅》，你會記住很多細節(jié)構成的場景，但回過頭來你又會發(fā)現(xiàn)，假如只是孤立地看每一個細節(jié)，哪怕再精巧、再生動，都不會對心靈造成太大的沖擊力，每一個細節(jié)的力量都不完全在于自身。前后呼應的背景介紹、密密層層的鋪陳，有技巧，但不令你意識到技巧存在，像在為“一支箭”磨礪鋒鏑，以形成直指人心的穿透力。

細節(jié)和概述都是構筑敘事文本的磚瓦，但由于過去我們太突出強調細節(jié)，反而沒有給予概述足夠的重視。概述是敘事整體的有機組成部分，是技術含量很高的敘事手段。

2017年，新華社記者吳晶、陳聰采寫的長篇報告文學《大地之子黃大年》是新時代人物報道通訊的一篇力作?！洞蟮刂狱S大年》必須要解決一個問題：怎樣介紹黃大年的科研成就，怎樣講清楚黃大年的研究領域和貢獻？講不清楚，文章的深層邏輯便難以自洽。如果你帶著這樣的問題來研究這篇報道，那么它的概述一定會帶給你啟發(fā)：文中多次運用橫向、縱向比較，凸顯地位和重要性，并用打比方的方式來增進理解，在突出成就時以短句羅列，同時營造氣勢。

僅試舉一例，便足以讓人反復品味，擊節(jié)贊嘆：航空重力梯度儀是一項戰(zhàn)略尖端技術。這項技術就像在飛機上安裝“千里眼”，可以透視出地表下幾百米深度內一輛卡車大小的目標，它不受地形限制，一天就可以高質量地完成傳統(tǒng)方法幾個月的工作量。早在20世紀90年代，美英等發(fā)達國家已使用這項技術進行軍事防御和資源勘探。有人甚至把這個國際貿易中的“非賣品”稱為“地球重力武器”。

寫好概述，難度一點不亞于寫出別致而令人難忘的細節(jié)。記者先要做到對知識背景完全吃透，然后才能作出正確的信息揀選，還要具備話語轉換的本領和素養(yǎng)。概述是講究準確嚴謹?shù)墓δ茴I域，它追求高度的凝練，以填平認知的溝壑，又要擺脫枯燥，以填補故事時間的空白，考驗記者學習鉆研的能力和思維的敏捷性。

三、節(jié)奏無意于佳乃佳

《大地之子黃大年》中有這樣一句話，“如果我們寫不出那一顆心，所有的技巧都沒有意義”。單就技術談技術是有局限的。新華社高級記者張嚴平在《穆青傳》中曾寫道：“新聞的形式必定隨著社會的變化而呈現(xiàn)更豐富的形態(tài)，但一個永遠不會逆轉的事實是，物質愈加發(fā)達，新聞的觸角將愈加深入人們的精神世界?！盵8]

張嚴平幾乎從來沒有單純地談技巧，更多的是強調如何去深入采訪。她說：“文學功底可以讓我們精準地去表達，但是，要認識一個人物，沒有其他秘訣，只有采訪、采訪再采訪，通過采訪去了解、感悟人物。我不敢說我能完全懂這個人物，但是起碼我了解到了這個人物身上最真實的一部分東西，而且我能把它呈現(xiàn)出來。一篇人物報道如果是100分的話，采訪這個步驟占到70到80分?！盵9]

關于采訪，有太多的學問，不作展開。從業(yè)以來，筆者始終記得這樣一句話，“當正式的采訪結束之后，真正的采訪才剛剛開始。”面對人物報道這樣一種“深入人們的精神世界”的報道類型，更需要的其實是始終保持真誠和謙遜。

采訪中會碰到什么是難以預料的，當記者決定把一個細節(jié)寫進稿子里時，更多是一種當下的直覺。同樣的，敘事節(jié)奏也不是精心計算出來的，而是情感驅策下自然而然形成的，古人說“無意于佳乃佳”，節(jié)奏也是自自然然最好，要打動讀者，寫作者自己先要有真情實感。

《〈華爾街日報〉是如何講故事的》將描寫定義為“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領域”[10]，但也并非無跡可循，因為情感的由來是你對本身對概況、場景、省略等的熟悉和感動。每個記者都有自己做采訪筆記的獨特方式。在動筆之前，筆者都要把采訪筆記看兩三遍，直到頭腦中形成文章結構的大致輪廓，然后再在一張紙上寫出寫作提綱，主要是提示自己不同的采訪內容，尤其是細節(jié)如何組織，就像畫思維導圖。

報紙版面對字數(shù)有限制，但新媒體卻不存在。《家國三十載 逐夢青春路》是對首發(fā)于浙江新聞客戶端的《兩位浙大男生，他們三十年的浪漫情誼好讓人羨慕》斧削所成，但敘事節(jié)奏依然完整，文字佳處亦保留。紙媒最讓人留戀之處，便是有編輯掌燈，白紙黑字，惜墨如金，或褒或貶，也是知音之言、行家之見，于作者提升采寫水平大有裨益。

用新媒體的評價標準來看，這篇報道也是成功的。在客戶端的點擊量達到了30萬+，在文化新聞部官微“浙江日報有風來”的閱讀量達1萬多，后來有同事和領導主動來談起這篇稿子，說“全部看完了”“節(jié)奏把握得比較好”。

新聞報道作為體裁多樣的寫作形式，就寫作技巧而論，常以“硬”“軟”兩分法劃分。政治政策色彩較重的是“硬新聞”，很多從政府的公文材料化用過來，體裁所限，不能傳達有誤，也容不得記者創(chuàng)造、創(chuàng)作。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需要文學素養(yǎng)和敘事技巧的“軟新聞”，人物通訊便是其中的重要類型。好的人物通訊，實在不屬人們對新聞報道慣常形容的“易碎品”之列，而是可以反復涵詠，每隔一段時間隨著閱歷加深都能讀出更多味道的“作品”。

當下，快節(jié)奏、高壓力的生活正讓人們日益失去閱讀長稿的耐心，記者們也被考核壓力所驅策，越有寫作追求，越會感到無力和迷茫，探討人物通訊報道的節(jié)奏，會否顯得不合時宜？但萬變不離其宗，“人性并不會徹底改變，不管講故事的手段怎么變，故事有自己的魅力和規(guī)律，它會發(fā)光。在未來未曾到來之前，我們這些手藝人依然可以有所作為?！盵11]也許大家內心都有一樣的堅持，你我并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