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強(qiáng),武 冕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jì)南 250014)
產(chǎn)生于乾隆年間的《歧路燈》與產(chǎn)生于道光年間的《兒女英雄傳》時間相差將近一百年,然而這兩本書所反映的教育思想?yún)s有一定的相似性,從而給了我們進(jìn)行比較的可能性。《兒女英雄傳》“緣起首回”:
天尊道:“夫人,你不見那后邊的許多人便都是這班兒牽引的線索,護(hù)衛(wèi)的爪牙?至于他各人到頭來的成敗,還要看他入世后怎的個造因,才知他沒世時怎的個結(jié)果。況這氣數(shù)有個一定,就是作天的也不過奉著氣運(yùn)而行,又豈能合那氣運(yùn)相扭?你我樂得高坐他化自在天看這樁兒女英雄公案,霎時好耍子也!”[1]4
這就是說,一個人的成敗,不但看“一定的氣數(shù)”,還要看“入世后怎的個造因”。這并不是迷信,也不是命定論,關(guān)鍵是看我們?nèi)绾卫斫?。下面從外部、?nèi)部兩個因素來分析譚紹聞與安驥的成長之路。
《歧路燈》中的譚紹聞與《兒女英雄傳》中的安驥都是富二代、年青學(xué)子,處于社會的中層,均為家庭的獨(dú)子。我們看譚紹聞:“這王氏比孝移少五歲,夫婦和好。只因生育不存,子息尚艱。到了四十歲上,王氏又生一子,乳名叫端福兒?!盵2]2而安驥也有相同的情況:“只是他家人丁不旺,安老爺夫妻二位子息又遲,孺人以前生過幾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后才得了一位公子?!盵1]10可見他們的出生有很高的相似性,也因?yàn)檫@樣,兩人在家中的地位之高不言可知。
兩人小時候又極聰明?!斑@端福兒已七歲了,雖未延師受業(yè),父親口授《論語》、《孝經(jīng)》,已大半成誦”[2]2;“交了五歲,安老爺就教他認(rèn)字號兒,寫順朱兒;十三歲上就把《四書》《五經(jīng)》念完,開筆作文章作詩都粗粗的通順”[1]10。
譚孝移很少讓兒子出去。兒子在外邊玩耍的時間長了,孝移都不高興,如第1回中,“孝移看見,一來惱王氏約束不嚴(yán),二來悔自己延師不早”[2]6。三月三日有個大會,孝移也不想讓孩子去玩耍,他妻子王氏就說:“你再休要把一個孩子只想鎖在箱子里,有一點(diǎn)縫絲兒,還用紙條糊一糊?!盵2]13
安公子也不大出門,“那時候公子的身量也漸漸的長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溫文儒雅;只因養(yǎng)活得尊貴,還是乳母丫鬟圍隨著服侍。慢說外頭的戲館飯莊東西兩廟不肯教他混跑,就連自己的大門也從不曾無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親戚一家兒走走,也是里頭嬤嬤媽、外頭嬤嬤爹的跟著,因此上把個小爺養(yǎng)活得十分靦腆”[1]10。這種嚴(yán)格的家庭教育方式,是明清之際大戶人家常用的育兒方式,《醒世姻緣傳》第37回寫新城王家的教育方式:
即如那新城縣里有一個大家,他上世的時候,凡是生下兒女,雇了奶子看養(yǎng),那大人家深宅大院,如海一般;那奶母抱著娃娃,怎得出到外面?及至娃娃長到五六歲的時候,就送到家塾里邊,早晚俱由家中便門出入;直到考童生的時候,方才出到街頭,乍然見了驢、馬、牛、羊,還不認(rèn)得是甚么物件;這樣的教法,怎得不把那舉人、進(jìn)士科科不四五個與他中去?且是出來的子弟,那市井囂浮的習(xí)氣,一些也不曾染在身上,所以又都忠厚善良,全不見有甚么貴介凌岸態(tài)度。[3]539
譚、安兩人原生家庭相差不大,生長環(huán)境大體相同,但由于他們各自父母及朋友的影響,兩人的人生軌跡產(chǎn)生了巨大的差異。下面依次論述。
譚紹聞與安驥都有位德才兼?zhèn)涞母赣H。譚紹聞的父親譚孝移是一位開明鄉(xiāng)紳,公認(rèn)的正人君子,“為人端方耿直,學(xué)問醇正”[2]2。這一點(diǎn)與安驥的父親安水心先生相同,“論安老爺這個人,蹈仁履義,折矩周矩,不得不謂之醇儒”[1]681,譚孝移也向往醇儒,“如此讀去,到做秀才時,便是端方醇儒”[2]72。譚孝移、安學(xué)海(水心)都是學(xué)問博洽、德劭品潔的正人君子。兩人都不愿意為官,譚孝移被保舉賢良,這本是好事,但他十分不情愿,到了京城覲見皇帝,本來可以當(dāng)官,他卻投了告病呈子;而安水心中了進(jìn)士,放了外任,眾人極高興,他卻愁眉不展,面帶憂容,做了河工知縣后不知逢迎上司,被上司派了個壞工程,把前程廢掉了,還要變賣家產(chǎn)還賬。兩人都有點(diǎn)“迂腐”。譚孝移覲見皇帝之時種下了病根,回家后得了一場病,被庸醫(yī)所誤而亡;而安水心點(diǎn)了三甲,見了皇上,得了病,將息了好幾個月才好。
兩位父親都重視兒子的教育,兩人的育子觀念有很大的相同之處。譚孝移告誡兒子“用心讀書,親近正人”,而安學(xué)海說“來時太太總見見他,玉格也可以合他時常親近,那是個正經(jīng)人”[1]21,這里的“他”指的是安學(xué)海第一得意門生烏明阿,他在小說中是個“正經(jīng)人”,安學(xué)海也讓兒子親近正經(jīng)人。
兩位父親都重視兒媳婦的選擇?!镀缏窡簟返?回譚孝移看中了“安詳從容”的孔慧娘?!秲号⑿蹅鳌返?回中,安老爺在選兒媳婦時說:“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門,只要得個相貌端正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1]21
不過,兩位父親有一個較大的差別。譚孝移并不是一個善于教育的父親,他有點(diǎn)泥古不化,劉建華先生認(rèn)為譚紹聞的墮落與“品學(xué)端方”的父親有一定關(guān)系,這是中肯的[4]。比如,第1回中譚孝移還動手打了兒子,“一時怒從心起,站起來,照端福頭上便是一掌”。教育方法稍有些不恰當(dāng)。而安水心卻是“一個善教的老子”[1]667,他不但知識淵博,而且善于教育孩子。
不幸的是,譚紹聞的父親英年早逝,而安驥的父親卻一直陪伴著兒子,這是兩人在成長過程中一個很重要的差別。幼年喪父的譚紹聞失去了父親的保護(hù)與指導(dǎo),從此走上一條多災(zāi)多難的人生之旅;而安驥卻在父親的關(guān)心愛護(hù)下,順風(fēng)順?biāo)刈呦虺晒Α?/p>
譚紹聞的母親王氏是個眼光短淺、溺愛孩子的人。譚紹聞一步步地墮落與母親的糊涂縱容有直接的關(guān)系。小說第27回中,譚紹聞的舅舅王春宇道:“外甥聰明伶俐,有管教便成一個出格的好子弟,沒管教便要下流。姐姐休怪我說,咱親姊妹們說話,畢竟你有些護(hù)短溺愛。將來你還要吃他的苦哩?!盵2]158譚紹聞之于母親類似夏金桂之于母親?!都t樓夢》第79回說夏金桂: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的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邱壑經(jīng)緯,頗步熙鳳之后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dú)守此女,嬌養(yǎng)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yǎng)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5]1123
后來譚家家世敗落,王氏也漸漸醒悟。這類母親在小說中不少,如《綠野仙蹤》中母親黎氏也特別嬌慣兒子溫如玉。有時單親家庭的母親特別溺愛孩子。如《型世言》第16回《內(nèi)江縣三節(jié)婦守貞 成都郡兩孤兒連捷》:
不是如今人家,動口說是他爺沒了,將就些,在家任他做嬌作癡,或是逞狂撒潑,一字不識,如同牛馬,一到十四五歲,便任他在外交結(jié)這些無籍棍徒,飲酒宿娼,東走西蕩,打街鬧巷,流于不肖。[6]
而安驥的母親在教育兒子上雖然并無獨(dú)到之處,但也沒有縱容之類的壞毛病。第1回說:
儒人佟氏也是漢軍世家的一位閨秀,性情賢慧,相貌端莊,針黹女工不用講,就那操持家務(wù),支應(yīng)門庭,真算得起安老爺?shù)囊晃毁t內(nèi)助。[1]10
兩人在選擇兒媳婦時的標(biāo)準(zhǔn)有點(diǎn)相似。《歧路燈》第4回,王氏說“況且他家是個大財主,不如與他結(jié)了親,將來有些好陪妝”[2]20。著眼于人家的“財”。最后這個姑娘還是嫁給了譚紹聞?!秲号⑿蹅鳌返?回,安太太說:“拿我們這么一個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沒那富室豪門找上門來,只怕兩三家子趕著提來還定不得呢!”[1]21著眼于人家的“富”。當(dāng)然安太太只是隨口說說,而王氏卻是從心里就如此想。
兩位母親還有一點(diǎn)重要區(qū)別,就是王氏是譚孝移的續(xù)弦,而佟氏是安水心的原配。在古代小說戲曲中,續(xù)弦往往是顢頇的。
對一個成年男子來說,對他影響最大的當(dāng)數(shù)妻子?!捌拶t夫禍少”自有它的道理。譚紹聞與安驥都有賢妻。譚紹聞曾經(jīng)有一位非常賢惠的妻子孔慧娘,還有一妾冰梅,這兩人好比安驥的何玉鳳與張金鳳??谆勰镆苍钭每锓颍镀缏窡簟返?5回《譚紹聞贏鈔夸母 孔慧娘款酌匡夫》中孔氏委婉地勸說丈夫,也曾病榻叮嚀。第47回她臨終前對冰梅說:“你大叔是個沒主意的人,被人引誘壞了。我死之后,你趁他喜時好言勸他,只休要惹他惱了,男人性情,若是惱了,不惟改不成,還說你激著他,一定要做?!盵2]272看到譚紹聞胡作非為,慧娘心中焦慮,但可惜她的性格過于柔弱,譚紹聞不聽她的勸導(dǎo),婆婆王氏又是糊涂人,以致香消玉殞。可以說如果孔慧娘不死,譚紹聞不會墮落得如此悲慘。“幼年喪父,中年喪偶,老年喪子”,人生三大不幸譚紹聞遇到了兩個。
更可悲的是,譚紹聞續(xù)弦的夫人巫翠姐熱心賭博,酷愛看戲,缺乏教養(yǎng),排擠王中,顯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賢妻”,在她的影響下,譚紹聞越來越墮落。需要注意的是,譚紹聞的母親王氏與妻子巫氏都是續(xù)弦而非原配。
在不聽從賢妻的勸告上,譚紹聞與《林蘭香》中的耿朗有得一比?!读痔m香》第16回:
耿朗道:“飲香醪,看名卉,已是人生快事,況又國色相對,各在芳齡,志愿足矣,又何求哉!”夢卿聽了,低頭不語。耿朗道:“卿何心事,忽忽不樂?”夢卿道:“妾以鄙弱之質(zhì)得侍君子,私心自幸,有何不喜?惟愿上則尊祖敬宗,以作九個叔叔領(lǐng)袖。下則修身齊家,以為后世子孫法度。若美酒名花,只不過博一時之趣。益處不少,損處亦多。若不知檢點(diǎn),則費(fèi)時失事,滅性傷生,在所難免?!盵7]
安驥的運(yùn)氣比譚紹聞要好?!秲号⑿蹅鳌返?0回,“卻說安公子本是個聰明心性,倜儻人才,也虧父母的教養(yǎng),詩禮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紈袴輕佻一路;自從上年受了那場顛險,幸得返逆為順,自危而安,安老夫妻暮年守著個獨(dú)子,未免舐犢情深,加了幾分憐愛。偏偏的他又一時紅鸞雙照,得了何玉鳳、張金鳳這等一雙才貌心性色色出眾的佳人,心是肥了,氣是飛了,主意也漸漸的多了,外務(wù)也漸漸的來了”[1]522。這時他也有點(diǎn)得意忘形。然而安驥的兩位夫人是賢內(nèi)助,《兒女英雄傳》第30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yè)》中何玉鳳說:
據(jù)我姊妹的意思,等公婆回來,家人牲口都勻出來了,你便拜兩天客,回來且把飲旨酒賞名花對美人的這些風(fēng)雅事兒以至那些言情遣興的詩詞,弄月吟風(fēng)的勾當(dāng),一切無益身心的事,一概丟開;甚至連你的那“蕭史”“桐卿”也暫且莫把他擱在心上,一心干正經(jīng)的,埋首用起功來。轉(zhuǎn)眼就是明年秋闈,再轉(zhuǎn)眼就是后年春榜,果然高捷連登,再點(diǎn)上庶常,進(jìn)了那座清秘堂,——別的慢講,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強(qiáng)健的時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來翻梢?果然有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氣?!阖M不作成了一個養(yǎng)志的孝子?[1]535
何玉鳳為什么突然說這些話呢?第30回中,何玉鳳說:“自從我過來第二天,見了你這些筆墨,就深以為不然。連日更見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舉止輕佻一路,迥不是從前的溫文謹(jǐn)厚樣子。這卻大不是公婆教養(yǎng)成全的本意,我兩個深以為愁?!盵1]536
果然在兩位夫人的勸說下,安公子金榜題名。小說第36回中安太太說:“是雖說是老爺合我的操心,也虧他的自己立志。不是我說句偏著媳婦的話,也虧這倆媳婦兒幫他?!盵1]689這不但表明了何、張兩位女性的功績,也側(cè)面可見安太太明白事理。
在對待妻子的家庭作用上,《兒女英雄傳》比《歧路燈》看得要明澈?!镀缏窡簟分贿€停留在妻賢夫禍少的水平上,而《兒女英雄傳》第28回說:
安太太道:“你父親你公公這話說的很是。從來說‘功名出于閨閣’,只要你們兩個一心勸著他讀書上進(jìn),只怕比個嚴(yán)些的師傅還中用呢。”[1]478
妻子對丈夫的影響非同小可,如《醒世姻緣傳·引起》中認(rèn)為,賢德妻子是“君子三樂”的保證,沒有賢德妻子的支持,就沒有“君子三樂”的存在[3]3。
王中是譚紹聞的家人。他對譚家忠心耿耿,他對譚紹聞之苦口婆心,對譚家之殫精竭慮,對世情之洞達(dá)諳練,是忠仆的代表。小說第55回孔耘軒既服王中見識,又感王中忠懇,忍不住默嘆道:“譚孝移養(yǎng)下一個好忠仆!”[2]317程嵩淑道:“他這樣好處,雖古純臣事君,不過如此。我竟與他起個號兒,叫王象藎何如?”[2]317可以說譚紹聞的浪子回頭得其力不少。華忠是安家的家人,小說第1回介紹他說:
又有公子的一個嬤嬤爹,這人姓華名忠,年紀(jì)五十歲光景,一生耿直,赤膽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盡心,就連安老爺?shù)囊粦?yīng)大小家事,但是交給他的,他無不盡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塌,真算得“奶公子里的一個圣人”。[1]12
同為忠仆,兩人在小說中的作用并不一樣。王中(后改名為象藎)幾乎一直陪伴著譚紹聞,對譚紹聞提出委婉的批評。而華忠對安公子的關(guān)照僅限于他護(hù)送公子到安老爺處,且又因身體不好而自己一人留在客店,所起作用并不及王中大。王中是個主角,華忠只是一個配角。
還要說明的是,雖然王中對譚家忠誠無比,但其方法卻有點(diǎn)不明智。往往是在譚紹聞氣頭上提出建議,這樣的方式并不足取。《紅樓夢》中賈寶玉談到“文死諫,武死戰(zhàn)”,批評道:
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zhàn),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jié)。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xiàng)壘诤蔚?!必定有刀兵他方?zhàn),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xiàng)墖诤蔚?!所以這皆非正死。”襲人道:“忠臣良將,出于不得已他才死?!睂氂竦溃骸澳俏鋵⒉贿^仗血?dú)庵?,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彈亂諫,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涌,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5]479-480
雖然我們不得不佩服王中的“忠”,但他處理問題的方式卻不一定明智,“仗血?dú)庵?,疏謀少略”,雖然王中進(jìn)行了勸說,譚紹聞還是一步一步走上了不歸路。
譚紹聞墮落的直接原因是壞人的引誘,尤其是他的盟兄夏鼎的誘惑,還有他的賭友張繩祖等,無不處心積慮地想拉他下水,以便把譚家的錢財榨干??梢哉f除譚紹聞的父執(zhí)輩外,譚紹聞相同年齡的友人幾乎都是品德不好的“匪類”。父親臨死前所說的“用心讀書,親近正人”,譚紹聞沒有做到,他親近的大都是“惡人”。安驥幾乎沒有什么特別親近的朋友。常來往的梅公子等人也是正經(jīng)讀書人,雖非特別正直之人物,也斷非心術(shù)不正之類,因此安公子就避免了被人引誘的危險。
不過,譚紹聞雖然沒有“益友”,但他父親的一班朋友如婁潛齋、程淑嵩、張類村等卻經(jīng)常對他進(jìn)行教誨,而安公子就沒有這些老人的時時提醒,當(dāng)然他也不需要這些提醒。
從以上我們可以看出,在父親、母親、妻子、仆人、友人等五個因素中,譚紹聞都處于劣勢,只有王中對譚紹聞幫助特別大,但這也是獨(dú)木難支將傾之大廈??梢哉f,安驥的成功(如考中進(jìn)士)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外部有利條件。但這只是客觀的原因,更為重要的還有個人性格的原因。
辯證法認(rèn)為,內(nèi)因是變化的根據(jù),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外因通過內(nèi)因而起作用。人們常說,個性即命運(yùn)。同樣聰明的富二代孩子,為什么人生歷程與取得成就相差甚大呢?本文認(rèn)為,這主要取決于譚、安兩人的性格,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個性。在心理學(xué)上,性格是“表現(xiàn)在人對現(xiàn)實(shí)的穩(wěn)定態(tài)度和習(xí)慣化了的行為方式上的心理特征”[8]294,性格的靜態(tài)結(jié)構(gòu)主要有態(tài)度、理智、情緒、意志等四個特征維度。下面分析譚、安兩人的性格之不同。
態(tài)度特征,是指人對現(xiàn)實(shí)的態(tài)度體系的性格特征,是性格結(jié)構(gòu)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8]297。我們拿“性”來說明這個問題?!靶浴笔且粋€試金石。知少艾而慕少艾,哪個少男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這是正?,F(xiàn)象。然而一旦超過一個限度,“性”就成了“好色”。譚紹聞好色,《歧路燈》第19回“紹聞詭計謀狎婢”,譚紹聞用詭計支開母親,與冰梅行了茍且之事。如果說這是譚紹聞少年難以按捺住情欲,倒也說得過去。不過,后來譚紹聞娶了孔慧娘,在坐擁一妻一妾的情況下,敦倫之欲完全滿足,不用再出軌了。然而,他有斷袖之寵愛九娃;狎妓紅玉;染指皮匠的女人;在地藏庵與慧照淫樂;在瘟神廟前與姜氏調(diào)情忘形,以致遭人怒罵,到后來還幽會姜氏。在這個方面,賈寶玉比他要潔凈得多。寶玉雖然與襲人有過云雨之情,但賈母已將襲人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5]90。
而安公子卻是一個天生不好女色的人。第1回中,“就連見個外來的生眼些的婦女,也就會臊得小臉兒通紅”[1]10。在第4回,安公子心想,“我從來怕見生眼的婦女,一見就不覺得臉紅”[1]55。他看到如花似玉的十三妹,除贊美外,也沒有一絲猥褻之心。當(dāng)他認(rèn)為十三妹是個“狹邪女子”時,“心里就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1]56。當(dāng)十三妹把石頭搬到屋里去時,“安公子羞得面紅過耳,眼觀鼻鼻觀心”[1]60。安公子“我是寧可失儀,不肯錯步”[1]107,“安公子是個尊重誠實(shí)位少年”[1]108。在對待女性方面,安公子與賈寶玉相似。總的來說,譚紹聞有點(diǎn)玩世不恭,而安公子卻是對人對事都較為嚴(yán)肅。
意志特征,是指在意志活動中,人們對自身行為的自覺調(diào)控方式和水平方面表現(xiàn)出的性格特征[8]299。譚紹聞最大的特點(diǎn)是愛虛榮、沒主意、優(yōu)柔寡斷、容易動搖、膽子又小。他一次又一次地賭博,一次一次地后悔發(fā)誓,又一次一次地犯錯,而別人來要賭債時,他嚇得不敢言語,還怕讓鄰居知道了丟人。忠仆的懇求、賢妻的叮嚀都沒有在他的身上起到作用。第44回有一段譚紹聞的心理描寫:
此時方寸之中,就把書上悔字、惱字、恨字、慌字、怕字、氣字、羞字、愁字、悶字、怨字、急字,湊成半部小字匯兒,一時俱在心頭,端的好難煞人也。[2]247
譚紹聞擅長“后悔”。如第18回,“忽而又想起昨日樂境,心里卻也不十分后悔”[2]111;第24回,“心中好不惱也!好不悔也”[2]141;第30回,“躺在床上,往前想又羞又悔”[2]176;第44回,“一發(fā)把‘悔’字的境界又深入進(jìn)去幾層”[2]253;第51回,“又恰被王中知其所以,心內(nèi)好不懊惱”[2]294;第56回,“我后悔只在我心里,對外人說不出來”[2]323;第59回,“暗暗椎胸,好難受的這個‘悔’字也”[2]338;第60回,“一時鬼迷心了,后悔不及”[2]345-346;第71回,“近日愧悔無地,亟欲自新”[2]426;第73回,夏逢若道:“賢弟,你一向做事好落后悔?!苯B聞道:“悔在心里,向誰說呢?”[2]438譚紹聞?wù)f:“我一向做事后悔。”[2]440
譚紹聞“面軟”。小說共用了8個“面軟”評價“紹聞”,如第76回,“紹聞本是一個心嫩面軟的性情”[2]459,過度“面軟”其實(shí)就是虛榮。
而同為一介書生,安驥卻幾乎沒有譚紹聞那樣的缺點(diǎn)。小說稱他是“一個肯受教的兒子”[1]667。他聽到父親遇到困難,就趕往父親處探望。這里表現(xiàn)出他的勇敢、果斷等。他聽從嬌妻的話,不像譚紹聞一樣,面糊子耳朵,陽奉陰違。當(dāng)然他也不是沒有缺點(diǎn),第30回:
然則他當(dāng)日那番輕身教父,守義拒婚,以至在淮上店里監(jiān)里見著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閨房里訓(xùn)飭張姑娘的那一篇議論,豈不是個天真至情謹(jǐn)飭一邊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這等輕狂放縱起來呢?這也容易明白。
他從前那些行徑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點(diǎn)兒書毒;現(xiàn)在的這番行徑是知識開了,習(xí)俗所染,這就叫學(xué)油滑了。也還仗他那點(diǎn)書毒,才不學(xué)那吃喝嫖賭,成一個“花花公子”,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
大凡一個子弟,都有四重關(guān):開了知識是第一重關(guān);出了書房是第二重關(guān);成了家是第三重關(guān);入了宦途是第四重關(guān)。一關(guān)一變,變則化,化則休矣。果能始終不變,定然成個人物;然而不變的少。只要變后還能遵父兄的教訓(xùn),師友的勸勉,閨閫的箴規(guī),慢慢的再往回來變,指望他“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也就罷了,——然而也少。[1]534
也就是說,安公子先天素質(zhì)好,仗著“書毒”,還有父兄等教訓(xùn),才沒有變成一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花花公子。
情緒特征,是指人們在情緒活動中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的一些具有穩(wěn)定傾向的個體差異[8]298。譚紹聞情緒不穩(wěn),且缺乏控制情緒的能力。如第57回,譚紹聞決心不再出去與他人鬼混,但經(jīng)不起別人的勸說,自己讀書又讀得無聊,又一次到了賭場。第56回譚紹聞道:“總因心無主張,被匪人刁誘,一入賭場,便隨風(fēng)倒邪。本來不能自克,這些人也百生法兒,叫人把持不來。此是真實(shí)情節(jié)。”[2]322
而安驥則不同,如第3回寫“安公子閉門讀書,不問外事”[1]34。第30回在妻子們的勸誡下,摔杯發(fā)誓:“我安龍媒一定謹(jǐn)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還你個舉人;后年春闈,赴瓊林宴,還你個進(jìn)士?!盵1]539果然有志者立長志,安龍媒實(shí)現(xiàn)了他的理想。無志者長立志,譚紹聞也不是沒有發(fā)過誓言,而是經(jīng)常發(fā)誓,只是發(fā)了誓卻從來不算數(shù)。
性格還有理智特征,它指人們表現(xiàn)在認(rèn)識活動方面的性格特征[8]298。在這方面,兩人相差不大。不再贅述。
需要說明的是,性格并無好壞之分。在一定程度上,“好色”之心,人人有之,大家只要在法律習(xí)俗的范圍內(nèi)“好色”即可。譚紹聞性格上的種種特點(diǎn),如果遇到較好的環(huán)境,或許沒有機(jī)會表現(xiàn)出來。在父母的幫助下,幸運(yùn)地避開了生活的陷阱,如果沒有父母的幫助,或許就能做出糊涂事來。安驥沒有表現(xiàn)出好色、猶豫,除自身原因外,與他所處的優(yōu)渥環(huán)境也有相當(dāng)大的關(guān)系。
因此,譚、安兩位由于個性不同,再加之后來境遇不同,因此后來成就不同。所以我們說兩人本質(zhì)上相差并不大,譚紹聞是走向社會的、失敗的安驥;安驥是待在家庭中、成功的譚紹聞。但是兩人性格畢竟不同,給兩人提供完全一致的外部環(huán)境,兩人的路子也不一樣。
當(dāng)下學(xué)界把《歧路燈》視為教育小說確有它的道理,但這部“教育小說”卻“教育”出了一個失敗的學(xué)生。《兒女英雄傳》中卻培養(yǎng)出來一個成功的學(xué)生,在這個意義上,《兒女英雄傳》更適合被定義為“教育小說”。
杜貴晨師《〈歧路燈〉簡論》認(rèn)為:“《歧路燈》的題目就是作者所謂彝常倫類間的發(fā)明,它取法佛家典籍,以燈喻勸誡之義,標(biāo)志了這是一部旨在宣揚(yáng)封建倫理道德,企圖為封建末世照亮前途的作品,它出自李綠園之手,成書于宋明以來即為‘理學(xué)名區(qū)’的中州,絕不是一個偶然的現(xiàn)象?!盵9]103杜師《李綠園〈歧路燈〉的佛緣與“譚(談)”風(fēng)——作者、書題與主人公名義考論》認(rèn)為《歧路燈》的“歧路”與“燈”,“也是從佛教典籍借用來的”,文章還說:
拙見以為,我國古代小說在《歧路燈》之前,固然已經(jīng)有了《剪燈新話》之類標(biāo)題含“燈”字的小說,但那“燈”明顯是從正統(tǒng)詩文中“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之類涉“燈”的文句來的。《歧路燈》之“燈”則不然,是從《五燈會元》之“燈”,即佛教的“燈喻”來的。佛典中“燈喻”文例甚多。[10]
筆者認(rèn)為,杜師提出了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歧路燈”的“燈”究竟何意?這個問題很有意義,它關(guān)系著如何理解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及小說的主旨等問題。杜師所言導(dǎo)夫先路,啟迪后學(xué)。但這個問題還可以有其他解釋,筆者認(rèn)為這“燈”并非來自佛教,而是來自一般的日常生活。理由如下:
第一,從《歧路燈》中我們看不到佛家影響,卻看到李綠園對僧尼的批判。第44回的回目為《鼎興店書生遭困苦 度厄寺高僧指迷途》,然而我們也沒見到“高僧”。《歧路燈》不但沒有高僧,反而有許多酒肉僧尼。如地藏庵尼姑范法圓被人利用勾引譚紹聞,女尼慧照與譚紹聞在寺中做茍且之事,這茍且之事與一般的偷情還不一樣,是一種色誘。
而且李綠園從小受到儒家教育,一生服膺儒家文化,“老年酒后耳熱,每自稱通儒”[11]。杜貴晨師《〈歧路燈〉簡論》也說作者為“正統(tǒng)儒者”:“從《歧路燈》的題目和構(gòu)思看來,作者所要表現(xiàn)的是地主階級對封建末世的希望和信心。他以正統(tǒng)儒者的誠摯和天真賦予《歧路燈》一種廉價的樂觀情調(diào)。”[9]103很難相信一個正統(tǒng)儒者會給自己的小說用佛典命名。在小說中,我們看不到作者對僧道有多么崇拜,相反,很多時候作者對僧道持批判態(tài)度。如第4回:
孝移道:“這‘一十七世為士大夫身’一句,有些古怪難解。至于印經(jīng)修寺,俱是僧道家偽托之言,耘兄何信之太深?”耘軒道:“孝老說的極是,所見卻拘。如把這書兒放在案頭,小學(xué)生看見翻閱兩遍,肚里有了先入之言,萬一后來遇遺金于曠途,遭艷婦于暗室,猛然想起‘陰騭’二字,這其中就不知救許多性命,全許多名節(jié)。豈可過為苛求?”程嵩淑道:“也說得有理?!睗擙S道:“張類老一生見解,豈叫人一概抹煞?!贝蠹揖阈Α2]20
譚孝移批判僧道是明言,孔耘軒所言“遭艷婦于暗室”是伏筆。在第29回,譚紹聞晚上跑到皮匠家里找年少女人取樂正是對“遭艷婦于暗室”的呼應(yīng),也是對這種印經(jīng)書教育作用的諷刺。譚紹聞家里有這兩本書,當(dāng)時還是小學(xué)生的譚紹聞肯定是看過的(譚紹聞如果不看這書也是諷刺),可是有什么作用呢?譚紹聞還不是一樣見色忘義嗎?從中可見譚孝移對“僧道家”的態(tài)度,對“印經(jīng)修寺”的反感。如第102回:
一日,偶游正覺寺,已經(jīng)走進(jìn)去,忽見尼僧近來,即便縮身而回。盛希僑學(xué)問大進(jìn)矣。[2]594
盛希僑看到尼僧過來竟然縮身而回,厭惡之情不言可知,小說稱其“學(xué)問大進(jìn)”。第103回還有“和尚變驢”的煙火架,雖然這是煙火匠說的故事,但鄙視之意不言而喻。更能說明問題的是第94回:
觀察道:“二侄甚么名子?”紹聞道:“名叫悟果?!庇^察道:“咦,這像僧尼派頭,不可為訓(xùn)?!盵2]554
譚觀察就是譚紹聞的本家兄長譚紹衣,他不徇情、不受賄、清正嚴(yán)明,是一位為國為民的好官,這也是李綠園心中的清官,這清官的話分明就是李綠園的心聲。隨即譚觀察又給二侄起名,說:“董之用威,即以用威為名,以寓教思。”[2]554“董之用威”就出自儒家經(jīng)典《尚書·大禹謨》。小說中既然不同意用僧尼派頭給孩子起名,想必也不會用佛教的詞語為小說命名。
再說,高僧在李綠園幼時曾賜名“妙?!保⒉荒茏匀坏贸隼钍蠒梅鸬浣o自己的小說命名,況且,這賜名是在“生彌月”之時,嬰兒時的李綠園不會表示歡迎或拒絕這個名字?!都t樓夢》第37回寫賈寶玉小時有個號“絳洞花主”,但他并不認(rèn)同:
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睂氂裥Φ溃骸靶r候干的營生,還提他作什么?!盵5]488
從唐代以來,三教圓融就非常普遍,一個人尊重高僧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李綠園再討厭僧道,也不影響他會尊重高僧大德。在這種情況下,李綠園尊重的是高僧大德的素養(yǎng),而非他們的身份。所以,不能從李綠園尊重高僧就得出他尊崇佛教,當(dāng)然也不能說,《歧路燈》里鄙視僧尼,李綠園就鄙視佛教,僧尼與佛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李氏批判僧尼畢竟表明了他對佛教的一種態(tài)度。
第二,“燈”這一詞雖然佛家常用,但百姓用得更多。一個人即便他沒有讀過任何佛典,也很難避開佛典的影響。今天語言中有大量佛經(jīng)詞匯,但說的人卻與佛教無任何關(guān)系。比如,韓愈強(qiáng)烈反對佛教,但是韓愈也不能不用佛教典故。有研究者從韓愈作品中找到了佛教典故來證明韓愈是內(nèi)心向佛的,但是正如錢鍾書先生評《韓昌黎詩系年集釋》說:“我們都覺得很牽強(qiáng),只表示他們熟讀佛經(jīng),并不能證明韓愈私販印度貨?!盵12]341又說:“盡管不讀佛經(jīng),一個人也會知道這個流行的佛教成語。同時,要是‘文房四寶’得向身體上榨取的話,皮膚就是現(xiàn)成的紙張,血液也是自來的墨水。所以,盡管不受到印度的外來影響,一個人也會有那種想像?!盵12]342古人用“燈”作為著作名字的并不少見,如宋徐氏《易傳燈》、明呂維祺《音韻日月燈》、清潘楫《醫(yī)燈續(xù)熖》、清葉爾寬《摹印傳燈》、清林云銘《楚辭燈》等。這些“燈”雖然在語源學(xué)上仍與佛典有關(guān),但恐怕只是襲其名而無實(shí),如巴金先生有名篇《燈》,顯然并沒有佛教的含義。燈能驅(qū)逐黑暗,帶來光明,指明道路,我們的先人早已知道,不用等佛典饒舌。因此我認(rèn)為,“燈”并沒有特別的含義,它用的是平常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