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馨蕊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浪漫主義的定義源于西方,由法語中Romance 一詞演變而來。在一場又一場浪漫主義運動后,西方相繼出現(xiàn)浪漫主義詩人、作家、理論家,帶著他們的作品以及浪漫主義理論,逐漸形成了一套相對完善的浪漫主義體系。這套浪漫主義體系,是對古典主義的挑戰(zhàn)與突破,它打破了古典主義的理性與法則,打碎了那靜穆、含蓄而平和的情感,掙開“溫柔敦厚”的牢籠,以理想化的夸張手法,裹挾著疾風暴雨、驚濤駭浪般強烈的情感而來。它狂放不羈,大膽直率,帶著強烈的個人主義傾向,帶我們回歸人會哭、會鬧、會笑、會愁苦、會憂郁的“本真”世界。這種強烈的情感,浸潤到西方文化藝術(shù)的各個角落,在文學作品中亦是如此,如諾瓦利斯宣稱“詩是精神表現(xiàn),是全部內(nèi)心世界的表現(xiàn)”,文學“自有另一種使我們更加心醉神迷的東西。這種東西雖然難以博得理智冷靜的贊許,但卻贏得心靈由衷的喜愛”。
在中國,亦有不少文人提出與西方浪漫主義相同的藝術(shù)追求:淋漓盡致地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反對“怨而不怒,哀而不傷”這種中和而含蓄的情感,如李贄高呼:“言出至情,自然刺心,自然動人,自然令人痛哭”,袁宏道所稱道的“窮愁之時、痛哭流涕、顛倒反復(fù)、不暇擇音,怨矣,寧有不傷者?”但是,在中華漫長的五千年文化長河中,從未爆發(fā)過聲勢浩大的浪漫主義運動,“浪漫主義”一詞從未被提起過,這頂桂冠也未戴到任何一位文人頭上,更不用說形成浪漫主義理論體系了。至于后世我們說“《楚辭》開浪漫主義先河”,“李白是浪漫主義詩人”,這里的“浪漫主義”是從西方舶來的,是后人學習了西方浪漫主義理論后,追本溯源,發(fā)現(xiàn)原來傳統(tǒng)文化中,有這么一些文人作品,在創(chuàng)作手法、情感表達上和西方“浪漫主義”有非常大的共通性,因此約定俗成賦予他們“浪漫主義”的命名。
既如此,我認為,雖然中西方“浪漫主義”同樣會使用理想化的夸張創(chuàng)作手法,同樣追求表達個人內(nèi)心情感,但在中國“浪漫主義”作品還不知道自己屬于“浪漫主義”時,它的精神內(nèi)核始終無法脫離儒家文化,因此,它所傳達出的真正思想情感與價值取向,以及文人試圖通過作品所建構(gòu)的精神世界,與西方“浪漫主義”建構(gòu)的精神世界必有差異,下面就通過具體作品來感受一下這種差異。
既然《離騷》是我國第一部浪漫主義詩集,我們就從《離騷》說起。屈原是第一位“發(fā)憤以抒情”的詩人,在《離騷》中,他以詭異而瑰麗的文字,抒發(fā)了自己無比的憂憤和難以壓抑的激情,噴涌而出的情感如大河之奔流,浩浩蕩蕩。在表現(xiàn)上完全用了浪漫主義的方法:不僅運用了神話、傳說材料,描繪了一個超現(xiàn)實世界,也大量運用了比興手法,以花草、禽鳥寄托情意,“以情為里,以物為表,抑郁沉怨”。但這種抑郁,不同于西方浪漫主義者們的憂郁,他們的憂郁更像一種內(nèi)化的氣質(zhì),或者說他們時常不知道因什么而憂郁,可能是因為生活的單調(diào)枯燥,又或是生命終將逝去的痛苦,因此他們的“浪漫”在于通過感情淋漓盡致的釋放,去表達自己的憂郁,去發(fā)掘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力圖將自己從束縛中解救出來。但屈原的憂郁,倒不如說是一種悲憤與抗爭,憤的是,自己的一腔報國熱情因為奸佞小人的誹謗和昏君的貶謫而撲滅;悲的是山河破碎,小人當?shù)溃实刍栌棺约簠s無能為力,不愿茍且偷生下才無奈投江。這種“浪漫”,不完全是超脫外部世界的個體精神感受和內(nèi)心情緒的剖析,它仍無法脫離世俗,體現(xiàn)的仍是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再看李白,他的“浪漫”,有一種飄逸超群的韻味,但無論是“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還是“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這種情感的抒發(fā),都包含懷才不遇、想要入世而不得的煩悶,這是一種矛盾的“浪漫”,既想要身心完全解放、超越現(xiàn)實回歸精神世界,又不能擯棄忠君思想的束縛。
無論是屈原還是李白,這種“浪漫”都烙上了儒家文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入世思想印記,它不是一種極致的“浪漫”,無法真正做到脫離世俗,只追求內(nèi)心的感受,他們始終在“超越現(xiàn)實,回歸自然,將心靈交付于自然”與“救民于水深火熱”之間掙扎,失意時回歸自然,解放心靈,盡情抒發(fā)內(nèi)心感受;應(yīng)召時回歸世俗,舍棄自我,為國效力。在這些“浪漫主義”文人所建構(gòu)的精神世界中,個體精神世界與個體滿足一定是最低層次的,他們追求的還是群體與社會的認可,直至最高層次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政治精神,在這一點上,可謂是與西方“浪漫主義”者們建構(gòu)的精神世界大不相同。
華茲華斯,“繼莎翁及彌爾頓之后的偉大詩人”,他在《抒情歌謠集》序言中主張“詩歌是自然情感的流露”,成為浪漫主義的宣言。西方浪漫主義主張將想象與個人心靈的創(chuàng)造力有機聯(lián)合,在自然萬物上表達內(nèi)心情感,在詩歌中,將人當作詩歌的主體。而華茲華斯,同樣也強調(diào)自然美,借助想象謳歌自然的美麗,盡情抒發(fā)自我內(nèi)心的感受。在《詠水仙》中,他這樣感嘆:
萬花搖首舞得多么高興。
粼粼湖波也在近旁歡跳,卻不知這水仙舞得輕俏;
詩人遇見這快樂的伙伴,又怎能不感到歡欣雀躍;
我久久凝視--卻未能領(lǐng)悟
這景象所給帶給我的精神至寶。
后來多少次我郁郁獨臥,感到百無聊賴心靈空漠;
這景象便在腦海中閃現(xiàn),多少次安慰過我的寂寞;
我的心又隨水仙跳起舞來,我的心又重新充滿了歡樂。
在華茲華斯心中,水仙代表了自然的精華,是自然心靈的美妙表現(xiàn)。當他那高傲、純潔的靈魂在現(xiàn)實的世界郁郁寡歡時,腦海深處會不時浮現(xiàn)水仙那美妙的景象,使他情緒振奮,歡欣鼓舞。他“如同一只夜鶯,棲息在黑暗中,用美妙的歌喉唱歌來慰藉自己的寂寞”,自然是他寂寞的寄托,給了他極大心理上的滿足。他的“浪漫”,是在自然的安寧與平和中流露內(nèi)心情感,強調(diào)心靈與自然交匯后的身心感受和人生品味,也正因為這種對內(nèi)心精神世界的喜愛,才成就了他浪漫的詩心。又如雪萊在《愛的哲學》里表達的人類質(zhì)樸的情愛:“你看高山親吻著碧空,波浪擁抱著波浪;誰曾見花兒彼此不容:姊妹把弟兄輕蔑?陽光緊緊地擁抱大地,月光溫柔地親吻海洋:但這些接吻又有何益,若是你不肯吻我?”拜倫在《當初我倆分離時》的哀傷:“如今我默默哀傷:你的心竟能忘卻,你的靈魂竟欺誑。經(jīng)過了多年離別,你我如再次相見,我拿什么迎接你?--默默無言淚滿面?!?/p>
從上面作品我們可以看出,西方“浪漫主義”者們在建構(gòu)內(nèi)心精神世界時,非常注重個體精神世界的感受,他們熱愛、向往平和的自然之美,歌頌質(zhì)樸的愛情,或為分別多年再見遺忘而哀傷,低吟淺唱中,深刻剖析了內(nèi)心感受的變化。當然,西方“浪漫主義”也不乏抒發(fā)報國之志的作品,但這種情感,更多的也是為了個體內(nèi)心的滿足,而不是像中國文人一樣,尋求社會認可,追求“安治天下”。西方“浪漫主義”者們,極力將“我”這一實體放到最低,追求自我與自然,或與所描寫的情境的一致,以達到內(nèi)心情感的極致體驗,這是真正脫離俗世,回歸內(nèi)心的極致“浪漫”。這種浪漫,與古希臘文化尊重個體情感,基督教勤于自省、剖析內(nèi)心的影響有關(guān),引導人們更加關(guān)注內(nèi)心精神世界,而不為俗世所擾。
五四運動后,郭沫若的浪漫主義詩歌建構(gòu)的精神世界,更多的融入了西方“浪漫主義”的內(nèi)涵,更側(cè)重個體精神感受,注重自我表達。凡是讀過《女神》的人,誰能忘記那個“立在地球邊上放號”的歌者?誰又能忘記那只在飛奔、在狂叫、在燃燒的“天狗”,和那只壯烈自焚的“鳳凰”?他高唱“自我”之歌,強烈鮮明的抒情,熱烈追求“自我擴展”,將自我擴張到無限的境界,這種熾熱的內(nèi)心情感,達到了癲狂的狀態(tài),這是一個極度自我,讓人不可忽視的主體。這時的“浪漫”,與西方“浪漫主義”的同一性如此明顯,我們可以清晰感受到詩人內(nèi)心與情感平等融合的極致體驗,個體精神世界的感受不再是最低追求,它與其他追求并立甚至更加側(cè)重,是真正回歸個人、回歸內(nèi)心精神世界的“浪漫”。但我們也可以看到五四時期極致浪漫的郭沫若,到后來雜務(wù)纏身,奔波世俗的郭沫若,終究無法脫離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即使已經(jīng)非??拷鞣健袄寺髁x”精神,卻還是無法達到絕對而極致的“浪漫”。
究竟什么是真正的“浪漫主義”?我向往西方那種完全脫離世俗,將“我”放到最低,回歸自然、回歸內(nèi)心情感,放任內(nèi)心情感的釋放,以達到極致體驗的極致“浪漫”;我亦敬仰屈原、李白,他們積極入世,為國為民,在污濁黑暗世間沉浮后,仍能給內(nèi)心留一片凈土,去想象、去釋放、去回歸自然,給自己留一份超越現(xiàn)實的“浪漫”。我亦明白,在這世間,起碼現(xiàn)在,我無法做到歸隱山林,“采菊東籬下”,任心靈與自然交匯,于“悠然南山”中感悟內(nèi)心。那么,我想,至少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分“浪漫”吧,它不需要癲狂,不需要淋漓盡致,至少在世俗中奔波疲累之時,這一分“浪漫”可以幫我找回內(nèi)心的平和,在某一刻,我可以放聲歌唱,表達自我,釋放內(nèi)心。我希望未來許多許多年以后,當我回顧一生,既有人生價值得以實現(xiàn),得到社會認可的滿足;亦有些許“浪漫”碎片能讓我會心一笑,收獲精神的充盈,如此,便也算一生浪漫無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