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慶生
張府園林“五畝園”,因園中有“五畝塘”而得名。亭臺樓閣,清水碧波,美不勝收。塘畔“柳蔭小艇”是張令儀的妝樓。她還自名其室為“蠹窗”。為何叫蠹窗呢?張令儀的詩《蠹窗》可為注腳:“沈水香中夜漏余,月痕冷浸一床書。百城未敢夸南面,且乞閑身作壁魚?!睈畚菁盀醣惴Q所居之室為“蠹窗”,可謂書籍為之開啟了一扇窗。張令儀(1671—1724),字柔嘉,桐城人。張英、姚含章之女,姚士封妻。著有《蠹窗詩集》二十卷,附《詩余》《錦囊冰鑒》二卷。張令儀癡愛書,藏書很多,自喻為“書蟲”,“史有未見之書,雖鬻簪珥,必購得之”。詩集的字里行間,表現(xiàn)出“蠹窗主人”“安適歸”的心態(tài)。
張英(1637—1708),字敦復(fù),號樂圃,桐城人。康熙六年(1667)進士。選庶吉士,康熙十二年(1673)授翰林院編修,充日講起居官,累遷侍讀學(xué)士。康熙十六年(1677)內(nèi)廷設(shè)南書房,命張英入值。說到“五畝園”的命名,張英道:“白居易曾作《池上篇序》記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叟在中,白須飄然,舉陳酒,援崔琴,頹然自適,不知其他。我今有園五畝,菜畦花圃、水池宅基,可棲身、可讀書、可種蔬、可植樹。有塘一口,可灌園、可養(yǎng)魚、可作垂釣之樂。有園五畝,吾心足矣?!币晕瀹€名之,乃是借了白香山佳句,反映了其林泉之趣和讀書愛好。
張英的這種愛好趣味也影響張令儀。張令儀是張英的第三個女兒。三歲隨父母進京,在京待了十一年,長成十四歲的大姑娘。性潔貌美,雅好詩文。張廷玉評論他的三姐時說:“先公退食時嘗試以奧事,應(yīng)對了然。所為詩文,輒衷前人法度,論古有識,用典故精當(dāng)?!睂Υ藦堄⒁舱f過:“余乞休園居,衰老謝賓客,與麋鹿?jié)O樵為伍。每與子孫征引掌故、背誦古人詩篇以相娛樂,而三女輒能舉其詞與事,亦由其記誦之多而攻苦之力也?!睆埩顑x母親姚含章賢淑能詩,有《含章閣詩鈔》行世??滴趸实墼Q贊她:“張廷玉兄弟,母教有素,不獨父訓(xùn)也。”受母親影響,張令儀好學(xué)會詩,“隨其母夫人授句讀,能誦《論語》、毛詩,粗解其大義。稍長,竊取唐人之詩讀之”。張廷玉印象中,“吾姊援筆歌賦,動輒數(shù)十言”。張廷璐描述張令儀寓居于澄懷園中時寫詩的情景:“高館、長廊、方亭、曲榭,水香蓮開之旦,露華松籟之夕,明月入懷,好風(fēng)披袖,目之所寓,耳之所受,意興之所恬適,無不寫之于詩。”
除了書以外,張令儀還嗜愛花木。她的居室前,地不盈丈,但嘉木參差。喜愛遠過鐘鳴鼎食,歌珠舞翠。與世無求,寄情草木。這些多少也是受張英影響。張英說:“人生不能無所適以寄其意。予所嗜好,唯酷好看山種樹?!焙髞?,張令儀借居室旁春暉亭建成言志:“結(jié)構(gòu)無多地,鄰園藉綠蔭。煙霞無俗態(tài),花鳥得同心。雨足閑鋤藥,茶香靜理琴。此中塵事少,頗似住山深。”
盡管張英的讀書、林泉之趣對張令儀影響很大,但深刻影響張令儀一生的還是婚姻。張令儀后來反思時,甚至感到自己就像是木偶戲中的木偶。像傳統(tǒng)社會大多數(shù)青年婚姻一樣,張令儀和姚士封相識完全是基于血緣之上的“父母之命”。張令儀像《紅樓夢》大觀園中的女孩子一樣,也是個“有命無運”的人,令儀之父張英與其弟張廷玉位極人臣,雖素有山林之志,但張英對張令儀的婚姻卻不受老莊的“無為、無心”影響,從“親上加親”上來看,還是操足了心。親家姚文熊,清康熙六年(1667)進士。授浙江江山知縣,調(diào)蕭山,遷陜西階州知州,張英選中的女婿姚士封,博涉經(jīng)史,工制舉藝,兼善古文詞。出自這樣的家庭,應(yīng)為世俗所稱道,但婚姻的結(jié)局出乎張英的意料。
張令儀曾將自己比作黔婁的夫人施良娣,“自嫁黔婁百事乖”。一次看木偶戲時,不禁悲從中來,“刻木牽絲,一樣紅顏白發(fā)。翻舞袖、燈前遮曳。悲歡離合,啼笑無些別。相對處、同是邯鄲夢客”。對這種從“貴家女”到“貧士婦”的落差,感覺就像木偶一樣,有一根繩子牽著。在奉行綱常名教的家庭里,她并沒有決定自己婚姻的權(quán)利?!案∈辣瘹g一夢中,絲牽傀儡幾時終”。她多次在詩中表達出“惆悵當(dāng)年墮赤欄,蓬萊清淺欲歸難”的情緒,而回憶婚前“天宮”里美好歲月,則又增添對生活艱辛的負面感受,年歲越久變得越強烈:“浮生過四十,心與事常乖。白發(fā)不相待,黃塵少所偕。云泥雖信命,珠桂苦縈懷。觸緒紛如此,詩成那得佳。”
如果歷史按照張英所期望的軌跡行進,姚士封能夠在仕途經(jīng)濟上有所作為,那樣就多了一個貴婦人,少了一個詩人張令儀。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后工,張廷玉《蠹窗詩文集序》中說得很到位:“然使吾姊處芬芳盛麗之中,而無齏鹽淡泊之致,則田園倉廥不無擾其心而攖其慮,亦未必其學(xué)之博瞻而識之淵通如此也。”
另一處蠹窗,是張令儀婚后命名的。張英退休后兩年,在雙溪草堂賜宅一區(qū),東北隅有斗室一椽,張令儀一家得以安居,“顏其中曰蠹窗”。不過翻開的卻是人生這本艱辛厚重的書。張令儀婚后生活窘迫,“地少容錐,十年飄零,等梁鴻之寄廡”,家庭生活條件窮困到“薄衾單褥,數(shù)粒而炊支鶴骨”的地步,甚至不得不拿出嫁時的寶鏡質(zhì)錢。自己身體不好,“藥爐灰冷,貧與病相兼”。常常清夜醒來,心生感慨,“欲知此際愁多少,得似階前落葉聲”。不到四十歲,父母先后逝世,對于依靠父母接濟的張令儀一家無疑是雪上加霜,“四十無成累老親,每憐弱女最艱辛。休言淪落長貧賤,縱得舒眉益愴神”。雖然張令儀夫妻恩愛,但物質(zhì)上卻日益困乏,后來幾至三餐不繼?!耙岩油趵?,終焉秦贅”張令儀博覽群書,且擅長用典,在文中借典故表現(xiàn)對婚姻的不滿和對夫婿的輕慢?!扒刭槨敝父毁F人家的贅婿?!巴趵伞敝覆拍芷接沟哪凶?,二者隱喻十分明顯。
在張令儀的眼中,丈夫姚士封“品流應(yīng)近郭林宗”,卻“半世徒報匡時策,一第難沾湛露恩”。久試不第,真可謂“讀書萬卷誤儒冠”。她泣血對“天”發(fā)問:“蕭艾敷榮蘭蕙折,茫茫天道竟何如?!薄伴]門塵事少,近似老瞿曇”,當(dāng)其夫仕途無望時,“萬物皆空”,厭世便成為主導(dǎo)。她說,人生如寄,漢寢唐陵終歸蔓草?!柏M如馌彼南畝,偕隱青門,永謝憂危,無關(guān)榮辱者乎”。人生的苦源于欲,欲又生發(fā)出種種妄念。她在《夢覺關(guān)題詞》中說:“蓋夢生于情。人孰無情,豈能無夢?!狈Q贊老萊子、嚴子陵是人生“醒客”,“脫略自如,雖在夢中,不易為夢所苦耳”。
“蠹窗權(quán)當(dāng)鹿門居”。看樣子還是張廷玉比其父張英更了解張令儀,一語“直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