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xù)小強
《白石老人自述》是一本極薄的小書。雖薄雖小,我卻以為,這是走近齊白石最重要的一本書。羅家倫講得好:“這是一篇很好的自傳,很好的理由是樸實無華,而且充滿了作者的鄉(xiāng)土氣味。”“最動人的文學是最真誠的文學。不掩飾,不玩弄筆調(diào),以誠摯的心情,說質(zhì)樸的事實,哪能不使人感動?”
據(jù)三聯(lián)版《白石老人自述》的《寫在前面》:“1962年,齊白石的口述記錄稿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名為《白石老人自述》;1967年臺灣版面世?!蹦隙傻牧_家倫是否據(jù)此所稱的版本而寫的這篇感想呢?幸好孔夫子舊書網(wǎng)有一份《傳記文學》1963年第三卷的合訂本。可以清楚地看到,《傳記文學》第三卷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分“上、中、下”三輯選載了《白石老人自述》的內(nèi)容;在第三卷的第五期則刊載了羅家倫的這篇《看完〈白石老人自述〉的感想》。據(jù)此,大約可以確定地說,羅家倫正是讀完《傳記文學》的連續(xù)三期的選載后,興之所至,才一揮而就如此“感想”的。羅家倫文章的末尾,記敘其與陳師曾等幾位朋友訪過白石老人;為白石老人張貼了畫的潤格他生出了不少反感;讀了這篇自述,他見識了老人為生活艱苦奮斗的情形,才將這反感“消釋于無形了”。
一部字數(shù)不多的自述,讓暮年的羅家倫時隔三十多年才覺出了白石翁的“好”。不過,他認為的“好”,是自述中讀到的白石老人的艱苦奮斗,是其反復說的自述文字的真誠與白石老人為人的厚道。于白石老人的藝術之美,羅家倫卻持有保留贊美的態(tài)度:“至于他說他的畫‘學八大山人冷逸一路也不能說是到家。八大的畫筆奇簡而意彌深;白石殊有未逮。白石畫常以粗線條見長,龍蛇飛舞,筆力遒勁,至于畫的韻味,則斷難與八大相提并論。但在當今,已不容易了!”
其實,一個“不容易”,是無法概括白石老人藝術成就的。也許,這一番話,是傳統(tǒng)士大夫情懷的羅家倫,對時已貴為“人民畫家”的白石老人的復雜情緒的一種表達吧。也許,這僅僅是歷史學家羅家倫對藝術家齊白石跨界的見仁見智的獨特理解。不過,說實在的,如果真是要道出白石老人繪畫藝術的“好”,卻真真正正還是“不容易”的。
這個“不容易”,我以為只考驗著如我一般喜讀書而不懂作畫的藝術愛好者。殊不知,這個類似的問題也一直糾纏著如韓羽先生這般的藝術家。新冠疫情初定,從韓羽先生處“討”來一冊他的新作《我讀齊白石》,卷首小引便是:“‘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是我讀白石老人畫作時必興之嘆?!比绱丝磥?,韓羽先生也長期地苦苦琢磨著白石老人繪畫的“好”與“好處”。他繼而又說:“嘆之,復好奇之,橫看豎看,邊想邊寫,有冀覓其端倪;斷斷續(xù)續(xù),記之如下,以莛撞鐘,能耶否耶?”于文學創(chuàng)作、水墨藝術均有非凡實踐和杰出建樹的韓羽先生,如此彬彬自謙,如此孜孜以求,讓我這個白石老人藝術的愛好者,對他的這本小書,也有了欣欣然的特別的期待。
要說“好”,確乎是應有一個“尺度”和“標準”的。在《我讀齊白石》的跋語中,韓羽先生對白石老人的“定位”是從他對中國繪畫藝術史的理解開始的。他以自己“雜七雜八的印象”,把中國繪畫史分為三期:遠古時期“類似現(xiàn)下的裝飾圖案”的“紋樣繪畫期”;秦漢至宋元時期,“存形莫善于畫”,“明勸誡,著升沉”,描摹客觀物象,記錄現(xiàn)實生活,“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洹?到了明清時期是第三個階段,繪畫的教化功能轉(zhuǎn)向欣賞功能,畫家自我意識升階入室,由我描畫別人改換為我描畫我自己,“聊寫胸中逸氣”。韓羽先生認為,“西方,也大率類此,只是說法不同,對第三個階段,他們命曰‘現(xiàn)代派,我們名曰‘文人畫”。如果說,小引中反映了韓羽先生數(shù)十年求索探秘白石老人偉大藝術的謙謙狀態(tài),那么,跋語中這幾段一改韓公蘊藉文風的斬釘截鐵,則可看作韓羽先生數(shù)十年求索之后對于白石老人發(fā)自真心的悟知與認定。
《我讀齊白石》的正文,共五十篇文字。其中五篇,曾經(jīng)收在2017年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畫人畫語》中。除卻這五篇,其余主體,都是近三年韓羽先生的新作。文字篇幅,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伸縮自如,靈活灑脫;除兩篇專談日記與詩的文章外,均采取正面進攻的“打法”,即“看畫說話”,用韓羽“小引”里的話是“橫看豎看,邊想邊寫”,用文學研究的專業(yè)說法,大概即是文本細讀法。
正文之外,韓羽先生與編輯一道工作,盡可能配了他所談論的白石老人的畫作。這些畫作,由中國知網(wǎng)檢索可以看到,自五十年代起,即廣泛地見諸各類報刊,且為藝術同道與研究論者反復提及或論述。以《王朝聞文藝論集》所收其不同時期寫作的齊白石的專題文章看,韓羽談論的齊白石畫作的大部與王朝聞文章提及(舉例)的白石老人的作品大體也是一致的。只是王朝聞所談極為簡約,而韓羽先生則是一路窮追猛打,刨根問底。面對業(yè)已經(jīng)典化的白石老人的作品,韓羽先生的細讀雖顯得“笨拙”,然經(jīng)其回春妙手抽絲剝繭之后,白石老人畫作的新鮮美好才恍然第一次如出水芙蓉般展現(xiàn)在了我等一般的藝術愛好者的面前了。
同為文學創(chuàng)作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兩棲實踐者,我認為韓羽與王朝聞的心氣是相通的。不同之處在于,王朝聞其旨在宏觀立論,無暇細分縷析,而韓羽重在“看畫說話”,招招皆為文本精讀。在《壯氣溢于毫端》一文中,韓羽專門談論了王朝聞所提及的齊白石的殘荷、秋荷,他引了《秋聲賦》,一通描摹之后,他總結(jié)道:“這是筆勢墨痕構(gòu)成的形式感,使視覺、聽覺打通而形成的錯覺,是由不同感官相互暗示而獲得的心醉神迷的審美感受?!敝劣谕醭勌峒暗陌资先说摹安癜摇?,韓羽先生以《說柴筢》一文對白石老人這幅經(jīng)典作品作了極為全面也極為深刻的解說,并進一步引申,由此延展到了“畫什么”“為什么畫”“如何畫好”以及“書”與“畫”之關系等等重要問題。對于王朝聞多次提及的“鉤絲剛一著水群魚就來”的畫面以及老舍先生《蛙聲十里出山泉》的“命題作畫”,韓羽先生都是緩緩道來,作了獨到的藝術解讀。由以上的舉例,似乎可以這樣說,王朝聞所作齊白石的文章,如同“藝術概論課”,講的是“一般與抽象”,而韓羽先生所作的“看齊白石畫說自己話”的文章,則如同“作品賞析”,講的是個別(特殊)與具體。王朝聞、韓羽兩位先生如此的對話,超越了時空,確有一種別樣的“相談甚歡”的美好。
要說,韓羽著眼的,只是個別與具體的作品,只是一味地想“看畫說話”,覓尋白石老人作品的真正的“好”和“好處”,就這本書直接的閱讀效果,是這樣的。但透過這些文字,去體察韓羽的內(nèi)心動因,我以為,他仍然是有他的問題意識和理論抱負的。白石老人的畫作,向他提出了挑戰(zhàn),提出了問題,在追問與探索的過程中,也滋養(yǎng)了他自己的藝術,或者說,在潛意識中,他既是白石老人畫作的一般欣賞者,也是白石老人“畫論”的探求者。多年積累下來,由這一本小書,他最終完成了對中國畫藝術問題的總結(jié)提煉與自我藝術生命的強烈激發(fā)。在此意義上講,韓羽的《我讀齊白石》,其實也是一次獨具韓羽藝術個性的理論創(chuàng)新。
比如,對齊白石多次提及的“似與不似”論,“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王朝聞對齊白石“似與不似”的解讀,重點在于客觀物象的似與不似,以及繼承傳統(tǒng)繪畫藝術傳統(tǒng)的“似與不似”;韓羽基于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文學閱讀感悟以及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對“似與不似”則有他自己的發(fā)明?!段易x齊白石》的書中約有五篇文章或直接或間接地談到了這個問題。
在《似與不似絮語》中,他所提出的,是其有關“似與不似”的總體性的論點,即:“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就字面看,似是繪畫之法,遠非如此,實是已關聯(lián)到作品與欣賞、作者與讀者相互互動的更深層面,由‘技而‘道了?!彼M而分析得出他的觀點,“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間,也就是讀者想象力馳騁的活動空間”。他又進一步分析了“是”與“似”兩個同音字的不同意味,由張潮之“情必近于癡而始真”的“似癡”,到《藝概》之“似花還似非花”“不離不即”的悟解,結(jié)語以絕對的語氣說道:“齊白石的‘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就是‘似,而不是‘是,這話雖不是他首創(chuàng),但自古迄今明此理的畫家多矣,而能以天才的多樣的繪畫典范驗證之發(fā)揚之者,首推齊白石。”
另有一文《“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有關“似與不似”的見解亦極為獨特。此一篇如果從與上述文章“互動”的層面來生發(fā),堪稱姊妹篇。他說,齊白石的“似與不似”論,“人人云云我亦云,數(shù)十年,仍無異于終身面墻”?!扒『糜兴环嫺?,試窺蛛絲馬跡”。他引了這幅畫稿的跋語,“畫存其草,真有天然之趣?!闭沁@個“草”,引發(fā)了韓羽“似與不似”的思考,正是這個“天然之趣”,使得韓羽揣摩到了,“‘天然之趣是何趣,有一點可以肯定,是他所熟悉所喜愛的‘趣”。接下來的話語,雖是對白石老人的領悟,我看則實為韓羽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況:“或謂,畫畫兒,看畫兒,何得如此啰唆,答曰:人之與人與物與事,總有好、惡之分,親、疏之別,人的眼睛也就成為本能,總希望從對象中看到自己之所喜好所熟悉所向往的東西,或者說,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觀人觀物如是,藝術欣賞活動尤其如是,藝術欣賞者最愜意于從欣賞對象中發(fā)現(xiàn)自己所熟悉所喜愛所向往的東西,不如此不足以愉悅。而藝術創(chuàng)造者也竭盡所能將自己所熟悉所喜愛所向往的東西融入藝術作品之中,唯如此方得盡情盡興。這是出之人的本能,饑則必食,渴則必飲,不得不然也?!比缡?,韓羽探測到,“似與不似”實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藝術的普遍規(guī)律,以及這一規(guī)律如何發(fā)生作用的隱秘。最后他說:“如謂這‘似與不似的鳥兒是白石老人就磚地上‘畫存其草,不如說這只鳥的影兒早就儲存于他胸中了。偶爾相遇,撞出火花,就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初見林黛玉,‘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蹦憧矗n羽的博學與幽默悄然而出了。
《境內(nèi)映花燈邊生影》所發(fā)明的,則是“似與不似之間”的“畫理”。這篇文章由白石老人無題無跋、就筆墨論不能算作上品的“母雞馱小雞”畫而引發(fā)?!跋日f‘母雞馱小雞未必有其事?!薄霸僬f‘母雞馱小雞當必有其理?!痹賳枺骸斑@小雞雛是怎地到了母雞背上的?我思摸八成是白石老人助了一臂之力,是畫筆起的作用。”“比懂鳥語的公冶長更善解鳥意的老頭兒的一顆心,正是這顆心,使整個畫面暖烘烘起來?!痹傧聛恚褪琼n羽公獨有的妙悟了:“這幅畫把生活中的‘本來如彼的‘彼,畫成了‘應該如此的‘此,說是‘無中生有固然不可,說是‘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似也卯榫不合。不妨以他自己說的‘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對對號。母雞馱小雞,未必有其事,不亦‘不似;母雞馱小雞,當必有其理,當然是‘似了。正是這‘似與不似的間隙里,才得以作出了這妙文章?!?/p>
《再說“蛙聲”》篇談的是白石老人的經(jīng)典名作《蛙聲十里出山泉》。于此,韓羽發(fā)明的獨特處至少有三。一是他認為的美和美的由來,“美,總是躲躲閃閃,‘藏貓兒。若想和它照面,還需‘緣分,要看有緣無緣了?!蓖苈暫我匝悦??不知關聯(lián)著眼睛和耳朵,也關聯(lián)著心態(tài)。二是繪畫的“合理的虛構(gòu)”,蛙聲的由聽入畫可視可看,異體而同化,“蝌蚪起的就是‘藥引子作用……既不能把它畫得太像,也不能畫得太不像,約略像個蝌蚪樣兒,方恰到好處,這不妨叫作點到為止”。由此,他對“似與不似”的藝術實操概括為:“畫中物象,不等同于生活中的真實事物。生活中的事物,一旦進入畫中就具有了‘假定性,換個說法,也就是合理的虛構(gòu)?!比抢L畫的“推敲”功夫,韓羽由其創(chuàng)作的體會思考得就更深了,“點到為止”之“止”,也是有條件而存在的:畫題“蛙聲”的暗示,以及畫面山間溪水的急流,調(diào)動起欣賞者的不同感官,互相打通而“視形類聲”;“知止”“止于至善”,如要“點”到“至善”之恰到好處之“處”,“并非率爾揮毫就能信手拈來”,而真是要下如賈島般的“推敲”功夫。
“似與不似”,是一個大問題,卻也并非是韓羽關注的唯一的問題。在這本小書中,基于白石老人的畫作與詩作(日記),韓羽公對其他傳統(tǒng)繪畫的老問題也都有極個性而深刻的思考。比如,筆墨的問題,雅俗之辨的問題,詩與畫的關系問題,畫跋的問題,意中有意味外有味的問題,寫意與寫生的問題,諸如此類普遍的常識性問題,由白石翁的畫作,他都“讀”出了不凡的見解;于白石翁繪畫的理解,于繪畫藝術的實踐,均有不凡的啟發(fā)意義。
同時,從韓羽這本小書的多篇文章中,我們真可清晰可見他對白石老人人性幽微之處探察的探察,對白石老人偉大人格魅力的崇仰。以及,那種莫名的相惜之情。談到齊白石跋《谷穗螳螂》“墻角種粟,當作畫看”時,韓羽言:“耐人尋味之‘味,不離文字,不在文字。文人雅士,有愛梅者,有愛蓮者,有愛菊者,有愛蘭者,似未聞有以谷‘當作花看者,即種谷之農(nóng)民雖愛谷亦未聞有以‘當作花看者。”“‘當作花看,就是審美之極致。”“審美之極致,就是古人說的‘神與物游‘物我兩忘?!薄墩l能忍住不笑》談白石老人畫的“也該歇歇”的禿頂老頭兒,傻得有趣,真得動人,韓羽一再提及“情必始于癡而始真”的道理,白石畫之人情、世情,實出于白石老人之人情與世情。《看圖識畫》提及的“牧牛圖”,韓羽認為實是“親情圖”,如此的定評,與《白石老人自述》中對其少年經(jīng)歷的敘寫,是極為吻合的?!丁鞍险Z”的跋語》中韓羽談他對“草間偷活”四字跋的體悟,我相信韓羽“似是詼諧,逗人欲笑。咂摸咀嚼,竟眼中生霧,心中酸楚”的閱讀體驗,絕不是文字的虛與委蛇,而是內(nèi)心的真實疼痛了。更有韓羽多次提及且屢作發(fā)揮的談白石翁《小魚都來》的文字:“白石老人畫‘釣魚圖,大筆一抹,將那‘釣鉤抹去,換上小魚喜愛的食物。只這一抹,何止抹去一‘釣鉤,直是‘一掃群雄,使所有的‘釣魚圖都為之相形見絀了。為何這么大力量,善心佛心也,‘民胞物與也?!薄斑@幅‘釣魚圖,雖沒有人,但有一巨大身影從那沒有‘釣鉤的釣竿顯現(xiàn)出來,那就是畫家的‘自我,就是釣竿之‘形與畫家之‘神的兼?zhèn)洹薄?/p>
韓羽的這本小書,我在半年多的時間里,陸陸續(xù)續(xù)讀了約四遍。又由他的這一部小書,讀了關于齊白石的其他一些書,還通過知網(wǎng),瀏覽了自王朝聞第一篇文章以來的許多許多篇的文章或論文。我深深地感到,韓羽先生的這本小書的獨特價值,真是太過于貴而重了。他的文字,是一如既往的深入淺出;他的角度,是如詩歌少年般的機敏;他的思考,仍然是如其水墨畫一般的活潑可愛。他時而靜,時而動,時而哀,時而笑,時而歌,時而嘆,時而深沉,時而婉約,真是為我們活潑潑呈現(xiàn)了一個可感多姿、豐富而深情的齊白石的藝術世界。
私下里,韓羽先生經(jīng)常談及白石翁《他日相呼》的畫,和畫中的兩只小雞。每每撫及此書,我總在想,這是多么地相像,隔了時空許多年的兩位同是童心與稚氣滿滿的老先生。那條被銜來拽去的蚯蚓,也許正是傳統(tǒng)繪畫藝術何為好的“好”字。白石老人曾為工筆草蟲冊題“可惜無聲”。因了韓羽先生的這部書,白石老人在天之靈是可以得到許多許多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