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
沈從文先生沒有讀過大學,后來卻當了大學老師,在學校里主要教授文學創(chuàng)作和中國小說史等課程。人們常說大學不是培養(yǎng)作家的,作家是社會培養(yǎng)的,這話有些道理。沈從文的得意門生、著名京派作家汪曾祺也曾經談過類似的問題:“他(指沈從文)教的學生后來成為作家的也極少。但是也不是絕對不能教,沈先生的學生現(xiàn)在能算是作家的,也還有那么幾個。”汪曾祺所說的“有那么幾個”作家中就包括王林。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期,王林在國立青島大學讀書,師從沈從文先生。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王林與老師失去了聯(lián)系,直到1946年8月間,王林在《大公報》讀了沈從文的《憶北平》一文,方才了解了老師這幾年的行蹤。王林馬上給沈從文寫了一封信,向老師匯報了自己的工作和創(chuàng)作情況:
沈從文師:
抗戰(zhàn)八九年(編者注:指“七七事變”后的全面抗戰(zhàn),下文同)來,我就在鏡框中的冀中區(qū)了。政協(xié)決議后曾一度歡喜,夢想舊友重逢,舊地重游。但不幸一切高興皆被專制魔手扯碎。前傳聞一多先生噩耗,今見《大公報》上《憶北平》一文。真是萬感交集!
八九年來在東洋造的槍炮下打圈子,今后還得和美國造的新式武器決雄雌。但是人民不會敗北。身臨敵后八年抗戰(zhàn)的人才更加相信人民一定要勝利。
勝利后我才知道一些外間的事。這里有幾個曾在事變前與你通過信的青年,對你永遠抱持溫暖。解放區(qū)雖被敵偽頻繁掃蕩、剔抉、點線監(jiān)視和封鎖,新文化事業(yè)卻異?;钴S。在早先最危困時,油印文藝期刊四千多份,供不應求。而今應用鉛印,仍不能不令買主有向隅之感。
一九三九年冬曾見祖春一面,他在《新華日報》華北版,現(xiàn)不知情形如何。我在這期間寫作也沒有忘。劇本、短篇之外,寫過長篇《平原上》(一九三九年冬),《腹地》(一九四三年),皆約二十五萬字。惜前者被敵燒。后者近擬重寫。并想定再寫一部《點線間》。
抗戰(zhàn)初期沒有妄想能活到今天。抗戰(zhàn)勝利后的今天,又不知道美造武器和土造土皇又不知把中國敗成什么樣子。
俞珊女士來張市正為北平梨園募捐大玩票。
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也能來看看這些滿臉黃土,卻又滿腹決心的莊稼漢們。這里不缺少你們“虎雛”似的湖南人。這些人在另一生活另一姿態(tài)上,或者會成為你的小說中人物的另一代。
是否抵平?念念。
復信交河間《冀中導報》社轉。
這封信是王林在冀中所寫,主要向老師匯報自己的情況,并提及沈從文熟識的幾位朋友。信雖然不長,卻包含了相當豐富的信息,對于今天的文學史研究者來說,是一份難能可貴的歷史資料。
書信作者王林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1909年出生于河北衡水,1930年以“王弢”的名字考入國立青島大學外文系,隨之擔任了青大的中共地下黨支部書記,其間發(fā)展了同學俞啟威(黃敬)入黨,并組織了“海鷗劇社”,演出進步話劇。新中國成立后王林曾任天津市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天津分會副主席、河北省文聯(lián)副主席,1984年去世。
此間沈從文也應青大校長楊振聲之邀擔任青島大學國文系講師,主講“中國小說史”和“小說創(chuàng)作”。愛好文學的王林非常高興,便以旁聽生身份選修了沈從文的課程,當時青大文學院院長兼國文系主任是聞一多,學生們對其都非常熟悉,所以王林在信中還專門提及。關于師生間的這段交往,沈從文后來回憶說:“二十一年(1932年)我在某某大學教小說習作,起始約有二十五個人很熱心上堂聽講,到后來越來越少,一年以后便只剩下五個人了。五個人中還有兩個是旁聽的?!鄙驈奈乃f的這兩個旁聽生中,其中一個就是王林。
在沈從文指點下,王林很快就創(chuàng)作出了短篇小說《歲暮》,后經沈從文推薦,發(fā)表于當時頗有影響的文學刊物《現(xiàn)代》雜志,然而此時王林因領導學潮被學校除名,已經離開了青島大學。1933年7月,沈從文也離開了青大,與楊振聲一起主編《大公報》文藝副刊,其間曾發(fā)表過王林的《這年頭》等作品——這份小小的資料,說明此時師生之間還有聯(lián)系。
1935年初,王林將他新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幽僻的陳莊》送給沈從文,希望得到老師的點撥。沈從文讀后寫下了《〈幽僻的陳莊〉題記》一文,文章刊于1935年3月10日第1卷第6期的《水星》上,后收在《沈從文文集》第11卷?!丁从钠У年惽f〉題記》前半部分回憶了在青大教授“小說習作”的經過及其感想,后半部分著重評論了王林的作品。沈從文在文章最后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們從中可以看出他的態(tài)度:“現(xiàn)在他(指王林)把他寫的一個長篇給我看,這四百面的長篇巨制,據(jù)他說來還只是計劃里四部曲的一部??赐炅诉@個作品,我很感動。他那種氣概就使人感動。對于這個作品的得失,讀者的批評說得一定更中肯。一個為都市趣味與幽默小說小品文弄成神經衰弱的人,是應當用這個鄉(xiāng)下人寫成的作品壯補一下那個軟弱靈魂的。”
1937年,王林回到家鄉(xiāng)冀中平原參加抗戰(zhàn),正如他在信中所言“我在這期間寫作也沒有忘”,王林先后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反映冀中軍民抗戰(zhàn)的優(yōu)秀作品,其中最有影響、命運也最坎坷的當屬長篇小說《腹地》了。
《腹地》是王林在冀中平原的青紗帳、地道和老百姓炕頭創(chuàng)作的。1942年“五一大掃蕩”之前,冀中軍區(qū)為了保存實力,準備撤到太行山區(qū),王林也在撤退人員之列??伤麨榱双@得更多的創(chuàng)作素材和體會,向上級要求留下,后經中共冀中區(qū)黨委常委兼宣傳部部長周小舟同意,王林留在了冀中。當部隊撤到路西后,冀中軍區(qū)政委程子華發(fā)現(xiàn)王林沒來,就派了一個小分隊專門回冀中去接王林。當時王林隨同群眾打游擊、鉆地道、睡野地,住處不定,小分隊費了一個多月時間才找到他。此時王林已化裝得完全像個當?shù)剞r民了,他沒有隨小分隊回去,而是繼續(xù)留在了冀中體驗生活,《腹地》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完成的。后來王林回憶這段時光時動情地說:“因為敵人的點碉如林,汽車路、封鎖溝密如蜘蛛網(wǎng),隨時隨地都可能與敵人遭遇。我雖堅信最后勝利一定屬于中華民族,但并不敢幻想自己能夠在戰(zhàn)火中幸存。我就這樣,像準備遺囑一樣,蹲在堡壘戶的地道口上開始了《腹地》的寫作……寫完一疊稿紙,就堅壁在地道里?!?/p>
但就是這部費盡了王林心血的《腹地》,還未出版便遭到批評,甚至還有人武斷地提出:“在共產黨領導下的地區(qū),不能出版這本小說?!焙髞硇≌f在周揚等人幫助下由新華書店出版,但剛一出版就被扣上了宣揚“人性”和自然主義的帽子,被屏蔽和遺忘了三十多年,直到1980年代中期才由解放軍出版社再次出版,而此時王林已經不在人世了。
王林信中還提到兩個人——祖春和俞珊,俞珊是王林好友的姐姐,“南國社”后期的一顆耀眼明星,因主演《莎樂美》而一舉成名。1930年國立青島大學成立后,俞珊隨擔任青大教務長的丈夫趙太侔到青島居住,據(jù)臺灣作家蔡登山在《民國的身影:重尋遺落的文人往事》一書中透露,活潑開朗的“莎樂美”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迷人的魅力,“迷倒了青島大學的一群教授”,其中就有沈從文的身影。
信中的另一個人物“祖春”即劉祖春,是沈從文的鳳凰同鄉(xiāng),1930年代中期在沈從文資助下到北大讀書,其間經常到沈家做客,與沈從文最喜歡的小九妹沈岳萌產生了感情。許多年后,劉祖春對初見九妹時的情形仍歷歷在目:“從文的妹妹岳萌從東屋晚出來一步,掀開門簾,站在那里微笑,看著我這個剛從家鄉(xiāng)才到北京的同鄉(xiāng)年輕人。”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劉祖春準備去山西參加抗日游擊隊,1937年7月底的一天,他在沈家與九妹相見后便匆匆離去,孰料兩人這次見面竟成永別。新中國成立后劉祖春曾擔任過中宣部副部長、北京市委常委等職,2001年因病去世。
王林與沈從文之間的交往還有一段后續(xù),“文革”結束后,在文壇上消失了幾十年的沈從文重新引起了人們注意,其作品被譯成日文、英文等多國文字出版,并被美、日、英等十幾個國家和地區(qū)選進了大學課本。1983年2月,沈從文突患腦出血住院治療,3月24日下午,王林在兒子王端陽陪伴下到老師家探望。
沈從文剛搬了新家不久,興致勃勃地領著王林等參觀了他的三居室,房子正對著前門外大街,最大的一間說是有十六平方米,因擺滿了各種書籍,顯得有些逼仄。當年的師生都已步入了老年,他們一起談往事,談養(yǎng)生,談文學,談書法,其樂亦融融。王端陽在《父親和沈從文》(《新文學史料》2009年第3期)一文中對這次見面記述甚詳:“沈老的頭發(fā)白多了,但精神很好。父親問他現(xiàn)在還能寫作嗎?他說不行了,連校閱都是老伴的事,另外還配了兩個助手……當談到凌子風要拍電影《邊城》時,沈老非常直率地表示拍不好。他說去年四月回湘西一趟,老家全變了,他們很多知識都沒有,怎么能拍好呢?他們的談話想到哪說到哪,非常隨意,輕松?!?/p>
這次相見后第二年王林就去世了,1988年沈從文也駕鶴西歸,師生之間的這次晤談成了他們的最后一次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