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 萍,錢靈杰
(安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安慶 246133)
《異域錄》是我國第一部記載有關俄國山川地理形勢和風土人情的著作,因其史料價值高備受清政府重視從而收入《四庫全書》。作為“前清唯一的一部有關俄羅斯和中俄關系的著作”[1],該書刊行后即引起了歐洲學者高度關注,被譯成法、英、德、俄等多種文字。小斯當東的英譯本分為序言、譯文和附錄三部分,1821年由倫敦著名的約翰·穆瑞出版社出版印刷。具有商人、外交官、漢學家等多重身份的小斯當東在特定社會歷史時期選譯《異域錄》這樣一部游記性質的漢語著作有多方面的動因,值得專題研究。截至目前,學界對該譯本的研究成果不多,主要集中在翻譯史研究框架內,借助文化批評視域,側重考察譯本產生的外部環(huán)境因素而得出結論:小斯當東譯介《異域錄》是出于改善中英政治、商貿關系的實用目的[2],受當時英國社會閱讀文化及中國視野的影響,《異域錄》英譯本已和原著脫離了關系[3]。以上研究承認譯者是翻譯實踐的主體,能動地影響了譯文質量,但沒有真正從譯者行為切入考察譯者的身份、角色對于譯者翻譯行為的影響。“時代越特殊,人的行為也越特殊;政治對翻譯的干擾越大,譯者行為的差異和研究價值也越大?!盵4]為全面有效揭示小斯當東這一翻譯行為,本文借助譯者行為批評理論,挖掘譯者的身份、角色及其意志性與對其翻譯行為以及翻譯質量的影響。
譯者作為翻譯活動主體,一直是翻譯批評研究關注的對象,從文本批評視域到文化批評視域再到行為批評視域,譯者的角色越來越凸顯,譯者研究維度也越來越全面。譯者行為批評研究,顧名思義,是從譯者行為切入的一種翻譯批評研究。譯者作為兼具語言性和社會性、具有能動思維和感情的意志體,其“譯者行為”包括譯者的語言性翻譯行為和超越翻譯的社會性非翻譯行為[4]。語言性翻譯行為主要體現(xiàn)在譯文和原文的語內照應上,追求的是譯文和原文的關系;社會性非翻譯行為表現(xiàn)為譯者使其翻譯作品進入流通領域并擁有讀者的行為現(xiàn)象,主要表現(xiàn)為譯者針對社會需求而借譯文對原文的調整和改造行為上[4]18。
譯者作為意志體,歸根結底其譯者行為及方式是由自身意志支配的,而意志又由存在決定[4]34?!按嬖凇笔嵌喾矫娴?,既涉及社會歷史環(huán)境等翻譯外部因素,也包含譯者心理因素,如性格、興趣、需求、理想、價值觀等。譯者既可以是主動的,也可以是被動的,其行為可以是故意的,也可以是潛意識的,終究與譯者的雙重屬性密切相關[4]67。對譯者雙重屬性及其影響下的譯者行為進行關注,是全面考察特定時期特殊翻譯行為行之有效的批評研究視角。
就譯者行為而言,譯者行走在“作者/原文”和“讀者/社會”之間,這兩方面處于一個連續(xù)統(tǒng)的兩端,其間表現(xiàn)了客觀世界的漸變、模糊狀態(tài)或梯度變化現(xiàn)象。譯者以原文語言為中心,反映的是翻譯的根本,是譯者語言性的表現(xiàn);以社會需求為中心,從某種意義上講,已超出譯者作為“譯者”的根本權限,是譯者作為一個意志體社會性的反映。任何時候,譯者都很難做一個純粹意義上的譯者,而是兼具“社會人/譯者”或“譯者/社會人”的角色,當譯者翻譯的意志或目的特性增強時,他是受社會人意志主導的譯者,簡稱“社會人/譯者”,這種意志性往往最先由其選材彰顯;當譯者面對翻譯原文,在譯者職業(yè)操守的限制下最大可能地平衡譯文忠實性與實用性時,他是受譯者意志主導的社會人,簡稱“譯者/社會人”。
人類的主動行為都有動因,翻譯行為也不例外。譯者身份及其扮演的角色決定著譯文的生成和走向,所以研究譯者的身份類型,是開展翻譯批評的一個有效途徑[4]218。已有研究成果認為小斯當東選譯《異域錄》這部有關中俄外交的作品,目的是借助譯介活動展現(xiàn)清廷的對外政策,在此基礎上觀察并評價清政府對涉外事務的處理原則。正如譯者自己在英譯本序言中所言:“譯者譯介《異域錄》的主要目的之一是闡明大清帝國的對外政策,眾所周知,正是這些政策嚴重影響了兩國的政治、商貿關系。”[5]v從這個層面上看,譯者的翻譯行為是主動的、有意識的、故意的。然而,如前所述,譯者行為由多種“存在”決定,它也是譯者潛意識的能動表現(xiàn),主要由譯者的心理因素驅動,而譯者的心理因素包括性格、興趣、需求、理想、價值觀等。
小斯當東憑借出色的語言天賦以及過人的勤奮自律,不僅在任職的東印度公司備受重視,而且也是英國民眾公認的“中國通”。1816年,他升任東印度公司在廣州的特派委員會主席,即“東印度公司大班”,這是東印度公司中國組織結構中最高位置。十幾年在華生活與工作的經歷與成就,為小斯當東積累了相當的財富和聲望,他回國后取得的社會地位也主要是基于他對中國的深入研究以及與中國有關的社會活動。其中,譯介發(fā)行中國典籍是小斯當東成功的重要因素,正如他在《回憶錄》中坦言,翻譯《大清律例》賦予他的聲譽也許比他一生中經歷的其他任何事件都要大[6]45。人類主動行為都是為了滿足一定的自我需求。在現(xiàn)代行為科學中占重要地位的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將人的需求分為5類: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與愛的需求、尊重需求以及自我實現(xiàn)需求,并表明人類需求會自然從低級向高級發(fā)展。小斯當東彼時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對于高級需求的內在追逐,即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xiàn)需求。19世紀初,小斯當東選譯《異域錄》,除了有意識地想要展現(xiàn)中國政策、服務中英關系之外,深層次而言,更是受其潛意識里的高級需求所驅動,是他想發(fā)揮自我特長,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自我價值,繼而維護并保持自己的已有以進一步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目標。如小斯當東預期的那樣,《異域錄》英譯本出版后大受歡迎,不久即告售罄。據小斯當東回憶:“這本書和11年前出版的那部更為鴻篇巨制的《大清律例》譯著一樣,廣受好評?!盵6]98這正說明,一定動機指導下的活動總會產生一定效果,一定活動的效果也直接或間接地反映著某種動機[7]。
(老)斯當東爵士對兒子的教育和引導影響了小斯當東的一生,可以說,小斯當東一直是在父親“為其前途和幸福傾力鋪就的最好(最起碼是最有希望的)道路”[6]23上奮力前行,一方面“積攢財富”,一方面努力“保證社會地位”,他的回憶錄字里行間都透露出他對于社會認可、社會地位的看重。由小斯當東的父親喬治·(老)斯當東爵士擔任使團副使的馬戛爾尼訪華使團于1794年9月6無功折返,失敗的主要原因是中國堅守“朝貢體系”的外交政策,而英方不肯妥協(xié),不愿接受中國的“叩頭”儀式。小斯當東將1816阿美士德使團訪華看作完成父親遺愿并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契機。然而,此次訪華經歷讓小斯當東受到了多重打擊,一是使團迫于清政府的壓力,沒有讓小斯當東擔任使團要職,而屈居二副使之職,這讓小斯當東不僅覺得丟面子,也擔心影響自己的仕途;二是使團最終再次因禮儀沖突訪華失敗。因小斯當東在使團拒行叩頭禮事件中起到了導向作用,清政府對其印象惡劣并勒令其回國,讓小斯當東內心受到了沖擊。重重打擊激起的尊重需求驅使小斯當東希望通過譯介《異域錄》排遣并回擊產生的挫敗感。在《異域錄》英譯本序言中,小斯當東嚴詞抨擊中國朝貢式的外交政策,認為中國外交政策“落后”“無知”,他認為“單就外交面來考量,或許應該承認中國還是一個文明程度較低的國家,……在中國近期的朝代中,中國人對所有自由獨立國家間交往規(guī)范的認識,比大多數國家還要模糊和不了解”[5]v-vi。
1793年馬戛爾尼使團訪華失敗后,英國人對中國的認識和態(tài)度開始發(fā)生變化,貶華之聲逐漸高漲。使團成員所撰旅華游記及相關記述反映出中國雖然物產豐饒,但科技、生產、政治、社會乃至整個文明都呈現(xiàn)出停滯與落后的狀態(tài),所塑造的中國形象在英國乃至歐洲引起了強烈的反響[8]330-418。作為“社會人/譯者”的小斯當東選擇譯介《異域錄》,一是出于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目的,二是為了迎合19世紀初英人高高在上的霸權心態(tài),進而尋求歸屬、滿足自我尊重需求。
譯者在進行翻譯時,總會在潛意識中恪守自己的職業(yè)道德,盡可能做到“不逾矩”。自覺的譯者經常有自律的覺悟,不漠視翻譯的屬性[4]220。雖然小斯當東選譯《異域錄》具有“社會人/譯者”的意志性,但受內在語言屬性約束,小斯當東也努力在“作者/原文”和“讀者/社會”譯文連續(xù)統(tǒng)間,或者說在“求真”和“務實”譯者行為連續(xù)統(tǒng)間維持著某種平衡。就翻譯策略而言,“譯者/社會人”小斯當東仍將譯文的忠實性放在首位,正如他在英譯本序言中所言:“譯者每時每刻都在忠實地翻譯原意,盡量接近原作的風格,我們語言的特點看上去是能夠接納這一點的。”[5]xix《異域錄》屬于游記文學,“其體例略如宋人行記。惟宋人行記以日月為綱而地理附見,此則以地理為綱而日月附見”[9]。圖理琛并非泛泛記載每日見聞,而是每至一地必定詳細搜羅該地的地理位置、山川原野、河流湖泊、村莊道路、軍備民俗等信息,既有整體的全貌概括,又有局部的細節(jié)描繪,讓人讀后有身臨其境之感。例如,在敘述烏拉柏興(今烏蘭烏德)的地理情況時,圖理琛寫道:“烏拉柏興在楚庫柏興之東北,相去二百余里,山高大,多林藪。色楞格河邊寬闊之處,間有田畝。色楞格河自西南流過柏興,向西北而流。烏的河自東南來,于柏興之西繞流,歸入色楞格河。四面皆山,無城垣。此處俄羅斯與蒙古人等二百余戶雜處,駐兵二百名,設管轄柏興頭目一員,有天主堂二座,其廬舍生計牧畜與楚庫柏興同。”[10]33-34
這種“以地為綱”的考察和敘述方法能夠多視角、多層次地向讀者展示某地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狀況,增加讀者對域外地理知識的了解。小斯當東將上述文字譯為:
UDINSKY
This government is distant something more than 200 lee to the N.E.of Selinginsky.The country is thickly wooded and extremely mountainous.Upon the banks however of the Selingue there are level spaces which are cultivated.The Selingue here takes its course from the S.W.to the N.W.The Utee(Uda of Bell)rises in the S.E.,and after taking a circuit to the westward,falls into the Selingue.The town is without walls,but is on all sides surrounded with mountains.Its population consists of about 250 Russians and Mongal families living together without distinction.The garrison consists of a commandant and about 200 soldiers.There are here two churches of the Christians;the style of the buildings,and the natural and artificial productions,are the same as at Selinginsky.[5]48-49
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沿襲了圖理琛的寫作手法,不僅如實再現(xiàn)了原文中出現(xiàn)的地名、方位、距離等自然地理信息,還將人口數量、宗教習俗、牲畜品種等人文地理信息一一譯出。為突出所述地點“烏拉柏興”,譯者將其從漢語原句主語的位置提取出來單獨翻譯,拼寫全部使用大寫字母,單獨占一行并居中。這種對途經地點的處理方法貫穿譯本始終,將《異域錄》“以地為綱”的游記風格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據筆者統(tǒng)計,小斯當東在《異域錄》英譯本中添加了77條譯者注釋,均以腳注形式出現(xiàn)。這些注釋主要可以分為以下幾類:第一類是對譯者翻譯策略與方法的解釋。如在譯本第一章第1條注釋中,小斯當東解釋了他將譯文拆解成章的原因,即為便于讀者理解各章內容,調整文本體例,將只有一卷的原文拆分為十四部分譯出,每部分按西人寫作習慣以“章”(chapter)冠之,并在每章譯文前增加章節(jié)簡述,彌補各章沒有標題的缺憾[5]1。在譯本第二章,譯者對他翻譯“我等回言,是中國至圣大皇帝欽差天使”一句的方法也做出注釋。他認為:凡是出現(xiàn)中文溢美之詞已盡可能采取直譯法,如果直譯不可行,則在譯語中尋找表達類似意義的短語[5]35。第二類是對中國文化負載詞匯的注解。例如,在譯本第一章,小斯當東把“東北方乃龍騰鳳翔之地”[10]5譯為“in the north east the Imperi?al Lung(dragon)arose,the Imperial Fung Whang(phoenix)took wing”[5]4。譯文采用了音譯與直譯相結合的方式,不熟悉中國文化的西方讀者讀后想必不知所云。為此,譯者加注進行解釋:龍騰鳳翔喻指滿族韃靼對整個帝國的進攻與征服,“龍”是一種傳說中的爬行動物,“鳳”是一種傳說中的禽類,對中國人來說,二者乃君權之象征[5]4。再看譯者對“康熙丁未歲”這一年份的處理,譯文“the year Ting-Vee of the reign of the Emperor Kang-hee(A.D.1667)”[5]5在音譯的基礎上增加了公元紀年意在讓讀者了解準確的時間。譯者借助注釋詳細介紹了中國紀年的方法:六十年為一周期,每一年均有特定的干支名稱,要準確陳述某一事件發(fā)生的年份只需將帝王年號與干支名稱疊加即可,無需使用數字[5]5。對中國特有度量衡和貨幣單位,譯者同樣采用了音譯加注釋的翻譯方法。例如,將“斤”譯為“kin”并加注“A kin is one third more than the English pound”[5]70,將“丈”譯為“chang”并加注“A chang is a measure of 10 Chinese cubits of about 14 inches each”[5]73,將“文”譯為“ven”并加注“A thou?sandth of a leang or Chinese ounce of silver,which is reckoned equivalent to 6s.8d”[5]111。第三類是對他人著述的引用。為凸顯中英文明程度之差異,小斯當東在譯者序中多次提及蘇格蘭人約翰·貝爾的游記《從俄羅斯圣彼得堡到亞洲各國的游記》。在譯本正文中,譯者仍多次引用該書記載的資料來驗證圖理琛所述信息之真?zhèn)?。除貝爾游記外,啟蒙思想家伏爾泰的《彼得大帝時期的俄羅斯帝國歷史》[5]41-42、法國教士格魯賢的《中國通志》[5]96-97,100和法國漢學奠基人馮秉正的《中國通史》[5]155也是譯者加注引證的重要來源。此外,譯者還利用注釋對地理、歷史、人物等方面信息進行了深入解讀。上述注釋共同構成了《異域錄》英譯本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參與、豐富、闡釋了正文本的意義,使得作品的主題得以清晰呈現(xiàn),一方面為讀者閱讀理解正文本提供了必要的引導,影響了《異域錄》譯本的傳播接受;另一方面也折射出該譯本產生的外部環(huán)境和受制的意識形態(tài),反映出“譯者/社會人”在翻譯內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對“作者/原文”的“求真”和使譯文對“讀者/社會”的“務實”。
譯者行為及其在翻譯活動中的表現(xiàn)受譯者身份、角色制約。認識譯者角色化現(xiàn)象,有助于認清翻譯性質上的東西,對翻譯實踐而言,有助于認清哪些屬于譯者一般意義上的翻譯行為,哪些屬于譯者超越翻譯意義的社會性行為[4]223。19世紀初,小斯當東選譯《異域錄》的翻譯行為表現(xiàn)出明顯的“意志性”譯者行為痕跡。他選譯《異域錄》的行為反映出他是受社會人意志主導的譯者,而其翻譯策略則彰顯出他是受譯者意志主導的社會人。研究特殊社會歷史時期的翻譯活動時,不能只考察其外部環(huán)境因素,還應關注譯者受其身份、角色、心理、認知等多方面因素決定的譯者行為,增強描寫的客觀性和解釋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