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高邦
(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上海200042)
1904年末,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展開了對《警世鐘》一書的調查,查禁時中、啟文、鏡今、東大陸四家書社,抓捕王振楷、茅伯樹、潘錫泉、程吉甫①各材料中所載四人的名字略有不同,王振楷即王正楷、茅伯樹即茅伯如、潘錫泉即潘錫全、程吉甫即程吉孚。四名書店執(zhí)事,制造了“警世鐘案”。學界對于“警世鐘”一案的關注甚少,僅有張運君的《論清政府對〈警世鐘〉的查禁》[1]一文,其結論“‘警世鐘案’是清政府制造的暴行”②過去學界多認為“警世鐘案”是清政府制造或由其主導的,除張運君在《論清政府對〈警世鐘〉的查禁》一文中持此觀點外,其他學者如王鑒清也曾提出類似看法。參見王鑒清:《陳天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0頁。值得商榷。
“警世鐘案”發(fā)生在上海公共租界內,其前后歷時數月。其間,《字林西報》《申報》《時報》《大公報》《警鐘日報》等多家報紙對該案持續(xù)報道。這些報紙的政治立場各不相同,報道內容各有側重,為我們研究“警世鐘”一案提供了不同的視角。除當時的報紙外,尚有上海市檔案館編纂的《工部局董事會會議錄》以及上海市檔案館藏的《工部局逮捕出售“警世鐘”一書的書商的申訴》等檔案資料。本文運用這些資料,以期還原“警世鐘”一案的審理原貌。
陳天華的《警世鐘》一文大約寫成于1903 年,全文通俗易懂,抒發(fā)了深切的愛國熱情,表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主義。《警世鐘》一文寫成之后,勘定成冊,首布于日本,之后傳入國內,引起強烈反響[2],而“警世鐘案”的起因正在于這本小冊子。
以往學者研究“警世鐘案”,皆以工部局逮捕茅伯樹等四人為起點,而忽略了案發(fā)之前工部局的調查階段。實際上,早在工部局逮捕各書社執(zhí)事之前,其針對《警世鐘》一書的明察暗訪便已開始。關于“警世鐘案”的案前調查,租界內的華文報紙雖無報道,但《字林西報》卻有較為詳細記載,這些記載散見于12月9日的初審記錄中:
西捕馬克濤(McDowell)在會審公廨上說:“11月30 日,督察長將這本書交給他,并要求他對該書在上海的傳播進行調查,這本書的名字叫《警世鐘》?!碑斕?,工部局派了一名本地人(native)前往調查?!八@得了12冊,其中6冊來自茅伯樹在河南路的商店,另6冊則從王振楷在山東路的商店買得?!?/p>
第二天(12 月1 日),本案的一名證人(witness)③《字林西報》的報道將其稱為witness,筆者認為將其譯為證人似有不妥,這位witness不僅參與了案件調查而且還提出了申請搜查令,似乎受到工部局的指令,應該是類似于線人一類的角色,而非單純意義上的證人。為了行文準確,后文中的所有引注均直接以“witness”稱呼。前往山東路調查。“他去了山東路的王氏書店,詢問這些書是怎么來的。然后,經理出示了一個手寫的賬簿,上面顯示有二十三本書(《警世鐘》)進入了他們的商店。經理說,這些書是從一個名叫潘錫泉的中間人那里購買到的。潘錫泉隨后被他喚來,潘說他是從茅伯樹河南路的商店里拿到這23 本書的。潘陪著witness到了位于河南路的書店,那里的經理人茅伯樹承認是他提供了23本書給潘。他(茅)也提供了他的賬本,上面顯示他一次性就得到了550本《警世鐘》。當被問及從何處購買時,他(茅)說從愛而考克路1.731號,一個中國人開的印刷廠里。witness 申請了搜查令。愛而考克路1.731 號,在那里,他找到了程吉甫(顯然是程吉甫在負責這些書)。witness 在處所內搜尋,但沒有發(fā)現(xiàn)所提及的那本書(《警世鐘》),而發(fā)現(xiàn)了幾本針對中國政府的煽動性書籍。河南路書店的茅伯樹確定程吉甫就是為他提供了550冊《警世鐘》,并收到付款的人。程吉甫說,這些書的原件是從日本獲得的,并在愛而考克路的印刷廠復印。目前負責出版的人不在,跑到江西去了。witness 說,也許被捕者會辯稱他們不是商店的主人,但無論如何他們顯然是負責人。在任何情況下,被捕者都說他們的主人目前不在上海。中間人潘錫泉承認他從河南路書店購買了23本書,然后將其賣給了山東路書店?!盵3]
通過馬克濤和witness 的法庭發(fā)言,可以勾勒出該案案發(fā)之前的調查環(huán)節(jié)。11月30日,督察長命令西捕馬克濤調查《警世鐘》一書。當天(11 月30 日),工部局派出了一名當地人前往茅伯樹、王振楷的書店調查,發(fā)現(xiàn)了兩書店出售《警世鐘》的事實。第二天(12 月1 日),一名witness 前往王振楷的書店繼續(xù)調查,順藤摸瓜找出了中間商潘錫泉。而通過查詢賬簿,witness 最終鎖定了這些書來自于程吉甫的印刷廠。
關于“警世鐘”一案的案發(fā),《申報》與《字林西部》皆有記載,其內容基本一致,最主要的差異在于案發(fā)時間的記錄。
12月9日《申報》所載案發(fā)時的情況:
英美等國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查知今日界內各書坊出售警世鐘一書,專事謗讟洋人。因派人至山東路啟文社購得。詢悉由時中書局托售。及詢之,時中書局稱是鏡今書局托售。詰之,鏡今書局又稱是東大陸書局托售。互相推諉,莫得主名①按《字林西報》所載,這些內容實際上應該是11月30日和12月1日(即案前調查階段)發(fā)生的事。。因請公廨讞員黃耀宿司馬,飭提各局主訊究,司馬準之。立即簽發(fā)差協(xié)同五十四號西探及某華探將啟文文社執(zhí)事人茅伯樹……程吉孚拘入四馬路老巡捕房押候解送公堂訊究[4]。
12月9日《字林西報》所載案發(fā)時的情況:
會審公廨,1904 年 12 月8 日②此處,《字林西報》記載的案發(fā)(工部局捕人)時間是12月8日。而《申報》在12月9日報道該案時,并沒有報道案發(fā)時間。之后的《上海地方志》《上海審判志》皆載“十一月初三(12月9日)清廷會同工部局查禁出售《警世鐘》,并逮捕時中、啟文、鏡今、東大陸等書局執(zhí)事?!卑础蹲至治鲌蟆窞楣げ烤止俜綀蠹垼渌涊d的時期當無誤。而《上海地方志》《上海審判志》皆載案發(fā)時間在12月9日,這種說法有可能是兩書在轉錄《申報》的記載時產生的疏漏,而將《申報》的刊載時間誤以為案發(fā)時間。,讞員孫,觀審巴切特(Barchet):四名書商被指控在1904 年的不同日期在租界范圍內,散播反外國文學作品。此案被押候,將在第二天早晨由英國觀審審理[5]。
可以看出,相較于復雜的案前調查,抓捕過程相對簡單。工部局提請會審公廨捕人,經公廨讞員同意后,工部局便差人將四人拘入巡捕房。
對于案件的初審,12月10日《申報》所載的內容較少:
啟文社、時中書局、鏡今書局、大陸書局等因出售警世鐘一書謗毀洋人,經工部局董查獲各局伙黃珍嘉③租界內的報紙多引《字林西報》的消息,《字林西報》為英文報紙,其報道幾位中國人的姓名為:Mow Pah-zue(茅伯樹)、Zun Keh-foh(程吉甫)、Wong Chung-sha(王振楷)、Per Sze-zeh(潘錫泉)?!渡陥蟆返葓蠹堅谵D引《字林西報》的消息時,多有錯誤,如將Wong Chung-sha(王振楷)譯為“黃珍嘉”。(王振楷)等,昨日解案,請究啟文等書局。公延律師愛禮司到案伸辦。先由五十四號西探稟稱啟文等書局售賣犯禁之書有違定竟,請為究辦。愛律師稱此書系由東洋寄來請各家代售,為數不多、已將告罄。司馬著將黃(王)等交人保出再行核奪[6]。
而《字林西報》對于案件的初審記載非常詳細:
初審日期在12月9日,由會審公廨對四人進行初審,觀審為副領事德為門(Twyman),清方讞員黃煊。茅伯樹、王振楷、潘錫泉的辯護律師為愛禮司(Ellis)。西捕馬克濤(McDowell)以及一名證人(witness)出庭。馬克濤以及證人首先在法庭上展示證據,接下來雙方進行了交叉詢問:
愛禮司詢問(交叉詢問)了一下。
證人(witness)說,被派去買書的那個人不是警察內部的人。
愛禮司先生問他是誰,西捕馬克濤拒絕說:沒必要說這個人是誰。
愛禮司先生向法庭申訴說:證人是否應回答這個問題。
法院說,他們確實不能強迫證人回答問題,僅這種情況除外——證人向法院作記錄是允許的(這些記錄的內容是關于一些當地人買書,證人從一些不知名人士那里得到了12本書)
馬克濤說,如果他提到該男子是誰,該男子將有被殺的危險。
愛禮司先生反對這種說法。他說,如果該男子來到法院,并說他從某些商店購買了那么多書籍,那么這將是直接證據。
馬克濤說,他可能會讓這個人來,但是那個人很害怕[3]。
從現(xiàn)有材料來看,初審時雙方爭論的焦點在于馬克濤以及證人所提供證據的真實性、合法性問題,而于案件事實則并不關切。被告律師對于馬克濤以及證人的案前調查持懷疑態(tài)度,并堅持要讓那位買書人出庭作證,但西捕堅決不同意。交叉詢問完畢,愛禮司向法院申請暫時將這幾名被捕者交保釋放。
對于覆審的過程,《申報》及其他報紙略有提及,英文版《字林西報》較為全面地記錄了整個案件的覆審過程。覆審日期為12月29日,代理觀審海軋士(Higgs),清方讞員黃煊。除了茅伯樹等三人的律師愛禮司以外,程吉甫也聘請了律師李楠芳(A.L.Ahlo)。雙方繼續(xù)在庭上交鋒,《字林西報》有詳細報道:
愛禮司先生繼續(xù)對西捕馬克濤進行詢問(交叉詢問)。
witness 說,據他所見,(到他來書店時為止)在山東路王振楷的書店中沒有煽動性的書籍。王振楷負責這家書店,據說真正的老板不在這里。證人要求(王振楷)提供商店的賬簿,并抄寫其中一部分,以供他檢查。他沒有問很多不必要的問題,因為他從書本中得到了所有想要的證據。將書《警世鐘》賣給店主的中間商是在witness 在商店的時候過來的,他告訴witness他是從河南路的一家商店買到這些書的。witness 在檢查湖南路商店的書時發(fā)現(xiàn),有五百本《警世鐘》從他們那經手。它們是從新閘路的一家印刷廠買來的。
李楠芳先生說:witness 去了位于新閘路的印刷廠,并在那里找到了程吉甫。他(程)負責這些書,并承認他已將500本《警世鐘》賣給了湖南路的商店,并收到了錢。witness不知道程吉甫是否是印刷廠的東家。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能以東家的身份被追究起訴。這四名被告只是被控散發(fā)這種煽動性文學,witness認為這一點是證據確鑿的。
一名華捕在被告被捕時陪同西捕馬克濤,為西捕的陳述提供了佐證。
愛禮司先生說,他不打算請任何證人為他的被告(佐證)。
李楠芳先生叫來了被告程吉甫。程說他在一段時間內,曾是新閘路印刷廠的一名收貨人,他還受雇于其他企業(yè),他并不是印刷機構的東家。
另一位(由李楠芳先生請來的)當地證人,他說他也是印刷廠的收款人,他說他記得現(xiàn)有的東家和以前的東家簽署了合作協(xié)議(這份合作協(xié)議以及加金的支付就是在這位當地證人的確認、見證下簽署確認的。)相反,程吉甫的名字卻沒有以現(xiàn)任東家的身份出現(xiàn)在這些文件中。
愛禮司先生說,他代表被告在法院講話時幾乎沒有話要說。關于被告王振楷,他要求法院查看警方的指控在多大程度上得到了證據的支持。指控上說:“在1904 年的多個日期,在租界范圍內,涉嫌聚集非法傳播的排外文學。”在法院判定王振楷有罪之前,必須對王振楷在該書店中所起的作用予以證明。西捕馬克濤則說,當東家不在時,由王振楷負責。然而,法院沒有證據表明東家何時離開,或者王振楷是否出售了任何書籍。在上次的初審中,馬克濤提供了證據,證明有一個本地人(native)去商店買了六本書。當律師問到那個買書的人是誰時,馬克濤拒絕說出,說如果他說出這個人的名字,后者將有被暗殺的危險。律師認為,這種陳述只是夸大案件,而不是真正地把聚焦點集中在(對囚徒的)指控上。法院說,他們(法院)不能強迫證人回答這個問題,但是如果證人不回答,他們(法院)將不得不從記錄中剔除所有有關購買書本的當地人的陳述,并簡單地只記錄“證人從一些陌生人手中收到了12本書”。
在愛禮司先生講話的時候,中方讞員命令王振楷站在長凳前。
在愛禮司先生繼續(xù)的時候,馬克濤主張質詢王振楷的權利。
愛禮司先生強烈反對,說王振楷在這場辯護中不能作為證人被詢問(言下之意,王振楷本人是被告)
馬克濤說,有必要質詢王振楷,主要是因為現(xiàn)任觀審海軋士先生上次初審時沒有出席。
觀審海軋士指出,盡管他沒有出席上次聽證會,但是他面前有完整的證據記錄。
庭審繼續(xù)進行。愛禮司先生說,他的另外兩個被告從事書商的業(yè)務。馬克濤本人則說,從詢問和收到的信息來看,這些囚犯從事的是合法且受人尊敬的售書業(yè)務。囚犯很可能在不知道書內容的情況下賣書,這是很自然的事。一個強有力的證明事實是“他們不知道書的內容,而且他們全力地配合了巡捕調取信息”。因此,律師將要求法院從寬處理這個問題。證據表明,囚犯并沒有出售此類文學作品的習慣。在法院認定這是一個嚴重的案件之前,它必須滿足這一特征——“這些人知道文學作品的性質”。盡管巡捕將這些小冊子描述為危險和煽動性的作品,但法院必須運用自己的判斷,并說明“這些特定表述是否應被認為是危險的,或者僅僅是純粹的胡說八道”。小冊子的發(fā)行非常有限,因為這本書包含大量的垃圾信息。這些句子(巡捕還仔細、優(yōu)雅地翻譯了出來),根本不會導致恐懼。律師爭辯說,盡管可能存在無知,但他的被告都是直率而又受人尊敬的人,他要求撤銷對他們的指控。
李楠芳先生代表程吉甫說,檢察官沒有展示出被告有責任或者擁有新閘路印刷廠的所有權?!坝∷S的老板自己會做苦力工作”這樣的認定合理嗎?被告的地位僅僅是一個收款人而已。由前任和現(xiàn)任所有者(東家)簽署的合作協(xié)議和銷售票據均已制作和核實,沒有證據與之相抵觸,很明顯,被告與印刷業(yè)務無關。根據銷售單,之前的所有者(東家)是獨立的授予人,并被購買者確認。因此,很明顯,被告與這個行業(yè)(印刷)沒有任何關系。幾家受人尊敬的商家表示,他們知道被告是印刷廠雇用的收款人,并且他還充當了他們自己店里的收款人。仆人對主人的行為(無法直接或間接控制)不承擔責任。被告與《警世鐘》一書的聯(lián)系不會比“(s..ship?)公司的船將其書籍帶到上海、或將書籍從蒸鍋運到印刷廠的苦力”之間的聯(lián)系更多。律師辯稱,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的被告有罪,他要求駁回指控。
馬克濤說,程吉甫承認他將這本書的500 冊拷貝帶到了河南路并收到了付款。
李楠芳先生指出,攜帶這些書只是對雇主所做的苦力工作,收到付款也是代表雇主收的,程吉甫本人只是他雇主的收款人而已[5]。
可以看出,與初審時律師針對證據的真實性、合法性進行詰問有所不同,覆審時雙方爭論的焦點在于證據的實質內容。
愛禮司的論據主要是兩點,一點是所謂的“不知者無罪”:“他們(茅等三人)不知道書的內容,而且他們全力地配合了巡捕調取信息。在法院認定這是一個嚴重的案件之前,它必須滿足這一特征——‘這些人知道文學作品的性質’?!绷硪稽c則是對該書的內容是否具有危險性和煽動性表示質疑:“法院必須運用自己的判斷,并說明‘這些特定表述是否應被認為是危險的,或者僅僅是純粹的胡說八道’。小冊子的發(fā)行非常有限,因為這本書包含大量的垃圾信息。這些句子(巡捕還仔細、優(yōu)雅地翻譯了出來),根本不會導致恐懼?!?/p>
而李楠芳則對程吉甫在整個案件中的作用表示質疑,其認為程吉甫并非刷廠真正的東家,不應該代人受過:“(程)攜帶這些書只是對雇主所做的苦力工作,收到付款也是代表雇主收的,程吉甫本人只是他雇主的收款人而已?!碑斎盏母矊彵槐A舨脹Q。
1905年1月2日,案件最終判決。盡管在覆審期間,律師據理力爭,但法庭(會審公廨)堅持認為所有的被告都有罪(all the defendants were guilty)。程吉甫被認定在印刷《警世鐘》一書的過程中起了作用,判押西獄2年。茅伯樹、潘錫泉各押西獄八個月,王振楷三個月①關于判決結果,上海各報紙都有記載。詳見:《嚴懲謗書》,《申報》光緒三十年十一月廿八日(1905年1月3日);《警世鐘定案》,《大陸報》1904年第11期(53-54頁);The Anti-Foreign Crusade,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JAN.03,1905(005)。。
“警世鐘案”宣判之后,輿論一片嘩然,首先是在滬各大報刊的報道。以仇俄排外著稱的《警鐘日報》撰文稱“《警世鐘》一書其詞旨究有如何違礙之處?職等并未見過”[7],根本不以《警世鐘》所言為禁忌。而?;庶h所辦之《時報》也撰文抨擊該判決:“‘警世鐘’一案,株連及售書之人,監(jiān)禁二者。此本為無禮之尤者。試問辦理此案,以中律定乎?以西律定乎?以中律定,則中國雖甚文字之獄,未有罪及售書人者……以西律定……今既無明文,又益之以失入。彼將視我民為何如人乎?”[8]甚至連一向反對革命、立論最為保守的《申報》也不得不承認:“此事在前,既無禁止明文,彼書賈但知販售為利,安能盡知書中之議論若何?且時中、啟文、鏡今三書局皆能指出寄售之人,其情亦似可諒。乃茅、潘、各人遽受判押西牢之罪,平心論之,未免過當?!盵9]
相較于媒體,知識界不僅關注該案的審判結果,更關注其背后的主權問題與民族危機?!熬犁姲浮毙泻螅脑釉鴥纱巫脑u議:“自古專制國之有權者,莫過于朝廷,而今則更有大于朝廷者;專制國之臣民,莫不以得罪朝廷為大戒,而今則更有甚于得罪朝廷者;專制國之官吏,莫不趨奉朝廷,而今則官吏所趨奉,更有過于朝廷者。以此思懼,懼可知矣?!盵10]除了表示對清廷無能的不滿,還表達了對列強悍然干涉中國司法主權的憤怒。在其《續(xù)論〈警世鐘〉案》一文中,夏將這種憤怒上升為一種民族主義情感:“外人譏誚我、指斥我之報章書籍,幾于汗牛充棟,我又將何以待之?夫權力雖有強弱,而民間之謗議初非國家所能禁止,尤非外人所能干與。今如許其干與,則是外人將強我之官長,以鉗制我之人民;而我之官長亦將明告我之人民,不得有開罪外人之語?!盵11]
審判結果公布之后,“同業(yè)公憤,迫不能平”,書業(yè)同行對于四名書商的判決也表示不滿。商務印書館總理夏瑞芳邀同各書局執(zhí)事一起向上海道臺袁樹勛公稟以示抗議[12]。書商們抗議的理由有幾點:一是書商“素稱清苦”,其缺少文化,“不解書中命意”,只得“向有書之處輾轉訪配,以報買者之命”而已。二是官府無明文禁止,“警世鐘一書即官府尚未有明禁”。三是懲罰過重,書商援引《大清律例》“凡私家收藏應禁之書者,杖一百,并于犯人名下追銀十兩,給付告人充賞”,并以乾隆朝屈氏私藏禁書案作對比,其做法不過是“止須銷毀、毋庸查辦”而已。四是不依中國法律,“或謂其書有詆毀外人之詞,得罪友邦、恐傷睦誼,不得不略加懲儆。然治中國之愍,只能用中國之律。公廨委員,不能置祖訓王章于不顧。而惟陪審西員意見是從也?!盵13]
更值得玩味的是清廷的態(tài)度。上海道臺袁樹勛收到書業(yè)公稟后,竟也認為此案判決不當?!捌渑隋a泉、茅伯如、王正楷販賣未經懸禁之書,寔系無辜受累,應即復訊、交保省釋。惟程吉甫,系前在蘇報館案內從輕釋放之人,此書又由伊出賣,是否即伊所著,雖無確證,要其為人,素不安分,應改押半年(保)釋,以示薄懲?!盵14]袁樹勛即令黃煊照會英總領事,黃煊隨即“轉呈遞公稟為之乞恩”。袁樹勛在札文中表示,希望將程吉甫改為收禁六月,其余茅、潘、王等三人著司馬提案訊釋作罷[12]。
在收到袁樹勛的照會后,上海租界當局并未將案件改判?!包S司馬遵即照會英副領事德君,請重行提訊。去后茲得德君函覆略謂此案早經斷定,難以更改,本副領事無覆訊之權如必欲更正,只好令其上控,本副領事于此案早作了結,不便再問云云。”[14]之后,袁樹勛第二次照會英領事,再請重行提訊。“以警世鐘案公堂會訊所判罪名深不平允,難以折服該業(yè)眾商,是以昨日復又照會租界領袖德總領事,克納貝君,請為重行提訊、改判,以昭平允云。”[15]但這次照會沒有得到回應,《時報》在1905 年 5 月 31 日最后一次報道“警世鐘案”,謂:“覆訊警世鐘一案迭經關道袁觀察照催領袖德總領事,轉咨英總領事定期覆訊。在案茲悉德領事迄未照覆,直至昨日始由德領事照覆到道,略謂已于前日據情咨照英領事察辦矣!”[16]此時距離案發(fā)已過去七個月之久,案件拖延至此尚未覆訊,袁樹勛的努力已無濟于事。
通過梳理案情,不難看出,“警世鐘案”絕非清政府制造或主導,理由有六:其一,從案發(fā)原因看,《警世鐘》一書“語涉排外”才是案發(fā)的根由。其二,該案自案前調查至案發(fā)階段,未見清方派人參與;其三,該案在審判過程中,清方讞員的作用微乎其微;其四,該案的審判依據并非“中國常例”;其五,從清廷的態(tài)度看,其根本無意于懲罰書商,上海道對于案件的審理結果不滿,其多次照會英領事請求覆審無果;其六,清廷事后雖有查禁《警世鐘》的舉動,但明顯滯后于工部局,此時的查禁也并非在租界內,實已與案情無關。
這一點,從《字林西報》對該案報道的標題上即可看出。每期《字林西報》都會開辟“Mixed Court”專欄,對會審公廨審理的案件進行報道,每個報道的抬頭處都會起一簡潔的標題①由于《字林西報》乃是工部局的官方報紙,因此它所取的標題相當于工部局對案件的官方定性。。比如1905 年 1 月 3 日與“警世鐘案”同時刊登在“Mixed Court”欄下的就有一個“Bribery and Corruption”案,只看標題便知案件性質。“警世鐘案”被《字林西報》報道過四次,四次報道的標題無一例外都是“Anti-foreign Crusade”(“排外活動”)??梢娮饨绠斁肿允贾两K都是以“排外活動”給“警世鐘案”定性的。
副領事德為門在給濮蘭德的回復中給出了他對于“警世鐘案”的看法,他認為下面四種類型的作品,其作者、出版商、經銷商都應該受到處罰。這四種作品包括排外的作品、反宗教的作品、有傷風化的作品以及煽動叛亂的作品。“《警世鐘》顯然屬于第一類作品”[17]。
《中外日報》就更為明確指出:“即各報紀載此事,亦有毀謗外人之語,則知此案諸人之獲咎,殆不由得罪朝廷而起?!盵18]既然此案“不由得罪朝廷而起”,清廷自然沒有制造、主導“警世鐘案”的理由,充其量不過工部局的幫兇而已。
《大陸報》載:“警世鐘一書,語涉排外事,為工部局所覺,遂逮治印刷人及代售人,蓋著書人以遠飏也”[19],即只言工部局拿人,而未言華官參與?!吨型馊請蟆酚涊d:“抑更有進者,聞此案初不由于華官之訪拿”[18],直言“此案初不由華官之訪拿”?!蹲至治鲌蟆?2 月9 日的初審記錄與此相吻合,西捕馬克濤說:“11月30日,督察長(Captain-Superintendent)將這本書交給他,并要求他對該書在上海的傳播進行調查,這本書的名字叫《警世鐘》?!盵3]督察長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的領導,不管西捕還是華捕均要受工部局警務處領導[20],可知查禁《警世鐘》一開始便是由工部局策劃、實施的。
本案由會審公廨審理,審判人員由一名中方讞員和一名外國觀審組成。但了解會審公廨歷史的人都明白,此機構乃是列強攫取中國司法主權的一個楔子。尤其是到了20 世紀初,此機構名曰會審,實際上“惟近來洋官于互控之案大率把持袒護,雖有會審之名,殊失秉公之道。又往往干預華民案件,幾歸獨斷”,會審公廨近乎完全由工部局操控[21]。
“警世鐘案”分為初審和覆審,兩次審理時,清方的讞員黃煊都在場。但是從《字林西報》所載兩日的庭審記錄來看,整個過程,黃讞員幾乎沒有存在感?!霸趷鄱Y司先生講話的時候,黃讞員命令王振楷站在長凳前,在愛禮司先生繼續(xù)的時候,馬克濤主張質詢王振楷的權利”[5],這是中方讞員唯一一次發(fā)言。清方讞員雖然參與了案件的審理,但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其“惟陪審西員意見是從也”[13],在此案中發(fā)揮的作用甚微。
根據《上海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凡有華民控告華民及洋商控告華民,無論錢債與交易各事,均準其提訊定斷,并照中國常例審訊?!盵22]可見,如果被告是中國人,應按照“中國常例審訊”,是應當適用《大清律例》的。
從定罪來看,《大清律例》有規(guī)定收藏禁書的犯罪行為?!胺菜郊沂詹靥煜笃魑铩D讖、應禁之書及歷代帝王畫像、金玉符璽等物者,杖一百,并于犯人名下追銀一十兩給付告人充賞。”[23]但是“夫應禁、不應禁之權,只能操之官府,不能令商人自為臆定”?!毒犁姟芬粫饲安⑽幢涣袨榻麜螞r此案中的售書之人根本不知書中的內容。即使在文字獄最盛之乾隆朝,也沒有“因訪求遺籍罪及收藏之人”的先例①詳見《屈大均詩文及雨花臺衣冠冢案》,上海書店出版社編:《清代文字獄檔》,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129頁。。從量刑來看,《大清律例》中沒有監(jiān)禁收押的刑罰②《大清律例卷四·名例律·五刑》只規(guī)定了“笞、杖、徒、流、死”五種主刑,而徒刑并非現(xiàn)代意義上的監(jiān)禁刑。,而且相較于《大清律例》規(guī)定的“杖一百”,程吉甫等四人的量刑(監(jiān)禁2年至3個月不等)顯然過重了。
據此可以肯定,此案的判決絕非依據中國法律。試想,如果此案系清廷主導,豈有不以“中國常例”審判的道理?
收到上海書業(yè)聯(lián)合送來的公稟后,袁樹勛非常不滿,曾前后兩次照會英領事。第一次,他引用前番“蘇報案”的例子作比較,認為(《警世鐘》)“較之鄒、章之倡言革命,情同叛逆者,罪之輕重,正自不同。鄒、章不過監(jiān)禁二年,售書者并未波及”,“兩案相衡,尚應議從末減,況出售書賈牽連被逮者耶”[14]。按照袁樹勛的意思,此案根本不應該牽連售書之人,最多是將程吉甫判押西獄半年以示薄懲(之所以懲罰程吉甫是因此他一開始沒有老實交代書的來路),其余三人交保釋放作罷[14]。
在第一次照會無果之后,他再次照會英領事,認為此案“深不平允,難以折服該業(yè)眾商”[15],但此事還是不了了之。雖然最終的結果是清廷屈就于工部局,但雙方就該案存在很大的分歧是沒有疑問的。
清廷事后雖有查禁《警世鐘》的舉動,但明顯滯后于工部局,而且此時的查禁已不在租界內,與本案幾名當事人無關。清廷最早關于查禁《警世鐘》一書的記錄來自張之洞的《札北臬司通飭各屬查禁逆書》,這份札飭寫于1904 年12 月9 日,在案發(fā)之后1 天,也即工部局派人調查之后的第9 天,而查禁范圍是兩湖地區(qū)。札飭中寫道:“茲經本部堂訪獲《警世鐘》一書,系自上海傳來”[24]446,此即明言清廷查禁《警世鐘》是受上海方面影響。
札飭中處處透露著清廷畏懼列強的心理,如稱此書“擾亂和局”“倡言排外,將以繼窮兇極惡之拳匪而激成瓜分”等[24]446。清廷極力查禁《警世鐘》固然是出于本意(《警世鐘》一書本有仇滿言論),但畏懼洋人才是根本。張之洞在札飭中寫得很清楚:“勿啟釁端”“召侮速亡”[24]446。在清廷眼中,得罪洋人會招來災禍。而且張之洞在部署查禁《警世鐘》之時,“警世鐘案”已經在初審了。二者之間雖有聯(lián)系,也只能是清廷的查禁受了工部局拿人的影響,而不可能是工部局聽命于清廷。
“警世鐘案”并非清政府制造,其究竟緣何而起?又為何是此種走向?蔡斐在《1903年:上海蘇報案與清末司法轉型》一文中提出了“司法是一種變量之和”的觀點,他延續(xù)了美國法社會學家布萊克與日本學者棚瀨孝雄的研究路徑,提倡“由個案發(fā)散至社會”的思路①詳見蔡斐:《1903年:上海蘇報案與清末司法轉型》,《司法》2012第6期第69頁。?!熬犁姲浮迸c“蘇報案”一樣,也非純粹的司法案件。該案發(fā)生在上海租界,整個案件有工部局的運作(背后有列強的授意),有上海道的參與(代表了清政府的態(tài)度)。案件的當事人既包括當時的革命者,又包括租界治下的普通書商。案件從案發(fā)到判決到社會反響,與當時的大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
就大的背景來看,鴉片戰(zhàn)爭以來,在華人社會中廣泛存在著排外情緒。就列強而言,在經歷了“拳亂”之后,其對于中國人的排外情緒十分警惕。就清廷而言,其雖與列強達成了和解,但終究存在矛盾。就雙方的力量對比看,清廷在租界內的影響遠不如工部局(背后的列強)。還有不能忽略的一點,本案最重要的當事人、《警世鐘》一書的作者陳天華恰巧沒有到案。
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一種排外的情緒便始終籠罩在中國人身上。在這種情緒的籠罩下,全國各地華洋矛盾尖銳、教案頻發(fā),最終釀成了義和團運動及八國聯(lián)軍侵華的慘禍。庚子國變是中國人排外情緒最激烈的宣泄②據統(tǒng)計,自1842年至1911年間,全國共發(fā)生教案1 998起,僅庚子年(1900年)一年教案就多達411起。參見趙樹好、徐傳武主編:《教案與晚清社會》,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1年版,第247頁。?!缎脸髼l約》簽訂之后,清廷與列強的矛盾暫時得到了緩解[25],但中國人的排外情緒并沒有消失。相反,隨著帝國主義列強對中國的不斷蠶食,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開始警惕西方勢力的滲透。相較于之前的教案與義和團運動,彼時的排外運動主要體現(xiàn)的是一種民族國家觀念和以主權意識為基調的近代民族主義,而以非理性的排外主義(類似于教案、義和團式的)為主要內容的傳統(tǒng)民族思想漸趨式微,并歸于沉寂[26]。
庚子之后,激進的排外運動明顯減少,華人轉而為一種“文明排外”。1900年,《清議報》發(fā)表《排外平議》,其認為“排外之道有二:野蠻人之排外也,排以腕力;文明人之排外也,排以心力”[27],首次提出“文明排外”的主張,并認為這兩種排外策略“排外之心雖同,而排外之術迥異”[27],對庚子事變造成的“覆敗”后果進行反思。陳天華在《警世鐘》里也明確表示要“必定用文明排外,不可用野蠻排外”[28],其傳遞的“文明排外”觀念,正是這一時段華人社會排外情緒的一個縮影。
義和團運動使列強深刻感受到蔓延在華人社會中的排外情緒的威脅,給列強“脆弱”的心理蒙上了一層陰影。為了維護在華利益,在反思和改變對華政策①1903年2月至3月,《字林西報》對李佳白(Gilbert Reid)《中國排外動亂的根源》一文連續(xù)轉載。李佳白認為,中國排外動亂的根源可以分為六個方面,即中國政府、外國力量、中國百姓、外國商人及其代表、天主教教會、新教教會。而激起“拳亂”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外國的侵略”(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F(xiàn)EB.18、FEB.24、FEB.26 and MAR.4,1903.)。義和團運動雖然失敗,但列強也見識到了中國人強大的民氣,瓦德西在其《拳亂筆記》,中坦言:“吾人對于中國群眾,不能視為已成衰弱或已失德性之人;彼等在實際上,尚含有無限蓬勃生氣?!绷袕娝旆艞壝髂繌埬懙墓戏终?,轉而扶持清政府,采取所謂的“保全主義”策略。參見中國史學會主編:《義和團》第三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86頁。的同時,列強也在緊密關注中國人的“排外動態(tài)”,對華人的排外情緒嚴防死守。面對排外的訊息,稍有風吹草動,列強就會格外警惕。
1903年5月1日,《字林西報》報道了一則來自云南昭通府的新聞,并冠以“More Anti-foreign”(“更加排外”)的標題,但新聞的內容不過是有人在法國領事的大門上貼出了“外國鬼”的字樣,而報社方面卻認為這是出于“對外國人的仇恨”,是不得了的行為[29]。1904 年2 月,《字林西報》撰文,報道廣東出現(xiàn)排外公告,并認為“這天一定會發(fā)生大屠殺”,并且派遣了軍艦。但實際情況卻是“連任何公開示威都沒有,(這一天)就過去了”。事后證明,這些公告“很有可能只是一些流氓借以引發(fā)騷亂的手段”[30]。1904 年4 月13 日《新聞報》轉引倫敦路透社的報道:“廿六日,倫敦露透(即路透社——引者)電云,英國晨報之煙臺通訊員電稱,中國排外政策業(yè)已加增,遍于北京全地?!盵31]1904年8月31日,《字林西報》報道“Tsai Yuan②類似于哥老會的民間組織,詳見The Tsai Yuan Sect,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OCT.10,1904(005)。及其排外計劃”,并將“Tsai Yuan”稱之為“新義和團”[32],“這些新組織起來的社黨打算將他們的國家從不道德的鐵路、電話、外國學校、外國宗教及不斷增長的稅收中解救出來?!盵33]1904年11月15日,《字林西報》轉引北京的報道說“反外活動再次復蘇”[34]。1904年12 月5 日,《字林西報》報道:“最近《北華捷報》的很多通訊員報道了有關排外的謠傳。不長時間之前,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在走路的時候聽到一群中國人在討論怎樣消滅外國人。在潁州府,天地會形成了很大規(guī)模,排外的文學作品也在那里流傳?!盵35]從這些外文報紙中可以看出,列強的心態(tài)是非常敏感的。盡管有些排外活動確實很嚴重,足以引起列強的注意,但大多數報道其實是小題大做,甚至還有一些完全是列強的捕風捉影。
租界作為列強的核心利益所在,界內華洋雜居,其矛盾沖突較華界更為復雜。上海租界當局對于華人社會的排外情緒尤為關注。1904 年11月30日,工部局董事會就幾名“懷有政治目的的學生”一案進行討論,總董“建議發(fā)布一份布告,明確表示工部局無意保護煽動性和革命性的社團,而將重點放在檢查被這些學生租用的房屋內有無排外刊物”[36]。可見,工部局對于案件涉及的其他政治問題,并不感興趣,其關注的焦點只在于其“是否排外”。
《辛丑條約》簽訂以后,清政府與列強表面達成和解。但實際上,其互相并不信任,各方之間矛盾重重。上至清廷與歐美各國政府、公使團,下至上海道、縣與各國駐滬領事、工部局,具體到會審公廨中的讞員與觀審,處處都在明爭暗斗。
且不論清廷與列強在其他利益上的交涉,僅就租界內司法主權問題,雙方就爭得不可開交?!熬犁姲浮敝暗摹疤K報案”與之后的“大鬧會審公堂案”,皆是司法主權爭端具體化的例證③蘇報案所反映的問題更為復雜,其不僅涉及領事裁判權問題,更涉及政治、外交,而且列強內部在如何處理“蘇報案”的問題上態(tài)度也不一致。按照蔡斐的觀點,“蘇報案”是一裹挾著政治與司法等諸多問題的關鍵個案。參見蔡斐:《1903年:上海蘇報案與清末司法轉型》,《司法》2012第6期第138頁。。彼時,清廷對于列強干涉司法極為不滿,雙方分歧很大。以工部局的跨界捕人為例,1904 年12 月10日,上海道臺袁樹勛照會領袖領事美國總領事古納,指出“工部局未經會審公廨簽票在租界外任意抓人,是違章越權,今有界外捕人,一律憑會審公廨簽票”[20]53。而工部局對此卻不以為然:“會議經討論后,決定說明采取這種辦法是慣常之事,在過去幾年中曾進行了相似的捕人之事,同時要求領事團批準工部局在這一案件上的處理意見”[36]694。對于工部局的這種態(tài)度,清方自然也不甘示弱,“從這些信件來看,目前(清方)讞員似乎打算拒絕簽發(fā)搜查證,或審理租界外面發(fā)生的案件??偠J為當地中國政府采取了很多從中作梗的辦法?!盵37]除此之外,雙方在對未決女犯暫押場所上也存在重大分歧,工部局方面堅持認為女犯應該暫押工部局巡捕房,而清廷方面則認為未決女犯應暫押會審公廨押所,這個分歧直接導致了后來的“大鬧會審公堂案”[38]。
在租界內,無論是拿人、引渡抑或是審判,清政府都要受制于工部局。前者“蘇報案”中,清政府與列強之間就司法主權問題有過一輪交鋒。清政府雖然在收回領事裁判權方面有過努力,但卻以失敗告終??梢哉f,租界就是“國中之國”。清政府想從租界拿人,抑或是引渡,需要“外人允我查拿”,要繞過工部局這一關是不可能的[39]。至于審判,1902 年的《上海租界權限章程》規(guī)定:“兩造皆為華人,與外人無涉之刑事案件,及關于界內華人之政治犯案件,必須由犯罪地界內之會審公堂受理?!?,這就將審判的權限限定在會審公廨這一華洋混合的機構之中。會審公廨(堂)雖然由清方讞員和外國觀審兩方組成,但20世紀初,其實際運作已經由工部局把持[21],清廷想借由會審公廨掌握審判的主動權,幾乎是妄想。
《警世鐘》一書雖然在租界內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但案發(fā)時,其作者陳天華既不在租界,也不在華界。1904 年秋,陳天華與黃興等人預謀在湖南起事,不幸事泄。陳天華經江西走上海,與黃興等四人在租界預謀再次舉事。此時恰好發(fā)生了革命黨人萬福華刺殺廣西巡撫王之春一案,陳天華因此案受牽連被捕,但會審公廨并未重判陳天華,而僅將其交保釋放[40]。此事之后,租界內的革命黨人一時人心惶惶,陳天華不得已再次出走日本[41]。陳天華的出走對本案的走向影響甚大。
通過前番對案情的梳理,已經可以認定此案絕非清廷主導。結合案發(fā)之前的社會背景,可以得出結論:“警世鐘案”系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背后是列強)策劃實施的,是繼“蘇報案”之后列強對中國司法主權的又一次踐踏。此案還是一樁冤案,其實質則是列強針對華人社會排外情緒的懲戒。而清政府在該案中的心態(tài)是矛盾的,一方面清廷確有查禁《警世鐘》的需要;但另一方面,清廷與列強存在固有矛盾;更為重要的一點,該書作者陳天華并未到案,這使得清廷與列強在最重要的問題,即“如何處理當事人”問題上難以達成契合。
根據屬地管轄原則,在租界內設立會審公廨,已然干涉了中國司法主權。從這個意義上講,只要這套“華洋混合”的機構存在,由其審理租界內所有的涉外案件,均是對中國司法主權的踐踏。
但“警世鐘案”又不同于其他案件,該案不止是“由會審公廨審理”這么簡單。從程序來看,該案自調查至抓捕、審判的整個訴訟程序均系工部局(背后是列強)主導,列強的觸手已超出了會審公廨僅有的審判職權。從實體依據來看,四名“案犯”即使是中國人也沒有按照“中國常例”審判,這已經超出了《上海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因此該案對中國司法主權的損害是全方位的。
表面來看,會審公廨在審理此案時,遵循了近代司法程序,初審、交保、覆審一應俱全,在庭審時四名被告均聘請了律師,在法庭上還有證據展示、交叉詢問等環(huán)節(jié)。但這些形式上的“文明”卻無法帶來實質的正義。該案之所以是冤案,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審判時“于法無據”。盡管古代中國沒有現(xiàn)代刑法意義上的罪刑法定原則,刑罰也常被西方詬病為“野蠻”,但至少在樸素的觀念中,百姓是相信律條的。
正如《時報》發(fā)出的質疑:“試問辦理此案,以中律定乎?以西律定乎?”[8]如果按照《大清律例》,“則中國雖甚文字之獄,未有罪及售書人者”。如果按照西律,“則西律之于出版,原分而為三,凡著作人、印刷人、發(fā)行人均有責任,又其書之有妨害安寧秩序與破壞風俗者,皆有處分。然所謂處分者,亦不過未發(fā)賣時,則沒收之;既賣出時,則著作者與發(fā)行者或處以十一日以上、一年以下之輕禁錮;或處以十元以上,二百元以下之罰金。未聞有監(jiān)禁至二年者?!盵8]而且,即使按照西律,租界當局也應該“頒發(fā)出版法律,俾書賈周知,然后可治之以罪”[8]。但彼時租界內既沒有關于出版審查的法律,也沒有列出禁書的名單。可見,無論是根據中律還是西律,該案的審判都沒有法律依據。
德為門對工部局的恣意妄為甚至得意洋洋:“列一份書單出來,并將所有性質惡劣的書都規(guī)定進去是不可能的。我覺得不告訴他們禁書的范圍而讓書商在售書的時候時刻提心吊膽(時時處于危險之中)反而是一件好事情?!盵17]他這樣的說辭與“刑不可知,威不可測”[42]實有異曲同工之處。這種沒有法律依據的恫嚇與列強所標榜的司法文明顯然自相違背,這不僅是對中國司法主權的踐踏,更是對西方自身法治理念的侮辱。
“警世鐘案”的發(fā)生,有一個大的歷史背景。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社會始終存在著一股排外主義的情緒。在庚子國變之前,這種排外情緒是古老中國自發(fā)的反抗,但這種反抗是盲目的、激進的、野蠻的,其最終釀成了“合諸國之力以為報復”[27]的悲劇。而庚子國變之后,隨著民族危機進一步加深,近代西方的民族主義、主權意識開始在中國社會勃興,“野蠻排外”逐漸演變?yōu)椤拔拿髋磐狻?。《警世鐘》此書恰?0世紀初“文明排外”意識的一個縮影。
盡管陳天華在《警世鐘》一書中強調“斷不能無故自己挑釁,學那義和團的舉動”[28]72“我生平最恨義和團的”[28]75,但在列強眼中其“文明排外”的主張與“拳亂”別無二致,終究是要損害列強在華利益的。列強的這種看法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教案與“拳亂”的前車之鑒使得列強對于中國人的排外情緒極為敏感,稍有“排外”字眼,便要防微杜漸,根本不在乎文明與否。二是該書所傳遞的主權意識對列強是一種潛在的威脅。盡管《警世鐘》字里行間都在與義和團劃清界限,聲稱“平日待各國的人,外面極其平和,所有教堂、教士、商人,盡要保護”[28]91-92。但若真的喚醒中國人的主權意識,使中國走向獨立富強,必然損害列強在華利益,這是列強根本不能接受的。
中國社會中的排外主義的大環(huán)境,以及《警世鐘》一書所傳遞的“文明排外”的小氣候,是列強不惜下重手查禁《警世鐘》并嚴懲書商的主要原因。列強的舉動,除了“禁逆書以杜亂萌”的懲戒目的,防止排外情緒的蔓延,同時也是在敲打清政府,迫其更加恭順。
對于洋人,清政府是畏懼的;對于革命者,清政府是憎恨的?!毒犁姟芬粫扰磐庥钟谐饾M。這就決定了清政府在查禁《警世鐘》一書的立場上與列強不謀而合。
但對于洋人,清政府除了畏懼也有不滿;而對于書商,清政府卻是同情居多,正如袁樹勛所言,即使《蘇報》所載言論“倡言革命,情同叛逆”,清政府也沒有懲罰售書者。而此案相較“蘇報案”,“罪之輕重,正自不同”,書商“寔系無辜受累”。
此種矛盾的心態(tài)決定了清政府在對待“警世鐘”一案的態(tài)度上與列強明顯不同。工部局從查禁《警世鐘》到審判四名書商再到答復袁樹勛的照會,其態(tài)度是明確的,是一以貫之的強硬。但清政府只在查禁《警世鐘》一書的問題上順著列強的路子;而對于書商,清政府甚至采取了保護的態(tài)度。
列強與清政府對待該案的態(tài)度不同,有一重要原因,就是本案最主要的當事人、《警世鐘》的作者陳天華沒有被捕。陳天華的“缺席”,使得雙方只在查禁《警世鐘》的問題上有共識,而在如何處理當事人(書商)的問題上難以找到契合點。
試想,如果“警世鐘案”案發(fā)時,陳天華也在國內,那該案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種走向了。至少,此時四名書商會變得無足輕重,那工部局是否還會嚴懲他們?上海書報業(yè)是否還會有聯(lián)合公稟?袁樹勛是否還要照會英領事?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
僅從“警世鐘案”的結果來看,當然是工部局大獲全勝。清政府在本案中態(tài)度曖昧、反抗無力,很大程度上遷就了列強。
但從之后的歷史演進來看,列強鎮(zhèn)壓中國人排外情緒的做法是徒勞的,這樣做反而會激怒中國人,因為彼時中國人的民族主義與主權意識已然覺醒?!熬犁姲浮辈痪茫?905年租界內掀起了大規(guī)模的抵制美貨運動,這被認為是一場文明理性的反抗列強的斗爭[26]。1905 年下半年,會審公廨再起波瀾,發(fā)生了著名的“大鬧會審公堂案”。從某種意義來講,這兩件事都是“警世鐘案”的延續(xù)。抵制美貨運動代表了民間的呼聲,整個運動所體現(xiàn)出來的文明理性與《警世鐘》一書所倡導的“文明排外”的內核是一致的。而“大鬧會審公堂”一案則是清政府對于列強干涉中國司法主權行為的反擊,當讞員關炯之大呼“既然如此,本人也不知有英領事!”[38]時,多年以來清廷在會審公廨積壓的怨氣終于爆發(fā)了[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