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十月
太婆生于民國,我看過她年輕時的相片,穿著旗袍,很是明媚。太婆一共有兩段婚姻,我見過的太公便是太婆改嫁后的先生。
我不懂那個年代的愛情,自然也無法體會太公之于太婆,太婆之于太公,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但在他們身上,我頭一次感受到了“白頭偕老”這四個字的分量。
太公年輕時在郵電局工作,退休以后買了張麻將桌,天天讓太婆出去幫他張羅麻友。他們的老年生活簡單又愜意。
別家老頭、老太拎個籃子步行去鎮(zhèn)上買菜的時候,太婆搬個小板凳坐在太公的電動小三輪上。太公的小三輪特別小,小到只能裝下外婆和菜。
后來太公病了,得了阿爾茲海默癥。
鄰里街坊總拿這事兒調(diào)侃太婆:“別人都說打麻將可以預(yù)防老年癡呆,結(jié)果呢,你家老頭子不還是癡呆了?”
太婆也不生氣,只是笑笑:“那是因為他打麻將不愛動腦?!?/p>
不知是不是因為我常年在外,總覺得太公生病以后,太婆的生活并沒有太多改變。每次回去還是能見到太公騎小三輪,太婆一臉享受地坐在后面。不管家人怎么勸阻都沒用,只要太公騎,太婆就一定坐。
我依稀記得太公去世那天,太婆一個人默默地走在最前頭,反復(fù)地說:“能活到九十多也夠了,走吧走吧,我也快來了?!?/p>
太公走后沒多久,太婆把麻將機(jī)賣了,門前的空地變成了菜園子。太婆每天不是澆水種菜就是坐在門頭剪紙。
今年四月初,九十六歲的太婆摔了一跤,嚇得我們這些小輩連夜趕回去。那天晚上,病房里擠滿了人,好多張嘴一起嘀咕,吵得我腦袋疼。
我和表妹站最離門最近的位置,遠(yuǎn)遠(yuǎn)地望向她。
幾個月前還犟坐在麻將桌上的老太太,此刻躺在病床上一言不發(fā),頭頂稀松的白發(fā)胡亂地纏在一起,寬大的藍(lán)色病號服能裝下兩個她。
我遲鈍地意識到,她已經(jīng)很老了,也終于明白那群人在憂慮什么。
幸好沒什么大礙,醫(yī)生也說:“老太太命大,沒骨折,回家休養(yǎng)幾天就好了?!?/p>
這件事之后,太婆被山里的姨婆接走了。
我們再見面已是七月末。
老人家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手里搖的還是多年前我送給她的那把蒲扇。蒲扇中間破了個洞,被太婆用舊布補上了。
我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太婆握著我的手,輕輕地給我扇風(fēng)。老人家年紀(jì)大了,說話不像以前那么有勁,她問我現(xiàn)在去哪兒工作了,累不累。
我說不累,都挺好的。
所有小輩里,太婆最疼我,總擔(dān)心我身體不好,過得不好。
聽到我這么說,她欣慰地?fù)嶂业氖直常B聲說道:“那就好,那就好?!?/p>
陽光透過窗子落在她長滿老年斑的手臂上,我抬眸看了一眼太婆。那雙眼睛早已沒有了神韻,松弛的皮膚堆起道道褶皺,整個人像后山上曬脆的樹枝,輕輕一折就會斷。
我鼻頭一酸,不敢再看她。
那日我沒辦法久留,臨別時余光瞥見太婆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從褲兜里翻出幾張五十塊錢的紙幣,還跟以前一樣,用一片窄窄的紅紙在紙幣腰上封一圈。
“拿著!”
我說我已經(jīng)會掙錢了,以后就不收紅包了。
說來有些羞愧,小時候喜歡黏著太婆,純粹是因為我的過年紅包比其他孩子大一倍。
我常常想,或許真的存在某種隱秘的東西,將我和太婆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即使隔了四代,我們?nèi)匀幌鄲巯嘞А?/p>
小鎮(zhèn)的清涼山風(fēng)吹起太婆的銀發(fā)和輕薄的衣角,腳步虛浮的太婆立在古樹下,一遍又一遍地說:“我跟你們走?!?
她想回到和太公共同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可那邊沒人能照料她,所以我沒辦法帶她走。
我只能對著上天祈愿:希望她長命百歲,希望我下一次回來的時候,她還可以給我扇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