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卉川,張 宇
(1.南京大學 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南京 210023;2.青島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3.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滕固,原名滕成,字若渠,1901年10月出生于江蘇省寶山縣月浦鎮(zhèn)(今屬上海市寶山區(qū)月浦鎮(zhèn))。滕固愛好英國文學,尤為傾心英國唯美主義文學,謂之“夙昔的愛好”[1]2,曾于1927年由光華書局出版《唯美派的文學》一書。滕固的小說具有典型的唯美主義特質,但他的唯美主義是現代主義、象征主義、浪漫主義的雜糅。同時,還滲透著強烈的人道主義情懷,這種情懷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末期則逐漸衍化為真誠質樸的現實主義。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滕固以“夙昔的愛好”建構作品,擅于提煉、表現個體男性的欲望世界,由于個體性格的缺陷,個體的欲望總是破滅。滕固通過對欲望的揭示,進而對個體的精神世界——性格、人性進行細致、精煉的描繪和剖析,注重暴露男性赤裸的丑惡靈魂,描寫和呈現其病態(tài)頹廢的人生。
滕固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化身心理學家,將人類(男性)的欲望歸納為性欲——黃金性欲、名譽性欲、婦人性欲?!笆澜缟献顚氋F的東西……就是黃金名譽婦人?!松磺械囊?,再沒有比求性欲厲害的了。今人求黃金,把黃金性欲化了;求名譽,把名譽性欲化了;求婦人更不必說?!盵2]滕固小說中的男性主人公由于個體性格的缺陷,強烈的欲望終如鏡花水月,難以實現。
《壁畫》的男主人公崔太始的欲望是“婦人性欲”。他瘋狂追逐各類女性,被朋友們笑稱為“急色鬼”。小石川教堂門外分發(fā)傳單的一群女學生,對每一位經過的路人都極其熱情,唯獨崔太始路過時,沒有一個女學生去理睬他。崔太始國內母校的教授的長女殷南白赴日舉辦畫展,同崔太始的友人L君相識,她回國后,二人開始互通書信,逐漸熟絡曖昧起來,卻對崔太始不理不睬。崔太始曾分別向L君和S君雇傭的兩個日本女Model發(fā)出看電影的邀約,被二女無情拒絕。其中一個女子卻與剛到日本、口語生疏的L君手牽手逛起了銀座。他失敗的根源在于偏激、自作多情的古怪性格,女性同他多講幾句話、多看他幾眼,他就誤認為對方喜歡自己?!妒竦膹突睢返哪兄魅斯白诶稀?,在日本N大學主修神學期間放棄了一切功名、富貴、婦人,專心研究道學,厲行禁欲主義,遂被大家稱為“宗老”。他去美術展覽會買過一張裸體雕刻的影片后,內心最原始的欲望——“婦人性欲”被激發(fā)出來,導致他性情大變,對之前的自我進行了全面的否定,“總覺得將這些寶貴的光陰,消耗在虛空的,無謂的研究,未免懷疑了”,聽牧師說信仰生活,“他也覺得有點不自然,有點被束縛……又覺得是武斷,專制的,愚弄人們的……翻看神學的書籍,也是無味極了”[3]33。三年前,對鐘愛自己的中村夫人的殷勤表現十分憎惡,現在則渴望尋回這份真愛,“我要鼓起我的勇力,舉起一雙僵了的手,在這墳墓里挖一個空洞,逃出來……我要見見陽光,我要找我的愛人”[3]37。中村夫人卻早已搬走不見蹤影,宗老相思成疾,被關入了瘋人院。欲望的覺醒、性格的缺陷,導致宗老最終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多l(xiāng)愁》的男主人公秦舟的欲望亦是“婦人性欲”,但與崔太始、宗老相比,卻頗為高尚,他只是期望摯愛之人L夫人(瑞姐)能夠幸福,“為瑞姐前途打算,我深望她與L兄成了好事。我橫豎廢棄的了!不要因了我,使瑞姐狐疑不決;總要使瑞姐置我于度外才好;這是很緊要的事,我天天在打量那最好的方法”[3]72。由于悲觀主義的厭世頹廢性格,他無法面對和承擔自己與瑞姐的前途,只能將照顧瑞姐的重任交給了L先生。秦舟偽造并散布自己死于日本的假消息,放棄了自己與愛人的感情。性格的缺陷導致了這出愛情悲歌的發(fā)生。在《二人之間》中,童年時期的吳明對王彥進行過霸凌與欺辱,成年后的二人竟在上海再次相遇,神奇的“運命”使二人的身份地位發(fā)生了翻轉,王彥成了吳明的新上司。成年吳明的欲望是求得一份安穩(wěn)體面的工作——“名譽性欲”。王彥的出現,尤其是他對自己的真誠幫助,令吳明感到自我欲望難以實現,最終“毅然”決定辭職遠走。這無奈的結局同樣是由吳明的性格缺陷——以怨報德、心胸狹窄、被迫害妄想癥所導致的。《水汪汪的眼》的男主人公何本的欲望是對毛大肉體和情感的雙重渴望,尤其是那無可抑制的情感欲望。當他誤以為毛大去世后,內心充滿傷痛與懊悔,這“不幸”的造成、欲望的破滅,恰恰源自何本的性格缺陷——懦弱、猶疑、放浪。他進行了深刻的自省,“我恨不得把十年來的無聊,放浪,盡情的告訴了你們……你死了,我才覺得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在這里對你懺悔罷”[4]。何本自省的品質是其他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所不具備的。《銀杏之果》是滕固的自敘傳,“篇中我所懸擬的主人公秦舟,啊!我究竟不是秦舟……我雖然不是秦舟然而我不知為了什么緣故,沒有勇氣去想象秦舟所體驗的。我懷著這種心情,這篇作品怕永遠不成就的了”[5]2。主人公秦舟庶出于書香門第、求學上海、留學東京的人生經歷,與滕固毫無二致。滕固自幼受家庭影響,研習古詩文,對中國古典文學修養(yǎng)頗深。1918年從上海圖畫美術學校畢業(yè),1919年赴日留學,1920年考入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秦舟漂泊的經歷、苦悶的心緒——“不要使我回想到從前,從前的我死了,現在的我另外一個了”[5]65——與滕固的自我感觸何其相似!“故國,異國,他鄉(xiāng),故鄉(xiāng);人生的旅路無盡長!歸來——沿途嘔血,他留下些幽沉的嘆息。他看見灼熱的油鍋中,煎熬著行尸走肉;銀河的水,洗不盡腥臭;他留下凄憫的嘆息”[6]。在作品中,滕固展現了秦舟人生欲望的破滅。他的人生欲望是尋求戀愛的自由,卻屢次被封建家長破壞:與H小姐的自由戀愛被嫡母破壞,與Y小姐的自由戀愛被Y小姐的父母破壞。秦舟帶著一身傷痕,只身赴日留學。秦舟人生欲望的破滅既有外部封建勢力的阻撓與破壞,又有自身的因素——“他意志薄弱的生性”[5]54,造成了他欲望的破滅和人生的悲劇。
滕固借崔太始、宗老、吳明、何本、秦舟欲望的破滅,描繪了他們的性格特征,揭示了他們性格的缺陷,由此呈現并揭示了現代都市男性的性格特質。秦舟、何本對于自身的性格缺陷具有一定的自省能力,“求神不如求己”[5]57。但他們的自省僅限于“思”而未付諸于“行”,從而導致了個人欲望的破滅。
滕固創(chuàng)作小說時,以社會學家的敏銳和哲人的深刻,從人性切入,對人類的丑惡靈魂進行了大膽的暴露、無情的鞭撻,由此呈現并反思種種社會問題與人生世相。一方面為唯美浪漫的感性小說注入了理性沉思的特質,另一方面則對民眾尤其是被侮辱被損害的群體給予了深切的人道主義同情和關注。
《古董的自殺》將筆端指向了社會底層婦女——“古董”,B君的朋友老李口中那些從鄉(xiāng)下到東京做侍女的女性群體。女主人公青枝就是一個從鄉(xiāng)下到都市謀生的卑微侍女,她的悲劇人生恰恰源自人類丑惡靈魂的作祟。男主人公B君的欲望首先為“名譽性欲”——通過考試,其次是“婦人性欲”——調戲青枝。因此,在小說伊始,面對老李撮合自己與青枝的提議,并不反感,反而覺得有趣,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撩撥青枝,這讓青枝逐漸愛上了他??荚嚨膲毫κ笲君對青枝的態(tài)度由“有趣”變?yōu)椤皡拹骸?,B君為此搬離了青枝作侍女的公寓,開始專心學習。青枝對B君難以忘懷,不停地給B君寫情書,B君對青枝的死纏爛打厭惡至極,一封信都沒有回給她,最終導致萬念俱灰的青枝自盡。青枝死后,老李與B君的言行暴露了人類丑惡的靈魂。老李的人性是赤裸裸的惡——自私、冷酷,他將青枝的死因歸結于青枝的野心。B君雖不似老李那般無恥冷酷,也只是憂慮警察查到線索后會牽累自己的前途。小說對他心理活動、夢境的描寫,揭示出他的內心更多的是懼怕青枝鬼魂的報復,而非對自己行為的懺悔。在《為小小者》中,妻子離家出走后,“我”被迫照看孩子,盡管略有父愛的流露,人性的自私使“我”對孩子充滿了厭煩與抱怨,將孩子看作累贅與負擔,充滿了憎惡。在《做壽》中,李守德和李守中兩兄弟在自私、陰暗心理驅使下,為了收回人情錢,把鄉(xiāng)下的老父親接來做六十大壽,為了面子竟將自己的父親稱作鄉(xiāng)下的遠房親戚,席間看著眾人像耍猴般地戲弄自己的父親。這一切仿佛一面鏡子,映射出部分現代都市人赤裸的丑惡靈魂?!栋僮阆x》和《犧牲》是劇情相連的兩部作品,講述了二男紀愷、談甘與一女邁貞之間的情感糾葛。在《百足蟲》中,人性的自私不僅使有家室的紀愷難以自拔地愛上了邁貞,更促使他為了不讓其他男性得到邁貞,便無恥地極力撮合摯友談甘和邁貞相愛,這樣作為二者共同好友的自己,就能常常與夢中情人邁貞會面。當看著談甘和邁貞逐漸相愛、這段感情還得到了邁貞家人的認可與祝福后,紀愷人性陰鷙的一面逐漸暴露。紀愷屢施毒計破壞談甘和邁貞的相戀。《犧牲》是一部日記體小說,通過談甘的日記,揭示了紀愷的種種陰謀以及談甘的悲慘人生。談甘赴日后,邁貞轉而與紀愷交往。談甘回國后,看著好友紀愷與自己曾經的戀人邁貞成雙成對,內心痛苦萬分,最終憂郁成疾。面對談甘悲慘苦痛的現狀,紀愷自私、陰鷙的人性再次暴露:“我橫豎先前介紹給你的,只是你去后,她的感情的全部到我這里來了。究竟不是圣人不是木石,我的初意于此消失了”[3]176。紀愷曾自比是邁貞的“百足蟲”——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紀愷在《百足蟲》中為愛“死去”,在《犧牲》中為愛“不僵”,他自私陰鷙的人性不僅使談甘、邁貞的愛情橫生波瀾、無疾而終,并間接導致了談甘病入膏肓等悲劇命運?!侗诋嫛返哪兄魅斯尢急灰竽习椎拿烂?、活力、才情深深吸引,在丑惡靈魂的驅使下,到早稻田大學找他的同鄉(xiāng)法科學生陳君,無恥地咨詢如何同國內妻子離婚事宜。此時的他早有了一個女兒,為了尋求自己所謂的幸福,竟要拋棄妻女。小說中各式女性拒絕了他的求愛后,他滿懷“厭女癥”的論調。滕固將其丑惡的靈魂、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赤裸裸地呈現出來,表現出了強烈的問題意識。《麗琳》中,兄長對寄居在自己家中的麗琳百般刁難、惡語相向。麗琳去上海投身革命,革命事業(yè)的蓬勃發(fā)展令兄長羨慕不已,無恥地投靠麗琳,要做“革命的同路人”。革命失勢后,兄長便不見蹤影。為了生計,麗琳到南京去做傭人,不料卻遇見兄嫂一家,她羞愧難當,奪路而逃。兄長丑惡、自私、無恥的人性造成了麗琳坎坷、悲慘的命運,麗琳的命運如一個縮影象征了那個時代女性不幸的人生。
滕固的小說多暴露男性的丑惡人性,如老李、B君、紀愷、崔太始、李守德、李守中以及麗琳兄長,揭示男性的丑惡靈魂是造成種種社會問題尤其是女性悲劇命運的根源。幼童、老人、女性,均是社會上的弱勢群體,而正值壯年的男性則是社會的主宰者。青枝被老李、B君肆意玩弄,崔太始的妻女任由他隨意拋棄,李守德和李守中的父親是兄弟二人斂財的工具,“我”的幼子和麗琳則被成年男性視為累贅,正是男性的丑惡靈魂造成了社會弱勢群體的悲劇人生。
滕固將唯美主義定義為:“遠之是完成浪漫派的精神,近之是承應大陸象征派的呼應。”[1]3可見,唯美主義與新浪漫主義確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滕固以頹廢的意象、病態(tài)的心靈、神秘的命運、變態(tài)的情節(jié)、詩意的言語,書寫頹廢病態(tài)的人生,由此呈現出象征主義、現代主義、浪漫主義相雜糅的特質。
滕固或以凄冷的、充滿末世情調的意象,如“霜空、凄異的月亮、崎嶇的道路、古昔的亡靈”,譜就個人的現代情感——孤獨,凄涼,憂患,寂寥,頹廢——“南門外的一片霜空,月亮凄異地吊在中天,崎嶇的道路上,似有無數的古昔的亡靈跳躍在一貫和麗琳的腳踵之旁”[7]?;蛞载灤┤牡囊庀蟆般y杏之果、石像的復活、古董的自殺、睡蓮”等暗示主人公的悲劇命運、病態(tài)人生。“銀杏之果”暗示了人的欲望和人生的悲劇——追求幸福、幸福轉瞬即逝——“銀杏樹的開花,不使人間眼見的;常常在黎明時開的。開的時候也不見花,只見一閃銀光,剎那間就滅了。如果人們偶然看見一閃銀光,手里拿的東西都會變成金子的”[5]10。“石像的復活”暗示了宗老由“禁欲”到“欲望解放”的人生歷程,但這歷程的終點是宗老神經錯亂,被關入瘋人院?!肮哦淖詺ⅰ奔劝凳玖艘郧嘀榇淼摹肮哦奔吹讓計D女被欺侮被玩弄的悲劇人生,也暗示了青枝死亡的命運?!八彙卑凳玖恕敖浑H花”的病態(tài)人生,“用以比喻交際花入浴時嬌嫩的肉體的,小說以之為題,帶有世紀末‘肉感主義’的味道”[8]?!敖浑H花”周旋于知識青年和富家少爺之間,金錢利益是她唯一看重的東西,當她病態(tài)的人生追求破滅后,只剩頹廢、哀痛,在幻想與現實的交錯中走向自我墮落與毀滅。
《摩托車的鬼》描寫子英被情人章女士拋棄后,開始游戲人生,成為了好友石青口中的“風魔的色鬼”。他建立起病態(tài)放蕩的人生觀——“我為了孝敬那些少年的處女,吃了多少虧,久想報復,所以有中年的棄婦來孝敬我”[9]198,以及頹廢厭世的人生觀——“我覺得做人,一點沒有意義!曾幾次找尋自殺的路;我走到河邊,就想跳下水去;走到火場,就想鉆進火去;走到馬路上想睡下去,閉著眼兒,等待來往的車輛來碾死我;走到鐵道上,想睡上去靜著心兒,等候來去的火車來軋死我,這許多方法,我想試一下子”[9]213-214。在小說結尾,子英神志錯亂,在幻想中看到章女士和一名少年騎在摩托車上飛馳而過,把自己撞死變成了“摩托車的鬼”。于幻想和現實的交錯中,呈現陰森的鬼氣、頹廢的情調、病態(tài)的人生,末世情調浸透全篇。《訣別》以詩意華美的筆調,描寫了一個離家出走的厭世者哀怨頹廢的病態(tài)人生。在這溫香豐美、如黃金一般璀璨的城市里,“我”卻痛苦萬分。社會給“我”太多的壓迫,“我”又將這種壓迫轉嫁給家庭,讓妻兒飽嘗人情的苦味。這種頹廢、病態(tài)的人生狀態(tài)和痛苦、矛盾的精神世界,讓懦弱的“我”無力承擔,軟弱無能的“我”只能拋妻棄子、無聲告別。甚至無恥地幻想妻子自殺的場景。這種自我放縱、逃避責任、渴望毀滅的糾葛心理和生活狀態(tài),是部分頹廢病態(tài)的現代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人生的縮影。滕固對于男女的情愛,也并不著墨于甜蜜、歡愉與美滿,反而集中描寫外遇、亂倫、畸戀,揭示悲情的神秘命運,呈現頹廢病態(tài)的人生?!禤ost Obit》聚焦于大家庭中的亂倫之戀。四娘同丈夫的叔叔秀丁偷情,被發(fā)現后,為了保住秀丁,她獨攬罪名,被逐出家門。盡管秀丁得以自保,但他的靈魂始終處于煎熬之中,日漸憂郁消瘦。當四娘的死訊傳來時,秀丁也含恨離世,還了此生的孽債。全篇布滿宿命、頹廢的氣息,展現了病態(tài)的人生?!短鹞吨畨衾锏闹鹂汀芬曰貞浀姆绞叫煨斓纴怼拔摇钡牟粋愔畱??!拔摇彪m是有婦之夫,卻為了追逐浪漫同美麗年輕的女郎相戀,世俗的道德和宗教的戒律都無法阻止“我”的情感。反而是時代的重任使“我”在這纏綿頹廢的情愛中驚醒退縮,在命運的驅使下“我”拋去了狂歡,只愿做甜味之夢里的逐客。《外遇》中,自詡為道德家的宇靖在日本發(fā)生了一次看似甜美的外遇,外遇對象幸子有著甘露般的柔情,宇靖在溫味的陶醉中與幸子結合。最后卻發(fā)現愛人搜羅走了自己所有的財物。《期待》鋪陳著頹靡的意象,暗示著主人公頹廢病態(tài)的人生。寡居十年的邢璧愛上了革命黨人湯沸,再次燃燒起生命的熱望,大膽清掃舊生活的罪惡痕跡。革命的失敗使邢璧的愛情之夢蒙上了巨大的陰影。最終愛人被捕,重燃的希望徹底破滅,她再次落入頹廢窒息病態(tài)的命運巨輪之中?!儿Z蛋臉》記錄了冰冷的、牛角尖里的學者法楨失敗的性愛萌動和病態(tài)人生。原本有“厭女癥”的法楨本身即處于病態(tài)的人生之中,后來在春日中萌動了性欲。飯店里長著俏麗鵝蛋臉的女侍,勾起了他深藏心底的欲望。同樣有著鵝蛋臉的乳母的女兒阿貴,讓法楨難以自拔,在澎湃愛意的驅使下,竟半夜闖入阿貴的房間,病態(tài)地想要占有她,卻因熱病倒下,醒來后發(fā)現阿貴早已消失無影。在《奇南香》中,利冰受邀參加昔日戀人晴珊的婚禮,途中回憶往事,懷念三年前兩人的纏綿悱惻,心痛不已。三年前,利冰因病在晴珊家中治療。作為父親助手的晴珊,以耐心與溫柔照料利冰,令他融化在溫香軟玉之中。后來晴珊患了氣塞病,利冰買來了堪比金價的奇南香,焚香讓晴珊吸入。奇特濃烈的香氣也催化了兩人的愛情,讓兩人身心完美交融。三年后卻物是人非,命運讓相愛的人自此分離。當他再次傾囊購買奇南香準備當賀禮送給昔日愛人時,卻意外錯過了晴珊的婚禮,糾結無奈與苦痛彷徨之情布滿心頭。全篇展現了主人公從身體的病態(tài)到心靈的病態(tài)的人生軌跡,充滿了妖冶迷醉的宿命頹廢氣息。
滕固的小說滲透著濃烈的頹廢、病態(tài)之美,這源自他個人的身世,以及他對唯美主義的獨特認知與竭力推崇。在唯美主義的藝術框架下——象征主義、現代主義、浪漫主義的雜糅,滕固深入都市人隱秘的精神世界,呈現其頹廢、孤獨、矛盾、痛苦、病態(tài)的現代心靈,以詩化的言語、憂郁的情調,描寫都市人的病態(tài)人生與悲情命運。
1920年代末,滕固的小說開始實現一定的現實轉向,削弱了唯美主義氣息,呈現出現實主義的風格,“滕固也有比較寫實的作風”[10]。《獨輪車的遭遇》《長衫班》等作品,具有強烈的現實批判意味,與時代歷史緊密相連,語言也變得洗練、質樸,與1920年代的靡麗詩意迥然有別,反映了大動蕩大變革的時代背景下,現代化進程、革命運動給底層民眾帶來的巨大沖擊。從頹廢唯美到末期的現實質樸,滕固的創(chuàng)作風格發(fā)生了鮮明的變化。棄文從政以及其他各種因素的作用,導致滕固的小說創(chuàng)作和文學轉向戛然而止?,F在來看,與其說20世紀30年代滕固從文壇的淡出是一種被迫的選擇,倒不如說是他主動采取了退居的策略。滕固通過寄情于學術,使其能夠以一種更為冷靜的態(tài)度看待“五四”退潮之后的中國文壇。然而終究由于生命如流星般的飛逝,還沒來得及再次拿起耕耘文壇的筆,便溘然長逝,這是文壇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