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頔
(華東師范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200241)
“小說”之遷流“延及正史”,素有“史之流別”“補史之闕”之稱。“筆記體小說”據(jù)見聞實錄而成書、“資考證”而“寓勸誡”,是子部之書中與“正史”關(guān)系相對密切之文體。從文本內(nèi)容上看,“筆記體小說”與其同時代之“正史”存在頗多相似的記載,這種現(xiàn)象為“筆記體小說”與“正史”之間建立了緊密的史料關(guān)聯(lián)和文學(xué)敘事聯(lián)系。究其原因,在于“筆記體小說”與“正史”之間存在著兩種文本關(guān)系:同源和采錄。“采錄”指“正史”直接取材于“筆記體小說”;“同源”指“筆記體小說”和“正史”同出一源,即筆記作者和史書作者在選取材料時,參看了相同的史料,甚至是同一文本。那么,當(dāng)史家與小說家面對同一材料時,其對待人物軼事的敘事方式呈現(xiàn)何種相異姿態(tài)呢?想要解決這一問題,我們需對比“小說”和“正史”的相似記載,重新認識史家與筆記小說家在敘事上之具體差異。
需要注意,本文解決這一問題的前提是在“同源”關(guān)系下進行的,而非“采錄”。因為“采錄”視域下的“正史”大多從“小說”中選取能夠表現(xiàn)歷史人物文人趣味的軼事[1],使得人物傳記的旁枝末節(jié)處得到有效補充,我們僅能解決“正史”以何種標(biāo)準(zhǔn)選擇“筆記體小說”入書的問題。但是,“同源”關(guān)系下的“正史”和“筆記體小說”幾乎不存在互相參看的情況①對于記載同一朝代的軼事而言,“正史”的成書時間晚于“筆記體小說”,例如《舊唐書》成書于五代后晉時期,記載唐代歷史,但記載唐人軼事的筆記小說卻成書于唐代。可見,同源關(guān)系下的“正史”和“筆記體小說”不存在相互參看的可能。,二者的相似記載重合度又極高,這就為敘事差異的研究提供了一定條件。前輩學(xué)者對“正史”采錄“筆記體小說”刪選標(biāo)準(zhǔn)問題的討論已有豐碩成果,但對于“同源”視域下“筆記體小說”和“正史”之關(guān)系的分析,大多數(shù)集中在純史料范疇,比較而言仍有一定的研究空間。本文選取“筆記體小說”《大唐新語》和“正史”《舊唐書》為研究個案,以期解決二者在參考相同的史料時(同源關(guān)系),處理人物軼事所產(chǎn)生的敘事差異問題。
“同源”關(guān)系下的《大唐新語》與《舊唐書》是研究“小說”與“正史”敘事差異問題的典型個案,辨清二者的關(guān)系是本文研究得以順利展開的重要基礎(chǔ)。
第一,這與《大唐新語》一書的特殊性有關(guān),對比唐代軼事筆記小說與《舊唐書》的相似條目內(nèi)容可知,《大唐新語》與《舊唐書》的相似記載條目數(shù)量最多。據(jù)筆者統(tǒng)計,有一批唐代筆記與《舊唐書》人物傳記存在相似記載,它們分別是:《大唐新語》(一百八十三條)、《譚賓錄》(四十三條)、《隋唐嘉話》(十三條)、《朝野僉載》(八條)、《獨異志》(七條)、《唐國史補》(三條)、《卓異記》(兩條)、《次柳氏舊聞》(一條)、《宣室志》(一條)、《封氏聞見記》(一條)、《玉泉子》(一條)、《杜陽雜編》(一條)、《云溪友議》(一條)、《刊誤》(一條)。從數(shù)量上來看,《大唐新語》與《舊唐書》相似記載的篇幅數(shù)量巨大,足夠引起重視。另外,《大唐新語》全書共有三百七十九條筆記,其中接近半數(shù)的筆記條目與《舊唐書》呈現(xiàn)相似記載,足見其與“正史”之密切關(guān)系。
第二,《大唐新語》雖為筆記小說,卻鮮少記錄下層文人的逸聞瑣事和民間趣事,而是聚焦于宮廷帝王軼事或宰輔眾臣之事。這就解釋了《大唐新語》與“正史”相似記載條目數(shù)如此龐大之原因?!洞筇菩抡Z》是一部“政治性很強的史書,不是一般的筆記小說”[2]。該書的每條筆記均以人物為中心展開,其中提及的中心人物次數(shù)較多的有:唐太宗(十二條)、魏徵(十一條)、張說(十條)、唐玄宗(七條)、宋璟(六條)、狄仁杰(六條)、武則天(五條)、褚遂良(五條)、姚崇(五條)、李靖(四條)、蘇味道(四條)等,可見筆記的中心人物或為良臣賢輔,或為奸佞惑主之臣,卻極少提及民間小人物,即劉肅的關(guān)注點主要集中于朝廷廟堂,其書寫姿態(tài)也是為上而作的。《大唐新語》與“正史”的書寫旨趣相似,具有一定的可比性。
第三,從二者相似記載的文本概況和前輩名家的研究結(jié)論來看,《大唐新語》與《舊唐書》的“同源”關(guān)系已為定評。陳寅恪先生首先為“筆記體小說”與“正史”之關(guān)系研究問題提供了有效思路。陳氏曾于《元白詩箋證稿》云:“劉氏之書雖為雜史,然其中除‘諧謔’一篇,稍嫌蕪瑣外,大都出 自 國 史 ”[3]140、 “ 二 者 必 同 出 一 源, 似 無 可疑”[3]140。其后,以周勛初為代表的一批學(xué)者對這一問題也進行了深入闡釋,認為唐代筆記小說對國史進行了大量借鑒和利用:“其他筆記小說中亦多源于《國史》之文,《大唐新語》等書中這類情況甚多”[4]。關(guān)于唐國史實錄的遺存情況,清代趙翼于《廿二史札記》曾詳加考證言:“是唐之實錄、國史本極詳備,然中葉遭安祿山之亂,末又遭黃巢、李茂貞、王行瑜、朱溫等之亂,乃盡行散失。”[5]232史學(xué)家金毓黻《中國史學(xué)史》考曰:“唐、五代、宋、遼、金、元之實錄皆佚,《唐實錄》之存者,僅韓愈所撰之《順宗實錄》五卷,錢若水所撰之《宋太宗實錄》二十卷。”[6]由于唐國史實錄的遺缺,目前我們無法以國史為底本進行資料的比對,但是通過比較《大唐新語》和《舊唐書》的相似記載條目,結(jié)合前輩學(xué)者的考證,我們認為二書的“同源”關(guān)系基本可以成立。
細細看來,與其他唐代筆記相比,《大唐新語》記錄了一批書表、奏議、諫疏等應(yīng)用類文章。筆記體小說之所以出現(xiàn)載文現(xiàn)象,其實與作者“補史之闕”、“以史臣自況”的寫作意圖密切相關(guān)。但值得關(guān)注的是,《大唐新語》與《舊唐書》于載文范疇內(nèi)竟有若干條相似記載,側(cè)面證實了二書同出一源的問題。以《大唐新語》和《舊唐書》一則相似載文為例:
二十七年八月,又下制曰:弘我王化,在乎儒術(shù)。孰能發(fā)揮此道,啟迪含靈,則生人已來,未有如夫子者也。所謂自天攸縱,將圣多能,德配乾坤,身揭日月。故能立天下之大本,成天下之大經(jīng),美政敎,移風(fēng)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到于今受其賜。不其猗歟!于戲!楚王莫封,魯公不用,俾夫大圣,才列陪臣,棲遲旅人,固可知矣。年祀寖遠,光靈益彰,雖代有褒稱,而未為崇峻,不副于實,人其謂何?[7]920(《舊唐書·卷二十四》)
詔曰:“弘我王化,在乎儒術(shù)。皆發(fā)揮此道,啟迪含靈,則生人以來,未有如夫子也。所謂自天攸縱,將圣多能,德配乾坤,身揭日月。故能致天下之太平,成天下之大經(jīng)。美政教,移風(fēng)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到于今受其賜,不其猗歟!”文多不盡載。[8]166(《大唐新語·卷之十一》)
《大唐新語》成書于唐,《舊唐書》成書于五代后晉,故《大唐新語》絕無抄錄《舊唐書》的可能。但是我們不禁要探究《舊唐書》是否有可能抄錄《大唐新語》的載文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對比以上兩則載文,可見《舊唐書》比《大唐新語》要詳實得多,如“于戲!楚王莫封,魯公不用,俾夫大圣,才列陪臣,棲遲旅人,固可知矣”[7]920等多出的部分,而《大唐新語》在文末直接表明此處為篇幅省略,即“文多不盡載”?!洞筇菩抡Z》中類似的載文省略現(xiàn)象層出不窮,如卷四“持法第七”中的“太宗時,刑部奏賊盜律反逆緣坐”條、卷七“知微第十六”中的“魏王泰有寵于太宗”條、卷八“文章第十八”中的“神龍之際,京城正月望日”條、卷九“著述第十九”中的“開元初,左庶子劉子玄奏議”條、卷十一“褒賜第二十四”中的“張說既致仕”條等,均以“文多不僅載”一句解釋了省略載文的現(xiàn)象。可見《舊唐書》并未參考《大唐新語》,比較合理的解釋即筆記小說作者與《舊唐書》成書時都參考了同一史料、再對材料進行取舍的緣故。
綜上所述,結(jié)合前輩學(xué)者的研究及對二書相似載文的分析,可知《大唐新語》與《舊唐書》的相似記載現(xiàn)象系“同源”關(guān)系之故。《大唐新語》的記載內(nèi)容與一般筆記體小說相區(qū)隔,以帝王及廟堂之臣的軼事為書寫對象,載錄了一批制、詔等應(yīng)用文體,展現(xiàn)了取法乎上的史家旨趣,在敘事手法上與《舊唐書》具有可比性。
古人對“正史”與“小說”敘事差異問題的討論,主要集中在“虛實”層面,大多認為“小說”記載的軼事可信度低,“正史”以“實錄”為原則而征實可信。如宋代陳善《捫虱新話》言:“今《三國志注》多引神怪小說,無補正史處亦可刪?!保?]明代亦有“小說不足信,當(dāng)依正史之傳可也”[10]等說法,認為“小說”之言皆為虛設(shè)不足信,文人對待人物軼事多持尊“正史”而貶“小說”的態(tài)度。但是,另有如司馬光《資治通鑒釋例》“溫公與范內(nèi)翰論修書帖”的觀點:“其實錄、正史未必皆可據(jù),雜史、小說未必皆無憑,在高鑒擇之?!保?1]承接了劉知幾“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12]的理念,認為“小說”記事并非空口無憑,同時對“正史”的可信程度亦有所保留。如其所言,一些“筆記體小說”書寫軼事的部分確實與“正史”呈現(xiàn)相似情形,可見筆記小說的記載內(nèi)容也并非盡是虛假幻設(shè),尤其是對于那些寫史傾向較為明顯的筆記小說而言,其與“正史”之關(guān)系則更加緊密。那么,在“同源”關(guān)系下“小說”與“正史”之?dāng)⑹虏町愔饕w現(xiàn)在何處呢?細細繹之,我們從稱謂敘事差異入手可見“筆記體小說”與“正史”之區(qū)隔。
從宏觀角度來看,《大唐新語》和《舊唐書》在稱謂使用上最為明顯的差異表現(xiàn)為:《大唐新語》敘述多省略人物稱謂,而《舊唐書》反復(fù)提及;《大唐新語》堅持踐行“省略”原則,而《舊唐書》則持以“繁復(fù)”的姿態(tài)。稱謂,指古人自稱或他稱時對名、字、號的稱呼,一般具有象征和指代意義,暗示了稱呼者對所述對象的道德評價與情感態(tài)度,即“稱謂不同,明德有優(yōu)劣也”[13]。古人十分看重對稱謂的使用是否妥當(dāng),例如明代丘濬強調(diào)稱謂名號的使用要遵守“義”的原則:“名號稱謂之際不得以非義相紊亂,與凡貴賤、長幼、多寡、取予之類莫不各得其宜焉,是則所謂義也。”[14]材料中的“義”指按照一定的身份等級原則來規(guī)范稱謂的使用方式。文人史家會因誤用稱謂而受后人詬病,如宋代岳珂《愧郯錄》“熙寧崇寧年號”云:“藝祖考鑒背而易干德,蓋以稱謂之重復(fù)耳。復(fù)猶不可,此名可乎哉!一時當(dāng)國者,其不審亦甚矣?!保?5]清代李光地《榕村語錄》言:“史記中或書‘沛公’,或書‘高祖’,稱謂俱不一。朱子謂因未成書,不曾一例改正是也。”[16]明代焦竑《玉堂叢語》“調(diào)護”條就記載了一則因稱謂使用不當(dāng)而獲罪的案例:“籍瑾書籍,得秦府永壽王為瑾慶壽詩序,中間稱謂過于卑諂,上怒甚,欲降勑切責(zé)?!保?7]可見,著述者是否使用稱謂或者對稱謂的使用是否適宜,均能夠反映出文人史家的敘述意圖和著述旨意。
那么,從微觀角度來看,《大唐新語》如何省略人物稱謂?《舊唐書》又是如何詳細敘述人物稱謂呢?我們需要仔細對比二者的相似記載以作分析:
第一,在表明人物“身份”的字、號等稱謂的使用上,《大唐新語》一般不予關(guān)注,仍是按照省略的方式處理;但《舊唐書》對象征歷史人物身份的字、號等稱謂問題尤其關(guān)注,注重歷史人物在不同時段的職位稱呼。例如:
《大唐新語· 酷忍》:“皇后泣而言曰:‘妾得罪,廢棄以為宮婢,何敢竊皇后名!’……則天知之,各杖一百,截去手,投于酒甕中,謂左右曰:‘令此兩嫗骨醉可矣?!保?]181
《舊唐書·良娣蕭氏傳》:“庶人泣而對曰:‘妾等得罪,廢棄為宮婢,何得更有尊稱,名為皇后?’……武后知之,令人杖庶人及蕭氏各一百,截去手足,投于酒甕中,曰:‘令此二嫗骨醉!’”[7]2170
二書均記載了武則天骨醉王皇后和蕭良娣之事,此段軼事在后世流傳甚廣。對比以上材料,可見對于武則天其人稱呼的差異,《大唐新語》稱之為“則天”,《舊唐書》則云“武后”;且《舊唐書》標(biāo)明了杖責(zé)的對象為“庶人及蕭氏”,《大唐新語》卻直接省略其稱謂。據(jù)《大唐新語·序》記載其作序時間為“時元和丁亥歲有事于圜丘之月序”[8],可知劉肅成書之年代約為公元807年,劉肅其人為“登仕郎前守江州潯陽縣主簿”[8],距武則天封后(唐高宗永徽六年即公元655年)時隔一百五十余年,其對武則天封后之事并非不明,但仍以“則天”之名稱之。對比而言,《舊唐書》嚴(yán)格按照人物稱謂在不同時段的叫法和稱呼來書寫史事,據(jù)《舊唐書》記載,武則天骨醉王皇后與蕭妃一事發(fā)生在武則天封后以后,故稱其為“武后”,此時王皇后和蕭妃已被貶為庶人并無封號,故稱其為“庶人”,但《大唐新語》仍以“皇后”來稱呼王氏。類似案例在《大唐新語》和《舊唐書》的相似記載中數(shù)量甚多,不復(fù)贅述。
比較而言,“正史”對稱謂的處理更加嚴(yán)謹,執(zhí)筆者注重使用符合人物身份的稱謂來限定人物;相比之下“筆記體小說”的稱謂敘述則比較靈活,對人物的身份稱謂直接省略或隨意稱呼,不甚恰當(dāng)。二者對歷史人物身份稱謂的詳略處理,反映了作者敘事態(tài)度的差異?!罢贰钡臄⑹鲚^為客觀,以呈現(xiàn)各個歷史時期人物的行為軌跡為宗旨,暗喻褒貶;而“小說”作者對人物的稱呼,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個人的歷史評判色彩和價值觀念,較“正史”而言更為直接。
第二,對于姓名避諱問題的處理上,《大唐新語》一般不予關(guān)注,《舊唐書》書寫人物稱謂之時則十分重視名諱問題。前文有論《大唐新語》與唐代其他筆記小說不同,記載了一批詔、令等應(yīng)用文體,這部分內(nèi)容與《舊唐書》存在頗多相似記載。對比來看,一個非常明顯的區(qū)別即《大唐新語》將皇帝之命大多數(shù)以“詔曰”稱,而《舊唐書》則以“制曰”稱,這一看似細微的差別其實隱含了“筆記體小說”與“正史”對名諱問題處理手法之差異,且看以下一則對比材料:
《大唐新語·極諫》:“睿宗即位,下詔曰:‘蘇安恒文學(xué)立身,鯁直成操,往年陳疏,忠讜可嘉?!保?]26《舊唐書·忠義列傳》:“睿宗即位,知其冤,下制曰:‘故蘇安恒,文學(xué)基身,鯁直成操,往年抗疏,忠讜可嘉。’”[7]3320
材料所言之事在《舊唐書》中的時間定位為“韋氏伏誅”之后,此時韋后一黨專權(quán)局面已經(jīng)結(jié)束,李隆基擁立相王李旦(唐睿宗)即位,改年號為景云,詔書下達時間發(fā)生于武則天時代之后,此時皇帝下達的政令名稱已改“詔”為“制”?!短屏洹酚涊d:“自魏、晉以后因循,有冊書、詔、敕,總名曰詔?;食蛩宀桓?。天后天授元年,以避諱,改詔為制?!保?8]宋代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一云:“唐以前,天子之命通稱‘詔’,武后名照,遂改‘詔’為‘制’?!保?9]可見,為避武則天之名諱,武則天朝以后的皇帝之命在《舊唐書》中均以“制”稱,但《大唐新語》雖為唐人所撰卻未曾避武后名諱。
第三,《大唐新語》與《舊唐書》的稱謂差異還體現(xiàn)為對人物名稱是否作刪減處理。《大唐新語》書寫人物軼事時,一般僅在初次提及人物姓名時冠以人物名稱,其后再次提及人物時則直接省略;《舊唐書》則不然,記載一段軼事時無論所述人物是第幾次被提及,人物的名稱均不省略。試看以下三則材料:
材料一:《大唐新語·匡贊》:“及賜玄齡黃銀帶,因謂之曰:‘如晦與公同心輔朕,今日所賜,惟獨見公?!保?]3;《舊唐書·杜如晦傳》:“又嘗賜房玄齡黃銀帶,顧謂玄齡曰:‘昔如晦與公同心輔朕,今日所賜,惟獨見公’。”[7]2468
材料二:《大唐新語·孝行》:“寇賊聞其名,不犯其閭?!保?]78《舊唐書·張志寬傳》:“賊帥王君廓屢為寇掠,聞其名,獨不犯其閭。”[7]4918
材料三:《大唐新語·匡贊》:“無忌等驚懼,遂良于手爭取佩刀,以授晉王。因請所欲立,太宗曰:‘欲立晉王?!保?]5《舊唐書·長孫無忌傳》:“無忌等驚懼,爭前扶抱,取佩刀以授晉王。無忌等請?zhí)谒?。報曰:‘我欲立晉王。’”[7]2452
從以上三則相似記載的對比材料來看,清晰直觀地展現(xiàn)了在軼事語句極其相似的情況下,《大唐新語》和《舊唐書》對人物名稱使用的詳略差異。材料一《大唐新語》在第二次提及房玄齡時使用了“之”一帶而過,《舊唐書·杜如晦傳》第二次提及人物時仍曰“玄齡”;材料二中《大唐新語》以“其”指代賊寇將領(lǐng)王君廓,《舊唐書·張志寬傳》則直接指出賊帥為王君廓;材料三《大唐新語》省略了向唐太宗詢問立太子事宜的人物為長孫無忌,而《舊唐書》直接提出了“請?zhí)谒毙袨榈奶釂栒邽椤盁o忌等”,還詳細地以“我”(唐太宗)作為回答者來書寫??梢?,在人物稱謂的使用問題上,《大唐新語》較為省簡,《舊唐書》則不厭其煩地詳加敘述,處處留意是否書寫人物名稱。
總之,“同源”關(guān)系下的《大唐新語》和《舊唐書》之書寫差異主要體現(xiàn)為對稱謂使用之區(qū)隔?!洞筇菩抡Z》書寫人物軼事極少反復(fù)提及人物稱謂,對象征人物身份、地位的字、號稱謂多省略不提,或錯誤書寫歷史人物在特定時期內(nèi)應(yīng)有的稱謂,或?qū)θ宋锩植患颖苤M;《舊唐書》在一段傳記中反復(fù)提及人物稱謂,極力保持主語的一致與完整,精準(zhǔn)書寫歷史人物在特定時期內(nèi)的稱謂,尤其關(guān)注人物封號、官職等稱謂的恰當(dāng)程度,嚴(yán)格按照史家規(guī)范書寫帝王名諱。
“同源”關(guān)系下的“小說”與“正史”,形成了內(nèi)容相似而形式相異的文本,稱謂書寫之差異能夠反映出小說家與正史史家的書寫意圖,以及“正史”與“筆記體小說”文體上的本質(zhì)差異。那么,二者稱謂書寫差異之原因為何?
首先,在于“正史”史筆與“小說”文筆之差異。具體來說,對帝王軼事的書寫,歷朝“正史”多秉持回護之原則,“筆記體小說”則直筆書寫且不加隱晦。所謂“回護”,即史官執(zhí)筆記敘之時對某些歷史人物或事件采取回避、偏袒或辯護的曲筆行為。
其一,“正史”書寫帝王軼事多以曲筆回護。清代有一批史評著作就曾對“正史”的回護問題進行了考辨與討論。例如趙翼《廿二史札記》卷六“三國志多回護”條云:“自陳壽作《魏本紀(jì)》,多所回護,凡兩朝革易之際,進爵封國、賜劍履、加九錫以及禪位,有詔有策,竟成一定書法。以后《宋》、《齊》、《梁》、《陳》諸書悉奉為成式,直以為作史之法古應(yīng)如是。”[5]820其指出史官曲筆回護的行為自陳壽始,遂成為歷代史家作史的固定手法。再如,《廿二史札記》卷十六“舊唐書前半全用實錄國史舊本”載:“至如穆宗以下,諸帝皆宦官所立,而本紀(jì)絕不書。凡故君紀(jì)內(nèi),必先書遺照以某嗣位,而于新君紀(jì)內(nèi),即書某月日柩前即位,一似授受得其正,皆先帝彌留時所定,而宦官無與者。 此本紀(jì)之回護也?!保?]233從玄宗朝之高力士至肅宗朝之李輔國,宦官舞權(quán)干政之弊逐漸明顯,唐后期宦官把持朝政甚至直接決定皇位的人選。但《舊唐書》記載穆宗登基之時,對宦官左右皇位之事閉口不言,這都顯示了“正史”史家有意規(guī)避那些影響帝王正統(tǒng)地位的事件與人物,以維護皇室權(quán)威。清李有棠《金史紀(jì)事本末》言:“今鑄傳皆不載,史亦有意回護者。”[20]清人凌揚藻《蠡勺編》卷十三“唐余錄”條嘆“史筆之難”:“蓋通之死在太祖未踐極之前,其人其事,自當(dāng)為五代之不可闕者。乃新、舊史皆意存回護,而不及此。 甚矣史筆之難也。”[21]可見,對于“正史”敘事而言,史官對待帝王之事多使用回護的手法,或是出于維護皇室正統(tǒng)性與皇權(quán)威嚴(yán)的目的,或是顧忌當(dāng)朝權(quán)貴之威懾,對貴族之事“但美其長,不貶其短”。
其二,與“正史”的曲筆回護相對,“筆記體小說”對帝王和貴族的避諱程度較低,對“正史”曲筆之處反而能夠做到直筆敘事,以文人筆法補“正史”之闕。清人王玉樹《經(jīng)史雜記》卷三“私史多反回護”條云:“凡正史有不得不隱諱者,賴私史據(jù)事直書,庶幾是非,邪正昭然,共見于后世……延壽自作私史,當(dāng)據(jù)事直書,何獨于隋反多回護若是耶,非信史矣?!保?2]王玉樹認為,民間私史應(yīng)該特殊關(guān)注“正史”的曲筆回護之處,并且加以訂正?!端膸烊珪偰俊费浴笆虏槐乇M核,理不必盡合,文不必盡諱,亦小說家之定評也”[23],點明了筆記小說多有不需避諱之處。劉肅《大唐新語》經(jīng)常于一則軼事之后直接表明個人觀點,如“御史失名氏,惜哉!”“為唐宗臣,宜哉!”“卒陷憲綱,悲夫!”“實生亂階,痛矣哉!”等,文人寫史傾向于直接表達個人愛憎、抒發(fā)對人物事件的情感態(tài)度?!肮P記體小說”書寫人物軼事往往以“情感道德評價”為綱目,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世說新語》就設(shè)置了三十六門類來記敘魏晉名士之言行瑣事,各門類的名稱代表了其下屬人物的性格或道德品質(zhì),例如“德行”“方正”“雅量”“品藻”“捷悟”“夙慧”“豪爽”“任誕”“簡傲”“輕詆”“假譎”“儉嗇”“汰侈”“忿狷”“讒險”等。其后歷代筆記多有仿作,筆記體小說對歷史人物軼事的書寫,逐漸形成了以道德評價為主體的文人筆法。如《大唐新語》有“剛正”“忠烈”“友悌”“諛佞”“酷忍”等門類;宋孔平仲《續(xù)世說》在《世說新語》門類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邪諂”“奸佞”等??梢?,史家史筆與文人文筆的差別,深刻影響了“同源”關(guān)系下“正史”和“小說”稱謂敘事的差異。
其次,還在于“正史”與“筆記體小說”文體形態(tài)之差異?!罢贰睂θ宋锷降臅鴮懗尸F(xiàn)宏大敘事之特點,其以人物為中心的紀(jì)傳體史書,注重對人物完整生平的書寫,還需顧及與其他傳記之間的“互見性”問題,故而對歷史人物在特定時期下的職位名稱和封號等問題必須予以明確?;ヒ姺ㄊ恰罢贰睍鴮懭宋飩饔浀奶赜惺址?,是安排軼事順序與組織材料的重要手段。清人李笠《史記訂補·敘例》“互見例”條云:“史臣敘事,有缺于本傳而詳于他傳者,是曰‘互見’?!保?4]章學(xué)誠“與族孫守一論史表”云:“病諸史列傳人名錯雜,難于稽檢,曾令人將《明史》列傳人名編韻為書,初意欲取全史人名通編為韻,更取諸篇人名重復(fù)互見者遍注其下,則不特為讀史要領(lǐng),且為一切考訂關(guān)人事者作資糧也。”[25]章學(xué)誠揭示了人物名稱反復(fù)出現(xiàn)于諸史列傳之間的現(xiàn)象,認為其形成了“重復(fù)互見”的局面。故而“史家記事,原始要終,曰自某號以來,曰初某號之年,曰迄某號之世,皆敘事體所必然,亦考古者所必究?!保?6]誠然,史官欲協(xié)調(diào)好人物在本傳和他傳之間的關(guān)系,就必須重視稱謂的準(zhǔn)確性,假如人物在他傳中所敘之事與在本傳中的身份稱謂不符合,那么本傳與他傳之間則相互矛盾,繼而與歷史真實與敘事邏輯相悖。正因為“正史”與“筆記體小說”在篇幅體例上的區(qū)別,所以對稱謂準(zhǔn)確性的要求亦有所差異。
“筆記體小說”記載歷史人物具有片段化、碎片化特點,以“則”的篇章形態(tài)書寫歷史人物的個別軼事。不難發(fā)現(xiàn),筆記記載的軼事如果置于史書中,往往是人物傳記中的某個片段,體現(xiàn)的是歷史人物生平中某個時間段的故事。受篇幅的限制,筆記的軼事書寫文筆簡潔,文字省略之處較多,所謂“敘事而辭不工,則是小說”[27]。 因此,對比同源關(guān)系下的“筆記體小說”與“正史”,可見筆記作者一般秉持著“文多不僅載”的書寫原則。就連《大唐新語》對制、詔等應(yīng)用文的載錄,與《舊唐書》相比,也明顯省略了中間、開頭或結(jié)尾的某一段。此外,“筆記體小說”書寫人物軼事聚焦于故事情節(jié)的演進,盡量使所記人物軼事呈現(xiàn)簡潔的風(fēng)格與清晰的故事脈絡(luò),故而忽視了對稱謂的明確以及避諱等細節(jié)問題,常常將見聞實錄以一則文字呈現(xiàn)?!靶≌f”以“則”為主篇章形態(tài),為筆記作者敘事提供了寬松的條件,“則”與“則”之間一般并無邏輯上的聯(lián)系,所以也無須對人物的名諱和稱謂進行特別關(guān)注。
總體而言,同源關(guān)系下的“筆記體小說”與“正史”以《大唐新語》和《舊唐書》為典型案例,其面對同一史料時,對稱謂的敘述處理方式上呈現(xiàn)了較為明顯的差異,前者省略而后者詳細敘述?!肮P記體小說”與“正史”軼事記載內(nèi)容的雜糅現(xiàn)象,反映了二者文體形態(tài)之差異以及史筆、文筆之別?!肮P記體小說”之文體形態(tài)決定了其記載人物軼事以簡潔的文辭為載體、以“故事”為中心,忽略象征人物階段性地位的稱謂;“正史”紀(jì)傳體著力保持人物軼事的互見性,以宏大貫通之筆書寫人物軼事,力圖辨清人物在各個時期下的稱謂問題。通過文本細讀與相似記載內(nèi)容的對比,能夠小中見大地發(fā)掘二者雜糅背后的差異及其文史意義,值得深入研究和充分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