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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神永在

      2021-11-29 20:00:40扎西才讓
      飛天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山神青石所長

      1

      這個與我有關(guān)的故事,得從一座山講起。

      山,叫青石山,在桑多鎮(zhèn)轄區(qū)內(nèi),東西走向,因此分成了南北兩面。駐守此山的神,據(jù)說是格薩爾時代的一位將領(lǐng),英勇善戰(zhàn),戰(zhàn)無不勝,所以被后人尊為山神,一直守在桑多,保佑著他的子嗣們。

      山的北面,屬于秋骨村。南面,屬于洛奘村。

      北面雨水少,風(fēng)沙大,所以土地貧瘠,不長高樹,只長低矮的灌木和短小的野草。南面潮濕,山腳的灌木叢稠密,蓊蓊郁郁一大片。半山腰則是云杉和油松,一株靠著一株,挨挨擠擠,兄弟姐妹似的。山頂多山柳,身子盡往高處伸展,枝葉遒勁有力,一叢領(lǐng)著一叢,排列在山脊上,浩浩蕩蕩地往遠處去了。

      原以為北面草木稀少,當(dāng)不成山地牧場,也開辟不了耕地,秋骨人就不當(dāng)稀罕物,年年撂著,只羨慕洛奘人:“同樣的一座山,那面的林木,就像頭發(fā)一樣茂密,好處都讓他們占盡了!”

      誰知應(yīng)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的老話,鄉(xiāng)村也像城市那樣,迎來了村村規(guī)劃、鎮(zhèn)鎮(zhèn)圖變的時代。在桑多,不管是農(nóng)村還是牧區(qū),大村小鎮(zhèn),都得鋪路搭橋,興修文化廣場,安裝健身器材。被精心打扮起來的村鎮(zhèn),不再是蓬頭垢面的樣子,倒像是剛過門的新媳婦,干干凈凈利利落落的,讓人分外喜歡。

      桑多鎮(zhèn)管轄的幾個村子,也有了改變樣貌的規(guī)劃。也許是為了突出藏文化特色,那些從大城市里請來的幾個長發(fā)披肩的設(shè)計師,在考察了周邊的樣板村后,決定用青色條石砌墻鋪地。這青色條石,自然也就成了當(dāng)下最奇缺的建筑材料。

      起初,負責(zé)建設(shè)的工程隊,花大價錢從外地買那青石,因山高路遠,既費財力,又費人力,算算賬,代價真大,只覺得劃不來。正在愁眉苦臉之際,忽然發(fā)現(xiàn)這青石山的北坡,那被薄薄的草皮覆蓋著的,竟然就是夢寐以求的質(zhì)優(yōu)色佳的青石,才明白這神山的名字起得名副其實,就是天然的青石開采地。屈指一算,就地取材,花錢少,費時少,真是一本萬利的事。

      于是工程隊就與秋骨人商量就地采石的事。

      平時草木稀少的北坡,荒涼冷清的北坡,讓人嫌棄的北坡,突然就搖身一變,成了寶地,這讓秋骨人有點稀里糊涂,有了措手不及的感覺。

      秋骨村原先的居民,都是本土的藏族。民國十八年時,大西北戰(zhàn)亂頻發(fā),枹罕一帶的漢人無法活命,就亡命他鄉(xiāng)。有一部分來到洮州地界,有的躲到秋骨村里,有的去了其他村落,給當(dāng)?shù)鼐用裆w房修院,做木匠活,磚瓦活,也做泥水活。時間一長,一部分難民,就在各自生活的村落里,娶媳或嫁人,生兒養(yǎng)女,算是扎下了根,慢慢地,竟絕了回去的打算,融入了當(dāng)?shù)?,甚至連民族也隨了本地人,成了藏人。

      秋骨人的祖先,是信佛的,當(dāng)然也就信奉那些古代英雄化身而來的山神和水神。因為信奉,所以對養(yǎng)人活人的山川草木,還是呵護有加,不敢輕易破壞,唯恐惹怒神靈,遭到報應(yīng)。

      誰知后人的身體里有了異族人的血脈,那看山看水的眼光,忽然就和祖先不一樣了,思維方式也異于往日:過去覺得這山這水是神山神水,得小心呵護才行,是萬萬不能破壞的,而今,卻覺得這山這水都是為人的生計而存在的,人取之用之,天經(jīng)地義,是完全可以動一動、用一用的。

      一人這樣想,這人便是異類,是該遭詛咒的。但大家都這么想,這想法就像真理,就被赤裸裸地拿出來示人了——當(dāng)就地采石的計劃被提出來,只過了幾天,村里有勢力有名望的幾戶戶主,就光明正大地聚攏來,找到能主事的村支書,說要開個會,商量商量開發(fā)石料的事。

      能主事的村支書,名叫李旺杰,紅臉膛,矮而胖,五十多歲,藏話漢話都會說,思考時愛轉(zhuǎn)眼珠子,給人老謀深算的印象。聽了大家伙的想法,他喊來不太熱心拿事的村主任,彼此交了底,也交了心。

      這幾個能人,都覺得由村里人入股,成立一個石料開發(fā)合作社,專門來做這樁生意,是發(fā)家致富的頭等好事,當(dāng)下一呼百應(yīng),你贊我應(yīng),撫掌大樂,利利索索地定了。

      因上頭有規(guī)定,村干部不能帶頭搞生意,于是,李旺杰就把一個名叫李達吉的中年人,選為法人代表,成立了秋骨村石料開發(fā)合作社。

      2

      論輩分,李達吉是李旺杰的侄子,在家里排行老大,念過初中,畢業(yè)后,因沒考上中專,就輟了學(xué),娶媳婦,生娃娃,想安安心心做農(nóng)民。但人真是個奇怪的生物,想怎么樣,偏有其他因素影響他,左右他,使他的想法輕易不能實現(xiàn),須經(jīng)歷些波折,才有希望。

      影響李達吉不好好做農(nóng)民的,就是祖輩留在他身體里的枹罕人的血脈。正是這血脈,潛伏在他的身體里,當(dāng)夜深人靜時就快速奔涌,激蕩起一種魔性,讓他的心,處在騷動不安之中,根本就停不下來。停不下來,該怎么辦?這個膀大腰圓能說會道的藏人,就經(jīng)歷了一般人不曾經(jīng)歷的事:養(yǎng)過牛,販過馬,上過新疆,下過四川……后來,被老鄉(xiāng)們稱呼為“經(jīng)過大事的人”。

      當(dāng)村支書讓他挑起合作社法人代表的擔(dān)子時,他愣住了,那魔性的血液暗暗地告知他:又一個機會來了!他叼了根煙,還沒抽掉半截,就堅決地把農(nóng)民身份排在了第二位,決意要當(dāng)個商人——他爽快地應(yīng)承了村支書的要求。

      過了一段時日,李達吉行動了。他只帶了一張嘴,一張厚臉皮,竟然從縣上把那允許開采的合法手續(xù)給辦下來了。

      又過了一段時日,李達吉和幾個合伙人,到桑多鎮(zhèn)的一家農(nóng)用機械公司里按揭了三臺挖掘機,兩臺鏟車,轟隆隆地開到村里。當(dāng)天,又嗵嗵嗵地朝天放了好一陣禮炮,請來長著包公臉的矮個楊鎮(zhèn)長,揭掉了蓋在合作社牌子上的紅布。有人沒見過世面,皺著眉頭問圍觀的另一人:“就算開業(yè)了?”另一人回答說:“嗯,正兒八經(jīng)開業(yè)了!”

      這一開業(yè),可了不得,北坡上的那層一拃厚的草皮,就像屠夫剝羊皮那樣被人輕輕松松地揭開來,露出里頭深埋了千年的青灰色的石層。這石層卻不是鐵板一塊,竟然分了很多層,那挖掘機的鐵齒往石縫里一摳,一掀,就輕輕松松地掀起整塊整塊的青石板,再掀,又是一層。一層又一層的石板,有規(guī)律地集聚在一起,仿佛因等待了幾個世紀(jì)而格外焦急似的,心甘情愿地袒露著身子,等著人來拿走它們。

      洛奘人路過秋骨村,看到好端端的一座山,在不足半年的時間里,被挖得千瘡百孔的,就會心疼好幾天。光心疼顯然沒用,似乎還得交流一下心疼的感覺,于是大家伙聚在一起,說起秋骨人的所作所為,都恨得咬牙切齒,相互詢問:“他們,就沒良心嗎?就不怕報應(yīng)嗎?就不怕懲罰嗎?”隨后,又自問自答:“等著瞧吧,我們這青石山的山神,會懲罰良心讓狗吃了的人的!”那語氣自信得很,仿佛懲罰就是青石山頂?shù)暮窈竦臑踉疲t早會把雞蛋大的冰雹傾瀉下來。

      但一兩年過去了,只見北坡越來越瘦,瘦成了懸崖峭壁,瘦成了癌癥病人干癟的胸腔,也不見預(yù)料中的懲罰即將到來的半點影子。

      倒是秋骨人從此真的發(fā)家致富了。你帶我,我?guī)麕б患胰?,人人活出了精氣神,家家活出了豪門味。從北坡上開采下來的比林木還多的條石,整整齊齊地碼在露天場地里,升騰著看得見的熱氣。翌日,不僅供應(yīng)給附近的工程隊,也源源不斷地往外地運。浩浩蕩蕩的車隊運出去的是一箱箱笨拙而沉重的石塊,拿到手的卻是一扎扎厚實的鈔票,數(shù)錢時,用來濕粘指頭的口水似乎也不夠用。

      南坡這面的洛奘人,本來抱的是觀望的態(tài)度,大不了抱怨抱怨,或者詛咒詛咒?,F(xiàn)在,看到抱怨沒啥意思,詛咒也不起作用,就有點急了,口干舌燥的,眼里,也有了因嫉妒羨慕恨而生出的血絲。

      3

      洛奘人先去找村支書。支書剛剛動了腰椎手術(shù),得臥床修養(yǎng)一年半載,村里的事,都托付給了我。

      他們找到我,給我說:“索南,秋骨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吃得流油了,都成秋天滾圓滾圓的旱獺了。我們洛奘村,是不是也該行動了?”

      我當(dāng)村主任,已有一段時間了。選舉村主任時,村里人說我高瘦挺拔眉目修長,像極了唐卡里畫的武將,也有為大家伙辦事的能力,于是一人舉薦,百人呼應(yīng),就上了位。誰知這一上位,煩惱就像泉眼里的污水,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堵也堵不住。

      一聽村里人的要求,我凝重起臉色,問村民:“你們真的打算學(xué)那秋骨村的敗家子?”

      村民們點點頭:“就是啊,你看同樣的一座山,人家在北面挖,黑天白夜地挖,都挖成了富翁。我們守著南坡,眼里看到的都是寶貝,喝的反倒是西北風(fēng)。這樣下去,我們洛奘人,虧吃大了!”

      我生氣了:“我看秋骨人那種做法,是沒有敬畏心的人在胡整,我們洛奘人,是萬萬不能學(xué)的!”

      村民們說:“人家能做,我們?yōu)樯恫荒茏觯俊?/p>

      這些家伙都不愿聽我的話,陰了臉,撇著嘴,高聲大嗓地嚷,也要買挖掘機,買鏟車。

      我只好說:“那萬一我們?nèi)桥松缴?,該誰負責(zé)呢?”

      一提到山神,村民們就縮了頭,閉了嘴,不再嚷嚷了。

      我知道自己說到他們的死穴了。

      我明明白白,和他們談事,除了講黨的好政策外,還得講宗教。洛奘人對山神是格外崇敬的,所以一到插箭節(jié),就會提前準(zhǔn)備箭竿,印好經(jīng)旗,做好箭羽,拌好煨桑用的祭品。插箭當(dāng)天,各家各戶的壯年男子,騎馬齊聚山頭,煨起裊裊桑煙,插起山神當(dāng)年佩戴過的武器——箭,拋撒風(fēng)馬,給山神獻貢,祭拜,高呼“神領(lǐng)了,神領(lǐng)了,神領(lǐng)了!”這莊嚴(yán)的儀式,不知延續(xù)了多少年,骨子里的東西,是既紀(jì)念英雄,又祈禱和平。多少年來,對英雄的崇拜,早就融入了族人的血液,對山神的敬畏,也融入了族人的骨髓。

      但還是有個名叫刀杰的黑臉青年說:“秋骨人都挖了快兩年了,也沒見山神把人家怎么樣。依我看,神也怕惡人呢!”

      我罵刀杰:“這話你也能說出口?你這腦袋,叫馬給踢了嗎?踢傻了是不是?”刀杰囁嚅道:“人家能動,為啥我們就不能動?”

      我反問刀杰:“我們這面都是樹,要真挖,就得把樹都砍掉,那滿山的松樹,都長了上百年了,說砍就能砍?你有這個臟腑嗎?”

      刀杰額頭上有道與別人斗毆后留下的疤痕,情緒一激動,會變得紫紅。這時,因為惱怒,那疤痕變紅了:“樹,誰敢砍啊,那些林警不是吃素的,抓了人,關(guān)進去判個十年八年的,我可不敢惹他們?!?/p>

      我說:“你明白就好。你既沒得罪山神的膽量,又沒碰公家的臟腑,那就給我少說沒本事的話?!?/p>

      刀杰不敢接腔,垂了眉,撇著嘴,和其他村民一道走了。

      我回到家,給父親提及這事,訴苦說:“其實我也替村里人著急,守著金山銀山,又不能像秋骨人那樣富起來,我這村主任,當(dāng)?shù)每蓱z得很!”

      父親勸慰我:“秋骨人的做法,本來就不對!”

      我說:“那您說說,他們哪里不對?”

      父親說:“我們藏區(qū),在我的記憶中,破壞大自然的事,特殊年代有,正常年月,幾乎沒有過。現(xiàn)在,人們?yōu)榱它c私利來挖山,我看這不僅僅是犯法的事,更是招惹山神的行為。”

      我說:“還是阿爸你看得清透。村里,眼光看得遠的人,少得很,想不到這一層。”

      父親說:“就是嘛,秋骨人的做法,是吃了上頓不管下頓,根本就不考慮子孫后代,要是學(xué)他們,會遭報應(yīng)的,遲早會后悔!”

      我說:“我也這樣勸了,村里人都不聽,你說我該咋辦?”

      父親說:“咋辦?你作為村主任,你得給他們講清楚這個道理?!?/p>

      4

      我還沒給村里人講清楚道理,秋骨村就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入秋后半月的某天黃昏,下了一場暴雨。這暴雨下得奇怪,本來天晴晴的,青石山頂,突然就堆起了云層。這云在頃刻之間,就變大變黑了。又過了半晌,就看到耀眼的閃電,擊打著山頭,隨后就聽到雷聲從云層深處滾滾而來,在眾人的頭頂炸出了陣陣巨響。接著,暴怒的秋雨從青石山北坡傾瀉而下,撞溝拍崖,摧枯拉朽。而后,那混濁的泥石流就從一處溝口而出,發(fā)出沉悶的回聲,把秋骨村靠山根的七八家房屋,眼看著就被沖倒了,掩埋了。這里頭,就有李達吉和另兩家股東的房子。幸虧天還沒黑,屋里人發(fā)現(xiàn)了危險,跑得及時,只房屋被壓塌,牲畜被埋了十來頭,人卻沒死一個。就是這樣,秋骨人還是被嚇出了七魂六魄,遠遠地站在村邊草地上,不敢回家,唯恐泥石流再次襲來。

      洛奘村這邊,倒是啥事也沒有發(fā)生。那些雨水,大部分讓山上的樹木給吸納了,少部分,井然有序地流進了山下的桑多河,只是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像是在回應(yīng)那隆隆遠去的雷聲,又像是在警告什么。

      聽說秋骨人遭了泥石流,洛奘人露出期待已久的笑容,一疊聲地說:“報應(yīng),真是報應(yīng)!”

      這樣一說,又覺得不人道,忙吐吐舌頭,念幾聲六字真言,打算把這一頁盡快翻過去。

      這事的確很快就翻頁了。

      洛奘人發(fā)現(xiàn),秋骨人失去的魂魄,很快就回到了身上。他們從泥石流的陰影里走了出來,清理了被掩埋的房屋和牲畜,劃地砌墻,重新建設(shè)自己的家園。他們不缺錢,而錢,似乎確能改變好多事。在錢的作用下,他們絲毫沒有洛奘人想象中的經(jīng)受了報應(yīng)不能翻身的樣子,沒過三個月,被泥石流埋了房屋的人家,又在別處蓋起高高大大的房子,院里院外,拾掇得寬寬敞敞亮亮堂堂的,似乎泥石流淹沒房屋不是災(zāi)難,倒成了他們改善居住條件的最好的機遇。

      洛奘人說:“這些雜■們,老天爺也管不了了。”

      洛奘人把秋骨人稱為“雜■們”,原因,都心知肚明。秋骨人中的一部分人,也戲稱自己為團結(jié)族,言下之意,還是承認(rèn)自己的血脈有點雜,不那么純,但再不純,也十分愿意把自己融入藏族里頭。再說,這人世間,有那純之又純的族群嗎?李旺杰對李達吉說:“沒有,據(jù)我所知,真的沒有,往前翻八代,就沒有血脈特別純的。讓人討厭的是,好多人,都明白這一點,就是不愿承認(rèn)這一點。死裝人,死較真!”

      無論怎么說,洛奘人還是看不慣秋骨人,認(rèn)為那村里的人,大多是混血,腦子轉(zhuǎn)得太快,不大守本分,也不容易打交道。都說,若要跟秋骨人交朋友,得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才對。

      正當(dāng)洛奘人對秋骨人既嫉妒羨慕又無計可施的時候,又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但這件大事的發(fā)生,讓一些棘手的問題,似乎有了能解決的苗頭。

      5

      什么大事?

      這次不是天災(zāi),是人禍:秋骨人把挖掘機開到青石山的山頂上了!

      原來,經(jīng)過幾年的挖掘,本來低緩的青石山北坡,早就被秋骨人挖成了陡峭的懸崖。若再從山腳挖,很容易引起滑坡。一旦滑坡,遲早會出死人的事。因此,秋骨人想出個辦法,直接從山頂往下挖,這樣的話,又安全,又省事。

      于是,膀大腰圓的李達吉,帶了四五個心腹,把三輛挖掘機轟轟隆隆地開到山頂,各自占好地盤,準(zhǔn)備大干一場。但他們還沒挖幾下,就被聞訊而來的洛奘人給包圍了。帶頭的,就是我。

      我對李達吉說:“你們從北坡挖山取石,本來就該給我們打招呼。你們沒打招呼,我們也就忍了。現(xiàn)在,你們把挖掘機弄到山頂上,想干啥?你們忘了這山也有我們的份?”

      李達吉說:“我們只挖我們這面的,不挖你們那面的?!?/p>

      我說:“你們到了山頂,就是越了界。越了界,就沒有這面那面的說法了,所以這事,我們得管,不得不管!”

      李達吉給手下人使了個眼色,有人就匆忙走了。

      我對刀杰說:“他們?nèi)ズ叭肆?,你也去,把村里人都喊上來!?/p>

      刀杰應(yīng)聲下了山。

      只一炷香工夫,兩村的人都匯聚到山頂上,面對面站著,眼里都慢慢地生出了風(fēng)暴。他們中間,隔著三輛笨拙又霸道的挖掘機。

      洛奘人來的時候,腰里都別了冷冰冰的長刀,這時都抽出來,緊握著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大家的眼里,都涌起了血絲,布滿了烏云和閃電。

      秋骨人那邊,持刀的人倒是不多,但也拿了斧頭、鐵锨、镢頭和鋼管啥的,都杵在那里,猛獸一樣,等待李達吉發(fā)出火并的號令。

      正在僵持著,卻見北坡那面又上來幾個戴大檐帽的民警,領(lǐng)頭的是個高而壯的黑臉漢子,大家認(rèn)得出那是桑多鎮(zhèn)派出所的馬所長。

      隨后又冒出兩個人頭,竟是秋骨村的村支書李旺杰和村主任,可能趕得匆忙,也可能因為害怕,兩人一到山頂,都癱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喉嚨里拉著風(fēng)箱。

      馬所長直接走向我,惱怒地問:“虧你還是村主任,竟然帶頭鬧事。你說,你到底想干啥?”

      我解釋說:“不是我想干啥,是他們想挖山。都挖好幾年了,你們不管,倒來管今天的事,你說你好意思管嗎?”

      馬所長紅了臉:“不是我們不管,人家有正式的開采手續(xù),我們管不了。”

      我說:“你的意思是,今天這事,你管不了?”

      馬所長說:“今天這事,我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p>

      馬所長走向李達吉。李達吉早就從挖掘機駕駛室里出來,被人簇擁著,有點電影里江湖老大的樣子。

      馬所長對李達吉說:“你厲害,竟然把鐵家伙整到山頂來了。你也說說,你到底想干啥?”

      李達吉說:“想干啥?這不明擺著嗎?”

      馬所長看了眼挖掘機說:“我看你們也不要折騰了,收拾好家伙,回去!”

      李達吉那邊的人群里,有人鼓噪起來:“憑啥叫我們回去?洛奘人就不回嗎?”

      馬所長說:“你們甭犟嘴,再犟我把你們抓起來?!?/p>

      秋骨人發(fā)出噓噓的起哄聲。

      馬所長又說:“說嚴(yán)重點,你們這是聚眾鬧事。我勸你們還是不要瞎胡鬧,聽我的勸,都回去。事情,不是鼻青眼腫頭破血流就能解決好的,是要慢慢商量的,懂不懂?”

      李旺杰和秋骨村的主任,這時緩過氣來,一個說:“就是,就是,事情不要鬧大,鬧大就麻煩了?!绷硪粋€說:“兩個村的人,都沾親帶故的,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李旺杰走到我跟前,以商量的口吻說:“尕兄弟,我看就這樣吧,聽馬所長的勸,我們各自回去,慢慢商量這事?!?/p>

      我說:“我們也不是鬧事的,只是不愿看到好好的一座山,被你們挖得像狗啃過的羊皮。你們說商量,那就商量,我們都把這事從根子上捋一捋,想出好的解決辦法來。”

      6

      于是,在馬所長的調(diào)和下,兩村的負責(zé)人聚在桑多鎮(zhèn)派出所里,商量解決的辦法。楊鎮(zhèn)長也參加了會議,還當(dāng)了主持人。最后,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大概的內(nèi)容,就是秋骨人暫時不能開發(fā)石料,等想好了開掘方案,經(jīng)鎮(zhèn)上同意后再動工;洛奘人也不能在解決問題期間找秋骨人的麻煩。

      我覺得這協(xié)議還是有不妥的地方,但顯然也是個辦法,也就沒再爭辯。

      誰知一周后,秋骨人看天氣晴朗,又開出挖掘機,在山腳下動了工。

      我聽到消息,開車去桑多鎮(zhèn),把楊鎮(zhèn)長和馬所長都請到施工現(xiàn)場,讓他們解決問題。

      楊鎮(zhèn)長很生氣,一激動,黑臉膛變成了紅臉膛。馬所長見鎮(zhèn)長生氣了,也很惱怒,沒收了秋骨人的挖掘機,命人開走,停在鎮(zhèn)政府院子里。

      李達吉見挖掘機被沒收,頓時泄了氣,不再折騰。他的那幫合伙人,也不敢對鎮(zhèn)長和馬所長翻臉,都像受了悶氣的狗熊,蜷縮進自己家里。

      又過了一周,停在鎮(zhèn)政府院子里的一輛挖掘機,竟憑空消失了。

      我趕到鎮(zhèn)上,看到李達吉正在鎮(zhèn)政府里鬧,要求楊鎮(zhèn)長還他挖掘機。

      楊鎮(zhèn)長不慌不忙,喊來了馬所長。馬所長也不多話,只讓李達吉和我各自回村等消息,等有結(jié)果再叫兩人來。

      三天后,案子破了,馬所長帶人來到洛奘村,把刀杰給抓走了。

      一打聽,才知竟是刀杰在挖掘機被沒收的第四天,趁鎮(zhèn)政府里沒人,連夜?jié)撊朐鹤樱_走了機器。擔(dān)心被人發(fā)覺,就藏在鎮(zhèn)上親戚家房背后的菜地里。但挖掘機是個大家伙,威風(fēng)凜凜地杵在那里,哪能藏得???

      我到派出所看望被拘留的刀杰。

      刀杰見了我,高傲地揚起頭。

      我說:“你少到我跟前裝兒子娃。你說,為啥要偷人家的挖掘機?”

      刀杰額頭的疤痕又紅了:“我那不是偷,是想辦法。秋骨人沒了那鐵家伙,就斷了生意,我們的山,也就能保住了。”

      我說:“你倒想得美。你這是不懂法,盡胡整,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下,我們洛奘人的名聲,叫你給搞大了!”

      還正如我所擔(dān)心的,洛奘人在鎮(zhèn)長那里,因為這事,確實矮了一截。

      不過,有時好事會真的變成壞事,壞事呢,倒真的也能帶來好事。那馬所長,反而對洛奘人有了好感,覺得這村子里的人,還是有點膽氣的。

      其實這馬所長,對秋骨人開采石料的事,是極度反感的。

      馬所長本來是桑多林場的負責(zé)人,后來因整頓濫砍亂伐出了成績,被提拔為派出所所長。雖說換了崗位,但對桑多一帶的生態(tài)保護的大事小事,還是時時關(guān)心的。

      自古以來,桑多人對山水樹木是從不破壞的,雖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人們還是巧妙地調(diào)節(jié)著生長與需求之間的關(guān)系,草場放牧,入林采菌,進山伐木,下水撈沙,都有個度。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桑多人受大環(huán)境的影響,曾經(jīng)過度砍伐倒賣過林木,后來,還是讓各村有頭有臉的人給制止了:“再甭砍伐倒賣了。事情做得太過分,山神就會懲罰的!”老人們拿山神來說事,果然有效果,桑多一帶的自然生態(tài),漸漸地有所恢復(fù)。而今,秋骨人為了致富,一不小心,沖撞了山神。按迷信說法,山神一旦被沖撞,自然會發(fā)怒,一發(fā)怒,就會施暴——那泥石流,就是山神對秋骨人的懲罰。懲罰來了,沒傷到秋骨人的命根,竟然就不當(dāng)一回事了!

      正是這個原因,平添了馬所長對秋骨人的厭惡。厭惡歸厭惡,要從根本上解決兩村之間的矛盾,那就得釜底抽薪,禁止開發(fā)山石,盡快修復(fù)被毀壞的地貌。做好這事,就啥都好辦了。

      這樣一想,馬所長就聯(lián)合桑多林場的負責(zé)人,把青石山開發(fā)石料的事作為案例,寫了個加強生態(tài)保護的提案,在請示了楊鎮(zhèn)長后,很珍重地提交給縣上。過了一段時間,縣上果然下文,不讓再開發(fā)石料,說是國家政策規(guī)定的,得保護桑多地區(qū)的生態(tài)。

      這規(guī)定被宣布的同時,楊鎮(zhèn)長和馬所長也來到洛奘村,說是為恢復(fù)青石山上被破壞的植被而專門來的。

      楊鎮(zhèn)長笑瞇瞇地對我說:“秋骨村那面的生態(tài),看樣子沒有五十年,是恢復(fù)不起來的。幸虧你們洛奘村這面,還保護得比較完整,但林木還是越來越少,得大面積地種植。山下的桑多河,得修河堤。你們村里的房屋,破了的,得拆了重蓋,舊了的,得翻新。我們從上面要了五十萬資金,雖說數(shù)目不多,但也能應(yīng)個急,就先撥到你們村委會的賬戶上,你們做好計劃,慢慢來做這生態(tài)保護的事。”

      我沒想到天上會給洛奘村掉餡餅,一時以為在做夢。清醒過來時,再看楊鎮(zhèn)長的黑臉膛,就覺得格外親切。

      7

      聽說洛奘人得到了恢復(fù)生態(tài)的項目資金,秋骨人不高興了:“他們那面好端端的,根本就沒有破壞過,要恢復(fù)的,應(yīng)該是我們這面,憑啥他們把項目資金都給占了?”

      李旺杰想了一宿,第二天就指使李達吉到桑多鎮(zhèn),也去爭取項目資金。

      楊鎮(zhèn)長接見了李達吉。

      楊鎮(zhèn)長責(zé)怪說:“那青石山,是你們自己挖的,你們還好意思要項目?”

      李達吉不接這個話茬,卻說:“鎮(zhèn)上要求老百姓致富,我們村響應(yīng)了你們的要求,就做出了開發(fā)石料的計劃。計劃報給你們,你們也批了,現(xiàn)在,你們又說我們破壞生態(tài),要求我們恢復(fù)生態(tài),我們也覺得你們說得有道理,這才來爭取項目。難不成我們的做法錯了?”

      楊鎮(zhèn)長沉默了,過了半晌才說:“你這說法,有點強詞奪理,不過,說的也是實話。這事,我一個人決定不了,我得給上面匯報。你先回去吧,有結(jié)果時我給你打電話?!?/p>

      后來,鎮(zhèn)上果然又給秋骨村撥了五十萬的生態(tài)保護項目資金。

      我聽說了這消息,忙召集村民開會。

      我說:“秋骨人也得到了鎮(zhèn)上的支持,要恢復(fù)他們破壞了的生態(tài)。大家對這事,有什么看法?”

      刀杰說:“主任,不是我說你,你也信秋骨人?那都是些盡往錢眼里鉆的人。我看他們說話,都是放屁!”

      我說:“話不能這么說,秋骨人說要恢復(fù)生態(tài),那是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不對,這才拿定的主意。”

      刀杰還想說話,話頭卻被另一個村民給截了:“那我們就要和秋骨人把話說響,最好兩個村子間立個執(zhí)把(合同)。這樣,兩家做事,才讓人放心?!?/p>

      我也覺得這村民說得有道理,就聯(lián)系李旺杰。李旺杰一聽,也召開了村民代表會議,接受了洛奘人的提議:兩家合起來,來做恢復(fù)生態(tài)的事。

      但在如何恢復(fù)生態(tài)的做法上,兩村各有各的想法。

      洛奘人的計劃,是各花各的項目資金,不管是修筑河堤,植樹造林,還是修屋蓋房,合理用好鎮(zhèn)上給的每一分錢。

      秋骨人的計劃,則是把兩股資金合起來,用到以青石山為中心的兩個村落的生態(tài)恢復(fù)上。

      洛奘人覺得一旦資金合并,對自己村里來說,是個大損失,因為洛奘村的生態(tài),幾乎沒有被破壞,而秋骨村的生態(tài),已經(jīng)被他們破壞得千瘡百孔了,得投入大量的資金才行。

      這樣,兩家為資金是否該合并用,談不攏了。

      只好請楊鎮(zhèn)長出面來解決這問題。楊鎮(zhèn)長覺得兩村的資金合在一起用,倒是最好的辦法,但得請第三方來管理監(jiān)督這筆資金的使用情況。

      這樣一來,兩村人都不能插手資金的事了。

      秋骨人有點不高興,洛奘人也有點失落。

      李達吉對李旺杰說:“看看,看看,我們的財路,斷了!”

      李旺杰說:“我覺得從神山上取財?shù)淖龇ǎ遣粚Φ?,我們的后人,會罵我們。要致富,得想別的辦法,得走別的路子?!?/p>

      一聽支書這樣說,李達吉也就閉了嘴。

      洛奘村這面,我對村民們說:“事情,已經(jīng)鐵板上釘釘了,我們得按鎮(zhèn)上定的來做。大家伙說說,在動工之前,我們還得做些啥事?”

      村民們面面相覷,半天沒話,顯然都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還是刀杰開了口:“我覺得我們得搞個活動,搞個能讓恢復(fù)生態(tài)這事穩(wěn)穩(wěn)辦成的活動?!?/p>

      我問:“你的意思,是搞個莊嚴(yán)的儀式?”

      刀杰說:“對,儀式,我說不上這個詞。反正要正兒八經(jīng),要讓參與的人都信服?!?/p>

      我說:“嗯,你這建議有意思。那大家想想,搞個啥儀式好?”

      大家這才七嘴八舌地商量,有說請活佛來見證資金合并簽字儀式的,有說請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來做宣講大會的,有說要重新請回山神讓山神來管的。

      最后還是我做了拍板:“插箭的事,年年在做。但上次請山神,我記得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今年,既然大家伙有意重請山神,讓神來管護這片地方。這個主意,我不反對。為啥呢?我雖然是村主任,是黨的干部,但我覺得這主意確實能起作用。到時儀式得莊嚴(yán)些,把阿拉合(高僧)和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都請來,做個見證。”

      于是把這決定傳給秋骨村,聽說李旺杰召開村民代表大會,商量了整整一天,期間有意回憶了祖先的英雄時代,也提及了逆天而行必會遭受天譴的泥石流事件,費了好多唾沫星子,才說服了秋骨人。

      重請山神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8

      如何重請山神?在我的主持下,兩村做了三件事。

      先是從洛奘村和秋骨村收費,每戶一千元,用于請山神的各項支出。洛奘村的,由我出面收。秋骨村的,由李旺杰出面收。我對村民解釋說:“公家給的項目資金,我們不能插手,即使插手了,我們也不能花在請山神上。這錢要是花在請山神上,肯定也說不過去。所以,請山神的錢,得我們自己掏?!?/p>

      而后,我請來了桑多鎮(zhèn)有名的唐卡畫師,給青石山的神——那位格桑爾時代的英雄,重新繪制金身:一個胯騎青色戰(zhàn)馬、身穿金色鎧甲、手執(zhí)銀色長槍的武將形象。

      第三件事,是在青石山頂,砌起三米高的石頭房,旁邊設(shè)置了插箭臺和祭祀臺。那砌房的條石,是從桑多鎮(zhèn)之外的一處大型石料廠買來的,沒用青石山的一石一木。

      青石山生態(tài)恢復(fù)項目啟動儀式那天,請來了桑多寺的高僧和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在一陣禮炮聲中,鎮(zhèn)政府、第三方、工程隊、秋骨人、洛奘人五家簽訂了項目合作書。

      恰好這天也是桑多地區(qū)以祭山神為主要內(nèi)容的插箭節(jié)。說是恰好,其實也是我和他們請活佛算時間定好了的日子。

      等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離開后,我和李旺杰先請活佛給山神的畫像開了光。

      開光后的山神,兩眼犀利有神,鎧甲熠熠發(fā)光,胯下戰(zhàn)馬似乎要騰空而起,手中長槍,對準(zhǔn)了叢林中的妖怪,和石山后的惡魔。

      我忙將畫像請到石房里,讓村民們煨了桑,插了箭,又請僧人們念了經(jīng)。

      桑煙裊裊升騰,天空一片瓦藍,兩村近百名壯漢在山梁上的開闊地帶縱馬馳騁,齊聲高呼:“神領(lǐng)了,神領(lǐng)了,神領(lǐng)了……”

      呼喊聲引出松濤聲,仿佛兩股巨浪砰然相會,發(fā)出了鼓蕩不息的轟鳴。

      騎手拋撒出的白色“風(fēng)馬”,在山風(fēng)地勁吹下,飛向蒼茫的叢林,飛向裸露著青色肌膚的山崖,如千萬匹長著翅膀的戰(zhàn)馬,飛翔到南坡和北坡去了。

      山頂上,我和李旺杰的粗糙大手終于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洛奘人和秋骨人,摒棄了往日的敵對情緒,呼啦啦涌向?qū)Ψ?,熱情地擁抱在一起?/p>

      持續(xù)不斷的歡呼聲里,一場曠日持久的生態(tài)再生之旅,開始了,一種必將載入桑多鎮(zhèn)志的友誼,重燃了!

      那驕傲而勇敢的金鎧金甲的山神,似乎也騎著青馬,像一朵七彩祥云在空中奔馳、滑翔、飛舞,似乎要像他千百年來始終做的那樣——深情地垂愛他所護佑的蒼茫的山林、溫暖的村落和欲望的世人了。

      責(zé)任編輯 離 離

      扎西才讓,男,藏族,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民族文學(xué)》《十月》《芳草》《山花》《飛天》等多家文學(xué)期刊,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選刊》轉(zhuǎn)載。曾獲梁斌小說獎、三毛散文獎、海子詩歌獎等獎項。著有詩集《大夏河畔》《桑多鎮(zhèn)》,散文集《詩邊札記:在甘南》,中短篇小說集《桑多鎮(zhèn)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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