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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顯行程與《法顯傳》的成書

      2021-11-30 21:05:59于懷瑾
      關鍵詞:慧遠彭城道場

      于懷瑾

      (中國社會科學院 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東晉高僧法顯及其所著《法顯傳》,在中國佛教史和中印文化交流史中占有特別重要的地位,但相關研究因年代久遠和文獻限制,許多問題一直未有定論。關于《法顯傳》的成書過程便是難題之一,研究者較少涉及。關于法顯出發(fā)西行及在牢山南端登陸的時間、南下向都的行程、進金陵道場寺的時間及活動、法顯與慧遠的關系以及慧遠卒年、《法顯傳》成書過程等問題,茲試析如下,以求教于方家。

      一、法顯出發(fā)與回國登陸的時間

      據《法顯傳》所述,法顯“以弘始元年歲在己亥”,(1)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頁。從長安出發(fā)西行求律學?!冻鋈赜浖贰陡呱畟鳌方暂d出發(fā)于“隆安三年”。(2)釋僧佑:《出三藏記集》卷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573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卷三《法顯傳》,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87頁。二說并無矛盾,對此,岑仲勉也有詳細考釋。不過,岑書推測法顯是在公元399年春天出發(fā),并坐夏于乾歸國。(3)岑仲勉:《〈佛游天竺記〉考證》,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第6-7頁。這是因為他和學界諸多前輩都沒弄清楚弘始改元的具體時間。《資治通鑒》卷一一一《晉紀三十三》:(隆安三年)“九月,辛未,復遣之。……壬子,(李)旱襲令支,……秦王興以災異屢見,降號稱王,下詔令群公、卿士、將牧、守宰各降一等;大赦,改元弘始。”(4)《資治通鑒》卷一一一,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551-3552頁。其后始敘“冬十月甲午”事。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按照干支紀日,同一月內,辛未之后,不可能有“壬子”,疑為“壬午”。查歷表,隆安三年九月辛未,為本月十八日,壬午為二十九日。也就是說姚興改元弘始在隆安三年九月末。弘始元年和隆安三年在己亥年重疊的時間只有農歷十、十一、十二這三個月。法顯從長安出發(fā)的時間至遲只能在己亥年的冬末,即400年2月10日之前。

      佛教徒每年雨季要在寺廟里安居三個月,靜坐修禪。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二載:“印度僧徒,依佛圣教,坐雨安居,或前三月,或后三月。前三月當此從五月十六日至八月十五日,后三月當此從六月十六日至九月十五日。前代譯經律者,或云坐夏,或云坐臘。”“夏三月,謂頞沙荼月、室羅伐挐月、婆達羅缽陁月。當此從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5)玄奘、辯機撰,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上),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69頁。在中國,安居期在夏三月,故稱夏安居,也叫雨安居、夏坐、坐夏、結夏。佛教徒嚴格遵守夏坐之規(guī)。法顯在歸國的船上也是從義熙九年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四日完成“安居”的。因此,研究法顯在《法顯傳》中詳細記錄的西行之后歷年夏坐情況,對于計算法顯行程時間,極有意義。既然他出發(fā)于隆安三年(弘始元年)年底(400年2月10日)前,所以西行后在乾歸國的第一次夏坐,只能在弘始二年(隆安四年)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也就是說,法顯等從長安出發(fā)后,歷時三個多月始達乾歸國(今蘭州附近)。

      關于法顯在青州牢山南端登岸的時間,眾說紛紜,主要有三種看法:日本足立喜六《〈法顯傳〉考證》考證為義熙八年(412);(6)足立喜六:《〈法顯傳〉考證》,貴陽:貴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31頁。岑仲勉《〈佛游天竺記〉考證》考證為義熙九年(413);(7)岑仲勉:《〈佛游天竺記〉考證》,第119頁?!段簳め尷现尽氛J為是神瑞二年(義熙十一年,415)。(8)《魏書》卷一一四《釋老志》,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修訂本,第8冊,第3293頁。以上諸說,影響最大者為足立喜六“義熙八年”說,湯用彤、季羨林、章巽、長澤和俊等皆贊同。贊同岑仲勉之說者有連云山、胡運宏等。

      法顯歸國后說:“法顯發(fā)長安,六年到中國(中天竺),停六年,還三年到青州?!?9)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50頁。前后共計十五年。法顯于農歷七月十四日漂抵青州長廣郡,(10)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47頁。足立喜六斷定時在“義熙八年”。法顯自敘歸國的行程,即四月十六日自耶婆提國出發(fā),途中航行“一月余日,夜鼓二時,遇黑風暴雨”,諸婆羅門欲下沙門法顯置海島邊,終不敢便下?!坝跁r天多連陰,海師相望僻誤,遂經七十余日,糧食、水漿欲盡。……即便西北行求岸,晝夜十二日,到長廣郡界牢山南岸?!?11)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45-146頁。足立喜六據此認為,法顯由耶婆提國出發(fā),到“糧食、水漿欲盡”,總共航行了七十余日,再加上“西北行求岸,晝夜十二日”,到達牢山南岸,總共歷時八十余日。其說頗得各名家信從。

      據歷書,義熙八年乃閏六月,從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四日,共計116天,而不是80余天。足立喜六之說,顯然捍格難通。而義熙九年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四日為87天,恰與法顯自述及足立喜六之分析吻合。(12)《中華兩千年歷書》,北京:氣象出版社,1994年,第138頁。基于以上事實,我們盡管對岑仲勉先生考證的過程未必完全贊同,卻不謀而合地認定,法顯于義熙九年七月十四日(413年8月26日)在牢山南端登陸。

      二、法顯居留彭城

      法顯登陸之后,“太守李嶷敬信佛法,聞有沙門持經像乘船泛海而至,即將人從至海邊,迎接經像,歸至郡治”。隨后,“劉兗青州請法顯一冬一夏”。(13)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47-148頁?!洞筇莆饔蛴洝贩Q:“冬三月,謂報沙月、磨祛月、頗勒窶挐月,當此從十月十六日至正月十五日。”(14)玄奘、辯機撰,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上),第20頁。也就是說,法顯從義熙九年十月到十年(414)七月十五日,接受劉兗青州的邀請,大約留居十個月。

      這位邀請法顯的“劉兗青州”究竟何許人?法顯到底在哪里留居“一冬一夏”?我們需要進一步討論。關于“劉兗青州”,岑仲勉認為是劉敬宣。足立喜六及湯用彤、章巽等認為是劉道憐,但論證不足。據《宋書·劉敬宣傳》,劉敬宣出任北青州刺史,時在劉毅“出為荊州”,拉攏他去做“長史”,“敬宣懼禍及,以告高祖”之后。(15)《宋書》卷四十七《劉敬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5冊,第1415頁?!顿Y治通鑒》卷一一六載此事在義熙八年四月。而同年十一月,敬宣回復諸葛長民的信中說:“義熙以來,忝三州、七郡,常懼福過災生。”胡三省注云:(敬宣)“又遷青州刺史,尋改冀州?!?16)《資治通鑒》卷一一六,第3715頁。也就是說,劉敬宣在青州刺史任上時間很短,法顯登陸時,他已不在青州刺史任上。

      《宋書·劉道憐傳》稱:道憐在義熙“七年,解并州,加北徐州刺史,移鎮(zhèn)彭城”。八年,“征道憐還為侍中、都督徐兗青三州揚州之晉陵諸軍事、守尚書令、徐兗二州刺史,持節(jié)、將軍如故。元熙元年,解尚書令,進位司空,出鎮(zhèn)京口”。(17)《宋書》卷五十一《劉道憐傳》,第5冊,第1462-1463頁。而《資治通鑒》卷一一六對此事記載得更詳細:義熙八年九月庚辰(十八日),“北徐州刺史劉道憐為兗青二州刺史,鎮(zhèn)京口”,胡三省注:“北徐州刺史治彭城,使道憐鎮(zhèn)京口,以為建康北藩之重?!?18)《資治通鑒》卷一一一,第3711頁。劉道憐出任兗青二州刺史,在劉敬宣出任青州刺史五個月之后,在這五個月期間,劉敬宣已經改任冀州刺史,所以劉道憐才可能出任兗青二州刺史。但需要注意:劉道憐并不是被免去北徐州刺史,而是兼任北徐兗青三州刺史,負責都督徐兗青三州諸軍事,彭城仍在其轄區(qū)范圍之內。直到義熙十一年“江陵平”,他才改任荊州。據《宋書·劉懷慎傳》:“義熙八年,以本號監(jiān)北徐州諸軍事,鎮(zhèn)彭城。尋加徐州刺史?!?19)《宋書》卷四十五《劉懷慎傳》,第5冊,第1375頁。也就是說,法顯義熙九年七月十四日在長廣郡牢山登陸時,徐州刺史的職位已讓給劉懷慎,劉道憐只兼任兗青二州刺史。所以《法顯傳》徑稱其為“劉兗青州”,亦在情理之中。

      關于劉道憐邀請法顯留居一冬一夏的處所,足立喜六認為在京口,湯用彤力主在彭城,尚需要我們細加考察。劉道憐是劉裕的異母弟,劉懷慎是劉裕的從母弟,他們關系非常密切,鎮(zhèn)守彭城的徐州刺史劉懷慎還要接受劉道憐監(jiān)督,當然不會慢待經他邀請來彭城的客人。法顯應劉道憐之邀前往的不是京口,而是彭城,主要有四點理由。

      其一,法顯在彭城的活動,文獻中有蹤跡可尋。酈道元《水經注·泗水》:“泗水西有龍華寺,是沙門釋法顯,遠出西域,浮海東還,持龍華圖,首創(chuàng)此制。法流中夏,自法顯始也。其所持天竺二石,仍在南陸東基堪中。其石尚光潔可愛?!?20)王國維校,袁英光、劉寅生整理:《水經注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20-821頁。湯用彤稱,法顯受到太守李嶷接待后“似即至彭城”,并注釋曰:“《水經注·泗水篇》謂顯東還時經此,并立寺。酈道元生長于東土,而元法僧以彭城反叛,道元率兵討之,其時距法顯未過百年,《水經注》所言當可信?!?21)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308頁。丁福保則據《茶香室叢鈔》引《水經注·泗水篇》此注,稱彭城“龍華寺實中國第一佛寺矣”。(22)丁福保:《佛學大辭典》(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第2722頁下欄。

      其二,《法苑珠林》卷九十一注引《晉史雜錄》曰:

      東晉徐州吳寺太子思惟像者。昔晉沙門法顯勵節(jié)西天,歷游圣跡。往投一寺,大小逢迎。顯時遇疾,主人上座親事經理。勅沙彌為客僧覓本鄉(xiāng)齋食,倏忽往還。腳有瘡血,云往東土彭城吳蒼鷹家求食,為犬所嚙。顯怪其旋轉之間,而游數萬里外,方悟寺僧并非常人也。后隨舶還國,故往彭城追訪,得吳蒼鷹,具狀問之。答有是事。便詣余血涂門之處。顯曰:此羅漢圣人血也。當時見為覓食耳,如何遂損耶?鷹聞慚悚,即舍宅為寺,自往揚都求諸經像。(23)釋道世撰,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六),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623-2624頁。

      《續(xù)高僧傳·釋僧明》也記述過這段逸事。(24)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xù)高僧傳》(下),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202頁。這正是劉道憐請法顯在彭城居留一冬一夏的遺蹤,而京口卻不見有法顯的任何留痕。

      其三,至劉懷慎任徐州刺史,彭城一直是劉道憐的勢力范圍。所以法顯留彭城,劉懷慎對他的資助供給是不會斷絕的。也只有具備這樣的條件,他才有可能在徐州興建起龍華寺。依照當時的施工水平,十個月的時間足可以修建起一座寺廟。

      其四,《法顯傳》最后說:“夏坐訖,法顯遠離諸師久,欲趣長安。但所營事重,遂便南下向都,就禪師出經律。”(25)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48頁。這里給我們提供了三點重要信息:一是法顯至遲義熙十年七月下旬就離開彭城南下赴京了。二是此處的“南下向都”,說明他夏坐之地在建康以北,如果他被劉道憐邀請到京口夏坐,那就應該說“西進向都”了,這恰恰可以證明法顯夏坐之處在建康北方的彭城,而不可能是建康東邊的京口。三是法顯在彭城夏坐訖,原打算西去長安,“但所營事重,遂便南下向都”。法顯所營何事,雖未明言,卻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他創(chuàng)建龍華寺這項工程。他當時可能既急于南下“就禪師出經律”,又牽掛著尚未完全竣工的龍華寺工程,所以才舍遠求近,不去長安,而改道南下。這樣,他既可與道場寺諸禪師探討佛經翻譯,又方便及時處理彭城所營之事。

      三、法顯到達道場寺的時間及活動

      關于法顯到達建康的時間,《出三藏記集》卷三《新集律來漢地四部記錄第七·彌沙塞律》有云:“法顯以晉義熙二年還都,歲在壽星?!?26)釋僧佑:《出三藏記集》卷三,第120頁。《爾雅·釋天》:“壽星,角、亢也。”(27)《爾雅注疏》卷六,《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609頁上欄。即二十八宿中之角宿與亢宿,其定位在于辰(西南),故“歲在壽星”,即歲陰在辰、歲次辰。查義熙十二年(416)為丙辰,故“法顯以晉義熙二年還都”一句“二”字前闕“十”字。又,《大正藏》之《毗尼心》和《四部律并論要用抄》,也都有法顯“以晉義熙十二年十一月到揚州”的記載。(28)《大正藏》第85冊,第659頁中欄、第691頁中欄。當時揚州治所在建康,所以“到揚州”就是到建康。

      其實這些后世的記載,都是出于對《法顯傳》諸本書末“晉義熙十二年,歲在壽星,夏安居末,迎法顯道人”(29)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53頁。這節(jié)記述的誤解所致。這段記述很容易讓后世學者誤以為法顯是在義熙十二年被迎到建康的。(30)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54頁。據《法顯傳》,法顯南下是主動的,并沒有受到任何邀請,所以根本不存在“迎”的問題。只有當法顯攜帶佛經到達道場寺(31)寺在南京中華門外雨花臺東南,一稱斗場寺,為司空謝石所建,后人又稱謝司空寺。開始譯經活動之后,才有可能引起有關人士的重視,從而獲得邀請。而這位主動迎請者,就是著名的廬山高僧慧遠。

      《出三藏記集》卷三《新集律來漢地四部記錄第七·婆麄富羅律》:“以義熙十二年,歲次壽星,十一月,(法顯)共天竺禪師佛陀跋陀于道場寺譯出,至十四年二月末乃訖?!?32)釋僧佑:《出三藏記集》卷三,第119頁。據此,此經譯出后至校定完工,用了一年半時間。

      當時翻譯出一部佛經,需要多長時間呢?由于佛經卷帙字數不一,未可一概而論,但是我們不妨略舉二例,便不難得出大概的結論?!冻鋈赜浖肪戆恕读砟噤〗浻洝罚骸傲x熙十三年十月一日于謝司空石所立道場寺出此《方等大般泥洹經》,至十四年正月一日校定盡訖。禪師佛大跋陀手執(zhí)胡本,寶云傳譯?!?33)釋僧佑:《出三藏記集》卷八,第316頁。所謂“出”,就是譯出。此經即使只有五千偈,也用了三個月時間?!冻鋈赜浖肪砣稄浬橙伞罚骸岸辉拢樼鹜蹙?、比丘釋慧嚴、竺道生于龍光寺請外國沙門佛大什出之。時佛大什手執(zhí)胡文,于闐沙門智勝為譯,至明年十二月都訖。”(34)釋僧佑:《出三藏記集》卷三,第120頁。此經三十四卷,譯出初稿及校定也用了一年多時間。由此可見,法顯如果是在義熙十二年十一月到達揚州道場寺,是不可能與佛陀跋陀羅當即翻譯出四十卷《婆麄富羅律》初稿的。因此他到達道場寺的時間必定在義熙十二年之前。法顯夏坐從四月十五日開始,至七月十五日結束。如果法顯在彭城夏坐后,隨即于義熙十年七月中下旬南下向都,按照彭城距離建康600余里計,每天行60里,約需十天。所以法顯大約在當年七月底即可抵達建康,進道場寺,投奔在此譯經的外國禪師佛陀跋陀羅。

      法顯在彭城夏坐期間,應該早已了解到佛陀跋陀羅其人其事,故敬仰之,而對于長安僧眾之偏狹也不能不心存戒懼,這也可能是他舍棄長安而南下向都的原因之一。這個時候,佛陀跋陀羅也剛好來到道場寺大約一年多時間。法顯協(xié)助他翻譯出多部經書,“未及譯者,垂有百萬言”。(35)釋僧佑:《出三藏記集》卷十五,第576頁。

      四、《法顯傳》初稿的形成

      (一)法顯創(chuàng)作《法顯傳》的準備

      從《法顯傳》所記述的內容來看,無論行程道里、所歷艱險、佛事儀軌、日期事件、佛祖遺蹤、人物描述,還是傳說故事,都一一詳載。如果沒有即時的記錄稿,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十幾年后追記得如此翔實準確??梢詳喽?,法顯從西行的那一天開始,就有意識地記錄沿途見聞。這些記錄稿都被他珍藏起來,最佳選擇就是與抄寫的佛經和畫像等放在一起。在師子國到耶婆提國的航行中,他遇到大風浪,“但恐商人擲去經像”,(36)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42頁。其實也擔心這些記錄稿毀于一旦。

      (二)法顯撰《法顯傳》的地點

      《法顯傳》結尾有云:

      凡所游歷,減三十國。沙河已西,迄于天竺,眾僧威儀法化之美,不可詳說。竊唯諸師未得備聞,是以不顧微命,浮海而還,艱難具更,幸蒙三尊威靈,危而得濟,故竹帛疏所經歷,欲令賢者同其聞見。是歲甲寅。(37)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50頁。

      他在天竺就想到的“未得備聞”之諸師,顯然系故國僧眾。而“賢者”中不僅有道場寺的僧眾,也包括他在不其城和彭城接觸過的佛徒。建康道場寺固然是法顯最后完成《法顯傳》初稿的地方,但絕不會是他動筆撰寫此書的唯一處所。故足立喜六《〈法顯傳〉考證》卷末注4所云:“是歲甲寅之句,應在正文之末,系法顯記錄紀行完竣之年,即義熙十年之謂也?!?38)足立喜六:《〈法顯傳〉考證》,第237-238頁。

      《法顯傳·陀歷國》也留下了法顯歸國后撰寫此書的痕跡:

      眾僧問法顯:“佛法東過,其始可知耶?”顯云:“訪問彼土人,皆云故老相傳,自立彌勒菩薩像后,便有天竺沙門赍經、律過此河者。像立在佛泥洹后三百許年,計于周氏平王時。由茲而言,大教宣流,始自此像?!?39)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22頁。

      此節(jié)文字純屬追憶語氣,所謂“訪問彼土人”就表明,此“眾僧”絕不可能是天竺僧人,而只能是法顯歸國后接觸到的僧侶。這和他記述巴連弗邑寫律時所說“復得一部抄律,可七千偈,時《薩婆多眾律》,即此秦地眾僧所行者也”(40)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20頁。一樣,都足以證明,他歸國之后才開始在記錄稿的基礎上整理撰著《法顯傳》。

      (三)法顯撰《法顯傳》的時間

      法顯從義熙九年七月十四日登岸,在彭城“夏坐訖”,義熙十年(甲寅)七月十五日之后便赴建康,大約在七月底到達建康道場寺。他前后大約用了一年多時間,完成了《法顯傳》的初稿。這恰可證明他早有準備,才能這么快完成初稿。在這一年多時間里,他在長廣郡不其城大約待了二個月,到彭城居留十個月,而到達道場寺則大約有半年時間。在這三個地方,法顯除了說法講經、創(chuàng)建龍華寺、協(xié)助佛陀跋陀羅翻譯佛經,還應以余暇整理記錄稿,撰寫《法顯傳》初稿。

      五、跋語作者與慧遠卒年問題

      《法顯傳》篇末有跋語,唯日本鐮倉本明載:義熙十二年,“迎法顯道人”者為慧遠。章巽校注《法顯傳》據以補入,卻認為“此跋文之題者,蓋道場寺僧人,更就文中語氣觀之,尤可能即當時法顯之檀越也”。(41)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53-154頁,注(1)(3)。關注此跋作者的學者甚少,但這絕對是一個特別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一)跋語透露的信息及其作者

      《跋》云:

      晉義熙十二年,歲在壽星,夏安居末,(慧遠)迎法顯道人。既至,留共冬齋。因講集之際,重問游歷。其人恭順,言輒依實。由是先所略者,勸令詳載。顯復具敘始末。(42)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53頁。

      細讀這篇跋文,我們可以獲得以下幾方面信息:第一,前文已經說過,法顯進道場寺是主動的,沒有受到任何邀請,所以這里所說的“迎法顯道人。既至,留共冬齋”,并不是指迎請法顯進道場寺。第二,此處明明說“因講集之際”,勸他修改補充書稿,而不說“譯經之際”,可見法顯被迎往之地,絕不是道場寺。第三,“重問游歷”說明詢問者(即《跋》的作者)問其游歷已非一次,且細讀過《法顯傳》初稿,如此才有可能勸令法顯詳載先前所略的內容。法顯“復具敘始末”,也就是又重新全部敘述其經歷之始末,然后才會遵從勸導,詳細補充修訂成定稿。第四,諸本皆無“慧遠”二字,唯日本鐮倉初期的古寫本在“迎法顯道人”之前保留有“慧遠”之名。(43)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154頁。日本鐮倉時代(1185—1333)之初,大致相當于中國南宋孝宗、光宗、寧宗時期(1185—1224)。此本雖時代不算早,但保留了一些早期古本所闕的內容,其底本或祖本可能有很早的淵源。(44)釋法顯撰,章巽校注:《法顯傳校注》,第24頁。因而“慧遠”之名的出現絕非空穴來風。第五,有學者認為,若《跋》為慧遠門徒所作,文中徑稱“慧遠”名諱,不合常理。(45)李輝:《法顯與廬山慧遠——以〈法顯傳〉為中心》,《佛學研究》2011年增刊。其實,若系撰文者自呼其名,則完全合乎常情,并無不可,《法顯傳》即是其一例。第六,此《跋》對法顯的高度評價,是《法顯傳》定稿之后的定評和完美總結,故絕非庸碌無名者或慧遠門徒之輩可擔此重任。從《跋》之語氣親切、敬佩情深、感嘆銘心判斷,實非慧遠親自操筆不可。

      (二)慧遠卒年問題

      《高僧傳》等說慧遠卒于義熙十二年八月初六日,而這篇《跋》又說在這年的“夏安居末”,也就是七月十五日之后,“迎法顯道人。既至,留共冬齋”。這里就面臨一個嚴重的障礙,即將圓寂的慧遠還有機會與法顯交流并撰寫跋文嗎?

      關于慧遠的卒年,現存文獻基本有四種記載:其一,卒于義熙十二年八月初六日?!陡呱畟鳌肪砹痘圻h傳》:“以義熙十二年八月初動散,至六日困篤……春秋八十有三?!?46)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卷六《慧遠傳》,第211頁?!稄]山記》卷三《社主遠法師傳》:“義熙十二年歲次丙辰八月初六日順寂,春秋八十三。”(47)《大正藏》第51冊,第1039頁中欄?!稄]山記》卷一:“遠公初謚辯覺,升元三年,謚正覺大師。興國三年,謚國悟大師,仍名其墳曰凝寂之塔。塔在二林之間。其旁二杉:一在高處,圍二十七尺;一稍在下,圍二十尺。遠公以義熙十二年卒,葬此山?!?48)《大正藏》第51冊,第1029頁上欄。其二,卒于義熙十三年八月初六日?!稄V弘明集》卷二十三《廬山慧遠法師誄》:“春秋八十有四,義熙十三年秋八月六日薨?!?49)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廣弘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76頁。其三,年八十三卒?!妒勒f新語》卷上之下《文學》第61條劉孝標注引張野《遠法師銘》:“年八十三而終?!?50)劉義慶撰,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32頁。《佛祖統(tǒng)紀》卷二十六《廬山法師碑》:“春秋八十三?!?51)《大正藏》第49冊,第270頁中欄。其四,義熙末卒,年八十三?!冻鋈赜浖肪硎濉痘圻h法師傳》:“義熙末卒于廬山精舍,春秋八十有三?!?52)釋僧佑:《出三藏記集》卷十五,第570頁。

      在慧遠卒年問題上,上述各家中唯有謝靈運是直接與慧遠交往并為之撰寫誄文者。為亡友撰寫誄文,當然不太可能弄錯其卒年日期。其余各家之說多為后世輾轉傳抄。即如當時人張野,劉孝標注《世說新語》引其《遠法師銘》,實非銘文,而系散體?!斗鹱娼y(tǒng)紀》卷二十六《凈土立教志第十二之一·蓮社七祖》:“謝靈運立碑以銘遺德。張野作序,自稱門人。宗炳復立碑于寺門,以表德業(yè)。”(53)《大正藏》第49冊,第263頁上欄?!稄]山記》卷五云:“《慧遠法師碑銘》,謝靈運撰,張野序,無立銘年月?!?54)《大正藏》第51冊,第1048頁中欄。徑稱張野為謝靈運之銘文作序。而《佛祖統(tǒng)紀》載謝靈運《廬山法師碑》,前序后銘,末題“元熙二年(420)春二月朔,康樂公謝靈運撰”,(55)《大正藏》第49冊,第270頁下欄。根本未提張野作序。且此碑前序,經與劉孝標所引張野《遠法師銘》對比可知,并非同一篇文章。而據《佛祖統(tǒng)紀》卷二十六《蓮社十八賢》:“義熙十四年家人別,入室端坐而逝,春秋六十九?!?56)《大正藏》第49冊,第268頁上欄。義熙十四年去世的張野,當然不可能起死回生,等上兩年,為謝靈運元熙二年所作《慧遠法師碑銘》作序。至于此碑稱慧遠“春秋八十三”,更明顯是后人妄改。或許張野另有銘文,劉孝標僅引其部分序文。由此可見,宋代后出的《廬山記》《佛祖統(tǒng)紀》諸書,無非祖述《高僧傳》等而已,輾轉傳抄,削足適履,以訛傳訛,并不足據。

      至于《高僧傳》與謝靈運《廬山慧遠法師誄》關于慧遠卒年的差異,或因謝靈運誄文在傳抄過程中,“義熙十三年”筆畫殘缺,誤為“十二”。一般來說,抄本文獻在流傳過程中,筆畫殘缺屬于正常,而增添筆畫,將“二”訛誤成“三”則幾乎不可能。當然也可能是因后人推算有誤,才造成“二”“三”的歧異。比如劉孝標所引張野《遠法師銘》說:慧遠“年十二隨舅令狐氏游學許、洛”,(57)劉義慶撰,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上),第132頁?!陡呱畟鳌贰冻鋈赜浖方宰鳌澳晔薄?58)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卷三《法顯傳》,第211頁;釋僧佑:《出三藏記集》卷十五,第566頁。又《出三藏記集》說慧遠“義熙末卒”,唯義熙十三年更接近“義熙末”。故慧遠卒年還是應該以謝靈運所說義熙十三年為是。如是,慧遠與法顯有交集自然不足為奇,而《跋》的作者也非慧遠莫屬。

      六、慧遠、謝靈運所作《佛影銘》

      慧遠所作《萬佛影銘序》末云:

      晉義熙八年歲在壬子,五月一日共立此臺。擬像本山,因即以寄誠。雖成由人匠,而功無所加。至于歲次星紀,赤奮若貞于太陰之墟,九月三日,乃銘之于石。(59)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廣弘明集》,第205頁。

      可見,慧遠在義熙八年五月一日建臺,次年(癸丑)九月三日撰銘勒于石。此時法顯雖已在牢山登陸,卻未必可能躬與其事。

      慧遠建佛影臺之后,曾派門徒道秉前去建康,請謝靈運“制銘,以充刊刻”。(60)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廣弘明集》,第206頁。謝靈運也作了一篇《佛影銘并序》,其序云:

      法顯道人至自祇洹,具說佛影,偏為靈奇。幽巖嵌壁,若有存形;容儀端莊,相好具足;莫知始終,常自湛然。廬山法師,聞風而悅。于是隨喜幽室,即考空巖。北枕峻嶺,南映滮澗,摹擬遺量,寄托青釆,豈唯像形也篤,故亦傳心者極矣!(61)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廣弘明集》,第206頁。

      湯用彤認為,“此銘作于義熙九年秋冬之后”。(62)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第277頁。其實不然,謝靈運雖應允制銘,卻并未即時動筆。直至慧遠去世,他才完成慧遠的囑托。所以銘云:“事經徂謝,永眷罔已,輒罄竭劣薄,以諾心許。”(63)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廣弘明集》,第206頁。徂謝,去世;心許,乃用季子掛劍酬徐君的典故。銘末有云:“敢銘靈宇,敬告震錫?!?64)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廣弘明集》,第206頁。靈宇,既可稱祠堂寺廟,也可敬稱死者生前居處;震錫,同振錫,可稱僧人,亦可稱僧人出行?;圻h有三十余年,影不出山,跡不入俗。此處用“震錫”指慧遠棄世。可見謝氏《佛影銘并序》乃義熙十三年慧遠圓寂之后所作,與那篇誄文寫作的時間大概相近。胡運宏根據謝氏銘中有“闡提獲自拔之路”句,判斷此銘作于法顯在義熙十四年正月初一日譯校《大般泥洹經》之后,(65)胡云宏:《法顯西行起始及歸國時間考——兼論“南國律學道士”》,《法音》2020年第1期。恰可反證謝氏誄文所說慧遠卒年不虛。

      湯用彤論及謝靈運序文稱:“銘之序中,言廬山法師聞風而悅,乃指遠公在遠方聞天竺佛教流風遺澤而悅,非聞法顯所言也。銘中有‘承風遺則’句可證?!?66)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第277頁。其實“聞風而悅”與“聞風而動”“聞風而起”“聞風而逃”相類,“風”者,風聲、消息是也,與“承風遺則”并無關涉?!俺酗L遺則”典出屈原《遠游》:“聞赤松之清塵兮,愿承風乎遺則?!?67)朱熹:《楚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06頁。聞風者,聽到消息而已;承風者,繼承遺風是也。二者畢竟大相徑庭,實在不宜混淆。

      綜上所述,義熙十年七月底,法顯來到建康之后,除了與佛陀跋陀羅合作譯經,還有機會與謝靈運交往,詳述天竺佛影圣跡?;圻h法師聞訊而喜,所以法顯有幸被邀請與佛陀跋陀羅、謝靈運一起“隨喜幽室,即考空巖”。隨喜者,同游寺院之謂也?;圻h這才有機會在廬山第一次見到法顯,并始見《法顯傳》初稿。故而義熙十二年,慧遠再見到法顯,其《跋》有“重問游歷”云云。法顯據實詳細告之,慧遠因看過《法顯傳》初稿,故對其“先所略者,勸令詳載”,于是“顯復具敘始末”,詳載其經歷,最后完成《法顯傳》定稿。這些恰可以說明,《法顯傳》最后跋的作者就是慧遠。

      如是,《法顯傳》成書過程應該是經過了五個階段:其一,西行時隨時以手札記錄見聞,累積成原始記錄稿;其二,義熙九年七月十四,法顯登岸歸國后,即利用余暇撰寫初稿,作修訂補充;其三,義熙十年七月底,法顯到達建康道場寺,并于是年完成《法顯傳》初稿。其四,法顯得識謝靈運,曾與謝靈運“隨喜”,同赴廬山見慧遠,慧遠得見《法顯傳》之初稿;其五,義熙十二年,法顯應慧遠之邀上廬山“共冬齋”,慧遠“重問游歷,其人恭順,言輒依實。由是先所略者,勸令詳載。顯復具敘始末”,遂完成《法顯傳》定稿。稿成之后,慧遠法師為之作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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