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增珍
(江西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江西 鷹潭 335000)
張潔筆下的新時期女性建構的價值體系有別于傳統(tǒng)女性,新時期的她們試圖沖破世代附著在女性身上的精神枷鎖,她們集體吹響自由、獨立的號角,宣告新女性的崛起,圍繞戀愛、婚姻、事業(yè)、人格尊嚴和生命意義展開激烈的爭論,反映了女性重估自我價值的心態(tài)和艱難的求索歷程。她在《愛,是不能忘記的》《方舟》《祖母綠》等小說中,對女性,特別是知識分子女性的主觀意識進行了全面而深入的描寫,探討了女性對戀愛、婚姻、事業(yè)及人生價值等命題的深刻認識,體現(xiàn)了鮮明的女性意識。女性意識是基于女性性別選擇下的主觀認識,指女性對自我存在的體驗和理解。
愛情是人類至真的向往,是文學創(chuàng)作屢屢表現(xiàn)和探討的話題。新時期新階段的環(huán)境下,個性解放和思想解放運動愈演愈烈,人們渴望打破人性禁區(qū),彰顯自我情感。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誕生,作品通過女性對愛情宗教般的堅守來表現(xiàn)新女性的自我婚戀意識。作品以母女二人的愛情事跡為表現(xiàn)對象,母親生活在愛而不得的精神苦戀中,女兒因未尋得以愛情為依托的伴侶而堅持獨身。母親鐘雨年少時迷戀淺薄的表象,嫁給了一個漂亮的人。但是,她的婚姻里沒有愛情,這樣的婚姻在后來被證明為錯誤的結合,于是等待鐘雨的是后半生的感情的蒼白和生命的悲涼。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老干部的不幸婚姻,他與妻子相敬如賓的表象下是雙方感情的疏離,他們沒有真正的愛情,他們的結合是出于道義、責任和階級情感,沒有一項和愛情有關的因素。老干部在精神戀人鐘雨與自我道義和責任中痛苦地平衡著,他和鐘雨始終保持著精神上的聯(lián)系,他為了兌現(xiàn)對一個家庭的承諾,而只能舍棄心底的愛人。顯而易見,母親這一輩的愛情深受道德的牽絆,愛情與道德,無論選擇哪一方,都無法成全完整的自我,因而自我陷入了精神的苦戀。張潔表現(xiàn)的重點并不在于愛情和道德孰輕孰重的問題,而是借這一悲劇形式凸顯女性對純粹愛情的清醒認識。人類的情感常常置于文化與生命的二元矛盾中顯示出悲劇的崇高美和古典美。鐘雨在老干部成為其唯一精神戀人后對其他異性施行文明禁忌,在性壓抑中痛苦地生活。鐘雨的癡戀反映了現(xiàn)代女性的愛情困境,面對一對雖無愛情卻相處融洽的夫妻,她無力完成與老干部在現(xiàn)實層面的結合,而又不能抑制內心的愛欲追求,于是不得不陷入對有婦之夫的思念中苦苦掙扎,同時她又需遵循道德文明,這就造成她在思想和行為上的分離,即靈肉沖突。她和他從無任何肢體接觸,只有過唯一的一次彼此離得很遠的默默地散步。他們彼此希望忘記對方,這種忘記不僅沒有將雙方徹底從心底拔除,反而愈加加深了精神的苦戀意味。人性愛欲中蘊藏著的生命力,在過分壓抑的過程中幻化成柏拉圖式的純愛形態(tài)。
《方舟》中的三位女性,梁倩、荊華和柳泉,和所有女性一樣,希望尋得佳偶,擁有一個有愛有溫度的幸福家庭,然而不幸的苦難婚姻同樣帶給她們現(xiàn)代性的生存困境。她們對真愛的熱望賦予其超乎尋常的勇氣,這促使她們擯棄無愛的婚姻,沖破束縛在女性心靈上的枷鎖,彰顯著新時期強烈的女性獨立意識。她們認為一旦失去了情感依托,婚姻本身將只剩冰冷的外殼而無內生動力。在梁倩等人看來,愛情的純潔神圣與世俗的物質偏見是對立的,婚姻的本質不僅僅在于兩性間的簡單結合,更應是兩性情感上的共鳴統(tǒng)一。因此在梁倩等人的婚姻價值體系中,無愛的婚姻是可恥的。張潔作品中的這種女性覺醒意識很多都是通過女性愛情婚戀觀體現(xiàn)出來的,她們有鐘雨式的含蓄表達,也有如梁倩式的勇敢沖破現(xiàn)實障礙,這都體現(xiàn)了女性高級的精神追求。
女性長期以來的生活和觀念都被局限在男性話語世界中,認為女性的生存必須依從于男性,女性全部價值的體現(xiàn)是侍奉夫君、生兒育女和操持家務等。張潔筆下的女性相比于傳統(tǒng)女性,是屬于那種試圖掙脫男性世界的一群堅強的人,她們不害怕失去男性的生存庇護,在處理婚姻問題上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封建女性所不具備的勇氣和果敢。她們不再受制于男權社會加諸在女性身上的觀念規(guī)則,從而努力創(chuàng)造出符合現(xiàn)代女性身份認同的新形象。張潔筆下的女性生命意識體現(xiàn)為沒有了男性的依靠,女性依然保有基本的物質生存能力,同時在女性精神層面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她們在痛苦中療愈,練就出強大的個體精神毅力,即更新自我,創(chuàng)造價值的能力。這一切,都源于女性自我的覺醒,覺醒后的她們明白愛情婚姻只能作為女性生活的補充而不能成為她們永恒的精神依托。她們的生命在脫離固有模式后呈現(xiàn)出全新的生后圖景,要實現(xiàn)婦女的解放,不單單是物質的解放,更是精神的獨立。這個要靠女性的群體自強和對自身生命價值的認識轉變。女性意識的自覺轉變使得這些知識女性將個體價值從家庭投向事業(yè),在工作中顯示人格和價值。張潔作品中的女性意識強調獨立自主,這是女性解放的物質和精神基礎。由此,張潔對于新時期女性解放思潮起到了很大助力作用。新時期女性作家寫女性立場,張潔屬較早的一批,同為女性,作家可以站在當代女性的生存困境和生命救贖傾聽女性的群體呼喚。女性意識從覺醒到自覺,是一個必然的過程,這也為新時期女性文學注入了時代內容。但是,處在社會轉型期的女性在爭取話語權的過程中一方面需要努力向外打拼事業(yè),另一方面則難以徹底擺脫內在的家庭責任,這使得女性在社會道德認同和自我獨立價值中艱難地平衡。
張潔的《無字》是一部全景式展示女性命運的作品。書中圍繞兩性之間的愛恨別離,講述一家三代女性在的命運波折?!稅?,是不能忘記的》中“鐘雨”式的悲情故事在《無字》中也有體現(xiàn)。一個離異的女人多年苦戀著她的上司,當他們歷經(jīng)磨難終于在一起后,卻發(fā)現(xiàn)是個錯誤。小說極力表現(xiàn)這一悲劇。女性主義啟蒙思想在武裝了女性的頭腦后,女性可能在逃離一個難題后再次面臨此前從沒遇到的難題。這不得不讓我們追問,女性用盡全力追尋完整獨立的自我后又將走向何方?她們的終極目標在哪里?從覺醒到自覺展示了女性意識綻放的光輝燦爛的歷程,曾一度在兩性問題上重新洗盤,但暴風雨式的革命之后,女性又陷入了另一重迷茫。因此《無字》超越了前期作品樂觀主義的女性立場,它是作者關于女性命運和出路的反思,并在兩性關系之外企圖探索女性意識更深廣的內容。
張潔作品中的女性在經(jīng)歷過抗爭和茫然之后,為自我發(fā)展找到了新的路徑,女性自覺將個體價值的實現(xiàn)與普遍意識的覺醒聯(lián)系起來,將女性意識推向更高層次,實現(xiàn)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在《祖母綠》中,作家站在人物內心視角的立場高唱“愛”的本質和內涵,升華了女性自我意識。小說中的曾令兒被認為是張潔知識女性文學畫廊中表現(xiàn)最豐富和最具內涵的一位。她生活坎坷,然而境界高遠。曾令兒面對生活的不幸所表現(xiàn)出的冷靜讓人為之動容。她為內心所愛能夠做到極致的自我犧牲。因為愛,所以她甘冒危險承擔政治風暴運動中最危險的一環(huán),她被帶上了人人害怕的“右派”的帽子,名聲受損。當她發(fā)現(xiàn)這生命中僅有的愛竟是一種錯付后仍然沒有失卻對生活的信心和信仰。作者展現(xiàn)了曾令兒從兩性之愛到母性之愛再到博愛的人格情感變化過程。她經(jīng)歷了反右斗爭,被發(fā)配邊疆,后重返邊城,每一次的磨難都帶來生命的思考和升華,從而將不滅的生命之愛融入進浩浩蕩蕩的社會洪流中。她的愛得到了拓展和升華,從而成就了她博大的胸襟和健全的人格。她在種種打壓下和磨難中隱藏著的追求和擔當?shù)木袷顾龔奈疵允ё晕?,最終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曾令兒這一形象表達著張潔關于理想女性的言說意義和由此塑造出的精神模型。張潔通過她來表達自己的女性觀。張潔價值觀層面的女性應是頑強的、博大的,唯有如此,才能抵擋現(xiàn)實的洪水猛獸,最終實現(xiàn)自我追求。曾令兒堅強的意志力和廣闊的氣度胸襟,打破了狹隘的女性小我世界,升華了大我世界中的女性意識。
尋求婦女解放,沖破男權束縛和掙脫社會羈絆只是最低層次的覺醒,要想真正走向自覺,女性還要克服心靈的牢籠。女性在爭取權力的斗爭中是否已經(jīng)徹底走出觀念上的紛擾和行為上的延宕,這恐怕還是個疑問。她們中不乏有些依然掙扎在個體獨立和男性依附的漩渦中的人。但無論如何,女性意識在此過程中從微弱的發(fā)聲到放聲的歌頌,足以震撼文壇。縱觀張潔關于女性意識的幾部小說,從《愛,是不能忘記的》中對女性愛情的古典主義描寫,到《無字》中女性解放社會化問題的暴露,再到《祖母綠》中凝聚在曾令兒身上的女性生命的光輝,無不看出張潔對婦女問題、女性意識探討的表現(xiàn)呈縱向深入,其思考越來越臻于成熟。如果說《愛,是不能忘記的》揭示了愛情和婚姻分離的矛盾和痛苦,游走于道義、責任和純愛的精神漩渦中不能自拔,那么《方舟》中的梁倩們卻有力地沖出了婚姻的假象和軀殼,完成了女性意識從內在的精神苦悶到外在的實際行動的一次進步。從思想的苦悶到付諸行動的果敢,再到《祖母綠》中新時代理想女性超凡的人格和鮮明的女性自主意識,體現(xiàn)了女性精神的流變。
張潔是獨特的,正如她的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的結局迥異于同時期作家的作品,同時期其他作家往往以死亡來體現(xiàn)價值,似乎只有死亡才能保存現(xiàn)有的價值,而張潔筆下的女主角總是給我們留下希望的背影,是作家對女性價值的繼續(xù)思考,深具文學與社會歷史價值??傊瑥垵嵭≌f中的女性意識值得我們繼續(xù)挖掘,也是對新時期女性存在狀態(tài)的深入理解。女性作為日益覺醒的優(yōu)秀群體,正在展示著自己新的能量,而張潔作為女性寫作的先驅之一,她所作出地貢獻是不能輕視的,女性意識也將愈來愈受到社會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