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陸游的“重情”

袁媛

（延安大學(xué)西安創(chuàng)新學(xué)院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00）

陸游出生于1125 年，第二年，就逢靖康之亂，自小受到父輩影響，立志“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但后來仕途并不順利，二十九歲參加進(jìn)士考試，因位列秦檜的孫子之前而受到嫉恨，后來直到秦檜死后，才進(jìn)入仕途。后來又兩度被罷職，皆因力主抗金，但即便如此，他的愛國情懷仍舊至死不渝，令人嘆服。陸游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流傳下來的詩歌有九千多首，內(nèi)容豐富，其中尤令讀者感概的是愛國主題和愛情篇章。由此，我們可知陸游是一個“重情”的人。

其一，愛國主題的作品。如《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

前年膾鯨東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壯；

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

今年摧頹最堪笑，華發(fā)蒼顏羞自照。

誰知得酒尚能狂，脫帽向人時大叫。

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

破驛夢回?zé)粲?，打窗風(fēng)雨正三更。

這首詩歌寫于1173 年春，時陸游年已四十九歲。前四句寫自己昔年的快意之事，首二句“膾鯨”當(dāng)為虛寫，宋高宗紹興末年，陸游為官時，曾在福州泛海，雖為虛寫，但那種豪情壯志滿溢紙上，讀來令人頓生意氣風(fēng)發(fā)之感。次二句“射虎”之事，是為1172 年陸游在王炎軍幕，駐南鄭，他在軍中常常出去射獵，并積極籌劃北伐之事，寫來亦是豪情滿懷。而相形之下，第三句就令人黯然神傷，傷感不能自已了，今年最是“摧頹”，“華發(fā)蒼顏”，仿佛一夕之間已經(jīng)老去，自己都羞于攬鏡自照，實實的是“堪笑”。詩歌自此，情勢頓頹，氣勢一落千丈，由豪情快意頓至悵然消沉，前后對比鮮明，令讀者感慨動容，唏噓不已。但陸游終究是那個矢志不渝的愛著家國的陸游，第四句又一轉(zhuǎn)，重振情緒，誰知“我”飲酒之后，依然銳氣尚在，依舊“能狂”，還能像前人一樣，“脫帽大叫”。第五句是全詩精髓所在，作者所有的豪情所有的頹然都是要落在這一句上，“我”心中憤憤不平的是，國仇未報，敵人未滅，就連懸在床頭的“孤劍”，都鏗然有聲，似乎要破匣而出，何況人呢？詩意至此，殺氣騰騰，詩人恨不得即刻跨馬提劍，上陣殺敵，一雪前恥。可現(xiàn)實呢？現(xiàn)實是詩人酒醒后，午夜夢回，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破舊的驛店里，燈光昏暗欲滅，窗外風(fēng)聲雨聲，風(fēng)雨擊打在窗上，正是三更時分。詩歌至此收束，但余意綿綿，千載之下的讀者可以想見，此夜，作者必是再難入睡，已四十九歲的陸游已不復(fù)年輕，已自覺自己是“華發(fā)蒼顏”了，半生已過，可自己心心念念的收復(fù)失地，上陣殺敵以雪國恥之愿望依舊不知何時能實現(xiàn)，怎不令人唏噓悵惘呢！作者深沉的愛國情懷，以及經(jīng)年的郁郁不得志都在這首詩里展露無遺。他“膾鯨”“射虎”的壯志滿懷，他的酒后癲狂，他的夢醒后的悵惘都是如此真實可感，如此具體的通過這首詩情勢的一轉(zhuǎn)再轉(zhuǎn)，恰切的袒露在讀者面前，作者的愛國之情是如此真實，如此動人。

再如，《關(guān)山月》：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zhàn)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fā)。

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復(fù)，幾處今宵垂淚痕。

同樣是沉痛之語。這首詩歌寫于1177 年，時陸游在成都。起首二句即交代了背景，距1164年訂立的宋金合約，已經(jīng)十五年了，所以是“和戎詔下十五年”，而這十五年里，戍邊的將士不能浴血奮戰(zhàn)，奮勇殺敵，豪門貴族只知聽歌觀舞，醉生夢死，官馬不能馳騁沙場，肥死在馬廄里，弓箭斷弦。令人沉痛的場景經(jīng)詩人描述，歷歷如在讀者目前。五六七八四句以守邊將士口吻出之，沉痛感慨更深：在刁斗聲中，夜復(fù)一夜，年復(fù)一年，十五年的邊地生活很快就過去了，從年富力強，轉(zhuǎn)眼白發(fā)漸生，盛年不再。在《關(guān)山月》的笛聲中，又有誰能知曉自己報國無路的悲哀之情呢？只有那輪高懸天際的明月，兀自空照著沙場戰(zhàn)士的遺骨。凄涼悲憤之情溢于字里行間，使讀者情不能自已。緊承后四句悲憤之情更甚，自古干戈紛爭之事就一直有，但豈能任由敵人這樣子孫傳承下去，只有遺民忍死偷生，依舊眼巴巴的盼望著能早日恢復(fù)故土，又有多少人今夜淚痕滿面，期盼收復(fù)！還有，如《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二首·其二》：

三萬里河?xùn)|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這首短短的七言絕句，二十八字同樣是沉痛之語。這首詩歌寫于1192 年，其時陸游居于山陰，六十八歲。開首兩句“三萬里河?xùn)|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睒O寫中原河山的雄奇壯偉，其中，河指黃河，奔騰不息的黃河一路浩蕩，綿延萬里，最后匯入大海，岳指東岳泰山和西岳華山，雄奇壯偉的兩岳高達(dá)千仞，直上蒼穹，而就是這樣壯美的山河，卻在胡虜?shù)慕y(tǒng)治之下，這又怎么能不令人痛心呢？遺民的眼淚都流干流盡了，可還是眼巴巴的盼望著宋朝的軍隊，這樣的殷切的盼望已經(jīng)一年又一年了。詩歌后兩句從遺民的角度著眼，他們是當(dāng)事人，作者站在他們的角度，由此設(shè)想，感同身受，語極沉痛。一首短短的絕句，從中原的大好河山落筆，以遺民的失望悲憤作結(jié)，情感沉郁悲涼，千載之下，猶能令人淚盈于眶。作者深沉的愛國情懷讓讀者動容。

其它如：

十一月四日風(fēng)雨大作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同樣是寫于1192 年，同樣是居于山陰，同樣是六十八歲，同樣是一首七言絕句。和前一首不同的是本篇是寫自己，寫自己的真實感受，但內(nèi)容依然是至老彌堅的愛國情懷。作者已年近古稀，所以是“僵臥孤村”，但他筆鋒一轉(zhuǎn)，他不為自己的老去行動不便，處境悲哀，心里依舊惦念的事情是衛(wèi)國戍邊，上陣殺敵。夜深了，作者久久不能入睡，聽著窗外的風(fēng)聲雨聲，那么當(dāng)此之時，既然我無法親自披掛上陣，去前方殺敵，那么請讓我做個夢吧，夢中作者到了邊地，有“鐵馬冰河”，有一嘗夙愿。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將近七十歲的陸游不為自己的衰老難過，依然想得是為國效力，但悲哀的是白天他的愿望不能實現(xiàn)，那么就只能寄希望于夢境，希望能做一個上陣殺敵、建功立業(yè)的夢，哪怕有個夢也好啊，哪怕是不真實的，那也好過沒有，對陸游來說，那也是短暫的聊以慰藉??！讀之，令人潸然。一個近七十歲的古稀老者，他老而彌堅的愛國情懷是如此的真實可感，是如此的打動人。

當(dāng)然，我們一定要提到的是那首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妒緝骸罚?/p>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是陸游的絕筆，是陸游臨終給兒子的叮嚀囑托，是拳拳的愛國之心。開首兩句寫道自己向來知道人死后就萬事皆空了，但唯一放不下的是什么呢？是沒有在有生之年看到全國統(tǒng)一。后兩句緊承前言，自己活著是看不到統(tǒng)一了，但陸游堅信日后一定有收復(fù)中原，統(tǒng)一全國的那一天，那么到時候，孩子們，你們來祭奠你們的父親的時候，一定不要忘了告訴他，因為這是他心心念念了一生的事情。短短數(shù)句，寥寥數(shù)字，道盡了自己所處的時代和生平志事。對南宋統(tǒng)治者的茍安一隅，屈辱求和，表示無窮的悲憤；對收復(fù)中原失地，“王師北定”，表示了堅定不移的信念。從1125 年出生，到1210 年去世，這位享年八十五歲的老人一生惦念的就是收復(fù)故土，他渴望上陣殺敵，但即使他已經(jīng)算高壽了，他依然沒能看到統(tǒng)一的那一天，他只能在行將離世之際，把這樣的囑托和叮嚀說給孩子們，其他的一切成空，只有統(tǒng)一這件事情是有意義的，是在九泉之下依然需要知道的。語極沉重，情極真摯。愛國已經(jīng)融入了他的生命和靈魂，難怪梁啟超先生有：“詩界千年靡靡風(fēng)，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

陸游的另一重情體現(xiàn)在他那些涉及唐琬的作品中。據(jù)周密《齊東野語》卷一記載，陸游初娶唐琬，兩個人伉儷相得，但唐琬卻不被陸游的母親喜歡。后兩人終究分開，陸游另娶，而唐琬亦再嫁。但一次春日出游，兩人于沈園偶遇，陸游悵然久之，賦《釵頭鳳》一詞，不久，唐琬郁郁而終。

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首詞在古代文學(xué)史上非常出名，因為陸游唐琬這段讓后人嘆惋的感情，此詞唐琬有和作。但較少為人知道的是關(guān)于這一段感情，陸游還有詩作二首，即是《沈園》二首。詩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兩首詩寫于1199 年，此時陸游已經(jīng)是七十五歲的高齡了，距兩人上次在沈園的偶遇，已經(jīng)整整過去四十四年了，此為背景。其一中，陸游開首寫景，他目之所及是“斜陽”，耳之所聞是“畫角哀”，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在一個傷心人的世界里，是沒有令人愉悅的所見和所聞的。在這樣慘淡傷痛的背景下，作者熟悉的那個沈園再也不是原來的沈園了，有物是人非之痛，可四十四年過去了，早已是物非人非了。緊承前兩句，第三句作者以“傷心”二字直陳自己的心情，1155 年兩人偶遇的那個春天，曾是“滿城春色”，沈園的橋下曾是春波蕩漾，春水碧綠，而這一池春水曾經(jīng)倒映過唐琬美麗的身影，她曾經(jīng)“翩若驚鴻”的來過這里??！

在第二首里，陸游開首寫到唐琬已經(jīng)香消玉殞四十多年了，這個時間是那么久遠(yuǎn)了，久遠(yuǎn)到作者連做夢都夢不到了，夢都斷了，而四十多年了，光陰荏苒，歲月流轉(zhuǎn)，沈園的柳樹都老了，老的連柳絮都沒有了?！皹洫q如此，人何以堪”，經(jīng)過四十多年的歲月，作者又怎能不衰老呢，對于一個年已七十五歲的老人，他覺得自己可能也要不久于人世了，要行將埋骨稽山，化作塵土了，可是，來到這個昔日故地，作者憑吊遺蹤，依然情難自已，淚流滿面。由此可見，作者年少時的這一樁情事，這一場離異，這一次偶遇以及之后唐琬的早逝，都給陸游留下了一生的傷痛，這種痛徹心扉依然可以讓一個古稀老人在回到沈園的時候，泫然而泣，陸游對唐琬的這一份情感，這種“重情”由此可窺一斑。

從陸游的創(chuàng)作情況看，他的愛情詩歌數(shù)量不多，但在古代愛情詩中卻屬精品，唯其情感之真，之深，之濃，打動讀者。近人陳衍評此詩曰：“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人生在世，短短幾十載，誰又愿經(jīng)歷這樣傷心的情事？可從整個詩歌史的角度來看，這樣的好詩又是不可或缺的，它唯以情動人。

綜上，陸游的一生是“重情”的一生，作為一個堂堂男兒，身處南宋，他一生都在惦念抗敵北伐，收復(fù)失地，這構(gòu)成了他詩歌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愛國主題，他的這種家國情感是如此真摯，如此深沉。而另一方面，在個人的情感領(lǐng)域，他對唐琬的這份深摯的感情，形諸歌詠，同樣成為千古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