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暗戰(zhàn)到外交，熊向暉追隨周恩來的四十年

水新營

“我不送你，勝利后再見”

熊向暉原名熊匯荃，1919年4月出生在山東省掖縣（今萊州市）一個官宦家庭。1936年9月，他考入清華大學中文系；12月，經蔣南翔、楊學誠介紹，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并成為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清華分隊負責人之一。入黨不久，熊匯荃改名熊向暉?！跋驎煛痹⒁狻懊鎸χ诎?，懷揣著光明”。

1937年11月，熊向暉奉命趕赴長沙，報名參加國民黨胡宗南部舉辦的湖南青年戰(zhàn)地服務團。12月，他遵照周恩來的指示，到胡宗南部服務，從事秘密情報工作。

這月底，熊向暉隨戰(zhàn)地服務團從長沙乘火車到武漢。12月31日，他第一次見到周恩來。當時，周恩來應邀在武漢大學禮堂給一些進步學生作演講，熊向暉在臺下聆聽，被周恩來的非凡魅力深深打動。他沒有想到，自己之后的人生將和這位偉人有很大的關聯(lián)。

1938年初，熊向暉從武昌乘渡輪到漢口，找到八路軍辦事處。由于周恩來有事外出，董必武接見了他。他向董必武匯報了工作情況，董必武說：“國共合作共同抗日是現(xiàn)階段的大局、全局。恩來經驗豐富，主張未雨綢繆，后發(fā)制人，先走一步，現(xiàn)在就著手下閑棋，布冷子。你就是恩來籌劃的‘閑棋冷子。如果一直閑著冷著，于大局全局無損；如果不閑不冷，于大局全局有利。這是一項特殊任務，具體要求須根據情況發(fā)展再定?！?/p>

5月初，熊向暉被胡宗南送到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前身為黃埔軍校）第七分校學習，按黃埔軍校序列，算是第15期。1939年3月學習期滿，他被胡宗南指定在畢業(yè)典禮上代表畢業(yè)生致詞。之后，他擔任胡宗南的侍從副官、機要秘書，負責處理機密文電、起草講話稿和日常事務等。

得到胡宗南的信任后，熊向暉發(fā)揮了巨大作用。1941年夏，中共中央社會部派遣王石堅到西安主持情報工作，任務之一就是與熊向暉、陳忠經、申健等人聯(lián)絡。胡宗南部隊的動向及實力等情況，熊向暉都及時通過王石堅向延安作了報告。

1943年夏，蔣介石趁共產國際解散之機掀起第三次反共高潮，秘密布置胡宗南部閃擊延安。7月2日，胡宗南根據蔣介石親自審定的《對陜北奸區(qū)作戰(zhàn)計劃》，下達了7月9日進攻陜甘寧邊區(qū)的命令。為確保戰(zhàn)役成功，胡宗南采取了保密措施。不想，第二天這一情報就被熊向暉通過聯(lián)系人送往延安。之后，延安方面公開揭露國民黨發(fā)動內戰(zhàn)的計劃，蔣介石迫于國內外輿論壓力，只得停止這次進攻。

就在胡宗南部準備閃擊延安時，周恩來剛好從重慶回延安路過西安。胡宗南作為黃埔一期學生，表面上對周恩來執(zhí)弟子禮，提出宴請他，私下又向同僚和下屬下令：多敬酒，最好把周灌醉。宴會前，胡宗南派熊向暉去西安七賢莊八路軍辦事處接周恩來。熊向暉到七賢莊后，便用英語告訴周恩來：請小心，提防被灌醉。因周恩來早有準備，胡宗南的計謀未能得逞。

宴會結束后，胡宗南再次派熊向暉送周恩來回去。途中，周恩來對熊向暉說：“剛才我告訴胡副長官，送他延安出版的書報雜志，到七賢莊就讓他們找一些，請熊秘書等一會，順便帶給胡副長官?！毙芟驎熈⒓磿猓芏鱽碛性捯?。

到七賢莊后，周恩來領著熊向暉來到里院東側一屋，關上門，緊緊握住他的手說：“這幾年，你辛苦了，要忍住?！敝芏鱽砜粗直碚f，有些事要問你，不能超過一刻鐘。他問：胡反共堅不堅決？

熊向暉答：胡長期受蔣重用，有知遇之恩，基于自身利害，對蔣效忠服從。蔣抗日，他擁護；蔣反共，他追隨。但他也有另外一面。1936年9月1日你給他的信，他珍藏著，給我看過，對“兄以剿共成名，私心則以兄尚未成民族英雄為憾”很感慨。他反對投降日本，痛恨汪精衛(wèi)之流，仍常函候張學良。這次蔣介石命令他閃擊陜甘寧邊區(qū)，雖事機敗露，他也可蠻干。但他權衡利害，主動請蔣準予罷兵。他的兩面性很明顯，既想抗日又要反共。他在軍事上仍把“東御日寇”放在第一位，“北制共匪”放在第二位。

周恩來又問：你在安全方面有沒有漏洞？

熊向暉說：前幾年，胡手下的特務頭子曾給我看一封匿名信，信里說我是“匪諜”，我當場拍了桌子，質問他是何用意，指責他對我玩特務手段，我要向胡辭職。他勸阻，說他是好意，是想讓我知道有人誣陷我，希我提防。對這類情況我都以攻為守。胡多疑，取得他的信任不容易。我牢記你和董老的指示，特別注意謹慎，事無巨細都當心。經多年觀察考驗，胡對我深信不疑。我至今有驚無險。如遇險，我能自持。

周恩來看了看手表說，前年蔣南翔回延安，我讓他向陳云詳細匯報你的情況，我還要向中央主要領導同志講。你身在虎穴，崗位重要，我只提幾句：對黨要忠誠，對敵要狡猾；有所為，有所不為；抓大不抓小，注意戰(zhàn)略動向，主要著眼保衛(wèi)黨中央。

臨別時，周恩來緊握熊向暉的手，說：“我不送你，勝利后再見?！?h3>“我不小心，出了事故”

抗戰(zhàn)勝利后不久，胡宗南決定保薦熊向暉去美國留學。熊向暉通過地下黨組織請示周恩來同意后，于1946年6月初飛抵南京，辦理留美相關手續(xù)。早在5月底，黨組織就傳達指示，周恩來要和他在南京面談。

6月10日，熊向暉正在南京住處看報。保姆進來通報，有人求見。熊向暉說：“請他進來?！?/p>

來人說：“胡公請你?！薄昂笔侵芏鱽淼拇?，熊向暉明白是自己人，便說：“那好，我們走吧！”出門時，來人對熊向暉說：“我叫童小鵬，胡公有急事，需要你到梅園新村30號一趟?！?/p>

熊向暉到達梅園新村，在會客室剛坐定，周恩來就推門進來。他關上門，拉著熊向暉的手在沙發(fā)上坐下，神情嚴肅地說：“我不小心，出了事故。”

原來，6月7日，周恩來乘坐美國特使馬歇爾的專機去延安開會，因忙著回南京參加國共談判，開完會就直奔機場。由于十分疲倦，周恩來在飛機上睡著了。下了飛機，回到梅園新村，他發(fā)現(xiàn)裝在襯衣口袋里的小筆記本不見了，小本子上有熊向暉在南京的住址。9日下午，馬歇爾派侍從副官給周恩來送來一個密封的盒子。周恩來打開一看，里面裝的正是他丟失的小本子。小本子雖然找回，但他擔心馬歇爾將本子上的內容拍了照，熊向暉很有可能暴露。

熊向暉雖然感到震撼，但仍堅定地說：“請周副主席放心，萬一出了什么問題，我也不怕。為了黨的事業(yè)，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敝芏鱽碚f：“黨不應該讓黨員平白無故地犧牲，我們要想辦法挽回這個損失。你得先避避風頭……你先去上海躲避一段時間，找個可靠的熟人注意你家中動靜，如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即用暗語快信通知你，你即到上海馬思南路107號找王炳南，他會把你安全送到蘇北解放區(qū)。如果半個月后，一切正常，就說明馬歇爾沒有把照片送給蔣介石，你便迅速回南京辦理留美手續(xù)?！?/p>

周恩來又問：“你在南京有可靠的熟人嗎？不能是我們秘密線上的?！毙芟驎熕伎计蹋f：“我的未婚妻諶筱華可以負責這事?！毙芟驎熾S即介紹了諶筱華的基本情況。周恩來說：“好，就這么辦?！弊裾罩芏鱽淼闹甘?，熊向暉在上海躲避了半個月。后接到諶筱華的來信，內寫“王兄康泰，闔府安詳”，表明一切正常，熊向暉才放下心來。

1947年3月，胡宗南再次部署進攻延安。熊向暉被緊急召回，為胡宗南擬訂攻占延安后的“施政綱領”。他由此獲得胡宗南攻略延安的詳細計劃，并把計劃很快送到延安。周恩來收到情報時，十分激動地贊道：“真是好樣的！關鍵時刻又一次保衛(wèi)了黨中央?！敝泄仓醒腚S即撤出延安，把一座空城留給了胡宗南。事后，毛澤東夸贊熊向暉“一個人能頂幾個師”。

同年5月，熊向暉從上海乘船赴美，不久進入美國凱斯西儲大學研究院攻讀政治經濟學碩士。9月，中共在北方的情報網遭到敵人嚴重破壞，王石堅等數十名諜報人員被捕。軍統(tǒng)在調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熊向暉、陳忠經與申健等人的真實身份，但人在美國，軍統(tǒng)鞭長莫及，加之胡宗南為求自保，竭力壓下此事。

1949年4月底，熊向暉從美國回國。7月的一天，他與周恩來見面。周恩來高興地說：“終于在勝利以后見面了。西安的情報工作做得很成功，你做了努力?！庇终f：“在我們黨的情報工作中，李克農、錢壯飛、胡底可以說是‘前三杰，你和陳忠經、申健可以說是‘后三杰。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你們都為保衛(wèi)黨中央做了貢獻。毛主席曾設想，如果發(fā)勛章，也要發(fā)給你們?！?h3>“外交工作不能意氣用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熊向暉歷任外交部新聞司副司長、中國駐英國代辦、解放軍總參謀部二部副部長、中國駐墨西哥首任大使、中共中央調查部副部長、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兼中國人民外交學會副會長等職。在諸多重要的外交場合中，熊向暉經常以總理助手的身份出現(xiàn)，周恩來對他的關懷乃至批評都令他終身難忘。

1954年4月，周恩來率領中國代表團出席日內瓦會議。熊向暉以新聞聯(lián)絡官的名義，負責新聞辦公室的工作。為了讓外國記者更好地了解新中國，周恩來讓代表團舉行電影招待會，放映國慶紀錄片。代表團放映的《1952年國慶節(jié)》，受到熱烈歡迎，能容納350人的電影院座無虛席。放映過程中，不時響起掌聲。

隨后，代表團決定再放映一部《梁祝哀史》。這是一部根據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拍攝的彩色戲曲片。在旅館里先行試映時，旅館的一些職工觀看不久，就一個個地走掉了，顯然是看不懂。于是熊向暉請懂越劇的同志將劇情介紹和主要唱段寫成一本十五六頁的說明書，準備譯成外文，發(fā)給外國記者。

之后，熊向暉向周恩來匯報試映情況以及所作的準備，周恩來卻批評他們是在搞“黨八股”。周恩來說，十幾頁的說明書，誰看？我要是記者，我也不看。他給熊向暉出主意，說只要在請柬上寫一句話：請你欣賞一部彩色歌劇電影——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放映前用英語作一個三分鐘的劇情說明，用詞要詩意，帶點悲劇氣氛，把觀眾的思路引入電影即可。

熊向暉照周恩來的提議去辦。放映前10分鐘，250個座位就坐得滿滿的。放映過程中，全場肅靜。放映結束，觀眾還如醉如癡地坐著，沉默了大約一分鐘，突然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他們久久不肯離去，紛紛發(fā)表觀后感。

1961年9月，退役后的英國陸軍元帥蒙哥馬利第二次訪華。9月7日，他在陳毅主持的歡迎會上發(fā)表講話，提出“和平三原則”：都承認只有一個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承認有兩個德國——東德和西德；一切地方的一切武裝部隊都撤退到他們自己的國土上去。

周恩來認為蒙哥馬利很有政治頭腦，要求熊向暉以外交部辦公廳副主任的名義參加接待小組，陪蒙哥馬利去外地參觀。周恩來指示，要放手讓蒙哥馬利去看，舊中國遺留下的貧窮落后和新中國取得的成就，都是客觀現(xiàn)實，讓他自己看后作結論。從9月9日起，蒙哥馬利先后訪問了包頭、太原、西安、延安、三門峽、洛陽、鄭州、武漢等地，于9月20日傍晚回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