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貽偉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2007年,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 1933—2018)因小說《凡人》(Everyman, 2006)第三次榮膺筆會/??思{獎[1]。當時他雖已進入職業(yè)生涯晚期,但其創(chuàng)作活力并未衰減。在封筆之作 《復仇女神》(Nemesis, 2010)[2]出版之前,他基本保持著每年一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速度。不僅如此,他更能將自己最新的現(xiàn)實生活感悟融入其中,使小說體現(xiàn)出獨特的厚重感?!斗踩恕肪皖H具典型性。小說主人公“凡人”(Everyman)曾多次親歷或見證疾病與死亡、并切實體驗到了衰老的殘酷。他的感嘆“老年是一場大屠殺”[3]127多少也道出了暮年羅斯的無奈與哀傷。
在這部由與羅斯亦師亦友的猶太作家索爾·貝婁之離世所直接觸發(fā)的小說[4]中,疾病、衰老、死亡等與老年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占據(jù)了很大篇幅,并成為國內(nèi)外論者的關(guān)注焦點。與之相關(guān)的多數(shù)評論都頗為消極,類似于“一位無名男子生命中那些更為深刻且令人不適的真理的訃告”[5]、“從正面遭遇了一位老人即將到來的死亡”[6]、“對羅斯而言,被強行加諸于人體的、由疾病所導致的死亡之攻勢是不可接受且具侮辱性的”[7]、羅斯在小說中所體現(xiàn)出的簡潔性“細膩地賦予了主人公無限的幻滅感”[8]等說法已成為論者老生常談的論調(diào),仿佛這部小說就是一曲哀悼生命消逝的挽歌。必須承認,從主人公被疾病困擾的一生及死亡迫近之時他的孤獨無力來看,小說的確因生命的脆弱易逝顯 得沉重哀婉,具有挽歌抒發(fā)因“變化和失去”[9]72所導致之傷痛的意味。然而,讀者也應看到,雖然病、老、死等否定性元素時常使“凡人”的生命陷入危機,但他卻從未被擊倒,家人的愛、生命頑強不息的活力、家族記憶及由此引發(fā)的猶太文化傳承之思不僅助他度過危機,更使他最終接受死亡作為生命之重要環(huán)節(jié)的現(xiàn)實。如此,死亡便不再是生命消失的終點,而是探尋“人類生命的終極意義”[10]的起點。因此這部以“凡人”葬禮開頭、以“凡人”安然離世收尾的小說重點就由哀悼生命易逝轉(zhuǎn)為贊頌生命的永恒。小說開篇引用的濟慈《夜鶯頌》,就以間接的方式為小說定下了“贊美和榮耀”[9]198生命的頌歌基調(diào)。
《凡人》之所以表現(xiàn)出挽歌的特質(zhì),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直接觸及了生命的脆弱和易逝。“凡人”生命的大部分時光都在死亡的籠罩下度過。其自身因疾病和衰老而面臨的肉體消滅的危險、親朋故去帶給他的恐懼和孤獨、“911”事件引發(fā)的社會整體性焦慮在他身上的投射等使他一次次體會到了死亡的不可抗拒和難以預料。同時,作為第三代猶太移民,他世俗化程度高、宗教意識淡薄,以至于“很早就認定宗教是一種謊言”[3]40。對他而言,宗教已無法發(fā)揮傳統(tǒng)意義上驅(qū)散死亡陰影、提供精神安慰的作用。而沒有了宗教這一“人民的鴉片”[11]的緩沖,個體便不得不在此岸的現(xiàn)實中與死亡直接照面,在令人窒息的死亡威脅下踽踽而行。
主人公第一次感受死亡逼近自己是在九歲那年。當時他因疝氣住院接受手術(shù)治療。在手術(shù)前一晚,與他同病房的小男孩悄然死去。盡管大人們都盡量向他隱瞞這件事,但他對此其實早有預感。不得不說,等待一條幼小生命的消逝對同樣年幼且即將接受手術(shù)的“凡人”而言十分殘酷?!霸卺t(yī)院里,他無法讓‘墓地’這個詞停止折磨他”[3]21。可見,“同病相憐”引發(fā)了小“凡人”對生命之“輕”的思索。而這又喚起了他有關(guān)死亡的記憶。此前一年和家人在海邊度假時,他就曾見過一位因所在油輪被納粹德國潛艇的魚雷擊沉而溺水身亡的水手的遺體。
對“凡人”而言,“在這個年紀見證死亡卻讓他更難忘。第一個忘不了的是那具浮尸,第二個就是這個男孩”[3]21-22。這種反應其實不難理解。正是浮尸和小男孩讓死亡和與之相關(guān)的諸多陌生情感首次進入他的認知世界。這直接引起心理學上的“首因效應”(primacy effect)在“凡人”身上發(fā)生作用。所謂“首因效應”就是指人們傾向于“更牢靠地記住首次遇到的信息,且該信息對個體之于相關(guān)人、事、物的觀念的形成具有更大影響”[12]的現(xiàn)象。在“凡人”的記憶中,浮尸和小男孩已成為死亡的轉(zhuǎn)喻符號。浮尸表征的是由戰(zhàn)爭等社會大環(huán)境和外部因素引發(fā)的死亡,小男孩則指代由疾病或個體自身原因?qū)е碌乃劳?。而死亡不可抗拒的必然性和難以預料的偶然性則在這兩個符號中得到了清晰展現(xiàn):戰(zhàn)爭必然導致傷亡,爭取正義必然伴隨流血犧牲,可德國人的魚雷會擊中哪艘船、讓哪些船員失去生命卻有很大的隨機性和偶然性;個體的生命必將走向終結(jié),可何時終結(jié)、因何而終結(jié)又是難以言明的。因此死亡的必然性和偶然性便給小“凡人”的內(nèi)心帶來了巨大沖擊。這種恐慌又直接延續(xù)到其成年生活中。三十四歲在海邊度假時,面對大海,他更明確地感受到了伴隨其一生的死亡焦慮和逃離死亡的本能:“繁星分明是在告訴他,他難逃一死,大海的轟鳴近在咫尺—還有海水的狂暴下那最黑暗的噩夢—令他想逃離人終將湮滅的威脅,回到那溫馨、明亮、尚未裝修好的房子”[3]23。由此觀之,生命之“輕”的陰影不時顯現(xiàn)在“凡人”的生活中,使他的身體和心理經(jīng)常保持著一種緊張狀態(tài),其生活底色也因此少了幾分鮮亮。
這種死亡恐懼更因他成年后的數(shù)次手術(shù)和由此造成的不確定性而不斷加劇。年輕時他曾進行過闌尾手術(shù),與之相關(guān)的家族回憶也不時困擾著他。其父曾差點因闌尾炎喪命;叔叔山米十九歲時便因此病死去。所以原本平常的闌尾炎已成為對“凡人”生命頑強性的嚴峻考驗。他那時就無法確定自己“會遭到山米那樣的命運,還是像他父親那樣康復”[3]30,而只能為求生而迷茫掙扎。后來,與之類似的不確定性場景越來越多。1989年的冠狀動脈疏通手術(shù)、1998年的血管成形手術(shù)、1999年的左頸動脈疏通手術(shù)以及這之后年年都要進行的血管手術(shù),都讓“凡人”在生命之“輕”的陰影籠罩下難以自拔。他逐漸變得“比剛退休第一年更加孤獨、更不自信?!€深受一種感覺的困擾,感覺自己在被帶向死亡”[3]62。
而親朋的故去和“911”事件更加劇了“凡人”對生命不確定性的感知和焦慮。母親辭世時,他意識到:“死亡就是死亡,沒有別的”[3]95;看著父親的棺材一寸寸被泥土掩埋,他仿佛經(jīng)歷了父親的“第二次死亡”[3]48。昔日同事和自己所教的老年繪畫班學員的離去也讓他倍感悲涼?!?11”事件發(fā)生后不久,他從曼哈頓搬到了澤西海濱的養(yǎng)老社區(qū)。但為逃命而選擇的主動遷移也無法平息他的焦慮和涉險感,“女兒和兩個外孫可能命喪恐怖襲擊的念頭一直折磨著他,……他所做的,只是按照一般常理盡其所能活著,并且像幾乎所有人一樣,他永遠都不希望生命的終點哪怕提前一分鐘到來”[3]52。
由此看來,散落在“凡人”人生的各個重要階段的不同死亡案例為他體悟生命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小男孩之死和沙灘浮尸打破了他只知生不知死的純真生命意識,闌尾炎在“凡人”家族男性中構(gòu)成的遺傳鏈讓處于鏈條上的他必須面對失去生命的危險,父母離世使死亡的普遍性和其作為自然規(guī)律的不可抗拒性更為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而他也開始對死亡“過程”進行哲學思考。及至步入老年,昔日同伴的故去也意味著“凡人”退出生命舞臺之倒計時的開啟?!?11”事件則刷新了他對死亡之不可預料性的認知,他的焦慮與恐懼也不再局限于自身,而是擴展到了后輩。至此他對以脆弱易逝性、不可抗拒性、不可預料性為主要特征的生命之“輕”的深入認識已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不難看出,由于真實再現(xiàn)了主人公在人生各階段對生命之“輕”的體悟,小說《凡人》的確是一曲生命“挽歌”。
雖然“生命之輕”不時使“凡人”的生活黯淡失色,但這無法概括其全部人生。事實上,“凡人”并沒有失去生命的活力,也沒有因親歷或見證“生命之輕”而輕視生命??梢哉f,生命于他而言頗為厚重,并不算“輕”,其中更不乏由各種愛的音符譜寫的動人旋律。這些音符涵蓋了不同種類、不同層次的“愛”,它們發(fā)揮著不同作用:有的滋養(yǎng)生命,值得珍惜;有的平淡無奇但卻情深意遠,不可或缺;有的看似酣暢淋漓,實則使生命走向歧途,必須進行反思。這些音符的交織在使主人公獲得精彩生命的同時,也極大淡化了小說的挽歌色彩,小說對生命之美的贊頌也隨之凸顯。
這里我們不妨借鑒古希臘對“愛”的劃分來解讀“凡人”生命中愛的旋律。這其中就包括表現(xiàn)為異性間強烈吸引的“情欲之愛”(eros),友人間的“友誼之愛”(philia),家庭成員間的“親情之愛”(storge),以及作為普遍恩慈之心的“利他之愛”(agape)[13]。顯而易見,從西方社會倫理觀的衍生發(fā)展來看,這四類“愛”的等級并不相同。這一點從亞里士多德的論述中就可見端倪。在將人類生活分為享樂生活、政治生活、沉思生活的同時,亞氏認為享樂生活是“動物式的”,等級最低。執(zhí)著于“榮譽與德性”的政治生活并不完美、位于中層,而沉思生活與幸福關(guān)系最為緊密,“因為,幸福是相應于人的特有活動的,在于人的合德性的活動”[14]。顯然“情欲之愛”屬于享樂生活,因其和動物同源的本質(zhì),層級最低。而“親情之愛”與人類德性最為匹配,也是人類活動所能觸及的最高層次的愛(“利他之愛”在后世基督教倫理觀的發(fā)展中已帶有“上帝之愛”的色彩)。
那么在“凡人”的生活中,不同層級的愛孰重孰輕呢?讀罷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生命旋律主要由“親情之愛”和“情欲之愛”奏響?!坝H情之愛”給他帶來克服痛苦和困難的勇氣,讓他的生活出現(xiàn)轉(zhuǎn)機。而“情欲之愛”雖能賦予他一時的激情和新鮮體驗,但從長遠來看,卻潛藏著使他的家庭分崩離析、生活一塌糊涂的危險元素。然而“凡人”直到晚年才逐漸開始意識到這二者的區(qū)別。
首先我們來看“親情之愛”在“凡人”生命中的作用。“凡人”的原生家庭充滿愛意和責任感。父親勤勞、善良,經(jīng)營著字號也為“凡人”的珠寶店。珠寶店創(chuàng)立于“凡人”出生的1933年,當時父親不顧“大蕭條”造成的經(jīng)濟風險,毅然從可以拿到穩(wěn)定薪水的鐘表行辭職自己開店,為的就是“必須給兩個兒子留點什么”[3]45。在經(jīng)營中,為了照顧勞工階層顧客,他允許他們分期償還,也不在意他們是否能按時還款。因為他相信:“這種靈活的做法所形成人們彼此的善意,可比賒賬更值”[3]44。某種程度上,他和顧客間已建立起類似于家人間的信任,具有親情色彩的善意已取代商業(yè)契約成為維系他們關(guān)系的紐帶。在父親的影響下,小“凡人”和哥哥豪伊也主動到父親的店里幫忙,他們對家庭的愛也在諸如替父親跑腿等小事中體現(xiàn)出來??梢哉f,“凡人”的生命是在濃厚的“親情之愛”中拉開帷幕的。不僅如此,“親情之愛”也始終是他得以克服生命危機的重要保障和力量源泉。動疝氣手術(shù)時父母的悉心照料,做闌尾炎手術(shù)時第二任妻子的精心呵護、動心臟手術(shù)時哥哥的及時出現(xiàn)以及晚年時女兒南希的陪伴,種種這些都說明正是“親情之愛”使得“凡人”銳減的生命力得以恢復,而親人們也稱得上是“凡人”生命當之無愧的守護者。此外,“凡人”在廣告公司工作時,也曾受到上司斯普拉科類似于“親情之愛”的關(guān)照。斯普拉科“對器重的下屬幾乎慈母般寵愛”[3]114,對待“凡人”這樣有創(chuàng)造潛質(zhì)的人才更是如此。“凡人”不僅從制作廣告手冊的員工迅速升遷為美術(shù)指導,還在未能成功拿到項目時依然獲得和妻子去國外度假的機會??梢?,作為“親情之愛”的接受者和受益者,“凡人”是名副其實的。小說里有關(guān)這些人生經(jīng)歷的回憶與敘述也無形間變成了對“凡人”生命中厚重之愛的禮贊。
然而,作為“親情之愛”的施與者,“凡人”卻乏善可陳。與他成長的幸福和諧的原生家庭相比,他的婚姻家庭一塌糊涂:三次婚姻均以離婚告終,他不是合格的丈夫,也算不上稱職的父親。而這與他將“情欲之愛”放到比“親情之愛”更為優(yōu)先的地位有很大關(guān)系。他從不羈的“情欲之愛”中享受到充分的快感,但同時幾乎忘記了自己作為“親情之愛”施與者的責任。面對第一段婚姻的不如意,他“痛苦而不懈地尋找自己的出路”[3]25以求擺脫牢獄般的婚姻。然而他找到的出路竟是放縱自己,訴諸婚外戀情。這直接導致第一段婚姻破裂。之后對于兩個兒子,他再未盡過父親的責任,兒子因此對他心懷怨恨。而由于“凡人”對“情欲之愛”的放縱,曾經(jīng)深愛他的第二任妻子菲比最終與他分道揚鑣。第三段婚姻草草收場后,他在養(yǎng)老社區(qū)仍試圖搭訕一位跑步愛好者。由此看來,“情欲之愛”在“凡人”的人生歷程中占據(jù)了過重的地位,這種愛看似能暫時刺激他保持生命的活力,但實際上卻是飲鴆止渴。他的家庭因此被一次次拆散,他再也無法享受到家庭的溫馨與親人的關(guān)愛。
顯然,在“凡人”成年后的大半時光中,他對于“親情之愛”和“情欲之愛”在自己生活中之輕重的認識存在嚴重偏差。也正是通過揭示“凡人”情史和他的不幸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羅斯展示了“凡人”錯誤認識的危害。然而羅斯對于“凡人”過往的“糾錯”并未止步于此。生活幸福與否往往存在于比較之中。羅斯就為主人公安排了一個參照物,即“凡人”的哥哥豪伊。小說中,關(guān)系親密的同胞兄弟成年后的生活卻差異明顯。晚年“凡人”也不無怨恨地想道:“雖然他們都是爸媽生的,長得也很像,可豪伊遺傳的是健康的體魄,而他則是心血管毛病”[3]78。確實,不論是身體、事業(yè),還是家庭,豪伊的成功都遠非“凡人”能比:豪伊從未住過院,年屆七旬仍精力充沛;退休時他的身價已達年薪五千萬美元,并仍在多家公司任職;他與妻子相親相愛一輩子,四個兒子一直深愛著他[3]79。如此看來,“凡人”對哥哥的嫉恨也在情理之中。而小說的反諷之處在于,“凡人”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只是在計較相同生物“基因”產(chǎn)生的不同后果,卻沒有深究導致他們兄弟各自不同生活的根本原因:大相徑庭的倫理觀點和處事方式。不得不說,豪伊的成功與他將“親情之愛”放在首位關(guān)系密切。與因沉溺于“情欲之愛”而日漸衰老孤寂的“凡人”不同,“親情之愛”施與者的角色定位激發(fā)了豪伊生命長久深遠的活力。由此可以看出,作為成功的“親情之愛”接受者,“凡人”獲得了生命活力;而作為失敗的“親情之愛”施與者,“凡人”的活力被不斷消耗。因此只有將接受者與施與者的角色結(jié)合起來,生命才能擁有不竭的動力。也正是通過豪伊和“凡人”一正一反的人生案例,這部原本較為哀傷的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不少贊頌生命真諦和美好親情的片段,并由此平添了許多樂觀的元素。這曲“挽歌”已逐漸變奏為“頌歌”,等待與“凡人”一樣能夠反思生活的讀者去體悟。
“親情之愛”賦予“凡人”的生命活力幫他克服了諸多危機,為他黯淡的生活增添了豐富的色彩和躍動的旋律。即便如此,“凡人”依然無法克服死亡恐懼,逃命幾乎是他晚年生活的重要主題。事實上,設法逃避死亡的“凡人”看似珍視生命,但卻削減了對生命豐富內(nèi)涵的理解。因為生命不僅局限于生物意義上的生命,還應包括精神生命[15]和社會生命[16]。所謂精神生命,指的是與人類精神活動相關(guān)的觀念、思想。社會生命則指代被社會記憶的生命[17],它起源于人際交流,既包括人對先輩的社會性繼承,也包括他對后代的影響,是一種歷史性的存在。而完整的生命正是由生物生命、精神生命、社會生命構(gòu)成,三者缺一不可。但考察“凡人”的一生不難發(fā)現(xiàn),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他所關(guān)注和努力維護的生命更多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而不及其他。正因如此,他才會將精力集中于自身,將能夠獲得身體快感的“情欲之愛”放在優(yōu)先位置,而忽略他在家庭中的作用,忽視他對家庭和子女的責任。顯而易見,這種行為既沒有顧及精神生命和社會生命,也與生物生命通過后代延續(xù)這一人類社會的固有認知相悖。他對兩個兒子未能盡責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自己生物生命的漠視??梢妼⑸鼉?nèi)涵簡單化使得“凡人”無法在更廣泛更全面的意義上理解自己的生命。作為生物生命終點的死亡因其必然性和偶然性自然就給他帶來了無盡煩惱。
如前所述,“凡人”生活中的多數(shù)不幸與他對生命的這種錯誤認知有很大聯(lián)系。但羅斯卻無意讓“凡人”陷落于此,失去自省的機會。為此他在小說結(jié)尾也就是“凡人”生命接近終點時,特意為“凡人”安排了探訪父母落葬的猶太墓園這一片段。應該說,這一略顯偶然的情景是“凡人”對生命內(nèi)涵有所“頓悟”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在那里他終于意識到了精神生命和社會生命的重要性,并反思了自己之前片面強調(diào)生物生命的謬誤,也坦然接受了死亡作為生命一部分的現(xiàn)實。
那么墓園為何能促使“凡人”從更為全面的角度理解生命呢?這就得從該墓園與“凡人”家族的歷史淵源和它在“凡人”心中的文化意涵說起。該猶太墓園建于1888年,他那“恪守猶太宗法”[3]3的祖父是主要創(chuàng)始者。到“凡人”年老之時,該墓園存在已逾百年。從墓園破敗的現(xiàn)狀來看,入葬者的后代們并未給與墓園充分的維護。這雖從側(cè)面反映出他們對猶太傳統(tǒng)的疏離,但墓園基本的猶太屬性卻毋庸置疑,墓園所具有的“凡人”家族記憶場和向當?shù)鬲q太移民后代提示他們猶太根源的作用也無法否認。因此墓園實際上充當了讀者管窺“凡人”對待家族傳承和本族文化歷史之態(tài)度的風向標。
事實上猶太移民后代的美國化程度越深,他們身上的猶太印記就會越淡,很多人甚至會萌發(fā)放棄文化上的猶太性的沖動。這種情形在“凡人”身上十分明顯。且不說他從小就對猶太教沒有好感,即使在他父母在此下葬后,他對猶太傳統(tǒng)也極為生疏。其父葬禮后,拉比提醒他,為安全起見,掃墓的時間最好選在猶太新年,因為只有那時,警察局才會派人保護來這里頌圣詩、祭先人的人[3]136,以使他們免遭搶劫。“凡人”對此并沒有過多反應,也從來沒有在猶太新年時掃過墓。如此看來,選擇忘記猶太本源似乎是他堅定不移的意愿。但忘記本源實際上是在否認人的社會性,是在忽略人所擁有的精神生命和兼具承上啟下特點的社會生命。聯(lián)系前述“凡人”對“情欲之愛”的放縱和對家庭責任的漠視,也不難看出這種“忘本”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凡人”在處理家庭關(guān)系時鑄下大錯。值得慶幸的是,疾病纏身、晚景凄涼的“凡人”對自己以往行為的謬誤并非一無所知,嘗到苦頭的他開始反思過往。在墓地中的那次反思無疑是最徹底的一次。
看著父母的墓碑,他對父母的記憶便自然浮現(xiàn)。站在墓旁的“凡人”感覺“他們的骨頭就是他的骨頭,他盡可能近地站在骨頭旁邊,好像縮短了距離他就可能和他們連在一起,就可能緩減因為喪失未來而產(chǎn)生的孤立感,并且將他與已經(jīng)逝去的過往重新聯(lián)系起來”[3]138。顯然“凡人”的這種感覺說明此時的他從已故父母那里找到了生命的依托。他甚至能聽見父母勸他反省自己的一生并為自己的錯誤贖罪的聲音。毫無疑問,“凡人”和已故父母建立起的緊密聯(lián)系無疑是對他之前行為的一種反撥。因為沒有人能割裂自己的歷史而存在,更沒有人能脫離社會語境而獨立生存。而他也最終意識到:刻意忘記猶太本源實則是有意割裂自己與歷史的聯(lián)系;為滿足“情欲之愛”而拋妻棄子則是因太過自私而意欲擺脫家庭和社會責任的表現(xiàn)。這種個體生物生命和社會生命間的失衡,也使“凡人”的生活陷入了二者相互抵消的惡性循環(huán)中。生物生命依靠情愛放縱而得來的“活力”,卻是以社會生命的極大萎縮為代價的。而沒有社會生命的支撐,就不會有圓滿的生物生命?!胺踩恕蓖砟耆找娓械降墓录藕涂仗摼褪敲髯C。
因此當“凡人”站在父母墓旁“聆聽”父母訓導時,他首先反思的是自己一味忽視家庭和社會生命的行為。隨著敘事的推進,讀者會發(fā)現(xiàn)“凡人”的思緒已由自身拓展到了猶太族群,而促使他進一步反思的則是他與挖墓黑人的對話。這位同時在基督徒墓園和猶太墓園工作的挖墓人,對待坍圮的猶太墓園盡職盡責。在和“凡人”對話時他表示,他在挖新墓時都會參照墓園的地圖,弄清楚以往墳冢的位置,以防在無意間驚擾到逝者。而在挖掘中,他也會仔細丈量、認真設計,以確保棺木平穩(wěn)入土。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談話本應是對猶太墓園一直興趣寥寥的“凡人”極力避免的。小說中就曾對他面對父親謹遵猶太教義之葬禮的恐懼感有過詳盡描寫。然而,在小說結(jié)尾處,“凡人”卻主動要求挖墓人詳述其挖墓流程。不僅如此,“凡人”對挖墓人還認真地說道:“沒有人能像你這樣把事情做得這么細致了。真是給一個年紀大的人上了很好的一課。我要感謝你的細致,感謝你那么認真周到地挖我父母的墳墓”[3]146。
那么“凡人”口中的這一課是什么呢?他又為何要感謝挖墓人的細致周到呢?這就再次涉及到了社會生命和生物生命間的關(guān)系問題。從人類社會文化記憶的傳承來看,“悼念亡者是一種典型的‘對集體起促進作用’的記憶”[18]。如果說猶太墓園的衰敗代表了第三代猶太移民對祖先文化的淡忘,那么“凡人”和挖墓人間愉快的談話以及“凡人”對挖墓人的敬意,則是在提醒他要重拾本族文化之根,并促使他重新重視久被自己忽視的社會生命。而社會生命的延續(xù)又與家族個體成員代際間的文化記憶傳承息息相關(guān)。就“凡人”家族而言,猶太后人對“凡人”祖父修建墓園事跡的記憶并不會因他的故去而消失,他對后代或隱或顯的影響和后代對他的記憶也不會隨著他生物生命的終結(jié)而磨滅。原本不是猶太教徒的“凡人”父親在臨終前皈依猶太教并葬入了其父創(chuàng)建的墓園這件事其實也是代際間文化傳承的一個典型案例。這樣的傳承正是對社會生命的延續(xù)。
而“凡人”同樣處于這樣的延續(xù)鏈條之中,但對于家庭責任的淡漠及對自身猶太性的刻意淡化卻使他上不能繼承先輩的文化遺產(chǎn),下不能對后代產(chǎn)生影響并使后代對自己有深刻的記憶,這樣一來在生物生命尚存之時他就已經(jīng)喪失了社會生命。而社會生命的喪失也使他本應豐富的情感世界日益蒼白,“凡人”的精神生命也因此接近枯竭。應該說,這一鏈條的存在和自己原先對此的漠視及由此造成的苦果,正是晚景凄涼的“凡人”在猶太墓園中頓悟到的東西。本是異族人的挖墓黑人對于“凡人”父母墳墓的悉心挖掘和對整個猶太墓園承繼關(guān)系的持續(xù)關(guān)注,在與“凡人”對本族文化的漠視和遺忘形成鮮明對比的同時,更讓反思過往的“凡人”自慚形穢。這也就是“凡人”為何表示黑人為自己上了一課的原因。如果說父母“骨頭”與“凡人”的對話促使他尋找祖輩對自己的影響,那么挖墓黑人的出現(xiàn)則進一步督促“凡人”要在猶太文化傳承鏈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心中所言之“血肉消失,骨頭卻長存”就說明他認識到了生物生命的有限性和社會生命對生物生命的拓展作用。由此,他對生命的熱愛便突破了個體自我的狹隘范疇,而關(guān)涉到家族甚或整個民族。而他久已停滯的精神生命也在反思中重獲新生。他也由此克服了由生物生命之終結(jié)所帶來的恐懼,認識到生命真正值得贊頌的永恒性在于其流傳久遠的社會生命和精神生命。這也是為什么他會認為“他最深切的快樂得自墓園”[3]139了。
《凡人》的結(jié)局頗為吊詭,當“凡人”最終克服死亡恐懼選擇全麻再次接受心臟手術(shù)、準備迎接新生的時候,他的生命卻戛然而止了。這自然會讓讀者唏噓不已。然而,正如孔子所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凡人”于此時離世并沒有太多遺憾。從生物生命、精神生命、社會生命間的關(guān)系來看,這也是小說敘事的必然。對于在生命終點方才領悟人生真諦、獲得反思能力的“凡人”而言,生物生命的終結(jié)固然令人哀傷,但精神生命的重生以及社會生命的延續(xù)卻使他突破了生物生命的限制,表達出對于生命最為真誠的贊頌。在墓園里,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永恒和值得贊頌的真諦?!斗踩恕愤@曲最初以“挽歌”形式呈現(xiàn)的小說也自然而然變奏成了一曲生命的“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