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發(fā)現(xiàn)李維楨、汪道貫、汪道會文三篇

李建國

(三峽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一、李維楨序文一篇

李維楨(1547-1626)，字本寧，自署大泌山人、南新市人、舊史氏，湖廣承天府京山(今湖北省京山市)人。隆慶二年進士及第，選庶吉士，授編修，進修撰，后被外放，先后任陜西、河南、四川、浙江、山西等地藩臬大吏，晚年以南京禮部尚書致仕①。李維楨是明代后期著名文學(xué)家，于史學(xué)亦有一定造詣。文學(xué)方面，李維楨受知于王世貞，被譽為“末五子”之首，是明代后期復(fù)古派的標志性人物之一，負重名垂四十年。創(chuàng)作上，李維楨自稱無詩才，于古文辭則頗為自負。其文才氣弘肆，儀態(tài)萬千，雖因應(yīng)酬牽率之作太多而被后人詬病，但披沙揀金，往往見寶，在當時文名特盛。

李維楨的別集，存世者有《大泌山房集》與《新刻楚郢大泌山人四游集》兩種②，前者共一百三十四卷，其中詩六卷，文一百二十八卷，后者收錄文二十二卷，其中八十二篇為《大泌山房集》所未收。明清諸總集、選集所錄李維楨文章，多不出二別集之外。筆者在校點《大泌山房集》過程中，發(fā)現(xiàn)李維楨文一篇，兩別集皆未收錄，也未被輯佚者發(fā)現(xiàn)③。此文是李維楨為好友汪道會《小山樓稿》所作序文，刊載于《二仲詩》④卷二之首，全文如下：

小山樓稿序

汪司馬先生以文章命代，與弇州王先生相伯仲，而其兩仲弟仲淹、仲嘉稱難兄難弟云。仲淹甫逾四十卒，惜乎未見其止。仲嘉春秋七十，練習日深，庀蓄日廣，造詣日邃。所為《小山樓稿》若干卷，季子函朗搜葺成帙，以貧不能盡授梓，而謂余辱父知久，委之序。

小山之說倣自淮南，招致賓客八公、大山、小山之徒，所為詞賦。其著書《鴻烈》，中有《說山篇》，竅窕穿鑿百事之壅遏，通行貫扃萬物之窒塞，大指見《要略》中。高誘謂“其義著，其文富”，劉知幾謂其“博通古今”，高似孫謂其“文章無所不有”，信然哉！

今能言之士莫不有集，所長獨在詩，詩在近體，而古選缺如，至于文，鮮有兼能者。彼其聞見未閎，師承未正，而才識無以運之，即韓陵一片石堪語，難以幾矣。仲嘉于書無所不窺，又得司馬為型范，以警敏之才，超曠之識，傾瀝液，漱芳潤，故其詩文備諸體，羅眾美，步驟古法，不為鑿空吊詭之談。山川殊致，貴賤殊類，寂喧殊感，憂歡殊情，賦象班形，無或差互，而秀色天然，盡去雕飾。其詩與高、岑、王、孟、錢、劉上下，其文與班、馬、韓、柳、歐、蘇出入。其于司馬，豈溟涬然弟之哉！三子所許小山語，仲嘉何忝焉！

夫淮南《招隱》，首稱“桂樹叢生山之幽”，隱士稱山人自此始。邇?nèi)丈饺擞未笕艘猿擅?，追趨逐嗜者，詞多骫骳而無骨；草野倨侮者，詞多粗厲而猛起；孤陋寡聞?wù)?，詞多俚猥而膚立；跌宕肆志者，詞多滌濫而輕佻，往往為世詬病。仲嘉雖太學(xué)上舍，應(yīng)第不舉，以逢掖終老，與山人同，而所吐屬絕不隨彼蹊徑，甚副小山之名。且也昔小山或與亂同道，而仲嘉皭然不移于俗，昔小山非出一人手，而仲嘉自操機杼，成一家之言，孰謂今人遜古人乎？

余因樓顏而表章其集、本原其人如此，言取稱情，不欲負知己也。

云杜大泌山人通家友弟李維楨本寧父

汪道會(1544-1613)，字仲嘉，南直隸徽州府歙縣(今安徽省黃山市徽州區(qū))人，汪道昆從弟，與道昆母弟汪道貫(字仲淹)齊名，人稱“二仲”。汪道會少好讀書，善詩，為諸生，入國學(xué)，五入省闈不第，遂因父卒罷舉子業(yè)，專攻《六經(jīng)》、諸子史、漢魏六朝三唐詩賦，行事亦儒亦俠，有潔癖，喜游覽，亦善書，當時號為名士⑤。據(jù)李維楨《文學(xué)汪次公行狀》，汪道會《小山樓稿》有百卷之富，今僅存《二仲詩》卷二中詩二百一十首，《御定歷代賦匯》卷六三《墨賦》一篇⑥，及下文整理之《〈泛舟詩〉跋》。

受其從兄汪道昆的影響，汪道會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也屬于復(fù)古派，李維楨謂“其詩文備諸體，羅眾美，步驟古法，不為鑿空吊詭之談”，“其詩與高、岑、王、孟、錢、劉上下，其文與班、馬、韓、柳、歐、蘇出入”，就是典型的同道中人語。至于稱汪道會詩文俱佳，實則詩優(yōu)于文，而“秀色天然，盡去雕飾”，說明仲嘉詩偏重于王、孟、錢、劉一路的題材和風格。

李維楨與汪道昆、汪道貫、汪道會昆仲皆有交誼，自謂“余奉三君子清塵，遠者四十年，近者三十年”⑦，而因與汪道會年相仿，相交最久，情最親，即《文學(xué)汪次公行狀》所云“不佞交仲嘉三十余年，知最深”。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大泌山房集》中有二十余篇文章提及汪道會，專為汪道會所作之文，除了《行狀》外，還有賀其七十壽辰之《汪仲公壽序》。李維楨也為汪道昆和汪道貫的文集作過序，即《太函集序》《汪仲淹集序》，都收入《大泌山房集》中，卻唯獨遺漏了《小山樓稿序》?！洞竺谏椒考肪幙逃诶罹S楨生前，曾由李本人親自校訂⑧，出現(xiàn)這種疏漏，實在是令人遺憾。

二、汪道貫序文、汪道會跋文各一篇

汪道會曾經(jīng)編輯刊刻過一部《泛舟詩》，今猶存⑨。該集僅一卷，收錄詩歌一百二十九首，卷首有汪道貫《五月五日泛舟詩序》，卷尾有汪道會《跋》，此二文似未被學(xué)界注意到。兩文皆為行草，可能是二仲手跡⑩，《跋》文尤不易辨讀。筆者在整理時，雖得到多位書家指導(dǎo)幫助，仍難免會有舛誤。其文如下：

五月五日泛舟詩序

新安江水清淺，置舟焉則膠。都人士好游者，徒則徒，車則車。若夫舍車而浮，則惟乘漲能耳。豐樂水出黃山五十里，左抱則為吾廬，右抱則為巖鎮(zhèn)。余與二三兄弟結(jié)社豐干，則伯氏記之矣。

庚辰，不佞客吳會歸，而二三兄弟手一編示予，且告游狀曰：“天作霖雨，浹日而淫，四之日雨不絕，五日而稍霽，云浮日光，于是舟及于豐干，維及于里門之外。二三兄弟共戲于豐水之上，同聲而和，座無雜賓，沿流若馳，泝流若登，樂矣！二三兄弟托之詩歌，吾子其序之?！?/p>

余惟樂因乎時，時維五日，天時協(xié)矣；不逢不若，人和具矣；漲與時會，其斯為得地之宜乎！夫昔人之游，其聲施至于今者，一則其人也，一則其言也。二三子有辭，且并卓犖，將不令縣游與地俱重矣乎！

語曰：“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笔蔷幏翘匦揶o，卿材具矣。晉諸賢共至洛水戲，王衍之對樂令，則以其人足多。斯游也，君在、景升抵掌談?wù)f，往輒破的；于魯及群從濯濯如謝庭玉樹；羽仲、孝常深湛好書，對之若飲醇酎；余弟弘善笑似士龍，風氣日上；雖未敢伯仲昔賢，庶幾望塵而奔矣。

游凡二日，作者若干人，詩若干首。

萬歷八年八月八日，壺丘子汪道貫書。

跋

余嘗東游，歷覽蘭亭，得其地于榛墟林麓間，東西相眺，不盡蒼莽，何隘也！及觀石季倫《金谷》所稱，則又恍然自失，無亦昔人欲以不盡意者而托之地以顯乎？不然，何時異世殊，其骨已朽，其言如新也？是以古之善適者自適，不善適者適人。已以我為適矣，則凡耳目之所應(yīng)接，為寒暑，為晝夜，為巖棲，為川觀，為巾車，為鼓揖(按：疑當作“楫”)，何之而不可，其必居籬落下而后為己物哉？予竊謂蘭亭之游適矣，而其地僻，金谷之游勝矣，而其舉豪，乃若不豪不僻，諸君子庶幾為之。

是役也，貽書招而不至者，為吳門周公瑕；遠游而不能歷者，為家兄仲淹；一暫至而輒往者，為不佞。公瑕、家兄雖未至，一為報章，一為弁簡矣。若不佞，至而無言，則金谷之罰具在，其何能辭？雖然，蘭亭詩不成者一十六人，金谷詩不成者若而人，今使諸君子悉舉其全，而不佞一人者獨任其罰，不猶烈于二游乎！不佞請以是為諸君子浮白三釂矣。

豐干汪道會仲嘉書。

汪道貫(1543-1591)，字仲淹，汪道昆母弟，汪道會從兄。汪道貫自幼體弱多病，然性敏強記，氣概英邁，日酣飲為常，湖海之豪自王。少補郡諸生，因道昆任子推恩入太學(xué)，以病廢。復(fù)緣道昆故，遍交當時名士貴人，與戚繼光等將領(lǐng)亦有酬唱。多才藝，慕高行，汪道昆稱其詩學(xué)枚乘、曹植、杜甫，古文辭學(xué)司馬遷，書法學(xué)李斯、王羲之，清狂學(xué)嵇康、阮籍，恬淡學(xué)孫登、陶淵明，勁直學(xué)陳寔、王烈。汪道貫原有別集《汪次公集》，今僅存《二仲詩》卷一中詩一百四十七首、《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中七絕二首，及本文所整理之《五月五日泛舟詩序》。

汪道貫亦與李維楨交游甚密，《大泌山房集》中也頻頻提及汪仲淹，集中為其所作之文有《汪仲淹集序》《汪仲淹家傳》《汪仲淹象贊》等篇。萬歷十二年(1584)，李維楨東游贛皖吳越期間，汪道貫曾陪同他游歷杭州，到蘇州拜訪王世貞、王世懋兄弟，游覽太湖，歷時數(shù)月，相得甚歡。這段經(jīng)歷在汪道昆《仲弟仲淹狀》、李維楨《汪仲淹家傳》《太湖兩洞庭游記》中都有記載。只可惜汪道貫未及五十而卒，李維楨每念及此，不勝感嘆。

汪道貫的詩，從現(xiàn)存作品來看，并不似其兄所云，有明顯學(xué)枚乘、曹植、杜甫的痕跡，反而是李維楨概括得更準：“仲淹才情節(jié)奏出入陶、韋、王、孟間”。二仲的古文，就這兩篇而言，汪道貫《序》沒有太史公的雄深氣度，確有些雅健的韻味，汪道會《跋》則明顯受歐陽修的影響。

據(jù)汪道貫《序》，《泛舟詩》是豐干社部分成員一次雅集的產(chǎn)物。豐干社是汪道昆嘉靖四十五年(1566)至隆慶四年(1570)賦閑在家期間，與二仲及鄉(xiāng)里友人組織的詩社，汪道昆曾作《豐干社記》，講述其緣起和主要成員，也就是汪道貫《序》中所說的“伯氏記之”。“豐干”即豐樂水邊，具體位置為西溪南，今猶有西溪南鎮(zhèn)和西溪南村，汪氏家族所居之地也。這次泛舟豐水，發(fā)生在萬歷庚辰，即萬歷八年(1580)，時值端午佳節(jié)，活動持續(xù)了兩天。詩集分為兩部分：五月五日同社中諸子泛舟、六日同諸子重泛，眾人之詩亦以此為題，故而汪道會《跋》將之與兩晉時蘭亭、金谷之會相比。

參加此次端午泛舟者不知其詳，集中有詩作者共七人：方大滶，字于魯(后改字建元)；方簡，字君在；方宇，字羽仲；方士極，字超宗；汪道弘，字士能；方士枝，字嗣宗；潘之恒，字景升。方士極每題下作詩四首，其他諸人每題下各作詩十首，皆為五言律詩，共一百二十八首。據(jù)汪道會《跋》，太倉周天球(字公瑕)受邀而未至，后來作了一首七律《豐干諸君期午日泛舟水嬉余不能赴走筆致謝》，亦附于詩集后，也就是《跋》中所說的“報章”；汪道貫客游吳會，未及與會，后來為詩集寫了序，即《跋》所謂“弁簡”；汪道會本人曾于五月六日短暫與會，方宇“六日詩”中“極目千秋里”一首，詩末自注“喜仲嘉至”，即《跋》所謂“一暫至而輒往”。后來由汪道會為詩集作跋，并刊刻出版。

令人困惑的是，序跋沒有提及豐干社的領(lǐng)袖汪道昆，詩集中也沒有他的作品。萬歷三年(1575)，汪道昆因與張居正有隙，辭官歸養(yǎng)，此后一直鄉(xiāng)居。萬歷五年(1577)九月，汪道昆與諸弟登邑中金竺山，乘泭嬉水豐樂之上，作《水嬉記》。那他理應(yīng)能參加萬歷八年(1580)的端午泛舟。其《年譜》記錄了萬歷五年的水嬉之事，萬歷八年則主要記錄成立白榆社事宜，如果適逢汪道昆外出或染疾，照例汪道會《跋》也應(yīng)該有所交待。囿于文獻不足征，只能存疑。

隆慶、萬歷時期，以汪道昆為核心，在徽州一帶形成了一個地域性的文學(xué)群體，即所謂新安詩派，汪氏二仲、泛舟諸人都是其中的主要成員。這個文學(xué)群體似乎還沒有引起學(xué)術(shù)界的重視。本文所整理的三篇文章，與所涉及的《二仲詩》《泛舟詩》兩書，是研究該群體的重要文獻，具有較大的學(xué)術(shù)價值，希望能對此研究有所推動。

注 釋：

① 李維楨生平參見《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文苑傳四·李維楨傳》(張廷玉等撰《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385-7386頁)，錢謙益《牧齋初學(xué)集》卷五十一之《南京禮部尚書贈太子少保李公墓志銘》(民國涵芬樓影印明崇禎瞿式耜刻本)。

② 如非特別說明，本文所據(jù)《大泌山房集》為北京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本，即入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者；《新刻楚郢大泌山人四游集》為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明萬歷徐善生刻本。

③ 魯茜著《李維楨研究》第三章第四節(jié)《詩文輯佚》，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167頁。

④ 國家圖書館藏《二仲詩》，王阮亭選，汪氏五世讀書園康熙五十二年(1713)刻本。該書二卷，卷一《汪仲淹集》，汪道貫(字仲淹)著，卷首有李維楨《汪仲淹集序》、王世貞《題汪仲淹新集后》；卷二《小山樓稿》，汪道會(字仲嘉)著，卷首有李維楨《小山樓稿序》。

⑤ 汪道會生平見李維楨《文學(xué)汪次公行狀》(《大泌山房集》卷一百十四)、焦竑《明高士汪君仲嘉墓志銘》、曹學(xué)佺《汪仲嘉先生外傳》，后二者俱附錄于《二仲詩》卷二末。焦竑《墓志銘》稱汪道會“六入棘不第”。

⑥ 見李時人《中國文學(xué)家大辭典·明代卷》“汪道會”條，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654頁。該書又稱《明詩綜》卷六二錄其詩一首，《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錄其詩六首?！睹髟娋C》所錄為《過王百榖》，《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所錄為《同焦澹園太史北園看梅分韻》《小園玉蘭作花積雨未謝喜而賦此》《過王百榖》《夢入清溪深柳中口吟驛樓人斷畫橋西之句覺而續(xù)之》《雨后桃花》《重至上陵看花作》，這幾首詩《二仲詩》卷二《小山樓稿》皆收錄。

⑦ 《汪仲公壽序》，《大泌山房集》卷三十五。

⑧ 據(jù)李維楨《重訂小草引》，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本《大泌山房集·引》。

⑨ 汪道會輯刻《泛舟詩》，國家圖書館藏萬歷八年刻本。

⑩ 據(jù)李維楨《汪仲淹家傳》《文學(xué)汪次公行狀》，仲淹“善書”，仲嘉“書法晉人”。王世懋《送汪仲淹南還序》稱其“旁及篆籀真行”(《二仲詩》卷一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