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美國)
我認識方鳴君已經(jīng)多年了,知道他是僑界的一個大文人。他早年寫詩,記得他跟我說過,他上大學時曾把一組抒情詩拿給艾青看,艾青閱后只說了兩句話:詩寫得很好,詩人很會寫詩。大學畢業(yè)后,方鳴研習西方哲學,寫康德、狄爾泰和雅斯貝爾斯,又成為一個很有才華的詩人哲學家。方鳴先在人民出版社和人民日報社任職了二十多年,是一個知名的文化精英,后來又步入僑界,到中國僑聯(lián)的出版社擔任了十幾年的社長兼總編輯,把華僑出版做得風生水起,好書累累,在僑界和華文傳媒領(lǐng)域影響廣泛,是一個優(yōu)秀的僑聯(lián)人和職業(yè)出版人。
我不知道方鳴何時又華麗轉(zhuǎn)身,成為一個中國古典藝術(shù)的鑒藏家,還擔任了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館長。其實,讀了他的這本書便可知曉,他原本就有著極其深厚的家學淵源,又有著天生而為鑒藏家的特殊稟賦。因而,他一路走來,純情詩歌,西方哲學,出版文化,藝術(shù)鑒藏,都是他的人生中不同層面的原色,本色,基色,底色,諸色疊合,相映成輝,愈見其生命之純色醇而正,艷而濃。
不僅如此,這么多年,我還竟然不知方鳴其實是一個極其出色的文學寫作者。他慣用手機寫作,前些年用老式手機把文章裁成一條條短信發(fā)給若干文友,再由文友在電腦上聯(lián)綴成篇。到了智能手機時代,他就在備忘錄里寫作,然后再用微信發(fā)布。然而,他并不入流文學圈,始終游離在文學界的邊緣。不過,很多年來他還是一直堅持訂閱《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可見他是一個沉潛的文學理論研究者,并且是一個執(zhí)著的非典型作家。他只想做一個自己的作者,他只想寫屬于自己的文字。他沒有微博,寫好的文字就堆在手機的備忘錄里,給自己和朋友看。他說自己是一個孤獨的寫作者,又是一個自私的寫作者,只為自己寫作,享受孤獨的快樂。我卻不這么看。世上有許許多多孤獨的人,孤獨的人就要看孤獨的文字,看孤獨的文字就是享受孤獨的快樂,如此便是吾道不孤。德不孤,必有鄰。
我時時欣賞方鳴的文字,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欣賞之后的驚詫——
我驚詫他何以能有如此沉靜的心緒和澹泊的心性。方鳴在大陸僑界身居高位,公務(wù)繁忙,但寫下的文字卻是超然出塵,心靜如水。他到各地參加會議,也許隨時便會掏出手機進入寫作狀態(tài)。他去臺北看望朋友,會在街頭突然停下腳步,進入到文字的世界里。大疫之年關(guān)門避疫,不到半年時間,他居然連寫了六篇散文,包括兩萬字長文《庚子年的夏天》,完全是物我兩忘,了無紛擾,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一片冰心在玉壺。如此的清心顯然與他常年精研哲學、宗教和藝術(shù)息息相關(guān),讓人不能不佩服他內(nèi)心的定力和修煉。讀他的文字,你能靜靜地感受到一種哲學的思辨、宗教的氛圍和藝術(shù)的氣息,他的文字都是在屏心之中和靜心之下落筆成章的。
我驚詫他何以能有如此純凈的詩心和清越的詩音。方鳴的文字非常干凈,纖塵不染,象一個初世的少年,盡管風雨如晦,他卻永遠面向著詩和遠方。他喜歡宋詞,那是他永遠的文字天堂。他還喜歡西方古典音樂,他的文字滾動著音樂的律動,像詠嘆調(diào),像音樂詩。他對音樂非常敏感,巴赫的賦格就常??M繞在他的腦際,在他的筆下生成為文字,又羽化為詩。文字是有生命的,他發(fā)表文章絕不允許編輯擅自改動一字,因為,那樣會破壞了文字內(nèi)在的活性、結(jié)構(gòu)、氣場和節(jié)律,那便不再是他的生命本身。他的文字永遠是明亮的,盡管他的心情可能是陰郁的;他的文字永遠是抒情的,盡管他的心緒可能是壓抑的。他的文字只要寫出來,便一如處子般的真純和潔凈。
我驚詫他何以能有如此寬闊的視野和淵博的才識。在中國古典藝術(shù)的鑒藏領(lǐng)域,他的涉獵極其廣泛,精通古代陶瓷、古代書畫、印章、硯石等各個門類。你看,他寫康熙瓷器,能寫得精彩紛呈,氣象萬千,專業(yè)性、知識性和可讀性俱佳;他寫司馬光的獨樂園,縱橫千古,才情噴涌,令人不由得不一氣讀完卻又不忍卒讀,需細細品味,反復咀嚼。他寫《致歙硯》,半年內(nèi)四次進出歙州,和當?shù)氐某幦藗兌冀涣伺笥?,而且專去采寫那些普通的年輕硯雕師,因為他們才是歙硯業(yè)的現(xiàn)實與未來。然而,與其說方鳴寫出了無數(shù)的知識點和閃光點,不如說他寫的是一種文化的宏景,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文化的磁場、文化的語境,以一種文化的視角、文化的方式、文化的姿態(tài)、文化的筆墨,去書寫一種獨具魅力的文化大散文。
我驚詫他何以能有如此精致的文辭和寫作的功力。方鳴的文字立意高古,溫文爾雅,善于運用排比、對仗甚至駢儷文,刻意求工,精于雕琢,堪稱文字雕刻大師。他一生鐘情文字,繼承中國古代文賦、詩詞、散文的文學傳統(tǒng),又汲取西方的人文內(nèi)涵,注重文章的宏大架構(gòu)和宏大敘事,又精于一字一詞的簡潔、明快、準確、文雅、蘊含、潤澤、關(guān)聯(lián)、布局,表現(xiàn)了文字的尊貴、華美、優(yōu)雅、清麗,試圖創(chuàng)造文字的美之極致!他以古人為師,擷取先哲的文字精華,他的《紙上的花園》和《庚子年的夏天》使用了那么多尋常不見的古雅美辭,字字珠璣,其實在古書中處處有典,皆為綴英。
于是,我讀方鳴的文字,便由欣賞而驚詫,又由驚詫而驚艷。我相信,方鳴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美文體,一種人文的、藝術(shù)的、超驗的、自然的、哲學的、詩意的、樂感的、博古的大散文。他盡可去寫哈爾濱中央大街的路石,胡同人家的三瓦小日光燈,后海的風情小店,內(nèi)務(wù)部街27號院的老樹,0.6元一本的俄文版精裝《高爾基全集》,西沙群島的南海觀音;也盡可去寫壓在箱底的哥窯梅瓶,塵埃中的乾隆的冰箱,英和的硯銘,似假還真的田黃,李成的《寒林圖》,楊沂孫的印章……這一切,一切,在他刻刀般的筆下,都被雕琢成了一顆顆、一串串、一片片璀璨的晶玉文字,閃爍著唯美的藝術(shù)之光。他真是一個文字的藝術(shù)家,他的文字,就是他的生命藝術(shù)!
方鳴的文字,全然突破了當代文學的散文模式,在中國散文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標志性意義,在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學景觀,也是一個不可磨滅的文學記憶。盡管方鳴絕非看重浮名,他只是想讓自己的世界沉靜一些,再沉靜一些;他只為收藏歲月,雕刻文字;他遠離世俗百物,無關(guān)風花雪月;他僅僅是專注于中國傳統(tǒng)的文人生活和人文精神,讓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遠流涌入他的筆端,潺潺而出,淌進眼前的這一本文學新集,匯成那一片美麗的文字之海。
作為一個老朋友,我理解方鳴把這一本美文新集取名《今夕何夕》的心思。他是多么希望能夠永遠在文字中行走,回到他所向往的文化時空中去啊!他邀我寫一篇前言,我答應(yīng)了,只為和他在這條精神之路上,一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