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國春
(貴州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宋代詩歌發(fā)展史上,蘇軾、王安石、黃庭堅等人是宋調(diào)形成的重要一環(huán)。其中“蘇黃”并駕齊驅(qū)、各領(lǐng)風騷,更有以黃庭堅為首的江西詩派直承杜甫一脈,在宋代詩壇上大放異彩。而黃庭堅雖師出蘇門,但在詩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卻與蘇軾迥然不同;其煉字精工、句法嚴謹?shù)墓し?,更與王安石如出一轍。鑒于黃庭堅詩歌創(chuàng)作綱領(lǐng)對江西詩派的指導(dǎo)意義,黃庭堅被尊為江西詩派之宗,然歷來《江西詩社宗派圖》中卻未能有王安石的位置,直至梁啟超首言“荊公之詩,實導(dǎo)江西詩派之先河”[1]207,指出了王安石對黃庭堅乃至江西詩派有著深遠的影響。
現(xiàn)存黃庭堅詩歌一千余首中有5首直接言及王安石名字,另外,較為明顯模擬王安石的同題目之作有6首,至于在詩中采用王安石的語匯、意象,或風格相近的詩篇亦復(fù)不少。這種詩人之間作品的互文現(xiàn)象,引起歷代學者的關(guān)注。就學界前賢及時人研究觀之,首論王安石與黃庭堅詩學傳承上大有關(guān)系者為梁啟超的《王荊公》:“祖山谷者,必當以荊公為祖?!盵1]207王晉光《王安石論稿》直接以《黃庭堅與王安石詩》為題,討論了二者之間交游往來之關(guān)系[2]。劉乃昌從黃庭堅與王安石的家學淵源入手,論述了二人對杜甫的學習之處,指出黃庭堅在立意、句法和藝術(shù)手法上受到了王安石的影響[3]。日本學者內(nèi)山精也提出黃庭堅與王安石二人之間存在師承關(guān)系,并從黃庭堅對王安石的態(tài)度、詩文中的暗合與模仿、后人對二者的比較等方面對此師承關(guān)系進行了論證[4]。諸家所論或簡或詳,皆已指出王安石對黃庭堅的影響,但王安石詩歌風格與黃庭堅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的具體聯(lián)系仍有深入探討的空間。
王安石的絕句歷來評價甚高,嚴羽《滄浪詩話》“以人而論”的詩體中列有“王荊公體”,并指出:“公絕句最高,其得意處,高出蘇、黃、陳之上,而與唐人尚隔一關(guān)?!盵5]59王安石創(chuàng)作的六言絕句雖僅計有4首,卻將宋人六言絕句的創(chuàng)作推向了一個高度。繼之而起的黃庭堅則從多方面仿效王安石六言絕句之法,開始大量創(chuàng)作六言絕句。下文將列舉分析黃庭堅對王安石詩法的學習,由此進一步證明王安石是為黃庭堅推崇、師法的模范。
仁宗皇祐三年(1051)秋天,王安石通判舒州,過懷寧縣山谷乾元寺,宿,遂與弟安國等擁火游石牛洞。次日,復(fù)游,乃親刻詩于壁,作一首《題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
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以旁圍。
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6]456
此詩所使用的詩體是唐、宋以來詩人少用的六言絕句體制。詩前半寫石牛洞周圍情景,后半寫探索水源不得,而在這個人煙稀少、偏僻孤寂的空間里,更加增添了悵望遺憾之情。詩人用“泠泠”以狀水聲,用“靡靡”以寫山圍;疊字的使用,構(gòu)造出一個廣漠清冷的空間。在冷寂的泉穴中,詩人極力探索著大自然的源起,“竟”“窮”盡兩日之力而未得。葉夢得嘗云:“詩下雙字極難。”[7]224雙字即疊字也,蓋言雙字模山范水不僅要求工妙,尚兼具著聲與情合一的功能。如此處“泠泠”“靡靡”疊字的使用,強調(diào)詩人空自悵惘的落寞。又如《題西太一宮壁二首》:
其一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6]1028
其二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
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6]1028
西太一宮在汴京西南八角鎮(zhèn),為仁宗天圣六年(1028)時建。王安石于景祐三年(1036)隨父王益(993—1038)、兄王安仁(1016—1052)初至京師,曾游西太一宮,時年十六歲。熙寧元年(1068),王安石奉神宗詔令入京準備實行新法,又經(jīng)過此處。撫今思昔,匆匆三十余年已過,不禁感慨萬千。全篇流露著思親、忠君、退隱、仕進往復(fù)交織的復(fù)雜情緒。詩雖名為“題西太一宮壁”,但全詩并未對西太一宮本身進行描繪,而是從宮外醉人的夏景著筆:柳葉因密綠而顯暗,蜩蟬雖鳴不見其跡,視覺與聽覺的兩個形象全濃縮于一“暗”字中;荷花、落日、紅酣更是在視覺上再添濃彩,在強烈的色調(diào)中,有擬人亦有想像。其一不僅狀物精準,亦分寫高柳、低荷,同時運用色彩的反差以形成層次,給人有如歷其境的立體感受。其二則從西太一宮附近的三十六陂而生懷思江南之情。柳葉、鳴蜩、荷花、落日不僅是眼前之景,亦是詩人記憶中江南三十六陂之夏景?!跋搿弊譄o疑成為詩人撫今思昔最恰當?shù)脑娧邸?/p>
《題西太一宮壁二首》除了摹寫細膩、煉字精工外,全詩最成功之處即是色調(diào)與意境的融通。綠暗、紅酣,所有的背景都是落日,在夕陽斜照之下,所有的色彩雖顯得格外濃、重,但已近黃昏的夕照,不免給人遲暮的惆悵。這樣的惆悵與詩人懷舊思親、欲隱不得的內(nèi)心世界是契合的。綠暗、紅酣同時又連接兩個不同的時空,詩人既陶醉于眼前之景,又難禁思鄉(xiāng)之情,故而在總體內(nèi)涵上,構(gòu)成了詩人思想的兩個層面。而濃烈的紅、綠色調(diào)對比詩人的白發(fā),越發(fā)顯出老大無成的傷感。另一首《西太一宮樓》筆法亦與此相近:
草際芙蕖零落,水邊楊柳欹斜。
日暮炊煙孤起,不知漁網(wǎng)誰家。[5]1030
長日將盡,芙蕖落、楊柳斜,草木的休、息本即自然寧靜,而詩人卻能夠用“孤煙”“不知”“誰家”等詞,將清愁不斷的氛圍渲染出來;在輕淡的筆調(diào)中,統(tǒng)合著“零落”“欹斜”缺憾的惆悵,亦表露出詩人迷離悵惘的情思。
綜觀王安石3首以“西太一宮”為主題的六言絕句,其筆法、技巧、意境、情感等表現(xiàn)均為上層之作。黃升《玉林詩話》云:“六言絕句如王摩詰‘桃紅復(fù)含宿雨’及王荊公‘柳葉鳴蜩綠暗’二詩,最為警覺,后難繼者?!盵8]503陳衍更贊譽“柳葉鳴蜩綠暗”二詩是“絕代銷魂”,足為王安石詩“壓卷”[9]154之作。凡此均說明王安石在六言絕句詩創(chuàng)作上卓越的表現(xiàn)。
筆者粗略統(tǒng)計,黃庭堅的六言絕句之作以劉尚榮校點《黃庭堅詩集注》為中心計有69首,最早寫成于元豐三年(1080)。是年,黃庭堅在《寄李公擇詩》序云:“元豐庚申歲,庭堅得邑太和,舅氏李公擇提點準西道刑獄(治舒州),自同安來,相見于皖口,風雨中,留十日?!盵10]754這期間黃庭堅嘗游山谷寺石牛洞。有《題山谷石牛洞》《題潛峰閣》《次韻公擇舅》《書石牛溪旁大石上》《題山谷大石》等一系列詩作,前三篇以六言體寫成,共4首。在此之前,黃庭堅并無六言絕句之作,任淵注《山谷內(nèi)集詩注》將《題山谷石牛洞》列于黃庭堅庭六言絕句之首,顯然亦視此詩為其六言絕句最早之作。
對山水風景的喜好與詩歌的寫作,可將不同時空的人牽連在一起,若游歷于前人曾經(jīng)登臨過的山水,更易激發(fā)思古之幽情。黃庭堅的《題山谷石牛洞》集旅游、寫作、閱讀、想象等多重經(jīng)驗為一體,僅由詩題即可見詩人追摹王安石之心。黃庭堅對王安石《題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一詩必定是激賞的,所以詩人于此連續(xù)創(chuàng)作數(shù)首六言絕句,且看其《題山谷石牛洞》:
司命無心播物,祖師有記傳衣。
白云橫而不度,高鳥倦而猶飛。[10]16
這首詩寫于距離王安石題壁之作后大約三十年,黃庭堅許是看到了洞壁上王安石的墨跡,處境與王安石當年一樣,所以心有所感。從詩題來看無疑是依王安石原題而作,其句法結(jié)構(gòu)亦悉如王安石原作。黃庭堅之所以會由眼前風景聯(lián)想到王安石,一則源于此地的景觀是王安石經(jīng)歷過的,甚至有王安石真跡,二則是由于其對王安石詩藝的贊賞。再看詩的內(nèi)容:詩作起句便以九天司命真君在創(chuàng)造萬物時“無心”的動機回應(yīng)了王安石“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的惆悵實屬不必要;其次再用達摩以袈裟傳法慧可為喻,呼應(yīng)了王安石留詩于壁的動機。末二句則以云雖橫而不度、鳥雖倦而猶飛,表明自己愿竭志以從的心愿。就詩歌的意境或筆觸,黃庭堅與王安石原詩略有不同:黃庭堅從禪寺的宗教氛圍寫起,將個人的情感潛藏于禪機之中,似刻意不欲人察覺。然從六言絕句的體制而言,卻透露著仿作的痕跡,李壁注即直言“魯直效公題六言”[6]456。
承前所述,黃庭堅六言絕句之作,始于元豐三年游山谷寺石牛洞時。在游山谷寺短短的一天中,黃庭堅共創(chuàng)作了12首詩歌,其中4首均為六言絕句[11]106。之后技法更是日臻完善,其中多處可見受王安石的影響。試以《題潛峰閣》為例:
徐老海棠巢上,王翁主簿峰庵。
梅蕊破顏冰雪,綠叢不見黃甘。[10]17
以修辭學中詞性而論,“梅蕊”“綠叢”二詞為名詞對,“梅蕊”的突出是冰雪之中驚艷的一“紅”;“綠叢”又與“黃甘”形成視覺上的反差,語義效果上對前句作出承接。由此可以看出此時黃庭堅在六言絕句創(chuàng)作上開始模仿王安石的精工?!洞雾嵧跚G公〈題西太公壁二首〉》(其二)又精進很多:
晚風池蓮香度,曉日宮槐影西。
白下長干夢到,青門紫曲塵迷。[10]86
“白下”“青門”一指金陵,一指京師,此為標準的地名對,而“白”與“青”二字本身亦形成顏色對;“白”字同時又呼應(yīng)“池蓮”,“青”字呼應(yīng)“宮槐”,形成植物對,可謂多重層次的對仗。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指出“多重工對”并不是銖兩不差的砝碼,而是“建筑復(fù)雜均衡的結(jié)構(gòu),門窗、梁柱、裝飾等的形狀、線條、色彩一一對稱”[12]479。如前引王安石《題西太一宮壁二首》(其一)中,“柳葉”與“荷花”為標準的名詞對,“綠”“紅”不僅呼應(yīng)“柳葉”“荷花”的色澤,同時本身亦形成顏色對,“柳葉”“荷花”形成植物對。王、黃二人均將對仗的范疇極力縮小到最細的詞類,凸顯出其構(gòu)思精巧與美感的豐富。黃庭堅之“晚風池蓮香度,曉日宮槐影西”12字不僅全用名詞,且“晚風”“池蓮”“香度”每一個名詞都是一幅具體的圖像,而且圖像與圖像之間是并置的畫面,并非流動的歷程,其表現(xiàn)手法與“柳葉”“鳴蜩”“綠暗”相同。
從黃庭堅詩中對疊字運用之工妙,可見到其對王安石甚而對杜甫的一脈承襲。杜甫善用疊字,如《曲江二首》之二中“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登高》中“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秋興八首》之三“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等等[13]867。曾季貍在《艇齋詩話》中說江西詩派詩人汪信民嘗言荊公語失之軟弱:“每一詩中,必有依依、裊裊等字。”[14]286王安石作詩好用連綿字這是事實,如前引《題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中“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以旁圍”,用“泠泠”“靡靡”疊字,不僅無軟弱之氣,反而有“精切藻麗”之譽。同樣地,黃庭堅也是在六言絕句中擅用疊字,如《效孔文舉贈柳圣功三首》(其一):
讀書鑿井欲深,英風爽氣如林,學道卻要無心。[10]17
迎燕溫風旎旎,潤花小雨斑斑。
一炷煙中得意,九衢塵里偷閑。[10]68
“旎旎”寫暖風依人,“斑斑”描細雨潤物之狀;不論寫氣、圖貌,均極盡自然穩(wěn)切。王、黃二人從杜甫那里承繼的善用疊字的手法,直接影響到江西詩派諸詩人,如陳師道《秋懷示黃預(yù)》中“冥冥塵外趣,稍稍眼中稀”、《送杜侍御純陜西轉(zhuǎn)運》中“老稚持車車不留,歸人不行行轉(zhuǎn)頭”、《十五夜月》中“稍稍孤光動,沉沉眾籟微”[15]等,以上例舉僅是陳師道詩集之一隅。另據(jù)胡應(yīng)麟《詩藪》言:老杜好句中疊用字,惟“‘落花游絲’妙絕……唐人絕少述者,而宋世黃、陳相祖襲”[16]2559,指出黃庭堅、陳師道喜用疊字是祖襲杜甫,但王安石在黃、陳二人之前就推崇杜甫了,如此看來,王安石當是黃庭堅乃至江西詩派學習杜甫的中間媒介。
北宋翻案詩盛行,以王安石、蘇軾、黃庭堅三人之作為代表,其中王安石的翻案詩尤為各家所稱贊。翻案法源出“奪胎換骨”之一端,王安石善于化用前人字句,在既定用字中,翻轉(zhuǎn)一層,提出新見,此法于王安石詩中有諸多詩例可作資證,對前人詩句多所翻動,然語意更見工巧,實具承繼與開創(chuàng)之勢。舉王安石《出定力院作》為例:
江上悠悠不見人,十年塵垢夢中身。
殷勤為解丁香結(jié),放出枝間自在春。[6]3
全詩詠丁香花,頗顯清新自然,但非王安石原創(chuàng),實奪胎換骨自陸龜蒙《丁香》一詩:
江上悠悠人不問,十年云外醉中身。
殷勤解卻丁香結(jié),縱放繁枝散誕春。[17]4685
陸詩借詠花寫物外自得之意,表現(xiàn)不甘寂寞之志;王詩襲用陸詩之成句,然造語更為妥切,境界更為深遠。同樣吟詠一物,陸龜蒙以人為主體,首句“人不問”省略客體丁香,王安石則用“不見人”將人的主體性消隱,使丁香能在不受世人束縛的情況下自在蔓延。而關(guān)于此種奪胎換骨、自出新意之法,公然標榜者則為黃庭堅及江西詩派諸人。
黃庭堅化用前人詩句十分講究奮意出新,并且提出了“無一字無來處”“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詩歌主張,這些理論被江西詩派奉為圭臬,成為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作綱領(lǐng)。如黃庭堅《登快閣》中“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10]68承襲和融匯了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13]323以及謝脁“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18];黃庭堅“春風春雨花經(jīng)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次元明韻寄子由》)[10]124濃縮了杜甫“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曲江二首》)[13]245之詩意,并點化韓愈“海氣昏昏水拍天”(《題臨瀧寺》)[19]583之景象。黃庭堅善于化用前人詩句,信手拈來,比之王安石的“造化”前人詩句的筆法可謂“青出于藍”。
黃庭堅對王安石詩句的點化可以用任淵的注解作為佐證。就任淵所注黃庭堅69首六言詩檢視之,其中引用王安石詩意有6處:
紫府侍臣鳴玉,霜臺御史生風。官燭論詩未了,知秋自屬梧桐。(《次韻韓川奉祠西太乙宮四首》其三)
任淵注:王介甫詩:“只聽蛩聲已無夢,五更桐葉強知秋?!盵10]84
春事欲了鶯催,主人雖貧燕來。(《次韻舍弟題牛氏園二首》)
任淵注:王荊公詩:“鶯猶求舊友,雁不背貧家?!盵10]1013
晚風池蓮香度,曉日宮槐影西。白下長干夢到,青門紫曲塵迷。(《次韻王荊公題西太一宮壁二首》)
任淵注:荊公詩有“白下長干何可見,風塵愁殺庾蘭成”之句,故此詩引用[10]86。
惠崇煙雨歸雁,坐我瀟湘洞庭。欲喚扁舟歸去,故人言是丹青。(《題鄭防畫夾五首》其一)
任淵注:王介甫詩:“畫史紛紛何足數(shù),惠崇晚出吾最許。旱云六月漲林莽,移我翛然墮洲渚?!盵10]147
從來不似一物,妄欲貫穿九流。骨硬非黃隔相,眼青見白蘋洲。(《次韻石七三六言七首》)
任淵注:王介甫《松》詩:“夭骨老硬無皮膚?!盵10]348
除上述所舉任淵注釋外,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黃庭堅詩作脫胎于王安石詩句,如黃詩《次韻舍弟題牛氏園》中“春事欲了鶯催,主人雖貧燕來”[10]232,脫胎于王安石《春日》之“鸚猶求舊友,燕不背貧家”[6]124;黃庭堅《和曹子方雜言》之“三十六陂浸煙水,想對西江彭蠡湖”[10]378,脫胎于王安石《題西太一宮壁二首》之“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6]1028。通過上述詩作的立意,可以看出王安石對黃庭堅的影響之深。
黃庭堅師出蘇門,并且政治立場上也不與王安石同列,為何其詩作會有如此多與王安石相通之處呢?大概因二人都尊崇杜甫,黃庭堅對王安石具有認同感,或者說認同王安石是因與其期待視野相符,所以二人有著極其相似的氣質(zhì),黃庭堅“愛杜及王”,便對王安石也心生相惜之情。除此之外,《明妃曲二首》其二中有李壁注曰:“山谷跋公此詩云:荊公作此篇,可與李翰林、王右丞并驅(qū)爭先矣?!盵6]1082可見黃庭堅對王安石此詩的欣賞。另據(jù)前賢學者考證,王安石與黃庭堅父親黃庶是世家之交,二人家學往來情誼深厚,兩家還有姻親的關(guān)系,所以出于對父輩的尊重,黃庭堅必然十分敬重自己父親的朋友。
據(jù)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卷二十二載:“(山谷與荊公)未知相見在何年也。至元豐間,始親間公于鐘山?!盵20]但在宋人詩話中,更早保留了王、黃兩人的交游記載,元豐七年(1084)黃庭堅過金陵,即往訪王安石。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半山老人一》:
山谷云:嘗見荊公于金陵,因問丞相近有何詩?荊公指壁上所題兩句:“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此近作也。[21]1148
又《雪浪齋日記》:
荊公問山谷云:“作小詞曾看李后主詞否?”云:“曾看?!鼻G公云:“何處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云: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庇帧凹氂隄窳鞴狻弊詈谩21]1148
從以上兩則材料來看,二人之間的一問一答,盡顯長者之威儀和后學之恭謹,從中透露出兩人亦師亦友的相惜情愫。再從黃庭堅《跋王荊公禪簡》的題跋中,可以看出黃庭堅對王安石人格的肯定,也印證了一直以來黃庭堅心目中王安石的形象:
予嘗熟觀其風度,真視富貴如浮云,不溺于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暮年小語,雅麗精絕,脫去流俗,不可以常理待之也。[10]87
可以看出黃庭堅不僅對王安石高貴人格的仰慕,更對王安石晚年的絕句詩贊譽不絕。
再從黃庭堅與王安石結(jié)緣的舒州山谷寺石牛洞說起,黃庭堅自游覽山谷寺石牛洞后便自號“山谷道人”,究其原因,也許是因為喜愛山谷寺石牛洞林泉之美。應(yīng)該注意到,“別號”對于詩人來說,亦有著莫大的深層意義,不該僅是一個表達地理性的概念。如歐陽修從滁州時期號“醉翁”到晚年致仕的“六一居士”,其一酒一壺的生活方式,在個人形象、生活內(nèi)容、詩文創(chuàng)作中無不體現(xiàn)“酒”于其生命的重要性。王安石晚年號“半山”,半山者,王安石故宅也;以去城七里,去蔣山亦七里,正在山、城間之“半”,遂以此為號,后人亦稱其為“半山老人”?!鞍肷健背耸堑乩硇缘臉酥?,亦是王安石生命歷程中的最大轉(zhuǎn)折,從政壇退居后半生的開始,“山”的峭直剛硬,更是他一生性格的表征。山谷寺石牛洞的林泉之勝、壁上王安石的留題,之于黃庭堅更是一種驚喜,而將自己的和詩銘刻于后,亦昭示出自己步趨王安石之心。因此,在黃庭堅以“山谷”為號以后,每一次的書寫,不僅會引起詩人回憶起石牛洞的美景,更重要的是在那個空間里與王安石的隔空相遇,取“山谷”為號亦是對王安石表示敬仰之情。
黃庭堅作《有懷半山老人再次韻二首》,詩題即明言“懷”,詩的內(nèi)容更是高度地肯定王安石的學識與人品:
其一
短世風驚雨過,成功夢迷酒酣。
草玄不妨準易,論詩終近周南。
其二
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愧巴西。
欲問老翁歸處,帝鄉(xiāng)無路云迷。[10]687
第一首起句便追想王安石熙寧年間事功,而今已墮入渺茫,如醉夢鄉(xiāng),能傳后世者,自有其不朽之價值,一為《三經(jīng)新義》,有如揚雄為《易》所編之《太玄》,而論詩之作,亦如《周南》足以正南面,有經(jīng)世致用的價值。第二首則用《韓非子·說林》中二典,批評當時黨同伐異之風;末了表達欲追王安石風范,卻已路杳云迷、人天永隔的遺憾。
就現(xiàn)存黃庭堅所著詩文檢索,其中亦不乏對王安石正面的評價,如評王安石書法、詩、文、經(jīng)學、書帖,計有二十余篇之多。陳師道亦云:“山谷最愛舒王‘扶輿度陽羨,窈窕一川花’,謂包含數(shù)個意。”[8]48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黃庭堅更是直言“余從半山老人得古詩句法”[22]2740,將王安石“重法度”“精鍛煉”的作詩工夫更加細密化,形成與王安石詩近似之“勁”“峭”風格。
綜上所述,王安石詩歌創(chuàng)作對黃庭堅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六言詩體上,而宋人在六言絕句的創(chuàng)作上,成就最高者,首推王安石,繼之者則為黃庭堅。通過對王安石六言絕句的藝術(shù)成就、創(chuàng)作形式、多重對仗、疊字運用、奪胎換骨手法的示例以及黃庭堅化用、仿效、互文王安石詩句等多角度的分析,可見黃庭堅對王安石詩歌的肯定。另外,就二人在山谷寺的題壁詩而言,黃庭堅的六言詩主要集中在觀賞舒州山谷寺石牛洞,即遇見王安石題壁詩之后,可見這次的隔空相遇對黃庭堅創(chuàng)作六言絕句的啟發(fā),此后黃庭堅便別號“山谷”更體現(xiàn)了其對王安石的仰慕崇敬之情。凡此,應(yīng)不可忽視王安石對黃庭堅的影響,其亦是對后來江西詩派的間接影響,在詩歌技巧方面,王安石可以說是江西詩派詩歌創(chuàng)作綱領(lǐng)踐行的“先導(dǎ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