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竺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071002）

一、“老成”詞義溯源

探析杜甫筆下“老成”的來歷，必須追根溯源。本文擬先將“老”字和“成”字分而析之，然后探討“老成”作為一個詞對“老”“成”兩字的融合擇取，進而探析出“老成”一詞的概念內(nèi)涵。

許慎《說文解字》：“《老部》：老：考也。七十曰老。從人毛匕。言須發(fā)變白也。凡老之屬皆從老?！盵1]398《康熙字典》中對“老”字進行了較為完整的考源：“《禮·曲禮》：‘七十曰老而傳?！豆騻鳌ば荒辍罚骸箮浺欢罄隙椦?。’《注》曰：‘六十稱耋，七十稱老。’”[2]960這些都是取人七十而曰老的釋義?！犊滴踝值洹份d：“《周禮·地官·鄉(xiāng)老注》：‘老，尊稱也?！帧秲x禮·聘禮》：‘授老幣?！蹲ⅰ吩唬骸腺e之臣。’《疏》曰：‘大夫家臣稱老?！帧抖Y·曲禮》：‘國君不名卿老?！蹲ⅰ吩唬骸淅弦嗲湟??！蹲髠鳌る[三年》：‘桓公立，乃老?！蹲ⅰ吩唬骸希率艘?。’”[2]960由上可知，“老”字也有致仕、德高望重之意。此外“老”字還可作為一個姓，《列子·天瑞篇》：“老，耄也。又姓?！盵2]960《廣韻·上聲·晧·老》：“老：老亦姓?！蹲髠鳌罚核斡欣献簟１R晧切，十四?！盵3]301由上述可知，“老”字共有三種含義：其一為年七十，是年齡大之意；其二為德高望重，做官之意；其三可單作姓氏。

再看“成”字。《說文解字》：“《戊部》成：就也。從戊丁聲?！盵1]741“成”便是成就，取有所作為之意?！稄V韻》對“成”字的其他釋義表達得很清楚，有畢、平、善、地名、復(fù)姓之意。《廣韻·下平聲·清·成》：“成：畢也，就也，平也，善也，亦州名，古西戎地州南八十里有仇池山，晉改為仇池郡，后為南秦州，梁廢帝改為成州。又姓，出上谷東郡，二望本自周文王子成伯之后。又漢復(fù)姓十五氏?！肚f子》有務(wù)成子、廣成子、顏成子、游伯成子、高韓子、有容成子……是征切，十?！盵3]191其中“畢”“就”為有所成就之意，與《說文》釋義同?！捌揭病保瑒t為和解之意。《詩·大雅·綿》：“虞芮質(zhì)厥成?！盵2]411“成”取“平”之意，此處引用了虞芮讓畔，平息了爭執(zhí)（即和解）的故事?！吧埔病庇梅▌t見于《禮》。《禮·檀弓》：“竹不成用?！薄蹲ⅰ罚骸俺?，猶善也?！盵2]411“成”意即善、精致的、好的。另外，還有姓氏和地名兩種釋義。由上述可知，在上古時期“成”的釋義主要有：有所成就、和解、精致完美、州名、復(fù)姓名。

“老成”作為一個詞始現(xiàn)于《詩經(jīng)·大雅》。《大雅·蕩》云：“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聽，大命以傾?！薄多嵐{》析之：“老成人謂伊尹、伊陟、臣扈之屬，雖無此臣，猶有常事，故法可案用也。”認為“老成人”應(yīng)該是年齡較大的賢能臣子?！犊资琛芬矊Α袄铣伞弊鞒隽私忉專J為“老成人”不僅僅局限于賢臣，還可以擴大范圍用來指那些“年老成德之人”[4]。

“老成”作為一個詞在秦代比較少見，至漢代“老成”多有用例。在《尚書》孔安國傳中多次使用“老成”。這些“老成”除了延續(xù)先秦“賢能老臣”的意思外，孔安國還將“老成”應(yīng)用為偏于“老”意的詞語。如其對《尚書·盤庚上》的“汝無侮老成人，無弱孤有幼”的注釋，“不用老成人之言，是侮老之；不徙則孤幼受害，是弱易之”[5]173。這里的“老成”多數(shù)是作為一個偏義復(fù)詞，取的是“老”字，年七十，年邁之意。

漢末，清談、人物品評之風(fēng)盛行。在這種風(fēng)氣的影響下，具有較強褒獎之義的“老成”成為人物品評的術(shù)語，最早出現(xiàn)在漢末趙歧《三輔決錄》中：“韋元將身長八尺五寸，為郡主簿。楊彪稱曰：‘韋主簿年雖少，有老成之風(fēng)，昂昂如千里之駒?！盵6]69“老成”即老練。稍后，《世說·賞譽》：“有問秀才：‘吳舊姓何如？’答曰：‘吳府君圣王之老成，明時之俊乂?！盵7]89此后，“老成”作為人物品評術(shù)語出現(xiàn)于更多典籍。曹子建在《武帝誄》中評價曹操：“年在志學(xué)，謀過老成?！盵8]189這與《三輔決錄》中的“老成”意相同，都是老練的意思。北齊魏收的《魏書·程駿傳》中也有：“昞曰：‘卿年尚稚，言若老成，美哉?！盵9]824此處“老成”是指程駿雖小，但是言語間也有超出年齡的睿智。

二、杜甫之“老成”及其審美內(nèi)涵

至唐初，盧藏用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總結(jié)唐前文章之變時稱：“昔孔宣父以天縱之才，自衛(wèi)返魯，乃刪《詩》《書》、述《易》道而修《春秋》，數(shù)千百年文章粲然可觀也。孔子歿二百歲而騷人作，于是婉麗浮侈之法行焉。漢興二百年，賈誼、馬遷為之杰，憲章禮樂，有老成之風(fēng)；長卿、子云之儔，瑰詭萬變，亦奇特之士也?！盵10]1061這是“老成”最早被用于文學(xué)批評。當然“老成”一詞更為后世所熟知的是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的品評，這也基本上被后世文學(xué)家認為是“老成”一詞作為文學(xué)評論術(shù)語的濫觴。究其原因，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兩方面的因素：其一，杜甫評詩之“老成”不是偶然用之，而是在不同詩歌中反復(fù)出現(xiàn)；其二，杜甫將“老成”視為詩歌品評標準之一并運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自己的詩歌更有“老成”之意。

（一）“庾信文章老更成”之“老成”

魏晉六朝是中國文學(xué)由樸素趨向華辭麗藻的轉(zhuǎn)變階段，華美靡麗的六朝文學(xué)之后，初唐文學(xué)走上了文學(xué)復(fù)古之路，如何評價庾信和“初唐四杰”成為詩壇論爭的焦點。上元二年（761），杜甫創(chuàng)作了《戲為六絕句》（其一），表達了自己欣賞庾信的態(tài)度：

庾信文章老更成，

凌云健筆意縱橫。

今人嗤點流傳賦，

不覺前賢畏后生。

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談到：“庾信之詩，為梁之冠絕，啟唐之先鞭。史評其詩曰‘綺艷’，杜子美稱之曰‘清新’，又曰‘老成’?！_艷’‘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獨子美能發(fā)其妙。余嘗合而衍之曰：綺多傷質(zhì)，艷多無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子山之詩，綺而有質(zhì)，艷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為‘老成’也。若元人之詩，非不‘綺艷’，非不‘清新’，而乏‘老成’。宋人詩則強作‘老成’態(tài)度，而‘綺艷’‘清新’，概未之有。若子山者，可謂兼之矣。不然，則子美何以服之如此?！盵11]88可見，杜甫對于庾信的評價有兩種：一曰“清新”，一曰“老成”。雖然這兩種評價都表達了杜甫對于庾信文學(xué)的欣賞態(tài)度，但是兩種評價其實并不是同時存在的，兩者有其明顯的先后順序。杜甫在《春日憶李白》中評價庾信之詩“清新庾開府”?！洞喝諔浝畎住返膭?chuàng)作時間大約為天寶五載（746），是天寶三載（744）杜甫與李白結(jié)交共游梁宋之后寫下的作品，這時的杜甫還很年輕，雖然在之前的進士考試中落第，但是當時的唐朝還是極盛的時期，杜甫也并沒有真正地遭受到來自仕途和生活的雙重打擊，他還是一個秉性天真的詩人，所以他看到更多的是庾信文章“清新”的那一面?！稇驗榱^句》寫于上元二年，彼時的杜甫經(jīng)歷了家國突變、仕途不順，他所遭逢的悲涼際遇與庾信產(chǎn)生了深深的共鳴，自然而然地也就能夠理解庾信《哀江南賦》《擬詠懷》等詩賦的深意。黃生《杜工部詩說》云：“‘老’‘成’字本相連，插一‘更’字，便見少作固佳，晚作益進，故其筆勢縱橫，仙乎有凌云之勢也?！盵12]17盧元昌《杜詩闡》云：“庾信文章清新獨絕，老而彌堅，意復(fù)縱橫?！盵13]587仇兆鰲《杜詩詳注》說：“開府文章老愈成格，其筆勢則凌云超俗，其才思則縱橫出奇?！盵14]898又《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提到：“至信北遷以后，閱歷既久，學(xué)問彌深，所作皆華實相扶，情文兼至。抽黃對白之中，灝氣舒卷，變化自如，則非陵（徐陵）之所能及矣。”[15]769可見，“庾信文章老更成”中的“老成”即指庾信在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和歲月的沉淀之后，其詩中有自己獨特的情感蓄積和人生體驗。

（二）“波瀾?yīng)毨铣伞敝袄铣伞?/h3>

“波瀾?yīng)毨铣伞背鲎杂凇毒促涏嵵G議十韻》：

諫官非不達，詩義早知名。

破的由來事，先鋒孰敢爭。

思飄云物外，律中鬼神驚。

毫發(fā)無遺恨，波瀾?yīng)毨铣伞?/p>

……

《杜詩詳注》注：“《文賦》：‘恒遺恨以終篇?！稜栄拧罚骸蟛闉懀〔闇S?！Q曰：陸機《文賦》：‘或沿波而討源，或龍見而鳥瀾。’波瀾二字本此。又詩：‘翻覆若波瀾?！苤病段何涞壅C》：‘謀過老成?！涟l(fā)無憾，謂字句斟酌；波瀾老成，謂通篇結(jié)構(gòu)，包大小而言。”[14]111呂大防《分門集注杜工部詩》：“洙曰：‘曲盡物理故無遺恨，才思浩瀚故如波瀾，兼詞意壯健故有言老成也?！盵16]30《九家集注杜詩》又云：“趙云：學(xué)者如悟此兩句，便會作好詩矣。一篇既好其中才，有一字一句不佳，雖如毫發(fā)小之，則心自慊慊有恨矣。舊注所云卻是模棱。波瀾言詞源之浩汗，既有波瀾而又老成，則不徒為泛濫矣。蓋波瀾則俊者容有之，而老成難得也。鮑照《白頭吟》：‘毫發(fā)言為瑕，丘山不可勝?！段馁x》云：‘常遺恨以終篇?！x靈運《登池上樓》云：‘傾耳聽波瀾?！对姟吩疲骸m無老成人。’”[17]45雖然以上諸家批注有所不同，但是總觀下來可以總結(jié)為，“波瀾”是指詩人的詩歌意蘊豐富，才思浩瀚，“波瀾”是大多數(shù)博覽群書的詩家能做到的事，但是“老成”卻是少數(shù)詩人才能達到的境界。故上文有言云：“蓋波瀾則俊者容有之，而老成難得也。”其實體現(xiàn)這一邏輯關(guān)系的字眼是“獨”字，一個“獨”字，體現(xiàn)了“老成”的不可多得，以暗示出“老成”在“波瀾”之上的遞進之意。概言之，“老成”即是指在作者已有的文學(xué)涵養(yǎng)之上（對前人經(jīng)典作品的廣泛汲?。?，加之自身經(jīng)過歲月洗禮，文章達到了“老而愈精”“老而愈練”的境界。

三、“文章老更成”之于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

值得注意的是，“老成”之所以在文學(xué)批評史上有一席之地，其重要原因之一是杜甫將“老成”作為一種審美風(fēng)格引入了自身的詩歌創(chuàng)作。結(jié)合杜甫詩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老成”一詞既有“窮而后工”之意，更有“宏博淵雅”之內(nèi)涵。

（一）杜甫詩歌的“窮而后工”

詹福瑞在《李白詩歌的生命意識》中寫道：“漫游追求功業(yè)，蹉跎了青春年華，供奉翰林又無情地擊碎了他風(fēng)云際會、大濟蒼生的理想之夢。這之后是李白生命意識最強烈也最為清醒的時期?！盵18]190-208此語同樣適用于杜甫。在杜甫經(jīng)歷了將近十年“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討殘杯冷炙的長安生活、“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的安史余波，在他好不容易做了官，回家聽到的卻是“幼子餓已卒”“里巷亦嗚咽”，即使做了官，卻因不得志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迫于生計“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之后，他的詩歌不可能不具有深切的生命意識，不可能不具有深沉的生命力量。葉燮《原詩》中提到：“千古詩人推杜甫。其詩隨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無處不發(fā)其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吊古人、懷遠道，凡歡愉、幽愁、離合、今昔之感，一一觸類而起，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為基。如星宿之海，萬源從出；如鉆燧之火，無處不發(fā)；如肥土沃壤，時雨一過，夭矯百物，隨類而興，生意各別，而無不具足。”[19]17杜甫詩歌之所以會被后人所接受、喜愛，正是因為他在有限的篇幅里面融入了自己的血和淚，重現(xiàn)了他經(jīng)歷的磨難，其詩歌具有雄渾的力量，直擊人心。李綱也曾評杜詩：“子美之詩凡千四百三十余篇，其忠義氣節(jié)、羈旅艱難、悲憤無聊、一見于詩。句法理致，老而益精。平時讀之，未見其工；迨親更兵火喪亂之后，誦其詩如出乎其時，犁然有當于人心，然后知其語之妙也?！盵20]277杜詩是有生命的，經(jīng)歷了人世間的種種磨礪，杜甫詩歌便愈加厚重、沉郁，如《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春望》把“老成”之意表達得尤為深刻。唐玄宗天寶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祿山起兵造反。次年六月，叛軍攻陷了潼關(guān)，唐玄宗無奈之下逃往四川。七月，太子李亨在靈武（今屬寧夏）繼位，稱唐肅宗，改元為至德。杜甫聽聞這一消息，便將家屬安頓在鄜州，而自己則只身一人奔向肅宗行在，想篤行自己的報國之志，結(jié)果不幸在途中被叛軍俘獲，返回長安。唐肅宗至德二年（757）春，身處淪陷區(qū)的杜甫目睹了長安城于烽火之下的蕭條景象，百感交集中創(chuàng)作了這首流頌千古的名作。山河仍然是舊山河，但是國都卻已經(jīng)淪陷，長安大大小小的城池也在戰(zhàn)火中搖搖欲墜，目及所處盡為焦土、草木荒蕪?；B本是沒有思維的植物，面對戰(zhàn)火理應(yīng)無情無恨，但是在杜甫的眼里花鳥卻成為了自己情感的代言人，已然有了對連綿戰(zhàn)火的怨恨之情。烽火中家書了無音訊，國愁未解，新添家憂；內(nèi)憂未除，外患已至。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的人，才能寫出這樣刻骨銘心的詩句?！洞和芬辉婋m只短短40個字，卻勝過萬言，這是歲月和戰(zhàn)亂賦予杜甫的筆力，是“老成”在杜甫詩歌實踐中的體現(xiàn)。

在《學(xué)古堂詩序》里，錢謙益寫道：“子美丁天寶之難，間關(guān)行在，麻鞋見天子，與包胥之重趼何異!暫時間道，剪紙招魂，《北征》諸什，其為秦庭之哭也，亦已哀矣。人知子美之為秦聲，而不知為楚哭也。至今讀其詩，茂陵之玉碗，宛然再出；昭陵之石馬，如聞夜嘶。厲河朔忠義之氣，追宣、光收復(fù)之烈，抑塞磊落，感激涕淚，與郭、李之元功偉烈，并存宇宙間，謂包胥之哭足以復(fù)楚，而少陵之詩不足以張?zhí)埔?，其又可?”[21]841這也足以說明杜甫的苦難經(jīng)歷造就了其詩之“老成”。杜甫將這些經(jīng)歷入詩，不僅豐富了詩歌意蘊，更是表達了詩人對人生的感喟。

夔州后的杜甫詩，是更值得我們注意的。黃庭堅《與王觀復(fù)書》寫道：“觀杜子美到夔州后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后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摱抛用涝姡辔礃O其趣，試更深思之?！敝簏S庭堅還告誡王觀復(fù)道：“所寄詩多佳句，猶恨雕琢功多耳。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詩，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為佳作耳?！盵22]939-940杜甫夔州詩中最出名的便是他的組詩《秋興八首》以及在白帝城高臺寫下的《登高》。在《登高》中杜甫登上白帝城外的高臺，目光所觸之處，一片凄涼，風(fēng)是急的，天是高的，渚是清的，沙是白的。在這一片肅殺之中，詩人閉上眼回憶自己的一生，耳邊傳來的是唰唰的落葉聲，是長江滾滾東流的聲音。想到自己老而無成、孤苦伶仃，想喝酒消愁，卻因身體原因無法借酒消愁，故而更愁。在這樣的愁苦之下，作者無法消解自己心中的悲哀，只能夠付諸筆墨以求片刻的慰藉?！兜歉摺分呙盍詈笫乐T家贊不絕口，如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五：“作詩大法，唯在格律精嚴，詞調(diào)穩(wěn)契，使句意高遠，縱孜孜可剪，何害其工？骨體卑陋，雖一字莫移，何補其拙？如老杜‘風(fēng)急天高’乃唐七言律詩第一首?！L(fēng)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明），沉深莫測，而力量萬鈞。通首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后無來學(xué)。元人憑此詩云：‘一篇之內(nèi)，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亦有識者?！盵23]95王士禛《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三：“七言律有以疊字益見悲壯者，如杜子美‘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江天漠漠鳥雙去，風(fēng)雨時時龍一吟’是也。”[24]80楊倫《杜詩鏡銓》：“高渾一氣，古今獨步，當為杜集七言律詩第一?！盵25]842其實，這首詩尤其是頸聯(lián)，“窮而后工”的情感更能打動人心。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分析此聯(lián)：“蓋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八意，而對偶又精確?！盵26]132-133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使杜詩的情感愈發(fā)濃厚沉郁，一切的人生苦難都變?yōu)槠湓姼鑴?chuàng)作的一部分。

（二）杜甫詩歌的“宏博淵雅”

宏博淵雅，則是杜甫在汲取眾長之后的自成一格。

一是杜甫提倡汲取眾長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從杜甫“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17]582（《宗武生日》）中，我們可以看到杜甫要求其年幼的孩子熟讀蕭統(tǒng)《文選》。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指出，“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fēng)、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茍以為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27]5-6，表明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汲取眾長的成果。在理論方面，杜甫也經(jīng)常表達他汲取眾長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像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提到了自己作詩是“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轉(zhuǎn)益多師是吾詩”?！杜碱}》中，他說：“前輩飛騰入，余波綺麗為。后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guī)。”[17]610這說明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在有意識地汲取眾人之長，故而其詩歌深具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憂國憂民的情懷，既有《詩經(jīng)》“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敘事色彩，又有《離騷》悲歌慷慨的格調(diào)，更有盛唐詩人創(chuàng)作意境、創(chuàng)造興象的經(jīng)驗。從與同時代人的橫向比較來看，杜甫詩歌的厚度使之擁有超越眾人詩作的力量，前述元稹贊揚杜甫的詩歌“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宋代秦觀語之“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淡之趣，兼俊潔之姿，備藻麗之態(tài)，而諸家之所不及”，更有韓愈在《調(diào)張籍》中論及的“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從文學(xué)發(fā)展的歷史來看，杜詩之所以千古流傳是因為其遵循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歷史規(guī)律。陸機《文賦》云：“收百世之闕文，採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批，啟夕秀于未振。”[28]22劉勰《文心雕龍》也指出“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29]694，又說“暨楚之騷文，矩式周人；漢人賦頌，影寫楚世；魏之策制，顧慕漢風(fēng)；晉之辭章，瞻望魏采”[29]520。文學(xué)發(fā)展就是一個文學(xué)繼承與革新的過程，而杜甫汲取眾長的詩歌理念也正契合了其文學(xué)繼承的觀點?！袄铣伞辈恢皇侵付鸥?jīng)歷了苦難，其詩歌創(chuàng)作老而彌精，也不單是因為他對于文字的打磨，更是因為他對于經(jīng)典的汲取吸收，對于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繼承發(fā)展。

二是杜甫汲取眾長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實踐。杜甫經(jīng)受的磨礪淬煉了文筆，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更能博采眾長。黃庭堅在《大雅堂記》提到：“雖然，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為文，夫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國風(fēng)》《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而入其門耶！”[22]927清代錢謙益還化用元稹《杜甫墓志銘》中的看法，在《曾房仲詩序》中說：“杜有所以為杜者矣，所謂上薄風(fēng)雅，下該沈宋者是也?！盵26]928這些說明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完全是遵循了其汲取眾長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

眾所周知，杜甫的五律在很大基礎(chǔ)上承襲了其祖父杜審言的風(fēng)格。如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盵30]13杜甫也曾寫過關(guān)于早春的詩句：“力疾坐清曉，來時悲早春。轉(zhuǎn)添愁伴客，更覺老隨人。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望鄉(xiāng)應(yīng)未已，四海尚風(fēng)塵?！盵14]784這首詩不管是題材、情感基調(diào)，還是用語、煉句，都受到杜審言的影響，二詩從題材上看，都是回友人信說早春，表達的情感并不是看到早春嫩物抽芽的喜悅，而是一種時光飛逝、獨自飄零的悲傷；從用語、煉句來說，在句式倒裝之中，用簡單的動詞加顏色點活整句詩，“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中，“催”“轉(zhuǎn)”“入”“歸”展現(xiàn)了春日生機與活力，“黃”“綠”“紅”“青”代表著春日景物的顏色。用一字點活一句話便是杜甫承襲杜審言之處。又如杜甫《登兗州城樓》對杜審言《登襄陽城》的借鑒和發(fā)展，先看杜審言《登襄陽城》：

旅客三秋至，層城四望開。

楚山橫地出，漢水接天回。

冠蓋非新里，章華即舊臺。

習(xí)池風(fēng)景異，歸路滿塵埃。[30]16

再看杜甫《登兗州城樓》：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

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魯?shù)钼拧?/p>

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14]5

從題目上看這兩首詩都是登高之作，詩歌布局基本上是一樣的。首聯(lián)是全詩的引線，表明時間、事件；頷聯(lián)都是對于遠觀景色的描寫，杜甫的“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更具美感，突顯出杜詩的筆力；頸聯(lián)寫歷史古跡仍在，但卻早已物是人非，表達了詩人對于歲月的無奈之感；尾聯(lián)直抒胸臆，表達自己的愁悶之情，杜甫用一個“獨”字，賦予其更加強烈的思想情感，暗示了這份愁情登樓者未必皆知。杜甫在汲取其祖父的長處之后，經(jīng)過熔煉，更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正是杜詩的“老成”之處。

杜甫在《蘇端薛復(fù)筵簡薛華醉歌》寫道：“近來海內(nèi)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照愁絕倒?！盵14]294《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又云：“海內(nèi)知名士，云端各異方。高岑殊緩步，沈鮑得同行。意愜關(guān)飛動，篇終接混茫?！盵14]640由此可見杜甫對于鮑照的欣賞，而杜詩的創(chuàng)作有一部分也是得益于鮑詩。鮑照的詩歌既有樂府的真情實感，又有古詩的雄渾沉摯，而且他作詩從來不循規(guī)蹈矩，往往另辟蹊徑使之作品別具一格。陳祚明在《采菽堂古詩選》中提到：“鮑參軍既懷雄渾之姿，復(fù)挾沉摯之性。其性沉摯，故即景命詞，必鉤深索異，不欲猶人。其姿雄渾，故抗音吐懷，每獨成亮節(jié)，自得于己。樂府則弘響者多，古詩則幽尋者眾。然弘響之中，或多拙率；幽尋之內(nèi)，生澀病焉。二弊交呈，每傷氣格。要須觀過知仁，即瑕見美；則以雖拙率而不近，雖生澀而不凡，音節(jié)定遒，句調(diào)必健。少陵所詣，深悟于茲，固超俗之上篇，軼群之貴術(shù)也。所微嫌者，識解未深，寄托亦淺。感歲華之奄謝，悼遭逢之岑寂，惟此二柄，布在諸篇?？v古人托興，率亦同然；而百首等情，鳥睹殊解？無煩詮釋，莫足耽思。夫詩惟情與辭，情辭合而成聲。鮑之雄渾在聲，沉摯在辭，而情反傷淺近，不及子山，乃以是故?！U境異于庾，故情遜之；庾時后于鮑，故聲遜之；不究此二家之蘊，即不知少陵取法何自?！盵31]杜甫對于鮑照詩歌是“去粗取精式”的繼承，不光是在凝字煉句上，如杜甫“檐動玉壺冰”（《贈汝陽王》）化用鮑照“清如玉壺冰”（《代白頭吟》）、“勿受外嫌猜”（《示從孫濟》）化用“不受外嫌猜”（《代放歌行》）、“射獵起黃?！保ā段粲巍罚┮谩拔ㄒ娖瘘S埃”（《蕪城賦》）中的“黃?！薄⒂帧袄嫌H如宿昔，部曲異平生”（《哭嚴仆射歸櫬》）引用“將軍既下世，部曲亦罕存”（《代東武吟》）“部曲”二字[32]148-153；還有更深層次地對鮑照詩歌構(gòu)詩立意的繼承，杜甫的《前出塞》《后出塞》《答客詩》與鮑照《代東武吟》都采用了主人公自述的形式，這種文學(xué)形式最早見于《詩經(jīng)》，如《氓》中棄婦的自述、《靜女》中男主人公獨自傾訴對靜女的愛慕，再到后來被屈原廣泛運用于其文學(xué)作品之中，如滿腹心事的《離騷》、誠心發(fā)問的《天問》。

此外，還有通過自然之物寄寓詩人自身情感。鮑照在《瓜步山揭文》中把那些因家族勢力而身處要津的權(quán)貴們比作渺小的瓜步山，并對此加以毫不留情地咒罵與嘲弄；杜甫在《種萵苣》中用久旱得雨的“萵苣”來隱喻“晚得微祿”的自己，用趁機放肆繁衍滋蔓的“野莧”比喻那些殘害忠良、敗壞朝綱的權(quán)奸。無論是整體構(gòu)思立意還是景物抒情的寫作手法，兩者都有近似之處。從杜甫對前人的學(xué)習(xí)中，我們可以看到文學(xué)發(fā)展是一脈相承的，歷代文人用文學(xué)實踐賦予文學(xué)以愈加深厚的積淀。

三是汲取眾長而自成一格。這一點在杜甫生活的時代，可能體現(xiàn)得還并不是很明顯。真正將杜詩汲取眾長理論發(fā)揚光大而形成一格的是黃庭堅以及其后的江西詩派。北宋后期，呂本中在《江西詩社宗派圖》第一次提出江西詩派，稱黃庭堅為詩派之祖，并列出了陳師道等25人的詩派名單，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名單不斷地增加。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九寫道，“近時學(xué)詩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本亦學(xué)少陵者也。故陳無已曰：‘豫章之學(xué)博矣，而得法于少陵，故其詩近之。’今少陵之詩，后生少年不復(fù)過目，抑亦江西之意乎？江西平日語學(xué)者為詩旨趣，亦獨宗少陵一人而已”[33]446，指出杜甫對于黃庭堅以及對于江西詩派的影響。此后，元人方回《瀛奎律髓》明確提出了杜甫為江西詩派“詩祖”的地位及影響，他在其卷一晁端友《甘露寺》后批云：“惟山谷法老杜，后山棄其舊而學(xué)焉，遂名黃、陳，號‘江西派’，非自為一家也，老杜實初祖也?！盵34]18又《清明》后批：“嗚呼！古今詩人，當以老杜、山谷、后山、簡齋四家，為一祖三宗，馀可預(yù)備饗者有數(shù)焉。”[34]592可見，江西詩派得益于黃庭堅，而黃庭堅又直接詩承杜甫。杜甫汲取眾長的特點在黃庭堅“點鐵成金”論中有直接體現(xiàn)?！包c鐵成金”出于《答洪駒父書》：“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22]733我們看到黃庭堅學(xué)習(xí)杜甫博覽古人作品，并在此基礎(chǔ)上融裁詩句、化為己用?！锻踔狈皆娫挕罚骸吧焦葒L謂余曰：‘凡作賦要須以宋玉、賈誼、相如、子云為師格，略依放其步驟，乃有古風(fēng)?！隙拧对亝巧嫛吩疲骸嬍挚辞拜?，吳生遠擅場?！w古人于能事，不獨求夸前輩，要須前輩中擅場耳。”[33]24杜甫汲取眾長之后所形成的“格”，是在廣泛地閱讀古人優(yōu)秀作品之后，或化其意、或用其語、或沿其典，再加入自己對于文字的錘煉、對于人生的深思。這也是杜甫“老成”的自成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