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高勇
(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新青年》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元典,關于它的研究長盛不衰,更有歷久彌新的趨向。依據(jù)留存下來的《新青年》文本解讀其思想意蘊,是既存研究較普遍的范式,而思想演變與社會發(fā)展的互動關系,則多為研究者漠視。[1]特別是《新青年》被接受的具體語境、受眾與途徑,乃至傳播、變異的過程,在以往的相關研究中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與注意,尤其是廣大的青年學子如何閱讀乃至接受《新青年》的過程,還值得從傳播史的角度做更深入的研究。[2]本文以《新青年》的閱讀為中心,嘗試從傳播與接受的角度探究青年學子與《新青年》相遇的方式,閱讀《新青年》的心路歷程,被《新青年》塑造的歷史,即從閱讀史的角度探討《新青年》的閱讀主體——“五四青年”。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論述的對象“五四青年”,指的是“五四時代”的青年。具體言之,指的是閱讀《新青年》進而受《新青年》影響的青年,大體上指1915—1926年間的青年。
1915年,陳獨秀自日歸國,期待在思想文化界有所創(chuàng)舉,創(chuàng)辦《新青年》,把“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3]六條準則作為時代對青年的要求,開始了中國近代的新思潮運動。應該來說,陳獨秀于時代對青年的要求相當精準?!缎虑嗄辍芬浴案脑烨嗄曛枷耄o導青年之修養(yǎng)”為志,青年成為《新青年》最重要的啟蒙對象?!缎虑嗄辍烦珜А扒啻何幕保瑢ⅰ靶虑嗄辍痹凇耙环N民族精神遲暮之感中被創(chuàng)造出來”,把“青年群體文化演繹成治國安邦的政治文化”,促進了“青年”意識的覺醒。[4]另一方面,《新青年》的這種啟蒙受到了知識青年的歡迎,促使諸多的青年成為《新青年》的“閱讀大眾”。
在新文化運動中,《新青年》得到了廣大青年學子的閱讀響應,許多知識青年成為《新青年》的讀者,參與新文化運動,逐漸認同“新青年”的身份,開始接受、學習“新青年”這一角色。而五四運動的爆發(fā),使“新青年”的這一角色得到了社會的公認。在這里,可以列舉諸多的例證。汪靜之將是否閱讀《新青年》作為評價青年進步或落后的標準。[5]292楊振聲認為:“《新青年》雜志驚醒了整個時代的青年?!盵6]260從《新青年》中,青年初識其身處的時代,對舊道德、舊文學產生叛逆的“種子”,以青年的責任打破身上枷鎖,沖出封建堡壘。
在《新青年》的閱讀地域中,北京、上海作為全國的文化中心,自然成為閱讀的中心場域。1919年,北京成為新思潮中心,“新青年”通過對《新青年》等新式刊物的閱讀,精神世界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其中殊為典型的是北京大學學生。1917年,陳獨秀出任北大文科學長,《新青年》被一并帶到北大出版,促使《新青年》向全國名刊邁進。在北京大學的《新青年》讀者中,傅斯年、羅家倫、張厚載、張國燾、馬非百、川島等學生非常積極,他們不僅與《新青年》同仁之間進行互動,而且創(chuàng)辦刊物,積極響應新文化思潮。傅斯年、羅家倫致信《新青年》,與《新青年》同仁討論“文學革新”“青年學生”等問題,而且在《新青年》同仁的幫助下創(chuàng)辦《新潮》,以此呼應《新青年》倡導的新思潮運動。傅、羅二人因《新潮》的緣故,在北京大學學生中影響甚廣,成為北京大學的風云人物,領導了五四運動,此后負笈歐美留學,實現(xiàn)了人生價值的展演。
和傅斯年、羅家倫相類,張國燾亦是早期擁戴《新青年》的重要讀者。張國燾非常留心《新青年》的出版,但“北大同學知道這刊物的非常少”。隨著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文學革命論》的發(fā)表,白話文運動開始,“活文學出現(xiàn)”,《新青年》開始影響北大學子。對于張國燾本人而言,他是北大同學中“最先擁護新文化運動的一個”。對于《新青年》,他“一眼就覺得它的命名合乎我的口味,看了它的內容,覺得的確適合當時一般青年的需要;登時喜出望外,熱烈擁護,并常與反對者展開爭論。”《新青年》對張國燾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在家庭方面,張國燾將其閱讀過的報刊和少數(shù)新書郵寄給他的父親,后來所寄書刊多是《新青年》等新式書刊,“其中甚至有無政府主義者的刊物”。在家庭婚姻方面,張國燾堅決抵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其二,張國燾和同學發(fā)起國民雜志社,創(chuàng)辦《國民雜志》,以圖實現(xiàn)救國理想。[7]39-42不同于《新潮》“介紹西洋近代思潮,批評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宗旨,《國民雜志》同仁以“增進國民人格”“灌輸國民常識”“提倡國貨”“研究學術”為宗旨,[8]以“救亡壓倒啟蒙”的旨趣成就了不同于傅斯年、羅家倫的人生樣態(tài)。
相比于傅斯年、羅家倫、張國燾等“風云學生”,一些普通學子對《新青年》亦情有獨鐘。馬非百參與了鄧康組織的曦園,他們“盡可能地廣為訂閱”《新青年》《每周評論》等進步性報紙雜志,而且積極擁護“文學革命”,以致“讀書談話、思考、寫日記,幾乎都是《新青年》等刊物提出的各類問題”。[9]104-105川島在北大求學時,對于新式書刊“都想去找來看,看不懂的也要硬看”。其中,“早就知名”的《新青年》屬于必讀刊物,“就貪婪地一古腦地吸取著”。[10]321從“知識資源”中汲取到“科學民主”“文學革命”“反孔非儒”等“思想資源”,為北大青年學子的思想革命奠定了基礎。在《新青年》和師輩的感召下,他們走上了與舊思想、舊傳統(tǒng)決裂,擁抱自由主義或馬克思主義的道路。
除北京大學以外,其他北京高校學子亦通過閱讀《新青年》而使其精神世界發(fā)生重要變革。在清華學堂,吳文藻因《新青年》“受到很大的影響”,他“進一步接觸了一些新思想”。吳文藻比較贊同“胡適主張白話文的主張”和“羅素的社會思想”[11]391。這奠定了其愛國主義和民主主義的基礎,此后他開始投身于現(xiàn)代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知識的學習。北京女子師范學校程俊英通過李大釗介紹的《新青年》《每周評論》等刊物,對李大釗的《青春》《今》《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教育尤為深刻”。通過李大釗的引介,程俊英接觸到《新青年》,進而認同胡適的文學革命主張。程俊英希望“能看到全部的《新青年》雜志”,故其前往胡適家借《新青年》。在借得全部《新青年》后,程俊英“一口氣從第一卷讀到末卷,頓覺頭腦清醒,眼睛明亮”,從而從孔子的“子曰詩云”的桎梏中爬出來,[12]52其精神世界從舊文化走向新文化,在五四期間為女子解放獨立自由而走上街頭,開啟了中國女子干政游行的先例。由于閱讀《新青年》中的“概念工具”和“思想資源”,吳文藻、程俊英等知識青年從舊思想的桎梏中擺脫出來,接受民主、科學、愛國等新思想,精神世界發(fā)生了重大轉變。就是這樣不間斷的閱讀,造就了五四時代之“新青年”。
早期到達北京、上海的知識青年成為閱讀《新青年》的主體,隨后這種閱讀吸引力影響到邊緣的知識青年,促使他們不斷地涌向北京、上海,構成《新青年》閱讀史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安徽省立初級女子師范學生蘇雪林遇老師陳慎登罵《新青年》,反而使其注意到《新青年》,于是,她“零零碎碎借來了幾本《新青年》”,讀了以后覺得“其中議論新奇可喜”,但她沒有真正意識到《新青年》的價值所在。及至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求學時,“拋棄了之乎也者,學做白話文”。[13]102-103浙江省立第五師范學校附小教師許欽文受了五四潮流的“激蕩”,和同學、同事之間“互相借閱《新青年》、《新潮》等書刊,翻閱得破破爛爛了的,還要修補起來,從郵局寄來寄去。”此后,他從杭州到北京“去工讀”。[14]147蘇雪林、許欽文受《新青年》的影響,向往北京的文化氛圍,促使他們從邊緣走向中心并在北京接受新思潮的洗禮。同時,他們開始用白話文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在新式刊物上,進一步促進了白話文的推廣。在一篇篇的白話文創(chuàng)作中,他們的影響力逐漸擴大,成就了俗世聲名,乃至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人物。
北京、上海的“新青年”受《新青年》影響可謂甚巨,而身處邊緣的青年對《新青年》的影響也有相似的經歷,他們“閱讀《新青年》,參與五四”,呈現(xiàn)出《新青年》閱讀的地方回響。在新思潮的影響下,《新青年》等備受天津學生的歡迎。天津學生聯(lián)合會每周舉行學術講演會,邀請新文化名人演講新文化運動,促使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力在天津進一步拓展。[15]75諸祖耿在蕩口教書時,受五四運動的影響,經常閱讀《新青年》《向導》之類的刊物,因和“一群進步青年接觸”,他加入“錫社”。[16]299當五四的浪潮沖擊到四川成都時,艾蕪開始閱讀《新青年》,且與閱讀《新青年》的國文教員曾海門“格外親近了好些,仿佛有什么東西,把師生間的距離縮短了。”[17]959-9631924年,聶紺弩在仰光做報館編輯時,讀到《新青年》,“發(fā)生興趣”,進而對一系列的問題產生懷疑。[18]148-151這種閱讀的先鋒體驗與時尚隱喻著新舊文化的更替,亦表明《新青年》在其觀念變革方面埋下了種子,他們可以依托前已形成的書報信息渠道與觀念基礎,較為主動地做出反應,并給予偏于正面的理解以便能夠為其找到合適的出路。同時,這種地方回響表明《新青年》的影響力不僅僅局限于上海、北京等閱讀中心場域,諸多地方的知識分子都有豐富多彩的變化,他們也在敏感地尋找出路及尋求解決困擾人生的問題,《新青年》的“思想資源”正好提供了這種契機。
諸如此類受《新青年》影響的“五四青年”的閱讀個案不勝枚舉。由以上列舉的羅家倫、傅斯年、張國燾、馬步非、川島、吳文藻、程俊英、蘇雪林、許欽文、諸祖耿、艾蕪、聶紺弩等的閱讀體驗來看,《新青年》在其早期生涯中扮演著啟蒙讀物的角色,閱讀《新青年》促進了其“青年”意識的覺醒,他們開始思考自我與時代、與社會的關系。他們開始求“新思想”,做“新學問”,行“新事情”。[19]
哈貝馬斯強調:“一份報刊是在公眾的批評當中發(fā)展起來的,但它只是公眾討論的一個延伸,而且始終是公眾一個機制:其功能是傳聲筒和擴音機,而不再僅僅是信息的傳遞載體。”[20]220針對《新青年》的分析,王汎森提出了“閱讀大眾”這個概念,他指出,《新青年》培養(yǎng)起“閱讀大眾”,從而運動起新文化。[21]93很顯然,《新青年》提供的“思想革命”符合時代的需求,類似于一個個傳聲筒和擴音器,傳遞給了廣大青年學子諸多的“知識資源”與“思想資源”,進一步影響了他們,從而形成了一種類似于藤井省三所言“四合院共同體”的閱讀機制。[22]19可見,《新青年》猶如一種“凝合劑”,將全國各地的知識青年聚合到北京、上海,聚合到革命的隊伍。夏衍曾言,《新青年》不僅“在青年中間起了很大的啟蒙作用”,而且“還逐漸的把分散的進步力量組織起來,形成了一支目標比較明確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隊伍”。[23]731這種閱讀機制重大的價值在于拓展了《新青年》的“網絡”,促進了青年學子的“合群”,從而進一步擴大了《新青年》的影響力。
從報刊可得性的角度來看,上海、北京的知識青年閱讀《新青年》較為容易,呈現(xiàn)出中心“閱讀”的景觀,而地方性的青年亦不落后,呈現(xiàn)出《新青年》閱讀的地方回響。這種中心的擴散與地方的回應共同構成了新文化運動的閱讀景觀,影響了諸多的地方青年學子。在天津,周恩來對早期《新青年》不甚留意,即使閱讀《新青年》“亦不過過眼云煙,隨看隨忘”。臨去日本前,一位朋友送給他《新青年》第三卷第四號。在赴日途中,周恩來閱讀《新青年》后,表示“很是喜歡”。在日本期間,周恩來從嚴智開處得到《新青年》三卷全份,受到啟發(fā),覺得把“從前的一切謬見打退了好多”。[24]當他再次閱讀《新青年》第三卷時,“其中宣傳的新思想強烈地吸引了他,使他頓時感到眼前變得豁然開朗。”[25]34于是,周恩來“連著把前三卷”的《新青年》“仔細看了一遍”,才知其“從前的國內所想的全是大差,毫無一事可以做標準”,愿從今日起,“為我的‘思想’、‘學問’、‘事業(yè)’去開一個新紀元”。此后,他“晨起讀《新青年》,晚歸復讀之。于其中所持排孔、獨身、文學革命諸主義極端的贊成”。[26]
在武漢,華中大學學生惲代英很早就開始閱讀《新青年》。1917年,惲代英零星購買和閱讀《新青年》,并對《新青年》倡導的“文學革命”表示興趣:
《新青年》倡改革文字之說。吾意中國文學認為一種美術,古文、駢賦、詩詞乃至八股,皆有其價值。而古文詩詞尤為表情之用。若就通俗言,則以上各文皆不合用也。故文學是文學,通俗文是通俗文。吾人今日言通俗文而痛詆文學,亦過甚也。[26]153
這表明惲代英關注《新青年》的“文學革命”,但其并不認同《新青年》關于“文學革命”的主張。至1919年,《新青年》成為其訂購的雜志之一,并對《新青年》的認知逐漸發(fā)生改變。1919年4月,他就表明閱《新青年》“甚長益心智”。[26]528其后在給王光祈的信中就表示喜歡閱讀《新青年》,皆因其“傳播自由、平等、博愛、互助、勞動的福音”。[26]624雖有夸大之嫌,但說明惲代英對《新青年》之喜愛。此外,《新青年》成為惲代英投稿之對象。1917年8月11日,惲代英“擬作文投《新青年》,借問前稿究竟。”惲代英的《物質實在論》《論信仰》兩文在《新青年》發(fā)表。[26]153
周恩來、惲代英的日記,字里行間中透露出他們對《新青年》的真實態(tài)度。不管是周恩來對《新青年》從“不甚留意”到“晨起讀《新青年》,晚歸復讀之”的態(tài)度轉變,還是惲代英一直“喜閱”《新青年》,代表著地方知識青年的閱讀與對《新青年》的回應。但這種回應并不是全盤接受,而是有所取舍。具體言之,他們對學術方面的內容沒有什么回應,倒是對行動方面的內容有興趣,因此,在地方新文化運動和轉向革命的過程中,他們以強烈的實踐感和使命感踐行了《新青年》的“社會革命”主張,不僅推動了各地新文化運動的發(fā)展,而且以實際行動轉向革命,擁抱馬克思主義,進而走上革命的道路。
《新青年》影響力較大的要屬浙江與湖南。在浙江,由于浙江第一師范諸生的推動,浙江的新文化運動成為地方新文化運動的典范之一,其中,浙江學子楊賢江、施存統(tǒng)殊為典型。
楊賢江是浙江較早接觸到《新青年》的讀者。1915年底,楊賢江到大方伯圖書館閱《新青年》第一卷第三號,對高一涵《共和國家與青年自覺》一文產生了共鳴,并自奮:“我必須以己之志決吾之行,切不可存僥幸之想,又不可遇難而退,遭苦而悲,負虛此一生?!盵27]193值得注意的是,楊賢江閱讀《新青年》的地點大方伯圖書館是浙江省立圖書館,說明早期《新青年》已建立起省一級的市場,在省會城市可以較為方便地閱讀到《新青年》。1918年3月,楊賢江再次閱讀《新青年》時,對白話詩及文學革命頗為贊同:“《新青年》中白話詩,趣味雋永,精神盎然,讀之可以清人思、娛人情。文學亦美術,但得人之歡心,價值即在其中矣?!盵27]228在向友人推薦閱讀的刊物中,《新青年》成為重點推薦的雜志之一,他表示《新青年》“蓋有生氣之雜志,雖論調不免趨乎激烈,易招一般人之反駁,然脫盡因循習氣,掃除陳腐論調,另放一種光明,則該志之長也”。不特如此,楊賢江援引胡適《非留學篇》,希望“不貽惡感于人,亦以節(jié)用自家精力”。[27]321
不同于楊賢江較為容易地接受《新青年》,施存統(tǒng)接受《新青年》的過程較為復雜。1916年,施存統(tǒng)已接觸到《新青年》,服膺于孔孟之道的施存統(tǒng)閱讀《復辟與孔子》一文后,心中大怒,大罵陳獨秀無禮,即棄書而走。但數(shù)天之后,因為“好奇心的沖動,要看看他究竟怎么樣罵法”,遂重新拾起閱之,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從起初的一時興起,到像閱讀小說那般樂此不疲。再至1919年下旬,全然接受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胡適的觀點。[28]3681918年秋,施存統(tǒng)與其他同學在浙江第一師范組織“新生學社”,提倡新文化、白話文,反對文言文。[29]3651919年8、9月間,為推銷國內各種進步報刊,施存統(tǒng)、汪壽華等人在第一師范學校成立全國書報代售處和書報販賣處,販賣各種新式書刊。
當然,楊賢江、施存統(tǒng)反映的是省會杭州《新青年》在地化的閱讀,具體到《新青年》所形成的閱讀影響機制,即如葉文心所言:“杭州之于北京,并不是省會之對中樞、邊陲之于核心。杭州新文化運動的內涵,并不為北京五四運動所涵蓋。五四運動在杭州,比較之于北京,本身便代表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求變的訊息。這個訊息來自中國內地鄉(xiāng)鎮(zhèn)社會,而不只是對抽象理想的憧憬,所以表現(xiàn)出來的反傳統(tǒng)性尤具激情?!盵30]200-201這種地方新文化運動的形成與《新青年》的地方擴散密切相關。這種文化擴散相當便利迅速,使《新青年》的影響機制成為一種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亦使杭州的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展現(xiàn)出浙江新文化運動的普遍性和特殊性。
《新青年》呈現(xiàn)出群體影響力的另一地區(qū)為湖南,其中,湖南新文化運動的推動者為湖南第一師范學校的師生。1915年,《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之時,楊昌濟即注意到《青年雜志》。在閱讀到《新青年》之后,楊昌濟將《新青年》分送給鄧中夏、蔡和森、毛澤東、張昆弟等人閱讀。他們聚集在天鵝塘,“經常在一起交流閱讀心得,思考和討論《青年雜志》提出的各種社會問題”,“救國之情溢于言表”,[31]22從而“成為《新青年》雜志的熱心讀者”。[32]241919年8月1日,張昆弟接到蔡和森從北京郵寄來的兩本《新青年》。當閱讀到“陳獨秀反對定孔教為國教的文章”時,張昆弟對反孔問題開始關注。[32]35-36張昆弟在閱讀的過程中,遇到不懂的問題時,“就去楊昌濟、徐特立、黎錦熙等老師的住處請教?!盵32]29蔡和森對《新青年》每一期反復閱讀,還經常和毛澤東、鄧中夏等談論《新青年》,思考和討論《新青年》上提出的各種問題。他贊同《新青年》對孔子思想的抨擊,而對墨子的學說發(fā)生強烈的興趣。他更是指出:“《新青年》標榜民主與科學的口號,代表美國的精神,但陳獨秀傾向社會主義后,就由美國思想變?yōu)槎韲乃枷?,宣傳社會主義了?!盵33]30向警予是《新青年》早期“熱心的讀者”,此后又成為《湘江評論》“熱心的讀者”。[34]14在《新青年》《新潮》《晨報副刊》《學燈》等刊物的影響下,向警予“尋找救國的道路”。[34]39-40丁玲在長沙周南女校時,教員陳啟明將《新青年》介紹給同學看,并給學生講“反封建”,“把現(xiàn)存的封建倫理道德個個的言論所鼓動”,其中,施存統(tǒng)的“非孝論”給丁玲的印象很深。[35]可以看到,湖南的新文化運動在全國產生了重要影響,特別是湖南第一師范的諸生,使《新青年》的主流話語經由他們的吸收和過濾進入湖南,使之不再是一個只流通于中心城市少數(shù)知識精英之間的文化生產與消費活動,毋寧也是一個“投機事業(yè)”。[36]
從浙江、湖南兩個地區(qū)的例證可以看出《新青年》的在地化閱讀與地方新文化運動的發(fā)展的關系,旨在從具體的在地化視角,從閱讀史的角度來說明《新青年》如何從上海、北京這樣的中心場域蔓延到地方,以及《新青年》給“五四青年”帶來的影響與機遇。畢竟,《新青年》的閱讀史是由各個地方、各個個體參與的歷史構成的,從接受與傳播角度關注思想和信息的社會層面,對某些地域、某些人如何接受《新青年》進行描繪,不但可以比較透徹地考察和詮釋地方性或個體的問題,還可以為研究更大范圍內的心態(tài)、思想及社會變化提供參照、經驗與思考,展現(xiàn)或回應更為廣闊層面的生活、思想、社會的互動和思想傳統(tǒng)問題。
《新青年》對青年讀者群的影響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偏向學術的,主要是偏向于胡適的自由主義,他們以傅斯年、羅家倫為代表,在五四之后負笈歐美留學,歸國之后仍在大學從事學術研究。另一類偏向實際行動,主要是走向了馬克思主義,像前文提及的惲代英、周恩來、楊賢江等,他們在五四之后以實際行動闡釋和傳播馬克思主義并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而奮斗,詮釋了革命青年的形象。因此,《新青年》的分裂代表著兩類不同讀者群的分裂,從此,青年讀者走上了兩條迥異的道路。
1919年,《新青年》刊發(fā)了李大釗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馬克思主義學說》《馬克思學說批判》《馬克思研究》《馬克思傳略》等文,全面、深入、系統(tǒng)地介紹了馬克思及其基本理論和觀點,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落地生根?!缎虑嗄辍沸麄鞯鸟R克思主義孕育乃至催生了20年代的政黨政治乃至意識形態(tài),從而刺激各地中小知識青年的文化意識和政治意識的形成。1920年,《新青年》成為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機關刊物,加大了對馬克思主義的宣傳,使一批知識青年轉變?yōu)楦锩嗄?,從《新青年》中汲取關于馬列主義的知識成為許多革命青年的共同追求。
在轉向馬克思主義道路的過程中,鄭超麟的心路歷程值得關注。1919年,鄭超麟從一位經??磮蟮睦舷壬抢锏弥逅倪\動,其思想開始變化。1919年底,鄭超麟赴法勤工儉學,海上航行三十三天閱讀《新青年》成為其觸摸五四的最好例證。在船上,新思潮刊物《新青年》廣受歡迎。對于陳獨秀《憲法與孔教》,鄭超麟表示不滿,“大罵陳獨秀”。但“《新青年》雜志,以及這一類雜志”,從此吸引了他,“愈有反感,愈想借來看”,“內心則完全改變了”,三十三天的旅程讓鄭超麟“潛伏的個人意識覺醒”,思想也從“寫日記罵陳獨秀”到“完全接受陳獨秀的見解”。[37]163-168從他的心路歷程中可知,其轉變經歷了三個過程,由“反感”《新青年》到被《新青年》“吸引”,進而認同《新青年》的價值,然后走向了馬克思主義。雖然他走向馬克思主義可能更多的和赴法勤工儉學時的經歷有關,但《新青年》無疑起到了一種促進作用,促使他吸收了《新青年》的“思想資源”,認知體系發(fā)生了重大改變,從而在接觸到馬克思主義后,迅速地確立了以馬克思主義為主的信仰體系,成為一名“革命青年”。
“革命青年”思想發(fā)生改變大多在中學學業(yè)階段,而這種改變又與《新青年》的閱讀聯(lián)系在一起。隨著《新青年》傳播馬克思主義,一部分社會青年群體被吸納到各種革命網絡中,閱讀趣味所折射的革命思想有點類似于流行文化,使中小知識青年加入這種流行文化中不能自拔。[38]可以看到,諸多的“知識青年”在《新青年》傳播的馬克思主義氛圍中成為“革命青年”。在河北保定育德中學求學的劉少奇“在學校里可以隨便閱讀”進步刊物《新青年》《每周評論》,并且“??线€常介紹俄國十月革命和布爾什維克黨的情況,評述國內外政治形勢”,對劉少奇產生了很大影響。[39]19葉飛在廈門中山中學讀書時,和同學互相“傳看進步書刊,一起議論時事政治”,其中《新青年》是葉最喜歡的雜志。在《新青年》的影響下,葉飛接觸到馬克思主義,并走上革命之路。[40]8-9這些青年關于《新青年》的閱讀史折射出中小知識青年轉向革命具有共同的心路歷程。《新青年》傳播的馬克思主義表征著一種對社會秩序與生活世界的反叛,知識青年從閱讀世界出發(fā)對日常生活進行批判,進而加入革命的隊伍。
由閱讀早期《新青年》的“文學革命”“反孔”等議題,進而到閱讀《新青年》宣傳的“馬克思主義”,成為“知識青年”向“革命青年”的過渡。在學業(yè)的起步階段,最新接觸的讀物往往對其人格和性情發(fā)生重要的導向作用。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很多地方中小學圖書館中有《新青年》等新式刊物,這些刊物為學生群體提供了一定的知識資源,形塑了中小知識青年認知中國社會、想象未來的概念工具。黃克誠在湖南第三師范求學時,就已閱讀到衡陽書報販賣部出售的《新青年》等“革命報章雜志”,對新思潮發(fā)生興趣。至1924年,黃克誠認真閱讀《新青年》,漸漸認識到革命對改變中國的重要性,故參加國民黨組織。至1925年,他又閱讀了《新青年》中的《階級斗爭》《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等文章,開始接受“階級斗爭和社會主義”的思想,“決心尋找中國共產黨”。[41]13-18張聞天在河海工程專門學校讀書時,和同學在圖書館閱報室閱讀《新青年》,他們“常常在課余飯后,聚在走廊上、宿舍里譏評時政,談論‘改造中國’的問題。”《新青年》“對他的觸動特別大,閱讀《新青年》上的文章,他常有一種醍醐灌頂?shù)母惺堋?。張聞天“開始對中國舊社會的一切發(fā)生了懷疑與反抗,而景仰歐美民主、自由、平等的思想與生活。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個人主義的思想從此發(fā)端了”。由于抵制舊式婚姻,張聞天“對舊社會已經從懷疑、不滿進而否定、反抗了。他的志趣也從工程技術向社會問題轉移”。五四之后,諸多刊物宣傳馬克思主義,他從“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和啟蒙思想家的文章中,聽到了無產階級奏出的凱歌,看到了‘世界人類全體的新曙光’”。于是,他轉變?yōu)橐晃粓远ǖ鸟R克思主義者。[42]17-21求學階段不僅是求知識,而且是明道理,而所謂的道理,即是將個體與國家、社會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新式教育在中小學校的普及,使他們對國情多了一份認知。中國發(fā)生的種種變化,使他們內心激蕩澎湃,他們希望有所作為。因此,閱讀報刊成為他們求知識、明道理的重要方式。從《新青年》中汲取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資源,進而認同馬克思主義,在精神世界中完成了一次思想的洗禮,在實際行動中效仿馬克思主義,以革命的激情投入中國的革命洪流中。
在“革命青年”的成長經歷中,一些老師和朋友對“革命青年”的引領作用非常重要。郭廷以在開封二中時比較喜閱新式書刊。其師王蕓青因和陳獨秀熟識,陳獨秀常寄《新青年》和《每周評論》給王蕓青,王蕓青又因思想保守不愿閱讀這些刊物,而將其借給郭廷以,郭廷以得以接觸和閱讀《新青年》。至南京后,郭廷以開始大量購買閱讀《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等刊物。據(jù)郭廷以的觀察,“這時凡以新青年自居的至少要買幾本這類的書籍雜志,以表示學問的淵博,而借以結交新朋友?!痹谶@樣的環(huán)境下,“新青年”成為時代的主流?!缎虑嗄辍纷?yōu)辄h的刊物后,“新青年”很容易讀到《共產黨宣言》和其他宣傳品,以至于“新青年”一窩蜂“研究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43]77-79鄧小平赴法國勤工儉學時,受王若飛和趙世炎影響,才開始閱讀《新青年》,逐漸接受革命思想,特別是“《新青年》第八、九兩卷及社會主義討論集”,[44]15使鄧小平堅決地站在社會主義的立場。此后在蘇聯(lián)的那段時間,《新青年》成為鄧小平每天自修之讀物。[44]28張云逸通過好友介紹讀到《新青年》,接觸到馬克思主義,促使了他思想的“敏銳”和“深沉”。此后,《新青年》成為他必備的讀物,在《新青年》的影響下,他堅定了共產主義的信念。[45]39-41左權在醴陵縣立中學求學時,已秘密地閱讀《新青年》《湘江評論》等刊物,開始接觸社會主義和馬列主義[46]67,并經常和同學討論各種社會問題,為走上革命道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46]72諸如此類因閱讀《新青年》而加入革命隊伍的 “革命青年”的個案不勝枚舉。對于《新青年》的閱讀與接受,改變了這些青年的求學與人生軌跡。從他們相似的個體經驗來看,以《新青年》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意味著其將個人人生與社會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以上諸例并非個案,其出現(xiàn)的范圍之廣、頻率之高和場景之相似,都可大致說明五四期間《新青年》從改變知識青年的生活世界與知識世界出發(fā),為中國走向馬克思主義浸染了一層鮮明的底色,此后出現(xiàn)的一系列民族主義運動均能見到“革命青年”的身影,并清晰可見《新青年》普遍流行之觀念在中國不斷傳承、復制與影響。
本文從“五四青年”的角度對《新青年》閱讀史進行了考察,旨在揭示《新青年》在培養(yǎng)“五四青年”過程中的價值與作用。進而言之,《新青年》對“五四青年”的培育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新青年》創(chuàng)刊之初將新青年視為閱讀對象,在《新青年》的文本闡釋中亦注意到對新青年的培育,以此吸引新青年的閱讀?!缎虑嗄辍吠送ㄟ^對“青年”的論述,闡釋了“新青年”的真諦,發(fā)掘了“新青年”的價值,使青年終于形成了一個社會群體。閱讀《新青年》成為“五四青年”改造思想的重要方式,他們通過對《新青年》的儀式化閱讀,其自我意識萌芽,開始尋找生命的意義,編織自己的“意義之網”。其二,《新青年》為“五四青年”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其所提供的“文學革命”“反孔”“馬克思主義”等概念工具為“五四青年”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他們將這些概念工具與思想資源運用到各個角度,形成了對《新青年》的不同解讀。這種解讀使《新青年》作為“知識紙”“思想紙”的價值與功能得到極大提升,從而營造了新型的閱讀大眾,使五四成為一個閱讀的時代。
從“五四青年”的角度來看,他們是《新青年》重要的閱讀群體。他們對《新青年》的閱讀“不但只是種技能而已,更還是一道尋求意義的途徑”。[47]這種尋求意義的途徑是個體逐漸社會化的過程。對于個體的成長來說,“五四青年”往往將閱讀《新青年》視為“進步青年”的重要標志。他們從《新青年》中尋找“思想資源”,進而將自己形塑為“文藝青年”“學術青年”“革命青年”等,使閱讀的意義逐漸凸顯出來,“以改革社會為己任”“以破除舊社會為擔當”成為“五四青年”的共識。對于個體的思想認知來說,“五四青年”閱讀《新青年》不僅是看雜志、學知識,更是一種日常儀式和精神洗禮。他們閱讀《新青年》后對陳獨秀、胡適、魯迅新文化人士和新思潮的廣泛認同,轉化為社會變革的巨大動力,對五四運動乃至革命的發(fā)展起著直接的推動作用。因此,“五四青年”對《新青年》的閱讀,在一定程度上,表征了報刊、讀者與社會之間的多元互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