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巧新
作為一個蘇州人,對蘇式糕點的喜愛是與生俱來的,糕團也好點心也罷,幾乎是無一不愛。十多年前翻閱《虎阜志》時第一次知道了虎丘蓑衣餅,其中卷六有這樣一小段記載:“蓑衣餅,《元和志》:‘脂油和面,一餅數(shù)層,惟虎阜制之。’施閏章詩:虎丘茶試蓑衣餅?!薄扒囿梵?,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蓑衣餅”富有詩意的餅名,竟然就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虎丘、山塘,這是多么令人神往啊,即便從未睹其尊容,但一聽到這么好聽的名字,兩頰就已生津了。對虎丘蓑衣餅的好奇,讓我繼續(xù)探究下去。
讀清代詩人沈朝初的《憶江南》,有“蘇州好,茶社最清幽。陽羨時壺烹綠雪,松江眉餅炙雞油?;ú轁M街頭”的句子,其中“松江眉餅”有這樣的注釋:“松江眉餅:《艮齋雜說》載明末松江名儒陳繼儒(字眉公),每事好做新樣,人輒效法。其所坐椅稱眉公椅,所制衣稱眉公衣,所悅餅稱眉公餅。眉公餅即虎丘特產(chǎn)蓑衣餅,可佐茶食?!?/p>
接著我特意查閱了“山塘的百科全書”《桐橋倚棹錄》,讓我失望的是,里面沒有蓑衣餅的記載,只發(fā)現(xiàn)一段看似不相關(guān)的文字:“點心則有八寶飯、水餃子、燒賣、饅頭、包子、清湯面、鹵子面、清油餅、夾油餅、合子餅、餡兒餅、家常餅、荷葉餅、荷葉卷蒸、薄餅、片兒湯、餑餑、拉糕、扁頭糕、蜜橙糕、米豐糕、壽桃、韭合、春卷、油餃等,不可勝記?!庇幸馑嫉氖?,此后翻看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山塘風雅》時,在上述文字之后加了一句:“餅類中以蓑衣餅為最著名?!鳖D時竊喜,我相信這一句不會是編者憑空加上的。
七里山塘到虎丘,虎丘山塘的蓑衣餅是如何模樣又是怎樣的美味,成了我時時放不下的清夢。也是巧了,一年初夏去杭州培訓,有一個參觀項目安排在吳山河坊街附近,結(jié)束后我直奔吳山,無意之行竟促成了我與蓑衣餅的一面之緣。
吳山河坊街是杭州著名的歷史文化街區(qū),有清末民初風貌。其實之前去過兩次,都是走馬觀花,這次時間充裕,停停走走之中,來到河坊街236號,蔣順發(fā)老店于不經(jīng)意間闖入眼簾。老店最先抓住我眼球的是店主打出的南宋定勝糕、杭州糖桂花等多塊招牌。趨前一看,這家老店里的老杭州特產(chǎn)還真不少,另有新品上市的梅花糕、定制的嬰兒食品——荷花糕。還有更大驚喜,朝朝暮暮尋覓之中的蓑衣餅,正養(yǎng)尊處優(yōu)地靜臥在食品柜里。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黃燦燦的蓑衣餅,色澤金黃,似笠帽似雪峰又似寶塔,像冰激凌蛋筒外殼一般一個個套在一起,層酥疊起,油潤噴香。五元一只的蓑衣餅,二話沒說就付錢買下。店主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者,從食品柜里取出一個蓑衣餅后,又在碗口狀的蓑衣餅上面撒上一層又細又白的糖粉?!笆蔷d白糖嗎?”店主馬上更正:“葡萄糖!”
我小心謹慎地把蓑衣餅捧在手心里。這蓑衣餅狀如螺殼,一層一層盤繞收口而上,直至頂端聚于一處,其形狀甚是與眾不同。端詳一番后,終于抵不住口腹之欲,迫不及待咬上一口。香、甜、酥、脆、糯、松,入口即化,妙不可言;接著帶來的新奇感是,粘附于蓑衣餅上的那一層葡萄糖,含在嘴里又略帶著甜滋滋涼津津的感覺,從舌尖滑進喉嚨,一下子舒服到心里。餅的酥香配上葡萄糖的絲絲甘甜,真是絕配了。
我有些奇怪,上兩次去吳山河坊街怎會沒有注意到蓑衣餅呢?后來才知道,蓑衣餅在杭州也是名小吃,冠之“吳山第一點”。只是在杭州,蓑衣餅又叫酥油餅,很有可能是蓑衣和酥油在杭州方言中發(fā)言比較接近。這同根的蓑衣餅在杭州流傳下來,真是吃客有幸。
回蘇后,我在杭州籍的清代詩人兼美食家袁枚《隨園食單》里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書中居然有蓑衣餅制作方法:“干面用冷水調(diào),不可多,揉搟薄后,卷攏再搟薄了,用豬油、白糖鋪勻,再卷攏搟成薄餅,用豬油熯黃。如要咸的,用蔥椒鹽亦可?!弊鳛榧逯笫澄锏姆椒?,“熯”有用極少的油煎之意。借助萬能的網(wǎng)絡,我還搜尋到了描述具體、操作實用的蓑衣餅視頻及其制作方法,暫作文抄公記載如下:“主要原料為上白面粉、花生油或熟豬油等。將面粉分別制成油酥面和水油面團;經(jīng)壓扁、搟開、折疊等多道工序,卷成圓條,切成劑子,搟成圓形餅坯,入油鍋炸至金黃色,撈出撒上糖粉即成?!?/p>
后來讀到清末收藏家、目錄學家丁立誠的詩《城隍山說餅》:“吳山樓上江湖景,飲茶更食酥油餅;酥油音轉(zhuǎn)為蓑衣,雅人高興爭品題?!闭f這餅的名字是由“酥油餅”漸變?yōu)椤八蛞嘛灐钡?,我心里便出現(xiàn)一個疑問:蓑衣餅的原創(chuàng)權(quán)屬于杭州吳山還是蘇州虎丘?
目前看到的文字記載似乎是虎丘與蓑衣餅的聯(lián)系更緊密些,明末清初的湯傳楹在《虎丘往還記》中說得清楚:“予與尤子啖蓑衣餅二枚,啜清茗數(shù)甌,酣適之味,有過于酒?!痹诨⑶鹌穱L一杯清茶,蓑衣餅與茶留于舌尖的美味勝于美酒。
去年在《蘇州雜志》上又讀到沈嘉祿的《虎丘蓑衣餅》,文中引用清初詩人趙沺(1632—1674)留下的《虎丘雜詠》,我倒是第一次讀到:“紅竹欄干碧幔垂,官窯茗盞瀉天池。便應飽吃蓑衣餅,絕勝西山露白梨?!睆某ㄩ_肚皮飽吃蓑衣餅,到蓑衣餅比之“西山露白梨”要更味美更可口,可見詩人對蓑衣餅的青睞也是記在虎丘賬上的。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杭州距離本不算遠,風物上的相融相通往往看似偶然,實為必然。吳山蓑衣餅(酥油餅)和虎丘蓑衣餅或許本就是一脈相傳的。甚幸甚幸,我是多么希望在蘇州能夠?qū)ひ挼矫朗尺_人,亦步亦趨、按部就班地照著古法制作出蓑衣餅來,讓蓑衣餅早日在虎丘山塘重出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