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義勤
20 世紀90年代以后,日常生活作為新的審美對象成為中國當代文學敘事的重要維度。幾位浙江青年女作家黃詠梅、祁媛、楊怡芬、柳營等的寫作堪稱這種審美轉向的成功實踐者。她們的寫作均致力于建構日常生活的審美性,發(fā)現日常生活中的異質性因素并進行各具特色的敘事轉化,并通過營構不同的人物和故事,表達對于時代生活、個體生命以及普遍人性的思考和希冀。
黃詠梅等在她們的小說中塑造了大量世俗意義上的現代主體,但這些主體卻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與世俗生活及周圍人的疏離感和個體的分裂感、孤獨感,存在著反生活邏輯和世俗倫理的自我分裂和乖蹇行為,呈現出一種遠離世俗、“在別處”的狀態(tài)。
祁媛的中篇小說《除夕》講述了一個在除夕之夜滯留城市的異鄉(xiāng)人的生活狀態(tài)。在這樣一個傳統(tǒng)闔家團圓的時刻反方向地與故鄉(xiāng)、親人以及家庭分離,使得人物自然地與日常生活拉開了距離,具有了重新審視故鄉(xiāng)、親情乃至生活本身的合適位置與視角。人物的這種反向的生活狀態(tài)的形成,既有父親去世這種直接的、客觀的自然推力,也有個體內在的主動性的、期望中的與家鄉(xiāng)和家庭的主動隔離?!跋氲浇衲晔亲约喝嗄陙淼谝淮为氉赃^春節(jié),她心里就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多少年了,這是她第一次置身春節(jié)返鄉(xiāng)大潮之外,終于熬出來了,她感到一種解脫,覺得身輕如燕?!边@種與故鄉(xiāng)及親人主動疏離的狀態(tài),恰是主人公一種總體性的生活特征和自覺的精神選擇。如果說與故鄉(xiāng)及親人(主要是父親)的關系可能存在代際上或性別上的隔閡,但在個人生活的內部尤其是情感層面,同樣體現出這種疏離特征,即與男性關系的游離感和不確定性。父親、初戀男孩、丈夫、經理約翰、鄰居小海都曾在她不同的生命階段占有相當的分量,但她與他們的關系都顯出一種若即若離的輕和隔,不管是親情關系、婚姻關系、工作關系還是朋友關系,都無法給予她生活的實感和生命的重量,她與生活及人群的距離感,讓她無法建構起有溫度和豐富紋理的生活,無法與世俗生活融為一體?!稑蚨蠢锏脑啤芬采婕艾F代之人尤其是青年一代與現實生活的關系,人物與生活之間的距離感以及由此帶來的失重感十分刺目。故事發(fā)生時間是在大學時代,在這個青春絢爛、激情燃燒的人生階段,卻處處充滿頹喪感。不僅老師們忙于接私活不能提供高質量的教學內容,學生們的自我放縱也令人觸目驚心?!拔摇迸c韓冬幾乎完全游離于校園生活之外的狀態(tài)是對當前大學教育的某種反叛,當然也是一種自我放縱和放逐。不管是歸因于學校環(huán)境,還是個人的主動選擇,“我”與韓冬都與常態(tài)化的學校生活產生遙遠的距離。我們既未能借助于教育體系獲得成長,也沒能建立起個人的自我價值體系。韓冬的淪落將那些充滿荷爾蒙氣息的人生觀價值觀完全擊碎。
黃詠梅的《跑風》同樣寫了現代之人與故鄉(xiāng)、親情以及日常生活之間的這種疏離感?,旣悾ǜ哕岳颍┮驗橐恢回埗舆t回鄉(xiāng),被哥哥斥為神經病。而她在故鄉(xiāng)程式化表演一般的存在,體現出她與故鄉(xiāng)及親人之間的巨大隔膜。在當下和過去之間,存在著兩個不同的人物主體:瑪麗和高茉莉,她們既是同一主體的兩個不同階段的分別指稱,也可視為兩種不同類型特征的獨立主體,是兩種不同類型生活內容的象征載體。過去時間中的高茉莉仍然與故鄉(xiāng)人事融為一體,而當下時間中的瑪麗正在與故鄉(xiāng)的遙望中與一只貓相依為命。在這里,現代人的孤獨感躍然紙上,她猶如加繆筆下的局外人,失去了對于故鄉(xiāng)人事的親和感和主動體認的愿望。
楊怡芬的《有鳳來儀》則通過敘述女性在現代職場和社會秩序中的困境和隱秘優(yōu)勢,寫出了人的另外一種分裂?!拔摇迸c董小如、胡姐構成了一條隱秘的具有傳承意味的線索,雖然存在年齡差距,但都通過相似的手段,利用了女性的性別優(yōu)勢實現了自己的功利意圖。胡姐對“我”的利用,“我”對董小如的利用,并無本質差別,它既體現出職場的殘酷性和個體之間的利益關系,更深度體現出女性在現代職場和社會秩序中的特殊位置和命運困境。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的立場變化,當胡姐試圖利用“我”而穩(wěn)固與李局的關系時,“我”的憤怒使我“渾身哆嗦”,但“我”同樣利用了董小如而實現了個人升遷的目的。這種前后變化并非轉換自如,而是在內心激起巨大波瀾。“照鏡子的時候,我都不敢正眼看自己,就是在不得不對鏡梳妝的時候,我都眼神閃爍?!边@種內心的不安,正是不同的自我相互質疑的結果。
或許是與幾位作家本身的性別相關,對于現代女性主體的情感關注和內在心理世界的勘察成為幾位作家共同關注和書寫的重要向度。
黃詠梅的《證據》非常細膩地寫出了女性在婚姻中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困境。沈笛與大維的愛情頗符合現代男才女貌的婚姻特征,大維的才華、資本、地位、資源與沈笛的年輕、美貌、純情似乎構成了一種各取所需的牢固共同體,但婚姻中的兩人并未真正建構起情感意義上的共同體。沈笛猶如那只消失了的孤傲的藍鯊,她并不甘心僅僅居于優(yōu)渥的物質生活中,她期待著一種有溫度、有情感、有生活紋理的婚姻生活,但現實之境恰是另外一種狀態(tài),他們的婚姻生活是讓位于名與利的,是以大維的事業(yè)為中心和參考標準的。因此,沈笛在婚姻中始終是被動的,從屬的,失去自我的狀態(tài),這成了籠罩在她精神和心理上的巨大陰影?!缎∫獭芬彩菍懪缘那楦欣Ь?。小姨長期受到情感問題的困擾以至成了大齡剩女,那個在學生時代擦肩而過的師哥似乎是問題的根源,但當師哥再一次在生活中出現,小姨的個人問題的真正原因才凸顯出來,不是擦肩而過的師哥使她長期保持單身,而是她對生活本身的態(tài)度構成了真正的障礙?!疤闊┝?,談戀愛,結婚,生子,造一個生命到這個烏七八糟的社會再受一次罪,有什么意思?”造成小姨生活困境的實際是這種生活態(tài)度,對婚姻的恐懼讓她難以建構起正常的情感生活,也難以融入人群和大眾,小姨最終的發(fā)瘋是對這種情感態(tài)度困境的命運隱喻。
楊怡芬的《烏賊骨》寫了現代婚姻生活中的女性“困境”。女主角戴米與老公余誠有著世俗意義上近乎完美的家庭,父輩們有顯赫的身份地位和富裕的財產,老公工作安穩(wěn)、性格溫和、周到體貼,兒子朗朗聰明可愛。但戴米就是無法安于生活,而是期待著生活的某種變化。她不停地學習、參加雅思考試,這些行為與其說是為了追求能力上的進步,不如說是為了追求生活的變化。她害怕生命老去,也害怕青春凋零。她掙扎著、焦慮著、幻想著。于是,與雷宇和范柳原的關系就在潛意識的期待中到來和發(fā)生了。她從世俗道德秩序中逃逸而出,完成了個人的越軌。但這種越軌的行為注定無法獲得社會合法性,正如放置在行李箱底的烏賊骨只能被安放在隱秘的角落。但戴米所表征的躁動的、無處安放的女性仍然具有深刻的代表性和象征性。她表征著現代女性在婚姻中可能的分裂與掙扎,烏賊骨就是一個醒目的欲望符號,是女性內在精神動蕩的象征。
柳營的《閣樓》更進一步地寫到了現代女性的身體欲望和心理經驗,并且將這種欲望以一種巧妙而隱蔽的方式進行了釋放。年輕女子小夢與無名男子的婚外之情隱蔽地存在于道德倫理之外,但二人的忘情和癮君子一樣的狀態(tài),又詮釋著其存在的某種合理性。閣樓成了盛放欲望的容器,閣樓上的女人和男人是原始性、動物性的,他們遵循著自我的本能,釋放著生命的激情。但這種隱秘的盛開注定只能在黑暗中進行,閣樓外的世界是道德性的、秩序性的。小夢最終的走出閣樓以及閣樓的被推倒,預示著道德秩序對于個體欲望的收編,但“心里的那座閣樓卻永遠都是在的”。柳營在這里同樣寫出了無法被婚姻所含納的女性的訴求,展現出女性在婚姻秩序前的猶疑、矛盾和掙扎。
文學中的父親形象常被賦予諸多社會性內涵和象征性意義,父親形象的塑造,有著神化和權力化的造神傾向,也有過現代文學以來的審父乃至弒父書寫。而黃詠梅等女作家對父親形象的塑造,則更注重從人本位角度出發(fā),重新理解父親以及父親背后的歷史生活和情感世界,重塑更加真實而紋路清晰的父親形象,將當代文學中父親形象的塑造推進到一個更加豐富的層次。
黃詠梅的《父親的后視鏡》重點寫了父親的情感世界。做貨運司機的父親曾經在跑車的路上發(fā)生出軌,與同樣做貨運司機的“四川婆”發(fā)生了隱秘的戀情。母親去世后,父親又遭遇了愛情騙子。幾段不同的情感經歷,構成了父親的情感世界圖景。小說沒有把父親放在一個神圣的位置去神化,從而有意識遮蔽一些逾出道德倫理的內容,也沒有將父親放置于道德倫理體系之下去審視和批判,而是持有一種理解和同情的態(tài)度,深入體察父親的內心。既細膩寫出了父親在婚外情中的情感邏輯和心理動機,也寫出了晚年父親因為生理和心理的變化所產生的對于愛情的奇妙態(tài)度。父親既不是那個內含著諸多社會文化特征的父權符號,也不是被道德倫理體系所規(guī)訓和禁錮的個體,而更多是一種本源意義上的、自然人維度上的男性?!督o貓留門》中的父親老沈,也極具個性特征。年輕時的老沈討厭養(yǎng)貓,曾經強行把兒子沈小安養(yǎng)的一只貓送走,給沈小安留下心理創(chuàng)傷。然而,到了面對下一代時,為了討好孫女雅雅,他竟然十分用心地去飼養(yǎng)雅雅喜歡的一只流浪貓。作品既寫出了不同代際之間的微妙關系,也寫出了一個晚年父親的懺悔心情。豆包的走失,讓他充滿深深的自責,這自責既是對孫女雅雅的,也是對兒子沈小安的?!八X得自己就像那條咬鉤的白條魚,顯然,他的掙扎要比它漫長而疼痛?!痹谶@里,晚年父親和青年父親構成了一種特殊的對話關系,既具有生理上的統(tǒng)一性和連貫性,又具有精神上深刻而巨大的轉折性和變動性。這是一個懺悔的父親,是一個被疼痛所包裹的、溫情復歸的父親形象。
楊怡芬的《過啊過啊,過奈何橋》塑造了一個饒有意味的父親形象。父親具有知識分子的顯著特征,飽讀詩書,同時講究義氣。但不幸的是,父親因為一樁案子深陷牢獄長達12年,這成為一家人的心結和心病,奶奶為此含恨而去。時過境遷,子一代的我們要立志求一個說法,但父親對此事卻已淡然。作品圍繞這一案件,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諸如堅強的奶奶,忍辱負重的媽媽、公社書記吳正德、“好友”丁叔,父親的形象并非人物核心和重點筆墨所在,但父親面對過往、面對歷史的態(tài)度顯現出一種特殊的氣度和格局,父親已然從歷史所留下的巨大創(chuàng)痛之中走了出來,并對歷史及其所涉之人抱有一種寬容的同情。這種態(tài)度讓父親與歷史達成和解,也啟發(fā)和影響著新一代的人。作品中的父親形象與歷史形成了對話關系,他以自身的疼痛承納了歷史的無理性,也以自身的寬容撫慰整體性的家庭傷痕。父親連接起歷史與當下,也連接起家庭與社會,具有強大的人格力量。
總之,黃詠梅、祁媛、楊怡芬、柳營等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對于現代女性情感和欲望的深度探幽和表現,還是對于父親形象的書寫和重塑,都一定程度上凸顯出現代人的精神困境,即個體訴求與社會秩序和道德倫理之間的內在沖突和張力,喻示了在啟蒙理性和技術加速主導的現代社會中現代人的異質性、矛盾性、復雜性,從不同角度呈現了隱秘的時代圖景和人性圖景,呈現了現代人嶄新的存在形態(tài)和生活可能性,賦予了當代文學更深廣的現實內涵和人性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