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蘭
開春的土,硬!阿爹脫了衣服,踩在翻松的大泥塊上,啐了口水的雙手緊握鋤頭,舉過頭頂,“嘡”的一聲,鋤刀插進(jìn)泥土。手起手落,牽引著藍(lán)色的棉褂子上上下下,肚皮露出來了,又被蓋住,反反復(fù)復(fù)。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挖了幾下,鋤頭和土疙瘩都在地上打著滾兒,彈得我手疼,于是懶坐到地埂上。我本來就是來玩的,給阿爹做伴。見灰村坐落在山和山之間,除了山腳下的土地又肥又平整外,更多的土地在山上,一級一級。我家的土地總在最高處。
老柳長一腳短一腳地走在他家地埂上,長久無雨,致使田埂上凹凸不平。老柳也是去挖土,此時,我的興趣是和自己打賭,猜測荷著鋤頭的老柳會不會摔下去。果不其然,他左腳直了一下,重心左偏,整個人摔到田里。我得意地笑了,告訴阿爹老柳摔了的事實。阿爹接著翻土,我等著老柳站起來,猜測他可能繼續(xù)再摔,這是我這天難得的樂子,可半天也沒見動靜。阿爹突然感覺不對勁,放下鋤頭,順著一級一級的土埂跳下去,對著老柳喊。老柳固執(zhí)地臉朝地,一動不動。阿爹把老柳翻起來仰面躺好,老柳面若凍土,太陽穴上的青包證明他扛過來的鋤頭,終結(jié)了他的挖土愿望。阿爹掐他的人中,他沒反應(yīng)。阿爹道了聲“壞了”,便朝著田地里干活的人喊。聽到喊聲的人跑了過來,把老柳扶在阿爹的背上,往坡下趕。
族公匆匆來了,掰開老柳的眼皮,說:“眼睛都定了,估計是不行了?!?/p>
女人們說:“邪門了,早先都還好好的?!?/p>
又說:“祭師也能中邪!”
你一言我一語,大家表達(dá)著現(xiàn)實的不可思議。不爭的事實是,沒有人有能力把老柳喚醒。阿爹走出堂屋,我跟過去,問:“阿爹,不在里面瞧瞧?”
“我們就在這里等吧?!卑⒌f。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見灰村的習(xí)俗。見灰村有銀、柳、柏三大姓,他們稱族,其他姓氏都屬外人。要是老柳真去了,落氣那一刻,外人不能看,更是不能碰的,我和阿爹只能站在院子外面。
我不服氣,問:“就是因為我們姓楊嗎?誰還沒有個姓!”
阿爹說:“姓和姓是不一樣的。”
老柳是見灰村的祭師,祭師本是世襲,可老柳沒有兒子,膝下就一個智力不健全的女兒。在我們寨里,大小事都由族公定奪,族公本該在柳姓里挑選適合的男人來接老柳的衣缽,可老柳這支人丁一代代衰敗,旁親都沒有一個合適的。現(xiàn)在,世襲的祭師只能重新培養(yǎng)、選拔,這在見灰村是沒有先例的。
老柳家的堂屋里,很快就整齊擺放了三條雙人座長形木凳,木凳上平放著剛卸下的一扇木板門。老柳被搬到堂屋里,還穿著剛摔下的那身深藍(lán)色衣服,眼睛緊閉,直挺挺躺在門板上,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陰陽先生說,根據(jù)老柳的生辰和閉氣時辰,下葬時間就兩個,一是第二天,一是十五天以后。第二天太急,準(zhǔn)備葬禮時間倉促,十五天又太長,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誤不得季候,老柳家也支持不了全村人長時間的吃喝。多方權(quán)衡,族里人替老柳選了前者。喪祭的時間定下來后,女人們開始趕制成衣。這個時候,村里的族外人是可以出一份力的,不過得先洗手。我娘和銀堅守的娘都是縫制衣物的好手,一晌午,把一塊藍(lán)色長布變成了藍(lán)色長袍,把白色鞋底和黑色方布納成了雙黑色鞋子,加上從舊州城買來的四片瓦帽和長筒襪,這一套穿戴上身,老柳體面了很多。
在村里,族公也是世襲,換句話說,銀堅守是族公的兒子,也就是未來的族公。在成為正式族公之前,他儼然已經(jīng)是娃娃群里的族公,這會兒他正領(lǐng)著一群小伙伴在老柳家院子里玩。
有人說:“我就沒見過老柳穿得這么新!”
我往屋里看了一下,附和道:“我也沒見過,過年的時候都沒有?!?/p>
見灰村是苗族村寨,人們只有過年的時候才縫制新衣,而且還主要針對小孩,所以娃娃們最喜歡的就是過年。銀堅守學(xué)著他阿爹的樣子,鎖著眉頭,若有所思:“你們說他會不會偷著樂?”此刻的老柳身上蓋著紅面白底薄被,臉上蓋著塊白布,根本看不清楚表情。
“族公,去看看不就得了!”不知道誰說了句。這樣的稱呼讓銀堅守很受用,他決定沖鋒在前,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今后當(dāng)上族公還因為能力。眾目睽睽之下,銀堅守決定去掀開那塊遮著老柳臉的白布。他大搖大擺走進(jìn)堂屋,尋找合適的下手機會。他一邊靠近老柳,一邊瞄著大人們的動向。好漢都是被逼出來的,銀堅守默念著,眼一閉,扯下白布。可還沒來得及睜眼,就被人一把擰了起來。
“兔崽子都干什么好事!凈添亂?!爆F(xiàn)任族公對未來的族公踹了一腳,那一腳不輕,銀堅守摸著又麻又痛的屁股,瞥了他阿爹一眼,悻悻往外走。
和銀堅守的失意比,村里的大人們心里都爬滿了螞蟻。以前寨里死了人,祭師去做喪儀。苗族人最重喪儀,祭祀做不好,是對逝者的不敬,會給家人帶來災(zāi)難,更事關(guān)全族人的平安祥和?,F(xiàn)在祭師死了,誰來為他做喪儀呢?牛是喪儀中重要的媒介,它本就是一頭牛,一旦換了場合,就成了亡魂的馱渡者和陪伴者,能讓逝者安心地走,不再留戀人間。但牛如何變成祭牛,全靠祭師。
族公決定到陳家寨請祭師,先解老柳入土的燃眉之急。差去請祭師的人天黑了才獨自一人趕了回來。人問:“祭師呢?”
那人答道:“被別的寨接走了。”
族人們你一句我一句炸開了鍋。按照苗寨人的說法,沒有祭師,喪儀做不了,全寨今后將被逝者魂魄騷擾,陰風(fēng)慘慘,不得安寧。族公面色一沉,問道:“你就沒去其他寨找找?”我離族公近,那時候還沒有電燈,死人后都點燭,用塊蠟現(xiàn)做的,燭芯是竹條,不易燃,燭光微弱,我看到族公臉上的皺紋,毛孔特別大,心里有些害怕。
那人坐下,說:“我也去了李家灣,祭師去舊州趕場了,最早也得明天才回得來。”周邊漢族寨子不少,苗寨不多,除了陳家寨離見灰村較近外,其他苗寨離見灰村都很遠(yuǎn)。在靠運氣才能恰巧遇上的時代,撲空是司空見慣的事,怪不得那人。
離老柳下葬不到六小時了,族公差人到更遠(yuǎn)的寨子去請祭師。在等待的時間里,他掛著兩張僵硬的臉,背著手,踱來踱去,時不時往人群里看,時不時站著不動。有一會兒,他找到阿爹,在豬圈角落談?wù)摳烙嘘P(guān)的話題,說某家祭祀如何排場,又說某家喪儀做不成發(fā)生了悲慘事故,用鮮明的對比說明見灰村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刻。他們沒有指名道姓,故事的真假難辨。
月亮西沉。棺材已經(jīng)用繩子捆綁好,六個壯漢,兩個一組,分列棺材前中后,兩米長、男人胳膊粗細(xì)的木杠插在繩子里,穩(wěn)穩(wěn)地端在六人手里,等著族公發(fā)令。
族公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村口,往屋里喊了聲:“下道場!”
打頭的男人一聲“起”,六個男人彎下腰,把木杠放肩上,邁出統(tǒng)一的步子,抬著老柳的棺材嘿嗦嘿嗦出了堂屋門。
男人和女人緊隨其后。女人們的哭聲像個驚雷,把我從睡夢中炸醒。哭聲穿透見灰村的上空,我害怕極了,一骨碌爬下床,拖著鞋追趕送葬的大隊伍。
女人們還在哭。她們一邊哭,一邊還七嘴八舌。
“天啊天—祭師還不來,老柳可咋辦?”
“是啊,大大小小一寨子人怎么辦?”
女人們的哭聲震得我掉了幾次鞋。我也跟著哭了。不過不只為我自己,還為寨里的同伴,老柳葬不了,就只能一直停放在道場上,黑漆漆的棺材放在離村子不遠(yuǎn)的地方,我們哪里還有放肆的自由。
道場上種了三圈樹,最里面的是銀杏,有上百年樹齡的;中間是柳樹,新芽綴滿枝頭,樹干上的樹皮已經(jīng)崩裂,裂縫風(fēng)吹日曬已變成了深棕色;最外面的是柏樹,郁郁蔥蔥,一棵棵攢動著頭往道場中心探。銀、柳、柏三姓人家分別站在各自的地盤上,其他姓氏站在圈外,就像柏樹外面的雜木。
老柳的喪祭,如常進(jìn)行。可讓族人難以置信的是,喪祭竟然是阿爹來做。阿爹吞吞吐吐念著祭詞,順暢只是偶爾的事。阿爹的吞吞吐吐是因為沒有底氣。夜很靜,我能聽到大人們的出氣聲,一會兒粗,一會兒細(xì)。我想起阿爹和族公之前在老柳家豬圈角落里的擺談,原來阿爹做祭師是族公沒有辦法的辦法。
族公說:“老柳生前和你走得很近?”
“老柳人很好?!卑⒌鸬?。阿爹很少和族公獨處,他坐在離族公不遠(yuǎn)的草凳上,兩個膝蓋緊緊并攏,兩只手好像找不到地方放,一會兒左手搓右手,一會兒右手搓左手,搓著搓著,左手爬進(jìn)了右衣袖,右手爬進(jìn)左衣袖。
“聽說你會殺牛?”族公問。
“進(jìn)寨子前,在屠宰場當(dāng)過學(xué)徒?!卑⒌卮稹?/p>
“哦,”族公彈了彈擰著的眉毛,接著說,“殺過牛沒?”
阿爹說:“除了沒有殺過人,豬牛羊都?xì)⑦^?!?/p>
族公的眉頭又彈了彈,松開了些,過一會兒又說:“如果祭師到不了,祭牛的儀式就你來做吧。我估摸著,老柳的本事,也是教了些給你的?!?/p>
阿爹沒出聲。
族公的眼睛盯在阿爹臉上,說:“你只管放心去做?!?/p>
阿爹的臉扭曲,我知道他很為難,殺牛和祭祀不能畫等號。
族公說:“你們來見灰村也有些年月了,我認(rèn)為你們家也可入柏姓了,變成族人?!币娀掖迦笮罩校般y”最金貴,其次是“柳”,能入“柏”姓,阿爹夢還沒好好做過。
阿爹的兩只手從袖筒里爬出來,又在膝蓋上不停地搓。
族公說:“族里今年又開始派娃娃去學(xué)堂了,我看你那娃年齡合適,聰明啊?!?/p>
族公所說的學(xué)堂是指建在李家灣的苗漢雙語學(xué)校,雖然苗語無文字,但老師可以教口語,讓苗語代代相傳。見灰村的娃娃極少上學(xué)堂,一是靠土為生,上學(xué)堂路遠(yuǎn)不說,花冤枉錢。二是周邊就一所苗漢雙語學(xué)校,容量有限,許多孩子的第一次進(jìn)校時間,只好一推再推。每一個苗寨的小孩上學(xué)都得族公推薦。
“我能行嗎?”阿爹說。在來見灰村前,阿爹見過世面,知道讀書的重要性。
族公拍拍阿爹的肩膀,說:“你只管去做。族里的工作我去做?!弊骞溃壹也艃纱司腿胱?,速度是快了些,得跟族人多費些口舌。
祭牛是喪祭的一部分。做喪儀的牛已經(jīng)拴好,阿爹掄起一個大鐵錘,敲在牛的腦門上,牛應(yīng)聲倒地。他手持一把磨得錚亮的彎刀,捅進(jìn)牛脖子,血噴涌而出。都說動物的血是河流,身體是河流里的船,現(xiàn)在河流干了,它抽了幾下,身體擱淺。阿爹把牛眼、牛蹄和牛尾擺到棺材前,那是逝者去另一個世界的光、路和方向,阿爹再念一段祭詞,祭牛結(jié)束。
在見灰村,祭師和族公都德高望重,族公擁有權(quán)力,人人敬仰。誰都會死,死了就需要祭師,所以祭師也會受人尊重。阿爹做祭師,寨子里議論不斷,我們家改姓“柏”,人們爭議更大。族人們終究沒推選出更合適的人選,加上阿公從長計議地把四個姑姑全嫁在見灰村,起到了打邊鼓的作用,最終我家順利改姓“柏”。阿爹改名柏開始,我的名字改成柏崛起,這是阿爹對我寄予的厚望。
由于阿爹殺牛方式和老柳不太一樣,為了見灰村的平安祥和,阿爹經(jīng)歷了一年的考察期。那一年見灰村風(fēng)調(diào)雨順,村里增添七個男丁,如此種種,考察期一過,阿爹從族公家正式迎走祭師燈盞,供奉在我家堂屋里,從此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苗族祭師。
見灰村的土地都是集體開鑿,一部分集體共耕,一部分按姓氏和貢獻(xiàn)分給寨里的人,當(dāng)然,銀、柏、柳三姓會得到更多的照顧。我們家改姓那天,從寨子共耕土地里分到了三塊壩子里的黑土地,這樂壞了阿媽。她帶著我到這幾塊田里,揮舞的鋤頭半天沒停過,好像泥巴里有寶貝似的。阿爹迎來祭師燈盞后,老柳家的女兒并入柳氏旁親,自留地有一半劃到我家名下,阿媽用半塊熏肉表達(dá)了對新祭師的愛意。阿媽高興的時候,總是慷慨。
見灰村包裹在見灰山脈中,也包裹在一層層的漢族村寨間,長期的雜居讓族人學(xué)會了說舊州話,只是他們把“電”說成“見”,把“飛”說成“灰”,見灰村因此得名。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苗族人與人不爭的處事風(fēng)格,可獨特的口音,讓“見灰”一詞在一些場合成了他們的忌諱。后來,“見灰”成了不講道理的代名詞,成了見灰村的尾巴,踩到就炸。這種忌諱成了種族尊嚴(yán),流淌在見灰族人的血液里。
我和銀堅守一起上了學(xué)堂。我們每天在山坡凹地里走五六個小時。開學(xué)很久了,同學(xué)們還是沒適應(yīng)我倆的口音,我們一開口,他們就樂。我們不解,銀堅守問:“你們笑什么?”
幾個同學(xué)眉來眼去大聲說道:“看見視咯!見視上有灰機?;覚C灰,灰機灰,銀堅守灰,柏崛起灰!”說完了邊跳邊笑。
一口氣突然堵到胸口,我站起來:“你們再說!”
“我們就說,你還吃我們?見灰,兩個小……”
“見灰”還沒說完,銀堅守沖了上去,右手一拳招呼在說話的大高個的臉上,接著一個左勾拳。然后,我和其他人加入,單打變成群毆。
老師問我們?yōu)槭裁创蚣堋?/p>
我和銀堅守都說:“他們罵我們?!?/p>
老師問:“他們怎么罵你們?”
我們沒說話。老師接著說:“你們說?!?/p>
有人把“見灰”的前因后果又說一遍,等于又把我們罵了一頓。下課后,“大高個”從我身邊走過,又小聲說了句“見灰”。我站起來和他扭打到了一起,這事的結(jié)果就是,我們知道了世上還有這么一件事兒—請家長。阿爹訓(xùn)我:“有本事,好好學(xué)習(xí)讓他們不敢輕易拿你倆說事!”
同類打架的后來也有。銀堅守力氣大,可以沖,我個頭小,不愿意打架。我對銀堅守說:“我們?nèi)松?,得在學(xué)習(xí)上壓倒他們,尋找老師的關(guān)心和支持。老師可比任何人都厲害。”銀堅守想了想,表示同意。
志不同,道不合,我和銀堅守還是分道揚鑣了。我擅長文攻,學(xué)習(xí)成績好。銀堅守愛好武斗,打架可以,學(xué)習(xí)不行。愛好武斗的經(jīng)常被老師罵,擅長文攻的經(jīng)常得到老師表揚。這讓未來的族公心里很不平衡,他說我家是踩了狗屎運才入族見灰村,應(yīng)該感恩戴德,感謝他阿爹。我覺得他說的在理,可聽多了,心里也反感。
銀堅守喜歡強調(diào)自己順理成章的身份。這天,我們大大小小二十多人圍坐在道場上玩耍。
“我叫你們坐哪里就坐哪里,不聽命令就是想造反?!便y堅守宣布游戲規(guī)則。
我一邊聽,一邊看地上的螞蟻爬。
“柏崛起,你不聽指揮,是—不—是?”銀堅守嚷道。我繼續(xù)看螞蟻走路,因為這比聽他嘮嘮叨叨有趣得多。
銀堅守又說:“你別以為學(xué)習(xí)好就可以不聽指揮。在見灰村,你得聽我的!”
“我們約好,憑學(xué)習(xí)征服他們的?!蔽艺f。
“你的意思是我沒你有本事?”銀堅守生氣了,“你有能耐你家還靠著我家提攜?”
我說:“那也是族人認(rèn)可!”
“放屁!你阿公就是狡猾。見灰村不允許女人嫁本寨的,你阿公倒好,一下生四個姑娘都嫁見灰村,你爹一根獨苗,你以為沒有你那四個姑,你們家能這么踏實?”
我說:“入族,我們家可是達(dá)標(biāo)的,為族人解決了問題?!?/p>
銀堅守說:“就是靠女人!不服,滾出見灰村!”
我氣沖沖回到家,阿爹正坐在地上磨牛刀。阿媽念叨著:“誰家大事小事屁顛屁顛跑,也沒見別家田水滿了你家的也滿?!卑⒌羌缼?,周邊寨子喪祭邀請,事關(guān)大局,不能拒絕,田里的活兒大多丟給阿媽,現(xiàn)在,阿媽有了怨言。
“誰惹你了?”阿爹問。
我一屁股坐下,也有怨氣:“姑媽怎么都嫁見灰村?”
阿爹問:“又怎么了?”
“姑媽嫁寨里是不是你的陰謀?”我又問。
“見灰村本族不對親。之前姑媽和我們一樣,都是外族,外族嫁進(jìn)見灰村,合族規(guī)。”阿爹說。
“別人家的姑媽都嫁到別寨,你們就是鉆空子,姑媽嫁寨里就是你們想扎根見灰村。”我越說越氣憤。
阿爹停止磨刀,右手拿起刀把,左手大拇指與刀身呈十字?jǐn)[放,從內(nèi)向外輕輕一刮,皮膚褶皺里的水?dāng)D到刀刃上,順著刀面流下,刀身附著的磨刀石粉末沖出了幾條溝壑。他把刀子放進(jìn)水盆,左右翻洗后取了塊干帕子,從刀把兒往刀尖的方向細(xì)細(xì)擦拭,接著輕輕一吹,刀刃嚯嚯嚯地響。
“又跟堅守鬧氣了?”阿爹說,把刀子放回屋,出來又對我說,“和我出去走走吧?!?/p>
見我不動,阿爹又說:“出去接著剛才你的話題講?!?/p>
阿爹自顧自往田的方向去了。見灰山脈在夕陽下泛著金紅,田里的禾苗被田埂分成了塊狀。我跟著阿爹走在田埂上,綠色的、泥巴色的小青蛙跳來,涼涼的蹼掌在腳背上蠕動,然后又撲通跳進(jìn)水田里,有些不等黑夜就已經(jīng)呱呱叫起來。阿爹彎下腰,扒開堵在水田缺口的石頭和稀泥,水分出了一小支流進(jìn)了我家的水田。這塊水田就是我家入族后分到的。
見灰村不松不緊地倚靠著見灰山脈主峰,像個躺在地上曬太陽的孩子,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村頭插著一面蠟染旗幟,藍(lán)色的底,白色的圖案。白色的圖案里有群山,山腳下有一個碗口。這是苗族人的族旗,旗幟是族里的女人畫的,一年一換。我喜歡這面旗幟,這是苗族寨子唯一一個象形文字。畫里,見灰山脈下面的村寨,叫見灰村,那個碗,表示的是見灰村永遠(yuǎn)豐衣足食。
阿爹說:“見灰是個好地方?!?/p>
一只螞蟻爬到了我的手上,阿爹捉在手里,再輕輕放地上。他說:“見灰村的婚姻是單向的,娶進(jìn)外寨女人,就像引了活水,女人嫁出去,別寨也活了,活水流動,苗族人才能永生永世。你幾個姑媽嫁見灰村,確實是你阿公的意思,不過他是想讓自己孩子活在眼皮底下,不是什么陰謀。”
阿爹是跟著阿公逃亡到見灰村的,一路上吃了苦。阿爹也是那個時候當(dāng)學(xué)徒幫別人宰牛的,我說:“銀堅守錯怪我家了?!?/p>
阿爹說:“見灰神靈就在你三尺頭頂,它會記錄人的善惡,會將善兌換成平安和財物反饋回來。你以后就是祭師,受人敬重的。要做好自己的本分?!?/p>
族公是族人的領(lǐng)導(dǎo)者,祭師是人和神之間的使者,把人的祈求和愿望捎去,把神的佑護(hù)和指示帶回。
入族后,我家生活好了起來。之前村尾的一間茅屋變成了村頭的三間,屋后有一間房子大小的山洞。阿爹在屋子周圍種滿柏樹。隔十幾米有一泉眼,流出手腕粗的一股水,長年不斷。阿爹掏了泉眼的泥土,用石頭水泥修成了一口小井,煮飯洗臉,喂養(yǎng)牲口。
道場上的銀杏、柳樹、柏樹又長了好多年。銀、柳、柏三姓人家,還住在各自的地盤上。新修的水泥路把阿爹的名氣傳到了更遠(yuǎn)的寨子,也吸引了殺牛販肉的走卒商販,他們會花上幾塊錢把阿爹請去殺牛,把牛肉供到舊州市場。為了解決沒有固定宰殺場所的問題,有的商販直接把牛運到我家,那些待宰的牛,關(guān)在屋后的山洞里。牛殺了,商販會把肥肉和雜碎留下,阿媽漂洗后,放進(jìn)架在院子里的一口大黑鍋,鍋底下柴火旺旺的,肥肉先在鍋里靜靜的,然后吱吱響,再冒出了泡泡,油香味像晨霧一樣,在見灰村上空彌漫開去。
土地大家都有,種出什么全憑本事?,F(xiàn)在,阿爹殺牛賺錢,成了出頭鳥,族人看見我家鍋里冒出來的牛油,心生嫉妒,他們轉(zhuǎn)彎抹角地說,祭師壞了見灰村的平靜。
族公到達(dá)我家時,阿爹正在熬牛肉。族公背著手,走到油鍋旁,看著吱吱作響的油渣,說:“這油不錯!都賣出去嗎?”
“賣一些?!卑⒌贿叴鸬?,一邊跑回屋里,拿了小碗給盛了些油渣,撒上鹽,送給族公嘗。
“你這宰牛的生意越來越紅火了?!弊骞f。
“族公說笑了,老板看得起,謀點兒生計?!卑⒌α诵?。
“社會發(fā)展,謀點兒事情本也是人之常情?!弊骞f,“但族里人說的不無道理,你是祭師,殺牛本為祭祀,不是為了賺錢,否則,怕壞了吉祥?!?/p>
“祭牛和殺牛不同,祭牛有儀式,讓牛馱魂過河,隔斷活人和死人。平時替人殺牛,就像平時宰只雞,就只是個屠夫?!卑⒌忉尩?。
“我知道。一直沒給你們賜柳姓,主要也是族人對你家有些不同的意見?!弊骞f。
族公走后,我說:“族公管我們殺牛,我看他就是看不慣我們比他好過。”
在阿爹看來,族公說話的分量依然很重,他在族公規(guī)勸下規(guī)矩了,他說:“如果我家能改姓柳,我家家族更強大,可以分到更多村里的財物,姑們在夫家可以硬起腰板說話?!?/p>
族公死的那天,阿爹覺得機會來了。他打算把死祭做到最好,新族公上位,總要施德布恩,賜我家一個“柳”姓是順?biāo)浦鄣氖虑?。喪禮很隆重。喪調(diào)蘆笙吹了一宿,天蒙蒙亮,一串鞭炮響后,銀堅守的女人抬著一升米,米上插了一炷香,哭著出了大門。銀堅守牽著一頭黃牛跟在后面。我和五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應(yīng)聲把棺木抬起,后面送喪的隊伍一路哭喊來到了道場。
阿爹早早就在道場上插了根比人高的道場木棍,木棍頭上掛著一把稻草,稻草隨風(fēng)搖擺。棺木放下,阿爹從銀堅守手里接過牛繩子,他牽著牛繞棺木走了三圈,然后把牛角輕輕貼在棺木上,嘴里念叨著祭語,蒼老的聲音在道場上空顫抖開來。族公的葬禮莊嚴(yán)肅穆,加上銀堅守給自己的爹買了一頭強壯的水牛,族里的老人們都羨慕得緊,大家都想象著見灰村歷史上最強壯的祭牛如何讓老族公死后光輝。
阿爹把牽牛繩系在了道場木棍上,左腳一踩牛繩,牛鼻子跟著下壓,牛頭低到了人的小腿處。阿爹老了,佝僂的身子有些不穩(wěn),他舉起鐵錘,鐵錘沒落在牛的眉心,而是打在了犄角上。牛吃痛,夾著尾巴,四肢并用,彈跳開來。人群開始慌亂,有人開始大叫,牛更加瘋狂,被牛角一頂,阿爹飛身拋出五六米外。祭牛喘著粗氣,圍著木樁用力蹦,一身的力氣把道場上的木樁拔起,拖著木樁開始在道場上狂奔。人們開始逃竄。水牛突然改了方向沖向棺木。一時間,驚叫聲四起。就在牛差點把棺木踢翻時,我邀了一群年輕男人,拿著麻繩沖了過去,七八個人拉著繩子把牛絆倒。這場喪儀,嚴(yán)格來說,是我和阿爹共同完成的。我殺牛,阿爹忍著痛念祭詞??傻缊鲎兂闪藨?zhàn)場,氣氛早已變了樣。祭?,F(xiàn)場出現(xiàn)了傷殘事件,政府說事情已經(jīng)升級為安全事故,要求喪祭叫停。阿爹歪打下去的那一錘,成了見灰村祭牛故事里的絕唱。這場祭祀,對我的意義不言而喻,我學(xué)會了殺牛,初中畢業(yè)后,當(dāng)起了屠夫。
作為祭師,阿爹做了最后一場祭祀。通往外面的水泥路帶走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有的出門幾年都不回,寨里的老人們心慌,請阿爹做一次榜頭神,保見灰村平安。榜頭神是最見祭師功底的祭祀,阿爹對我說:“我們一起做?!?/p>
其實我一點都不想當(dāng)祭師。
阿爹說:“不會做榜頭神,就不能算一名真正的祭師?!?/p>
阿爹做祭祀前都會抽一袋水煙,吧嗒吧嗒,只見嘴皮響,那是肺力不足的緣故。以前阿爹抽水煙的時候眼睛會放光,煙袋里的水會咕嚕咕嚕冒泡。
我抬起頭來,準(zhǔn)備拒絕阿爹。我們的眼光碰到一起,我看到阿爹的眼睛渾濁,白色的眼屎在眼角滾來滾去。
榜頭神正式開始。一件藍(lán)底蠟染女人外衣蓋在阿爹頭上,為首的一個男人手持榜頭手把往上提,然后放下。像舂米一樣,50米高、八九歲男孩大腿粗細(xì)的圓柱形棒身不斷打在地面上,篤篤作響。做榜頭神最難的是仿照已故族人的聲音唱歌。阿爹唱道:
見灰山下,
天女灑落種子,
種子是你,是我,是我們。
見灰山神啊,
吹一口氣,
讓谷子豆子鼓起來,
佑我見灰無災(zāi),
佑我見灰無禍,
……
這首《見灰苗歌》,是見灰村寨世世代代的愿望。
銀堅守不做族公了,鄉(xiāng)里說,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鄉(xiāng)里還說,以后就沒有族公、族人的說法了。銀堅守還是見灰村的頭,新的叫法是村長。第一任村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人口普查,他天天往返于村和鄉(xiāng)鎮(zhèn)之間,著手人口普查的有關(guān)事宜,他對我說:“見灰村要改頭換面了?!?/p>
我問:“怎么改頭換面?”
他說:“人口普查后,姓名就固定了,就不能再改姓了?!?/p>
我讀書的時候成績較好,鄉(xiāng)里叫我協(xié)助銀堅守做好人口普查工作,我說:“姓真的很重要嗎?”
銀堅守說:“當(dāng)然,不然你為什么當(dāng)不了村長?!彼€是喜歡強調(diào)自己的身份。
我說:“那我們把寨里的人全部改姓銀。”
銀堅守說:“同意。”
后來,見灰村叫成了銀杏村。大家都覺得有道理,因為改姓后,銀杏成了村樹,家家栽種。村寨還是不松不緊地倚靠著見灰山脈主峰,像個躺在地上曬太陽的孩子,還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我到舊州城當(dāng)屠宰師傅的那天,村長銀堅守說:“其實做祭師也不錯?!?/p>
我說:“我們?yōu)槭裁聪胄浙y,不都是希望富裕嘛?!蔽蚁?,以我殺牛的身手,收成一定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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