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早晨如同蘋果般清脆,下午如同水蜜桃般慵懶,而黃昏就像柑橘一樣溫馨了。當(dāng)落日貼著曠野里的草葉行走,憂傷的光線涂滿大地,淙淙的溪流正把黃昏的平原帶進(jìn)夜晚。一柱炊煙裊裊升騰,緊接著一千柱、一萬柱炊煙升騰起來。炊煙在風(fēng)中飄散,縈繞著黑暗的農(nóng)舍,縈繞著高大的喬木,縈繞著寧靜的村莊。這個時候,村莊出奇地靜,每一片樹葉都籠罩在灰暗的光線里。村莊多么安靜,只有柴火發(fā)出噼啪的燃燒聲,只有八仙桌前飲酒者的交談聲,偶爾,也會有鄰村人匆促的腳步聲??諝饫飶浡姆枷悖行迈r的稻草燃燒以后的清香,還有河岸上盛開的柴咪咪花的芳香,以及鄰家的姐姐衣服上的桂花香。她的窗前,木殼子收音機(jī)飄出了歌聲,歌聲像甘蔗一樣甜。就這樣,緩緩地,緩緩地,夜色也深了起來。鄉(xiāng)村的夜,是漆黑而靜謐的。它的漆黑是甘美的漆黑,如同埋在野麥地里的荸薺。它的靜謐是圣潔的靜謐,如同羊齒草上的露水。
如果是七月,夜色并不沉,呈現(xiàn)出淺河谷般的綠色。夜色像一只睡著的貓,遠(yuǎn)山是它輕微的鼾聲,靜寂的夜空里釘著無數(shù)枚古老的星星,一如古老的銀幣。月亮在樹杈上方,像一盞油燈,散發(fā)著回憶的光芒。這個時候,家家戶戶的黃泥場院上,都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支起舊竹床。經(jīng)過時間和汗水的磨損和浸潤,所有的竹床都光滑而清涼。竹床上坐了七八號人,有的抽煙,有的喝茶,坐在徐徐的清風(fēng)里,談?wù)撝惼ぐ愕呐f事。這個時候,田野里傳來蛙鳴聲,樹枝里傳來知了聲,草叢里傳來蟋蟀聲,這些都是美好夜晚的一部分。人越來越多,竹床上擠不下,索性坐到了竹椅和木條凳上?;_蚊子非常忙碌,嗡嗡叫個不停。
偶爾有人從路邊經(jīng)過,到下一個村莊去。下一個村莊并不遠(yuǎn),只是要經(jīng)過一片莊稼地。我有過在這樣的夜色里行走的體驗。路邊種滿了紅薯和黃豆,中間是稻田。夜色里散發(fā)著青草的氣息,還有肥沃的泥土的氣息。經(jīng)過池塘?xí)r,你還會遇見綠色的螢火蟲,一閃一閃地出現(xiàn)在灌木叢里。池塘里閃著微光和柳葉魚的夢囈,靜靜的月光下,流浪的水花仿佛白色的小花。抬起頭,你會看見在夜色的邊緣,有一些燈像夜來香一樣開放。
約莫十一點,村莊里大部分的人已經(jīng)睡下了,我們就從悶熱的屋子里拿出竹竿和蚊帳為睡眠做準(zhǔn)備。夜是靜靜的,風(fēng)是輕輕的,朦朧的月光照在蘆葦叢里,蘆葦叢里傳來水鳥明亮潔凈的嘟噥聲。偶爾,鄰家的狗發(fā)出幾聲吠聲,把村莊拉得更加悠遠(yuǎn)。我們躺在竹床上,面對著滿天閃爍的繁星。有時候,天也會下雨,不知在什么時候,就會有一些清亮的雨滴打在我的臉龐上、眼睛里,甚至嘴里,甜絲絲的,癢酥酥的,清瀅瀅的,似真似幻,如同初吻一樣令人驚慌失措又讓人回味悠長。這時,我會趕緊爬起來,躲在低低的屋檐下。說來也怪,只下了幾滴雨,也就停了,于是我又回到竹床上,繼續(xù)享受躺在大自然懷抱里的舒暢與甜美。
如果是臘月,則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這個時候,平原是廣闊而荒涼的,寒冷的風(fēng)吹徹堅鐵般冰涼而沉重的夜色。夜色很深,呈現(xiàn)出深海般的藍(lán)色,沒有什么重要的事,一般人們都不出門,就連最調(diào)皮的小鳥也把身體蜷縮在瓦壟的最深處。即使出門的人,也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家家戶戶的大門緊閉,只射出橘黃色的燈光。一家人圍在燈光下面,享受著熱氣騰騰的晚餐,這個時候吃得最多的是蘿卜燉排骨。過年之前,家家戶戶都要炒花生和葵花子,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總是把花生想象為父親,把葵花想象為母親。我說不清理由,或許孩提時代總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還記得這樣一個夜晚,快要過年了,大隊里的魚塘放干了水。父親和我負(fù)責(zé)看守。那個晚上,父親和我就睡在打谷場上,用整捆整捆的稻草搭起一個四處漏風(fēng)的草房子,地上也鋪了厚厚的稻草,然后在上面鋪好棉絮。我記得那個夜晚,沒有一丁點兒聲音,田野多么寂寥,一切的一切都沉睡著。我記得稻草的清香,記得從縫隙里落進(jìn)來的星光,還有刀子般的風(fēng)。半夜,我被凍得醒來,發(fā)現(xiàn)父親還在外面。過了一會兒,天開始下起了雪,雪落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很輕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人類的睡眠。雪覆蓋了我們的草房子,覆蓋了我們的平原,覆蓋了我的整個童年……父親還沒有回來。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在雪地里發(fā)出的腳步聲。
(秦笑賢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外婆家》一書,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