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剛
“嗒、嗒”,木棍敲擊水磨石地面的聲響,回蕩在醫(yī)院走廊,有些突兀。我攙著母親的左臂,母親右手拄著拐棍,慢步走向樓上化驗室。一聲,再一聲,敲得我心上有些生疼。
這木棍材質是我從朋友那里淘到的深山六道木,褪了皮,直溜、光滑、堅硬;選一枝杈處,留段握柄,截斷,磨光,正好給走路已然蹣跚的母親當拐棍。她眉頭一皺,不樂意了:“我不需要這玩意兒,拿走,拿走?!蔽译S手撂在了門后墻角,任其擱置數(shù)年,積了厚厚的灰塵。
這次母親頭暈、腿疼,我將擦拭干凈的拐棍遞給她。母親嘆口氣,一手扶著門框,一手顫顫巍巍接過,第一次拄著上了去醫(yī)院的車,邊走邊念叨:“到底還是拄上了呀!”一向要強的母親,終因拄上那根拐棍,讓她服了老。
印象中,母親手中似乎倒是常握著一根棍。只不過,先前那根棍總是被母親自如支配,“舞”在手上,支撐起我們全家雖貧窮卻未傾倒的煙火日子。
早出晚歸、進山摘酸棗的習慣,母親堅持了幾十個秋天。一來,可以泡酸棗醋;二來,酸棗核可賣錢貼補家用。山里歸來,母親肩上扛一口袋酸棗,一手握著鐮刀,一手拄根木棍。這木棍很普通,應是隨手從山里砍的或撿的,回來便扔在灶前,下次又拄回一根。
母親說:“一進山,就弄根棍兒,打掉前面草窠的露水,不然濕了衣服。有時還可以‘打草驚蛇’,驚野雞,驚野兔啥的。濕酸棗長得牢,可以用棍兒敲掉些酸棗葉,又好摘,又可敲落些‘蜇人’的刺毛蟲。重要的是,出山時,天慢慢黑了,或趕上陰雨天,扛著酸棗不好走,這棍兒就頂大用了?!?/p>
聽母親一說,我打心眼兒里心疼母親,佩服母親,感恩母親。有時,如果酸棗摘得不多,母親手里、肩上可能會多幾根棍。那種細長、頂端帶個木鉤的,用桶從井里打水時用;那種細長、不帶鉤的,用作打棗竿、打核桃竿、夾柿子竿;那種粗長、直溜的,用作鐵鍬把兒、鐮刀把兒、鋤頭把兒;那種細而輕巧的,用來搭菜架,插籬笆,做蒸箅。母親用這些源自大山的木制工具,經營著家里、地里的活計。
近年,回老家多,常拿起那些老木工具,幫年邁的父母做些活。拎起提水木鉤,去井邊“嘩啦啦”打一桶井水;扛起長竿,去打棗、打杏、打核桃、夾柿子;拿起鐵锨、鋤頭、鐮刀下地干點什么,用著格外趁手。回來,將它們靠在墻角或掛在墻上,想到那些母親從山里淘回的、已被磨得溜光水滑、被日子包了漿的木棍,她已再也不能拿在手上,不由黯然心傷。
每次干活兒,母親都會囑我穿上那雙在家時穿過的布鞋。那是十幾年前,我陪母親在灶前閑聊時她起意為我做的。先聊到她打小沒念過書,連名字都不會寫,我便握著她的手,她握著燒火棍,一筆一畫在地上教她寫“李向榮”。再聊到我很懷念兒時的千層底,母親便扔掉燒火棍,隨手折了兩根柴火棍,量過我腳底板長、寬,花一個月時間,一針一線為我做了那雙布鞋。
住院觀察一周,無大礙,便回了村,但那根六道木拐棍卻成了近八十歲老母親的手中之物,從不離身邊。她坐在院里,還不時將拐棍揮在手中,轟轟雞,扒拉下亂柴草,指點父親和我做這做那。我讓她寫自己的名字,她用拐棍在地上劃拉半天,憨憨一笑:“忘了!”日后,母親再自己進山,出村,肯定是不可能了。她只能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拄著我;甚至,干脆拄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