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潛
程野走進長春郊區(qū)這座農家小院時,正是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都升起了炊煙,有三兩只狗叫著。昨天剛下過一場雪,小路兩旁的雪還都新鮮著。他在這家普通農戶的小院門前站定,習慣地向四周望了一眼,除了不遠處傳來稀疏下來的狗的叫聲,不見一個人影。他快速轉身,向小院內走去,這是他和吉林地下省委書記甘志剛的臨時接頭點。他敲了三下門,門很快就開了,甘志剛扎個圍裙為他開門,他把一股冷氣帶到了屋內。
甘志剛正在往鍋里貼餅子,鍋底熬了魚,魚的鮮香彌漫了整個房間。甘書記用力把最后一個餅子甩在鍋壁上,又彎下身,往灶膛里扔了兩塊木絆子,一邊解圍裙一邊拉著程野往屋內走。屋內的炕上已擺了一張吃飯桌,桌上擺了兩只碗,兩雙筷子,還有兩頭大蒜。甘志剛把圍裙從自己腰間解開,搭在一邊,兩人側身坐在炕上。平時,他們都分開辦公,由通信員聯(lián)絡,他們很少碰頭,這個農家小院就是甘書記的臨時住所之一。甘書記通知他見面,一定不是為了喝酒吃燉魚,一定有大事要發(fā)生了。
兩人各自吸了一支煙,煙霧在小屋內散開,甘書記沒有說話,他只能等待著。一支煙吸完后,甘書記出去一趟,端來了餅子和一盤魚,又把桌上的酒擰開,倒在兩只碗里。甘書記不說話,他只好埋下頭隨著甘書記的節(jié)奏,喝酒吃魚。他調到吉林地下省委任副書記之前,在冀中區(qū)委工作,日本人在長春成立了偽皇宮,他便從冀中調到了吉林。甘書記是地下省委的老人,已經能說一口地道的東北話了。結識了甘書記后,才知道他是從延安到的東北,參加過長征,部隊到了陜北后,便開始做地方工作,早他三年來到吉林。他們做地下工作,平時都有各自的身份,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甘書記是農戶,種著院前院后的兩畝地。他的身份是獵戶,經常背著獵槍去深山老林里打獵,夏天的時候,他就背著獵物的皮子,到處去兜售。他們許多時候見面開會,不是在城里的哪家茶館、飯鋪就是在鄉(xiāng)下的某一片林地里,為了自己的安全,他們很少在自己的住處碰頭見面。
他知道一定有大事即將發(fā)生了,心懷忐忑地開始喝第二碗酒,身體已經熱了起來,他把酒碗放下后,抬起一雙熱眼望向甘書記。甘書記的代號是“棒槌”,他的代號叫“老把頭”。在東北“棒槌”是野山參的意思,“老把頭”是挖山參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平時他們都以代號相稱。這是地下工作者的紀律,他們的真實姓名和履歷躺在上級的花名冊中。
他終于說:棒槌,有任務就說吧。
棒槌點起支煙,眼睛瞇成一條縫,目光如火如炬地望向他,終于開口說:延安一號來電,命令你潛入敵人內部。他聽了命令,倒吸一口冷氣。以前他們地下組織也千方百計試圖打入敵人內部,但還沒有進入外圍,便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溜得快的,保住一條性命,命不好的,當即被敵人抓獲,有的犧牲,有的叛變,他們的處境便極其危險,只能離開原來的潛伏地點,變換身份,再試探著把同志們聚攏起來。
棒槌就說:上級考慮過了,只有你的身份合適。
一年前,城里的特高課為了鏟除吉林省地下組織,懸賞緝拿兩人,賞金一路走高,棒槌是一百兩黃金,他是七十兩。從那時開始,他們就知道,危險就像懸在頭上的一把劍,隨時都會掉下來。他們見面開會,都異常小心。幾個月前,一個交通員叛變了。他們正在一個叫二道河子的窩棚里開會。會議進行到一半,外面的警戒人員就告訴他們,發(fā)現(xiàn)了敵人。他們一把火把窩棚燒了,向山里逃去,這一帶他熟悉,每天打獵,他幾乎都從這里路過,每條小路、每棵樹都在他的心里。他們順著一條羊腸小道翻過了兩座山,追兵胡亂朝他們打了一陣槍,停下了追蹤的腳步,不再追了。他們擔心林子里的抗聯(lián),那次,他們把組織中的一些外圍人員清退了,只留下了一些骨干成員。即便這樣,他們也不能保證這些人中不會出現(xiàn)叛徒,金錢的誘惑永遠大于人性。
棒槌舉起酒碗喝了一口說:上級知道我們工作的被動,必須主動出擊,成為敵人肚子里的蛔蟲。
他從炕上下來,立在地上,酒精在體內似乎變熱了,他說:我服從組織決定,可怎么讓敵人相信我?此時,他心里涌動著一股悲壯,大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豪情。
棒槌又低頭抿了一口酒,不抬頭地道:把我供出去。棒槌說完,又夾了一塊魚,吃相有些狼吞虎咽。他站在那,以為自己聽錯了,提高了聲音道:怎么可能?怎么會?我是不會出賣你的。
棒槌從炕上偏下腿下來,站在他的面前,認真地盯著他說:我想過了,只有用這種辦法,敵人才能相信你。我已把方案報告給延安,延安已經同意了。
瞬間,他身上的血液似乎凝固了,盯著棒槌足有幾分鐘,才道: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
棒槌就一笑,低下頭,又抬起來:當然想過,最壞的結果就是個死,比死還難的是生不如死。
他又倒吸了一口氣:一定要這樣嗎?要不,咱們任務對調一下。
棒槌揮了下手:我和上級研究了,只有你的身份最合適。
說完,棒槌把他又重新拉到飯桌前,重新為他們碗里加上了酒。棒槌舉起碗:為了我們成功,干。兩只碗撞在一起,發(fā)出細碎的聲響,酒就像一團火似的流進了他們的身體。
棒槌送他出門時,天早就黑透了,只有兩人踩在地上的雪發(fā)出的“吱嘎”聲響。遠處村莊里,有一只狗有一搭無一搭地吠著。
棒槌停下腳步,他立住身回過頭,在暗影中望著棒槌。棒槌說:你的任務就是深潛在敵人的心臟,越深越好。接頭地點和時間你要記住,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他在暗處點了一下頭。
棒槌又說:我被敵人抓住之后,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望著棒槌的臉,那張臉仍無比平靜。
棒槌說:我生不如死時,你一定想辦法把我解決了。
他一把抱過棒槌,兩個男人的胸膛硬硬地撞在了一起,他想大哭一場,悲傷涌遍了全身,他只能憋住,渾身顫抖著。
棒槌把他推開一些,認真地望著他的眼睛說:別以為你輕松,你以后就是刀尖上行走的人,隨時粉身碎骨。
他伸出一只手,棒槌的一只手遞過來,他們似乎用盡了平生的力氣,用力地握了一回手。他轉過身子,向前走去。這時,天空又落起了雪,雪伴著風硬硬地砸在他的胸上,他心里有團火,熊熊地燃燒著。他回了一次頭,棒槌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風雪之中了。
虎 穴
偽滿洲國警察廳坐落在關東軍司令部對面的一條街上,老把頭來到警察廳門口,看見兩個警察在風雪中縮著脖子站在門口。他走上前,掏出一盒煙卷,向兩個警察遞過去,兩個警察擺手拒絕,其中一個警察上下地打量,斜著眼睛沖他說:沒事別在這扯犢子,麻溜地走開。
他不緊不慢地把煙收起來,揣在兜里又按了按,對剛才說話的警察說:進去和你們方廳長說一聲,就說老把頭在門口等他。另一個警察似乎沒聽清,歪過臉又問一句:你說啥?他又一字一句地說:老把頭。一個警察就一溜煙地向里面跑去,回了一次頭,摔了一個跟頭,爬起來,撒手又向前跑去。留下的那個警察把槍掏了出來,磕磕巴巴地說:別別動啊,我我手里有家伙。小警察上牙磕著下牙,似乎在打擺子。警察對“老把頭”三個字再熟悉不過了,他們天天在尋找中共地下省委的人,并且還有重金懸賞。
少頃,警察廳里涌出一群人,又前呼后擁地把他迎進了警察廳。他被帶到方廳長辦公室時,方廳長正在辦公室里踱著步子,抬頭看見了他,臉上的肌肉狠狠地扯動了一下。沒等方廳長讓座,他一屁股坐在進門的沙發(fā)上。方廳長猶豫著坐到了桌后面的椅子上,又上下地把他打量了一番,咬著牙說:你說你是老把頭,用什么證明?先前帶他進來的幾個警察,還立在門口,不進不出,把目光聚在他身上,他望著那幾個警察說:方廳長,你就這么對待投奔你的人?方廳長揮了一下手,門口擁堵的幾個警察散開,有人還伸手把門給帶上了。
兩個小時后,棒槌被一輛警車帶了回來,他被五花大綁著,跌撞地從車上被拖下來,直接被押送到了地牢。方廳長這時出去了一會兒,辦公室就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站在窗前,看著此時已經空蕩下來的警車,剛才就是這輛車把甘志剛書記拉到了這里。想起兩人昨晚在風雪里的分別,他眼里有種潮濕的東西涌出來,他努力控制著自己。
傍晚時分,方廳長把他帶到特高課小原一郎的房間里。日本的特高課是設在警察廳內的一個情報部門,他知道,整個警察廳都是特高課長小原一郎說了算。小原唇上生長著一字胡,顯然是精心修整后的樣子,臉上肌肉線條都是橫向生長的,給人一種威嚴不茍言笑的樣子。他被方廳長帶進門時,小原早就站在門口,伸出一只手,和他的手握在一起,臉上努力地綻放一綹笑意,很流利地說:程野君,真的是太謝謝你了。他知道,小原是個中國通,日俄戰(zhàn)爭前,就在旅順收集情報,偽滿洲國成立后,便名正言順地到特高課任職了。
小原異常熱情地把他安頓在沙發(fā)上,還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然后坐在他身旁空著的位置上,側過身,把一張臉湊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關東軍歡迎你,溥儀皇帝聽說你棄暗投明,也會高興的。小原說到這,真的就笑了起來,不僅唇上的胡須呈一字,臉上的肉也舒展開來。
他見到棒槌時,是在三天后的地牢里,小原和方廳長陪著他一步步走進地牢。地牢的燈昏沉沉地燃著,陰氣絲絲縷縷地彌漫著。棒槌倒伏在一片血水里,氣息奄奄的樣子。棒槌似乎聽見了走近的腳步聲,眼簾微微顫抖著。他和小原、方廳長停留在棒槌三兩步開外的地方,棒槌終于睜開眼睛,眼里充滿了血絲,最后把目光定在他的臉上,似乎燃燒出一團火。來地牢之前,方廳長找到他說:那個棒槌,真是個棒槌,一句有用的也不說。你去勸勸他。他一走進地牢,就被一種森然之氣籠罩了,總覺得空氣里有種黏稠的東西,讓他呼吸不暢。他想好的對棒槌說的話,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他知道,棒槌會受些苦頭,但他沒想到,眼前的棒槌會是這個樣子。小原和方廳長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臉上,他只能向前邁動腳步,想了一下,還是蹲下來,看著棒槌的臉說:老甘,你這是何苦呀。棒槌喘息著,伸出只手,做出讓他伏下來的動作。他回望一眼小原和方廳長,兩人不遠不近地看著他。小原做出了努嘴的動作,示意他聽棒槌的,他只好把頭湊過去,耳朵貼近棒槌的嘴巴,他知道棒槌一定有重要的指示要交代給他。他的耳朵接近棒槌的嘴邊時,棒槌只用他能聽到的聲音說:快把我結束了。說完一口咬住他的耳朵,他大叫起來,在地上翻滾著。幾個小警察擁過來,把他和棒槌分開,他的耳朵被棒槌咬掉了一塊,他被扶起來時,棒槌把一口血水吐在他的臉上,嘶著聲音叫了一聲:叛徒。
被撕扯掉半塊肉的耳朵,雖然包扎起來,還是火辣辣地疼痛著,他站在窗前幾乎一夜沒睡??粗蕰浭苄痰臉幼?,他驚駭了,為了他能夠潛入敵人的內部,甘書記的苦肉計代價太高了。他想起前幾天和甘書記見面時,甘書記說過的話: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甘書記說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然而狼呢?他知道,僅憑他供出棒槌,小原和方廳長并不能完全相信自己,棒槌在敵人面前演出的又一場苦肉計,無疑會讓敵人更加相信他幾分。耳朵受傷后,小原派出自己的車,讓兩個日本特務陪他來到關東軍的醫(yī)院,日本軍醫(yī)為他包扎耳朵,還開了消炎藥和止痛藥。此時的藥效起了作用,他腦子異常清醒。他知道,幾天前的晚上,他領受了棒槌的任務,棒槌把地下省委的后事就已經安頓好了。新任地下省委書記兩天前就已經到任了,從那一刻開始,他們兩人就是脫線的人,只有這樣,地下組織才是安全的,不論他們兩人發(fā)生什么,地下省委的組織都不會因為他們兩人的變故而發(fā)生意外。想到這,他渾身上下輕松了下來,棒槌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快把我結束了。棒槌結束了,就一了百了,他不會再受敵人折磨了。想到這,心被刀絞了一樣地疼,那天夜里,他站在窗前,直到東方發(fā)白。
又是幾天后,《新京日報》上發(fā)了一則棒槌被捕的消息。方廳長把這張報紙拿給他,指著上面那則消息說:程野兄,這都是你的功勞。然后咧著嘴沖他真誠地笑著說:說不定,溥儀皇帝和大日本皇軍還要給你開慶功宴呢。
訣 別
慶功宴是兩天后在偽皇宮召開的,溥儀在一群人簇擁下走了出來,緩緩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與他的手握在了一起,這是他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和溥儀站在一起。偽滿洲國成立時,溥儀在新京登基的照片,印在各種報紙上,在他們眼里,溥儀是最大的漢奸。此時,他和漢奸握手并站到了一起,林立的相機和攝影機對準了這個瞬間。他腦子空懵一片,不知招待會何時結束的。他記得自己被方廳長推到一個臺子上,面前的閃光燈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講了些什么,自己都不記得了,他像做一場夢一樣。這場夢直到他走回到警察廳的宿舍,外面的門被小孫和小張關上的那一刻,他才清醒過來。他想到了地牢里的甘書記,他親眼所見,甘書記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最大的愿望就是速死。想到這,他打了一個激靈,受傷的半邊耳朵又火辣辣地開始疼了,疼痛讓他有了存在感。他的任務才剛剛開始,甚至還沒有得到小原一郎和方廳長的信任,這幾天,警察廳就派出兩名警察,一個姓孫、一個姓張來保護他,名曰保護,實則在監(jiān)視著他。此時,雖然他身在宿舍內,但他知道在走廊的某一處,正有一雙眼睛盯著他的門口。
他無力地躺在床上,身體接觸到柔軟溫暖的棉被,他又想到了地牢里冰冷的地面滲著血水和冰水,他知道甘書記就躺在那里,他的身子就像觸電一樣。他坐了起來,望著窗外清冷的月色。幾天前,兩人在風雪中分手時,甘書記說過:為了我們民族的大計,我們只許成功,不能失敗。那會兒,他還沒意識到,甘書記會受到如此的折磨和苦難。他再也睡不著了,站起身在房間里踱步,想著與甘書記相處的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他們用信任溫暖著對方,收集情報,把物資偷運到山里,去支援抗聯(lián)隊伍,那些日子,多么美好和值得紀念呀。
第二天,方廳長興沖沖地把他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向他展示一張又一張報紙,報紙上印著醒目的照片,有他和溥儀握手的,也有他一個人的。照片旁的標題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滿洲國”“歸順”等字樣,他有了想把這些報紙撕碎然后燒成灰燼的沖動。他望著方廳長的一張笑臉,也只能佯裝把喜悅掛在臉上。方廳長站起來,踱到他的身邊,把手扶在他的肩上道:小原一郎說了,從今以后,你就是警察廳的副廳長了。別嫌官小,以后你高就了,可別忘了我。方廳長的笑堆在臉上,樣子真誠而又燦爛,甚至還有些討好的意思。他想說點什么,站起來,沖著方廳長說:多謝方廳長提攜。方廳長就嘆口氣道:兄弟,咱們以后就都在一個鍋里攪馬勺了,有些話我也不瞞你,別看咱們廳長、副廳長地當著,名好聽,可都得聽日本人的,溥儀皇帝不也是如此嗎?咱們現(xiàn)在干這些,就是混口飯吃。他點著頭,默認方廳長的話。方廳長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感嘆一聲:你不一樣,你是有功人員,過來就把共產黨的大官供出來了,要是能通過那個棒槌把新京地下黨一網(wǎng)打盡,你一定會成為日本人眼中的紅人,到時候不愁許給你更高的職務。到那時,可真別忘了老哥我。
又一次審問棒槌時,小原一郎親自出馬,還帶了兩名醫(yī)生。去地牢之前,小原找到他,沖他瞇著眼睛說:棒槌是條好漢,吃了那么多苦,一個字也沒說,這次不用他吃苦,我保證讓他說實話。他看著兩名日本軍醫(yī),明白敵人要在棒槌身上使用致幻劑,他之前聽說過,日本人對付被捕的地下黨,行刑失靈時,這是他們最后的撒手锏,讓地下黨在迷幻中說出他們想要的信息。
他隨著小原又一次來到了地牢,陰森之氣很快籠罩了他。棒槌被從血水里提了出來,腳鐐和水泥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兩個警察把棒槌扶到一張準備好的凳子上,棒槌的頭是垂著的,他閉著眼睛誰也沒看。
小原隔著鐵柵欄坐在審訊室的對面。小原坐下時,示意他也坐下,他只好坐在小原的身旁。小原就壓低聲音說:棒槌,我欣賞你是個男人,吃了這么多苦頭,什么也不說。今天我不讓你吃苦,讓你做一個好夢。小原說到這,揮了下手,兩個日本軍醫(yī)打開鐵門,走出審訊室,兩只針頭在燈光下晃了一下,發(fā)出一道白光。
他看到棒槌身子動了一下,腳鐐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棒槌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轉瞬又麻木起來。當兩個警察按住他的手臂,兩個日本軍醫(yī)把針頭刺進他身體的一瞬間,棒槌大叫了一聲,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濺了兩個警察和兩個軍醫(yī)一身,人便暈死過去。其中一個警察跑過來向小原報告道:太君,他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了。
他發(fā)現(xiàn)小原隨著棒槌的一聲大叫,身子抖了一下,面色如土。小原越過鐵門走進去,站在棒槌身邊,棒槌的臉都被血罩住了,分不清眉目,鼻子也在出血,有幾個氣泡呼出來,又碎裂了。他的身體在發(fā)抖,想站起來,雙腿卻沒力氣,他只坐在原地,隔著柵欄望著棒槌。
小原灰著臉喪氣地走出來,沖他揮了一下手,他知道,小原在叫他同行。他站起來,前兩步不太穩(wěn),但他還是站住了,回了一次頭,看見棒槌滿身是血地癱在椅子上。他咬了一下后槽牙,再往前走時,他的心里響起了《國際歌》的旋律。這首歌他在青年時代上學時就會唱,那會兒他們搞學生運動,上街游行,每當唱起《國際歌》,心底里就有股力量。此刻,《國際歌》的旋律越來越強,似乎已經沖破他的身體直抵云霄。他抬頭望一眼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似乎又要落雪了。
又是幾天后,他提出自己要審問棒槌,棒槌沒了舌頭,不能說話,還可以寫。他向小原一郎提出這個請求時,他看見方廳長目光里打了一個閃,他明白,方廳長為什么會這樣。小原剛才還是垂頭喪氣的樣子,聽他這個主意后,似乎振作了起來,說了句中國古語:死馬當活馬醫(yī)。得到了小原一郎的首肯,他帶著小孫和小張又一次來到了地牢中的審訊室。棒槌正倚在墻角,瞇著眼睛看著一盞燈,那盞燈灰蒙蒙的,一點光彩也沒有。棒槌的臉被洗凈了,發(fā)出清灰一樣的顏色。他一步步走近棒槌,棒槌的目光和他碰到了一起,他又在棒槌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縷光。他讓小孫、小張?zhí)н^一張桌子,自己又拉了一把椅子放到桌后,把紙和筆放到桌子上。棒槌被兩個警察扶到桌后坐好,他拉了把椅子坐在棒槌的對面,棒槌的目光先是落到了他那只受傷的耳朵上,耳朵的傷口已經好了,只是缺了一塊肉。他看見棒槌微微地點了一下頭,目光和他交織在一起,那一瞬,他讀懂了棒槌想要說的話,正如兩人最后一次分手時棒槌的交代。棒槌很快躲開他的目光,低頭看了眼桌子上的紙筆,他馬上趁機說:你說不成話了,有什么想說的,你就寫出來。棒槌又抬了一次頭,望一眼他身后不遠不近站著的兩個警察,不緊不慢地把鋼筆擰開,還認真地看了眼筆尖,在紙上先是畫出一條橫線,似乎在試著筆,很快在紙張的一角寫出三個字“青紅院”,馬上又把那三個字涂掉。棒槌一連貫的舉動,只有他看清了。棒槌抬起頭,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抬起握筆的手,向自己的喉嚨口刺去,還沒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棒槌就從椅子上跌到地面上。棒槌喉嚨里發(fā)出一種氣泡破裂的聲音。他沖兩個小警察道:還不快去叫醫(yī)生。小孫和小張雜踏著奔了出去。棒槌翻動了一下身體,他忙蹲下去,抱起棒槌,低叫了一聲:老甘……棒槌沖他咧了下嘴角,樣子似乎要笑出來,還伸出一只帶血的大拇指。又一個氣泡碎裂了,棒槌頭一歪,靠在了他的懷里。
叛 徒
棒槌走了,在他懷里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棒槌的目光是那么安詳,似乎踏上了一種叫幸福的不歸路。
方廳長和小原一郎等人趕來時,棒槌已僵硬在水泥地上,他的周身都被血水包圍了。桌子上的幾頁紙散落在地上,那支筆仍然插在棒槌的喉管處,那張被棒槌涂抹過的紙,似乎成了棒槌實驗筆端是否鋒利的證明。
幾天之后,小原一郎把他叫了過去,先是讓他坐下,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看不清小原目光確切的含義。棒槌犧牲在他的懷里,后來又滑落到冰冷的水泥地上,連同那些污水和血水,在他眼里,棒槌成了孤島。從那以后,他每到夜晚便做夢,夢見棒槌總是神情嚴肅地望著他,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偸撬日f:甘書記,你放心,為了大計,我愿意潛伏,哪怕以后的路是刀山火海。每次他在夢里都要流淚,醒來時,枕巾已濕了一片。棒槌的影子在他眼前還是揮之不去。他突然想到,夢中的棒槌不和他說話,是因為他少了舌頭嗎?這么想過了,他激靈一下,便再也無法入睡了。
小原一郎終于說話了:有人要見你。他不知道是誰,當他暈著頭,隨在小原身后來到偽皇宮一間辦公室時,他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立在窗前。女人手里夾了一支卷煙,煙在燃著,冒出裊裊的煙霧,小原站在女人的身后,畢恭畢敬地說了一聲:人我?guī)砹?。在那一刻,他意識到,眼前的女人是川島芳子無疑了。這個生在日本的中國人,他早就知道她,而且還知道,她現(xiàn)在是日本關東軍的高級特務,也是游走在中日之間的交際花。女人沒有回頭,仍然是那個姿勢,小原一郎把腰彎下去,折疊在一起,像只螳螂。不知過了多久,川島芳子轉過身,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煙霧在她眼前散開,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她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小原的腰才直起來。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又望向遠處,他似乎成了透明人。她就虛著眼睛說:程野君,我以前就知道你,吉林地下省委主要負責人。她說著一口流利的東北話,如果走在街上,沒人會把她當成日本特務。他向前一步,點了一下頭。她說完把燃燒了半截的卷煙按滅在桌上的煙灰缸里,目光落在案頭的幾頁紙上。她一邊翻動紙張,一邊抬頭看他。他想,這一定就是他的材料了,這材料是方廳長還是小原提供的,他不知道。川島芳子目光從那幾頁紙上抬起來,又落在他的臉上,輕聲道:你的程野的名字要改一改,以后就叫野夫吧。
小原上前一步道:野夫君,還不快謝。
他說了一聲:謝謝你。
兩天后,方廳長在他眼前展示了一張印有滿洲國國務院公章的委任狀,他被委任為警察廳的副廳長,上面的名字寫的就是野夫。從那以后,從上到下都叫他野夫君。以前的程野已離他遠去。他知道,在人民的眼里,他是叛徒程野,那個行走在地下的老把頭再也見不到了。
兩名小警察小孫和小張成了他的貼身隨從,他們形影不離地跟著他。小孫和小張都是二十出頭的樣子。小孫家是種地的,父親賣了兩頭牛,給他謀了一份當警察的差事。小張的身份似乎復雜一些,去日本留過學,會說一些簡單的日本話,一張臉白白凈凈的,像個尚未結業(yè)的書生。他明白,這兩個小警察是小原安排在他身邊的,從開始到現(xiàn)在,也許小原并沒有真正相信過他。取得小原的信任,仍然是他當下重要的任務之一。
棒槌從他懷里滑落下去,他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棒槌之前交代過,在益民胡同有一個青紅院,那里是他新的接頭地點。青紅院,他當然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偽滿洲國成立之初,東北大大小小的風月場所,便成了特務們情報的來源中心,那里會聚了五行八作的人員。棒槌把接頭地點選擇在這里,一定是為了掩人耳目吧。青紅院他還沒去過,什么人會和他接頭,他更無從知曉。他記得接頭日期,每周日的晚上八點,他拿著一只蒙著紅布的手電,進門坐在大堂二號桌子旁,把手電開關三次,就會有自己人來找他接頭。
周五的晚上,他就出現(xiàn)在青紅院門前,當然他不是來此接頭的,他不放心,是來此考察環(huán)境的。他進門站在大堂一角,環(huán)顧著青紅院里面的環(huán)境。這是個二層小樓,一樓進門是大堂,周圍有幾個房間,然后有一個樓梯通往二樓。二樓是清一色的房間,房間門上都掛著布簾,寫著房間的名稱,名稱都很鄉(xiāng)土:蠟梅、荷花、芍藥什么的??腿撕芏?,影影綽綽的,不時地有人吆喝著進進出出,為大廳的客人端茶倒水。幾個客人,一邊喝著茶水,一邊嗑著瓜子,在欣賞一出二人轉。一男一女在大廳的空地上,咿呀地唱著。
警察小孫和小張在車里等著。他當上了副廳長之后,就配了一臺車,司機是個胡子很密的中年男人,平時也不穿警察制服,陰著臉,很少說話,似乎所有人都欠他賬。
他出來的時候,司機和小張正倚在車頭前抽煙,煙火一明一滅,小孫袖著手在嗑瓜子,瓜子殼散落了一地。他不說話,開門上車,坐在副駕上,另三個人也就各就各位。司機打火發(fā)動車,打了幾次車才轟的一聲被點著,司機的眉頭舒展了一些。車燈照耀著前方一路的雪痕,小心地駛上了路。小孫從后面探過頭,殷勤地說:野夫廳長,想玩,青紅院不夠檔次,二馬路的怡香院才好,聽說那里的姑娘都是老毛子,會說中國話。他望著眼前的雪路不緊不慢地向后退去。
后面的小張也說:小孫說得對,廳長你這身份,得去怡香院那種有檔次的地方。方廳長就經常去。小張似乎說漏了嘴,用力地用手掌把嘴巴捂上,不再說話了。他現(xiàn)在不僅是警察廳的副廳長,還是個有錢的叛徒,五十兩黃金就是上周方廳長送給他的。方廳長把一層層包裹黃金的綢布揭開,在黃金的映照下,方廳長的眼睛也有了光芒。方廳長咂著嘴說:野夫,人吶,這輩子就那么回事,只有吃香的喝辣的,才叫人間滋味。說完看了他一眼,又望了眼堆在眼前的黃金:這錢花出去才是你的,不花堆在這里就是一堆廢銅爛鐵。說完沖他嘎嘎地笑。他提著黃金,沉甸甸的。他又想到了棒槌把鋼筆插到自己喉管里那瞬間望向他的目光。他想哭,這不是他得的黃金,是棒槌用命換來的。
車途經一條胡同口時,被兩個扔在路上的麻包擋住了去路。小孫和小張罵了幾句什么,下車去察看地上的麻包,這時他看見幾個黑影從墻后竄了出來,他想起了地下組織的鋤奸隊,他現(xiàn)在是漢奸,是鋤奸的對象。他打開車門,向后面跑去,槍響了起來,司機中彈趴在方向盤上,他腳下一滑,跌倒在車后的路上。他倒地的瞬間,看見小孫也中了一槍,拖著腿在地上向前狼狽地爬著。冰冷的槍口頂在他的太陽穴上。他看到了鋤奸隊許隊長的一張臉,許隊長壓低聲音:你這個叛徒,我代表人民斃了你。說完扣動扳機。槍針撞擊聲響過之后,子彈并沒有射出來,許隊長又連續(xù)扣動了幾次扳機。街上響起哨子聲,然后就是一隊人馬跑來的聲音,鋤奸隊一位隊員奔過來喊了一聲:隊長,撤!許隊長揮起槍硬生生地砸在他的頭上,他只聽到“咔”的一聲脆響,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疑 影
他在醫(yī)院醒來時,第一眼便看見小原一郎那張?zhí)綄さ哪槪缓笥挚匆姺綇d長。方廳長見他醒過來,湊過臉來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萬幸呀,看來共產黨的鋤奸隊,還是手下留情了。
他的思緒一點點地回到原處,才想起昨晚發(fā)生的事,許隊長的槍冰冷地抵在他的頭上,如果子彈不是卡殼,也許,他再也睜不開眼睛了。方廳長告訴他,給他開車的司機死了,小孫腿中了一槍。短促清冷的槍聲像一場夢境,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小原一直探尋地望著他,離開時,才說了句:程桑,你好好養(yǎng)傷。小原和方廳長離去之后,他發(fā)現(xiàn)門前多了一張新鮮的面孔。那是一個老警察,臉上長滿了胡子,四十出頭的樣子,一張嚴肅的臉。小張寡白著一張臉,望他的眼神像多了層霧,不近不疏的樣子。
他慢慢地回想著昨晚發(fā)生的事,許隊長帶著兩名鋤奸隊員,另外兩人他沒看清,他們突然出現(xiàn),又很快消失。許隊長那句話還是像一粒子彈擊中了他:你這個叛徒,我代表人民斃了你!是的,他在自己人面前成了叛徒。棒槌和他說過,這次行動,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另外一人便是延安一號。以前他們地下省委的一切行動都由延安一號負責,這個一號是個組織,還是一個人,他們并不了解。每次命令,要么發(fā)報,要么通過交通站,延安一號只是個代號,他們并不需要知道,延安一號到底是一群人還是一個人。
他是在另外一個病房里見到小孫的,小孫的腿被厚厚的紗布纏了起來,架在床頭上,似乎麻藥勁已經過了,他正齜牙咧嘴地喊著疼,見了他便說:程副廳長,那幾個共產黨動作太快了,槍口抵在你的頭上,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小孫說到這,眼里還蓄了層淚水。他走過去,伸出手抓住小孫的一只手,也許是他用力了,頭一陣疼痛。他沖小孫說:為了我,讓你受苦了。小孫就咧開嘴說:程副廳長,你命真大,槍打到你頭上怎么就沒響?
第三天,他頭上的紗布還沒有拆去,便被方廳長請到了小原的辦公室。小原仍然是一副關心的樣子,把身子探過來,上下左右地把他打量了,然后身子才坐正。方廳長拉了把椅子讓他坐下,自己自然地坐到了他的對面。方廳長點燃了支煙,煙霧讓他半瞇上了眼睛,目光虛虛實實地罩在他的身上。
下面是小原和他的一段對話。
小原:你遇到了什么人,有幾人?
他說:鋤奸隊的,帶頭的是許隊長,他們一共三個人。
小原:他們?yōu)槭裁礇]把你殺掉?
他說:子彈卡殼了,許隊長一共開了兩槍,都卡住了。
小原和方廳長的目光對視一眼。方廳長又深吸兩口煙,煙霧厚重地把他的臉遮起來。
小原站起來,向窗子方向踱了幾步,又向回踱了幾步,然后站定,目光虛虛實實地望在他的身上。
在醫(yī)院里,他就明白,小原和方廳長已經對他有了疑慮,以前建立起來的對自己的信任,隨著許隊長的出現(xiàn),正在一點點地瓦解。重新建立起他們對自己的信任,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小孫拖著一條腿也出院了,被調到內勤打雜去了。他又見過一次小孫,小孫指著自己的腿,真誠地沖他說:多虧了這一槍,不然以后還不知啥時候成了冤死鬼。他又想起那天晚上,槍聲響起時,小孫和小張鳥獸散的樣子,像兩只無頭的山雞,扎在路旁的雪堆上。
從那以后,無論他去什么地方,小張和那個四十多歲的老警察總是形影不離地跟隨著他。小張的話似乎比以前少了許多,和那個老警察似乎也沒有更多的話,兩人總是不遠不近的樣子。他還發(fā)現(xiàn),小張有些懼怕那個老警察。有一天,他問小張:那個老警察叫什么名字?小張猶豫了一下,還是答:姓王吧。他知道小張在說謊話。有一天,他把老警察叫到辦公室里,問他: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沒見過你?老警察似乎早有準備,操著外地口音道:我姓王,你以后就叫我老王。然后再不多言,低垂下目光,望著自己的腳尖。
鋤奸隊又有了一次行動,這次不是針對他。偽皇宮里的兩名侍衛(wèi),被殺死在一條胡同里,身上各被插了一把刀,刀尖上還扎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漢奸的下場。一時間,整個新京人心惶惶,一些警察交頭接耳,面露苦澀之情。他不知道,在地下省委那些人眼里,自己是叛徒還是漢奸,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小原有一天突然找到他,讓他隨自己出發(fā)。他們同乘一輛車,后面還有一輛車跟隨著,他看見那個老警察和幾個日本特務,一同上了后面那輛車,卻沒發(fā)現(xiàn)小張的身影。小原并沒和他說明去哪里,干什么,車在雪路上顛簸著,他認出這是通往二道河子的路。二道河子有日本人的駐軍,半年前,抗聯(lián)隊伍在這里和日本人發(fā)生了一次激戰(zhàn),那是下山運送糧食的抗聯(lián)小分隊,被敵人包圍了,激烈的槍聲響了一夜,十幾個抗聯(lián)戰(zhàn)士全部陣亡。他們是在夜里為這些陣亡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收尸,他們的身體已經硬了,像一截木材,他們把這十幾個人葬在后山的一片老林子里,沒敢留下任何記號。當時,棒槌手扶著一棵樹,用力地拍了兩下說:記住這棵樹。他們在雪地微光反射下,狠狠地看了眼那棵普通的樹。那里就是抗聯(lián)戰(zhàn)士的葬身之地。
到了二道河子,他才知道,日本人抓獲了一名抗聯(lián)的團政委。他們的任務是把這個政委押送回來,并審問。
那個團政委,穿了件黑色的棉衣,夾層的棉花似乎已經被掏空了,風肆無忌憚地鉆進這個政委的懷里,他被五花大綁。男人的胡須很長,頭發(fā)也凌亂著。他被推進后面那輛車里時,目光掃在他的臉上,像一把刀子。他們出發(fā)了,還是來時的樣子,他和小原的車在前,后面那輛車在后面尾隨。所不同的是,原本坐在后車上的那個老警察,坐在了前車的副駕位置上。他沒有回頭,他們沒有任何交流。
他們出發(fā)時,夕陽已經偏下,又行駛了一段,暮色籠罩在冰天雪地的四野。車燈打開了,射向前方的不遠處。槍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射中司機的天靈蓋,血飛濺出來,一股溫熱的液體兜頭濺在他的臉上。他看見小原一雙驚慌的眼睛,臉上掛著司機的腦漿。那個老警察打開車門,用日語喊了一聲:有情況。他突然明白,這個老警察是名日本特務。后車的人也出來了,向路旁的林地射擊。他從車上彎下腰出來,馬上又中了兩顆子彈,擊中車門,又射在座位上。小原在雪路上跌倒了,一顆子彈擊在小原的肩上,小原“哎喲”一聲,用手去捂?zhèn)凇K歼^去,扶起小原,從地上撿起槍,翻身躲到路旁的溝里,一顆子彈射過來,擊中了他頭上的帽子,帽子像一只垂死的鳥飛了出去。他俯下身,開始射擊。車后的那幾個人,也在向林地射擊。他拉起小原,順著路溝向前跑去??孤?lián)的隊伍似乎打了一次沖鋒,被后車頂上的機槍掃射壓制了下去。
遭遇戰(zhàn)很短,也就是十幾分鐘的樣子,抗聯(lián)隊伍不再戀戰(zhàn),一聲呼哨,消失在山林里。少頃,二道河子方向駛來兩輛卡車,卡車的燈光很刺眼,照亮了一方世界。
他和方廳長去醫(yī)院探望受傷的小原,小原的臉色似乎恢復了正常,他站在床下,沖他鞠了一躬:謝謝野夫君。受傷的小原如果不是他及時出手相救,也許就不會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了。
青 紅 院
他又一次來到青紅院,甘書記交代過,進門大廳左手二號桌,上次,他來過這里,站在大廳的一角,查看過這里的環(huán)境。二號桌沒人,他走過去,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把桌上的茶水單反扣在桌面上,閑來無事地用手指關節(jié)敲擊著桌面。過了幾分鐘,一個梳長辮子的俄羅斯姑娘走了過來,微笑著沖他說:老家的客人走了,今晚要點什么?這是甘書記交代給他的接頭暗號,最后一次見甘書記時,甘書記把關于接頭的細節(jié)寫在一張紙條上,他看完便燒掉了。種種細節(jié)印記在他的腦子里,他沒想到的是,找他來接頭的竟是一位俄羅斯姑娘。他的心快速地跳了起來,一種游子終于回家的親切感,在他身體里彌漫著,他忙應對道:老家的表舅還沒走,今天就是陪他來的。暗號出口后,姑娘下意識地向四周瞟了一眼,小聲地說:跟我走。
姑娘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著,向二樓走去。二樓是單間,在一個門前停下,姑娘打開門,把他讓到里面,隨后姑娘進來,帶上門,倚在門上,望著他說:老把頭,我叫娜塔莎,我是你的聯(lián)絡員。以后到這里,你直接找我就好。他望著說著一口純正中國話的俄羅斯姑娘,就像見到了家人。離開組織,還從來沒有人這么稱呼過他。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他就是叛徒,上一次差點被鋤奸隊許隊長誤殺了。他有些激動,終于找到組織讓他踏實下來。娜塔莎拿起桌上的茶壺給他倒了杯茶,順勢坐在他的對面道:老把頭同志,需要我傳達什么信息?
他這次到青紅院接頭,是為了抗聯(lián)被捕的政委,昨天晚上押解歸來,和抗聯(lián)游擊隊發(fā)生了槍戰(zhàn),抗聯(lián)游擊隊無疑是想解救那個被俘的政委,然而卻沒有成功。他把政委關押在警察廳地牢里的消息告訴了娜塔莎。娜塔莎告訴他,馬上就會把這消息轉告出去。他想離開,卻被娜塔莎拉住了,她盯著他說:你不能這么快就離開,會被人懷疑的。他突然意識到,這是青紅院,門口車里還有一色和小張在等他。小孫受傷,一色補了小孫的缺,剛開始他以為一色就是中國人,昨天傍晚,他們一行和游擊隊發(fā)生遭遇,無意識中,一色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氐骄鞆d后,小原一郎才正式地把一色叫到他的面前說:小孫受傷了,以后就讓一色來保護你。他在那一刻才知道,眼前這位穿著警察制服的日本特務叫一色。鋤奸隊沒有除掉他,不可能不引起特高課小原一郎的懷疑。司機死了,小孫受傷,小張跑得快,扎到雪里躲了起來,鋤奸隊的槍口明明已經抵在他的頭上了,他卻完好地活了下來。這么想過了,他只能留下,陪著娜塔莎說話。
娜塔莎說起了自己的身世,她生在哈爾濱,父母年輕時就到中國做生意,她在哈爾濱長大,在一個猶太人辦的教會學校里讀書,后來又到女子師范學校上學。日俄大戰(zhàn)爆發(fā)后,父母回到了蘇聯(lián),她那會兒已經參加了黨的組織,便留了下來。偽滿洲國成立,她便被組織秘密派到長春(后改名新京),在青紅院以老鴇的身份隱藏了自己。之所以到青紅院來,是因為這里是各種道上人交流信息的場所,五行八作的人員都在這里交集,日本特務、國民黨的青洪幫也經常光顧此地,他們來這里不僅尋歡作樂,而且同時做著交換情報的生意。
聽著娜塔莎的敘述,他意識到棒槌把接頭地點選擇在這里的良苦用心。棒槌是他的好搭檔、好同志,用一支鋼筆結束了自己,就在他的眼前。每每想到這樣的場景,他心里就會升起一種無名的悲壯。棒槌告訴他,他們的計劃叫“大計”,棒槌不在了,他只能自己演獨角戲了。棒槌為了“大計”已經謝幕了。
他走出青紅院,車便亮著燈開了過來,一色和小張一左一右地從車上下來,小張拉開里側的車門,示意他上車。他上了車,一色很快鉆到了副駕的位置上,一把槍也從懷里掏出來。他看見小張的手里也多了一把上了膛的槍。一色不回頭地說:野夫廳長,我們一定全力保護你的安全。他自從來到警察廳,名字就變成了野夫。方廳長也有日本名字,叫多多吉野。小原一郎一直這么稱呼方廳長。
他又一次走進了地牢,和他同行的還有小原一郎和方廳長。他們來到地牢時,那個被俘的抗聯(lián)政委已經被綁到了柱子上,直到這時,他才定睛打量著這位抗聯(lián)政委,四十左右的樣子,臉色青黃,一身棉衣已經破爛得露出了棉絮。他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昏暗的燈光,讓地牢變成了另外的世界。
小原站定,望向他說:這個人就交給你了。說完自己就坐到稍遠處的一張桌子后面。他沒在小原臉上看到任何表情。方廳長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有幾秒鐘,想對他笑一下,臉上的肉卻是僵硬的,他在方廳長的目光中讀到了一些憐憫。
書記員已坐到離審訊現(xiàn)場稍近的一張桌子后面,正用目光尋找著他。周圍暗影里站著警察和特高課的特務們,各種刑具一應俱全地擺放在四周。這一切,他并不陌生,上次審訊棒槌時,他就領教過。他更明白小原的心意,雖然,他救了小原一命,但小原對他并不放心。讓他做今天的主審,算是對他的一次考驗。他的眼前突然又閃過棒槌的臉,舌頭已經被咬斷了,但暗示他的目光他是理解的。他的任務就是深潛,完成組織交給他的“大計”。想到這,他挺了一下身子,抻了抻衣角,坐到書記員身邊。書記員把幾張白紙整齊地放在面前,記錄的筆已擰開筆帽。他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他要把戲演下去。于是大著聲音問:姓名?剛才還閉著眼睛的那個政委,此時把眼睛欠開一條縫隙,目光窄窄地落在他的臉上,輕蔑著說: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李,名叫長林。書記員的筆在紙上游動,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李長林運足了一口氣,把一口唾沫吐過來,星星點點地在光影里飛舞著。
你的任務?!他把聲音又加大了些力氣。
李長林又把眼睛閉上,偏過頭,自語道:要不是老子暈過去,休想抓住老子。
去二道河子押解李政委時,他聽駐軍的日本人介紹,這個李政委帶著一隊抗聯(lián)游擊隊下山來找糧食,被日本人伏擊,在游擊隊撤退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暈倒在樹叢中的李長林,槍里的子彈已經打光了,嘴里嚼著一塊棉絮,還沒來得及咽下去。
再往下問,換來的就是李長林的咒罵了。李長林又睜開眼睛,打量著那些刑具道:老子不尿你們。要死要活給個痛快,別磨嘰,老子皺下眉頭都不算好漢。
他回頭望了眼小原,小原鐵著臉,無動于衷地坐在那里。小原的目光并沒有和他交流。他用余光看到,方廳長也把目光偏向了別處。他再回過頭時,那幾個警察和日本特務都把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等待他一聲令下,便施以刑罰。他只能揮了一下手,那些等待行刑的人,一窩蜂地擁上來,皮鞭落在李長林的身上,棉絮飛舞著,在燈影里飛翔,像飄了一場雪。李長林已皮開肉綻,身上破舊的棉衣已經被打飛了。一條條血痕最后變成一條條口子,有血滲出來,血水隨著皮鞭在飛舞。
給老子來個痛快的。李長林咬著腮幫大聲地咒罵著,把一口血水吐向他和書記員。
一只燒紅的烙鐵燙在李長林的大腿上,整個地牢便被一股焦煳氣味籠罩了。
李長林暈死過去。幾桶涼水兜頭倒下,李長林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咒道:老子不尿你們,你們這幫漢奸,遲早有一天,人民會找你們清算的。
皮鞭木棍又兜頭打下,他聽見了刑具與骨頭的撞擊聲。李長林又一次暈了過去……
第一次審訊就此結束了,他跟在小原和方廳長的身后走出地牢。小原盯著他的眼睛說:野夫君,審訊這個人的任務就交給你了。說完轉身向辦公樓走去。他抬頭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太陽躲在云后,有氣無力的樣子。他又想到了棒槌,棒槌和李長林一樣,在整個審訊過程中,像一條好漢一樣屹立在行刑人面前。他想到了自己,如果有一天被敵人識破,自己被捕,敵人向自己行刑的樣子。他渾身一緊,望向天空的目光有些模糊了。他控制住自己的淚水,常態(tài)之后,他看到一色和小張不遠不近地站在那,正探尋地望向他。
待 命
他又一次走進青紅院。娜塔莎告訴他,上級指示,李政委被俘的事,上級已經安排人來營救,他的任務就是深潛。
上級的指示,讓他又想到了棒槌,棒槌在閉上眼之前,望著他的眼神似乎在說:老把頭,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每次想到棒槌的眼神,心里就像壓了座大山一樣。
今天他來青紅院,沒有用車,是坐了一輛人力車過來的,他也想就此試探一下,日本特務一色和小張是否跟蹤自己。上午小孫出院了,腿仍然不利索,走起路來,還是很吃力的樣子。他來到小孫宿舍看他,走時,掏出一些錢來遞給小孫。小孫很感動,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他走到門口時,小孫叫了聲:程廳長。他回頭去看小孫,小孫小聲地說了句:你是個好人,有機會我還想回到你身邊工作。他笑了一下,拍了一下小孫的肩膀道:等你把傷養(yǎng)好,我就和方廳長說。他再次轉過身去時,小孫又叮囑了一句:小心那個一色。他回頭盯了小孫一眼,沒說話,也沒有流露出任何神情,轉身走了。最初小孫安排在他的身邊,想必,也是方廳長和小原放在他身邊的眼線吧。
他走出青紅院就看見了一色和小張,他意識到他們會找過來,但看到他們站在自己的面前,心還是一沉。一色用眼睛去看小張,小張就上前一步道:廳長,你別多想,保護你的安全,是我們的責任。小張說完還拍了拍腰間的槍。一色揮了一下手,一輛車便駛了過來,停在他們的面前。
車行駛在路上。已經是初春的季節(jié)了,路上的殘雪已融化干凈,路兩旁還有一些殘雪,在車燈前泛著深灰色的顏色,看上去臟臟的。
一色和他坐在車的后排,一色的手插在懷里,目光盯著車窗外。他知道,一色懷里裝著槍。小張的槍一上車便把在手上,扳機打開了。上次的事件,讓所有人都緊張起來。司機的油門似乎踩進了油箱里,車就瘋了似的疾馳在路上,路燈和人影快速地向后駛去。
車行駛到偽皇宮附近,可以看到街道兩側有日本士兵在巡邏,一色的身子才松弛下來,湊過身子沖他說:野夫君,下次出門一定要通知我們,你有意外,就是我們的責任。他說了一句:謝謝。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不論干什么,都離不開小原的視線。
一天早晨,他剛到辦公室,想給自己沏杯茶,方廳長便推門走進來,端個茶杯,杯子里正冒著熱氣。方廳長坐在沙發(fā)上,滿臉笑容地望著他,他只能裝成若無其事地道:廳長,有話你就說,不用這么看著我。方廳長就說:我給你做回媒人怎么樣?他不知道方廳長這話的用意,繃緊了身子,望著方廳長。方廳長點燃一支煙,輕飄飄地道:你是個男人,在新京這個地方無家無業(yè)的,沒個女人照顧怎么行?他明白了方廳長的用意,也放松下身子道:沒有牽絆才一身輕松,干咱們這行的,腦袋別在褲帶上,要家干什么?方廳長就說:我有個遠房表妹在教會醫(yī)院做護士,我把她介紹給你吧。我表妹人賢惠,也算漂亮。他只能抱了拳,沖方廳長表示著感謝。方廳長離開時,回過頭又叮囑一句:我說的話可是認真的。他就再一次把感激的笑掛在臉上。教會醫(yī)院是以前的稱呼,現(xiàn)在已經成了日本人的醫(yī)院了。他想,方廳長這么做,無非是換個法子盯著他吧。
他有個戀人叫馬遙,兩人在延安干訓班認識的,后來,他來到了東北,馬遙被上級派到了青島。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一家商行的會計,實則做著地下組織的聯(lián)絡工作。他潛入敵人內部之前,兩人偶有通信。為了安全,信中并不能涉及太多內容,只是相互報一份平安。他奉棒槌之命潛入敵人內部,給馬遙寫過一封信,信里寫了一句只有他們能聽懂的話:鴿子已經起航。想必,馬遙一定接到了他的信,也知道他另有任務了。
青紅院這個聯(lián)絡點他去過兩次之后,意識到,以后再去,怕是不方便了。不僅有一色和小張的兩雙眼睛,躲在他們背后的還有小原和方廳長的目光。
審訊李長林政委他又參加過一次,這次主審是審訊科的王科長。李長林在他眼里已經面目全非,各種刑訊工具又用了一遍,李長林的咒罵聲已經很微弱了,冰水又一次把李長林澆醒?,F(xiàn)在小原的要求已經降低了,只要李長林寫一份脫離抗聯(lián)的聲明,就可以還給他自由。即便這樣,李長林仍然是一副寧折不彎的樣子,把一口血水吐在小原的臉上。李長林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小原請示了關東軍司令部,關東軍司令部指示:不能讓李長林死,他活著的意義比情報更重要。
李長林是一天夜里被醫(yī)院的救護車拉走的,派出了一隊警察,由審訊科王科長帶隊,負責李長林的安全。
他看著李長林被人七手八腳地抬上救護車,又看著王科長帶著一隊警察隨救護車而去。近在咫尺的戰(zhàn)友,他卻不能伸手相救。那一夜他沒睡好,睜眼閉眼都是李長林受刑的樣子,李長林和棒槌兩人的畫面在他眼前疊放著,想到自己也許有朝一日也會被敵人抓住,也會受到如此的待遇,剛積攢起的睡意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坐了起來,渾身出了層虛汗。
李長林被送到醫(yī)院一周后,方廳長突然把所有警察都集合了起來,他得到一個消息,李長林在醫(yī)院已經跑了。他得到這個消息時,心里一陣輕松。果然,上級已經有了營救李長林的安排。他覺得此時的自己不再孤單,身邊的某一處就隱藏著和自己并肩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
戰(zhàn) 友
三天后,他看見一個車隊駛到警察廳院內,車上不僅下來一批警察,還有幾卡車日本憲兵隊的士兵。他們列隊持槍,槍口同時指向一輛車內,少頃,李長林五花大綁著被從車內推了出來,隨后審訊科的王科長也被推搡著從車內出來,一群警察荷槍實彈地把兩人押送到了地牢。
他的心像坐過山車一樣,在這三天時間里,他無數(shù)次想起抗聯(lián)的李長林政委,他想過若干種可能,李長林一定在地下組織的幫助下,逃出了新京,回到了游擊隊的陣營中,因遭受太多的酷刑,一定在養(yǎng)傷。他想起這些時,心情一度無限美好起來,在心里便哼起了小曲,為李長林政委能脫離虎口感到欣慰??裳矍暗默F(xiàn)實,把他所有的幻想都擊得粉碎。
后來,他從方廳長嘴里得知,這個李長林在醫(yī)院治療時期,做通了看守他的王科長的工作,在王科長掩護下,逃到一戶農家,但最后還是被抓了回來。當然,同時被抓捕歸案的還有審訊科的王科長。他意識到,接下來,被捕的兩人應該還會受刑。
結果幾天之后,關東軍突然來了份命令,二人立即處決。李長林和王科長是如何處決的,他并不清楚,當二人的尸體被掛在城門上示眾時,許多當?shù)乩习傩斩既タ礋狒[,他也裹挾在人群中。二人被吊在城門樓上,在風中搖擺著。許多百姓路過城門時,都加快了自己的腳步,壓低自己的視線,望著自己的腳尖或前方的某一處,匆匆而過。他自己說不清怎么離開城門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里又一次出現(xiàn)了棒槌,棒槌蒼白著臉,站在他的面前,一遍遍地沖他說:老把頭,我冷啊。他急著去給棒槌找衣服,周圍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哪怕是一片樹葉。他想起了自己的衣服,伸手欲脫,竟發(fā)現(xiàn)自己是赤身裸體的,自己并沒有穿衣服。他急得大叫,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在行刑架上,對面審訊他的是小原一郎和方廳長。小原把一張紙扔到他面前,大聲地說:你這個共產黨,還不快交出你的上級。他望著小原和方廳長,不知自己是如何暴露的。突然聽到耳邊又響起棒槌的聲音:為了大計,你不要承認自己的身份。敵人開始對他動刑,燒紅的烙鐵在他眼前一晃,便在他的腿上燒著了,連同皮肉,他又聞到了一股焦煳的氣味。他大叫了一聲從夢里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是汗,呼吸粗重地喘著。
他想自己該去一趟青紅院了,這次他沒有偷偷摸摸地自己去,而是叫了車,還叫出了一色和小張,帶著他們風風火火地又一次來到了青紅院。青紅院是風月場所,別人能來,他也可以來。全警察廳的人都知道他投奔日本人后,得到了不菲的一筆黃金。那是日本人曾經懸賞棒槌的獎金,棒槌是他供出來的,這筆獎金當然屬于他的了。他第一次見娜塔莎時,便把這些黃金交給了她,還補充了一句:一定要親手交給組織,算是棒槌最后一筆黨費。娜塔莎紅了眼圈,鄭重地把這些黃金接了過去。不久,他把黃金寄存于青紅院的事,整個警察廳的人都知道了。方廳長還開玩笑地沖他說:那些黃金夠買幾個青紅院的了,為了美人你可真是舍得下本。他當時笑了,故作輕松地說:錢財乃身外之物,千金散盡還復來。方廳長豎起大拇指,沖他道:佩服,兄弟你是做大事的人。
他在青紅院門口下了車,小張跟上兩步問:廳長,今天還叫那個俄羅斯女孩嗎?他聽了小張的話,打個激靈,自己來青紅院的次數(shù)并不多,每次小張等人都在外面,他是怎么知道娜塔莎的?他又用目光去尋找一色,一色看他目光掃過來,故意把臉扭到了一旁。他來不及多想,走進青紅院的大門,坐到了二號桌的位置上。他記得前幾次來這里,每次都坐在這里,片刻工夫,娜塔莎便會走出來??蛇@次他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他急不可待地沖一個端著茶水招待另外一桌客人的姑娘道:我找娜塔莎。聽到娜塔莎三個字,那個姑娘一哆嗦,差點把端著的杯子掉到地上。她上下打量著他,似乎對他有了印象,小聲地說:娜塔莎不在了。不在了,她去哪了?他下意識地追問道。姑娘見四周沒人注意,附在他耳邊說:前兩天被日本人帶走了。他腦子轟地響了一聲。那姑娘又扯扯他的衣襟道:客官,我們這姑娘還有很多,別的俄羅斯姑娘也有,用不用我給你介紹幾個?他不知道如何走出青紅院的,車就停在青紅院門前不遠處。他看見一色和小張站在車頭前正在說話,他克制著自己,讓自己恢復到常態(tài),腦子也清醒起來。進門前,小張問他的話,讓他意識到,小張和一色一定知道娜塔莎的事,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他又想到了小原和方廳長望向他而躲閃的眼神。
他沉悶地上了車,一色坐在副駕位置上,小張和他并排坐在后面。他故作輕松地:那個俄羅斯姑娘不在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小張答非所問地說了句:廳長,要不,我?guī)銚Q一家,保證那里的姑娘比青紅院的好上幾倍。他沒再說話,心里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他回到警廳的住處,關上門,身子便倚在門上,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無力。他又想到了前兩天做過的夢,一種不祥的預感便侵襲了他。后來他仰躺在床上,望著頭頂昏暗的燈光,腦子飛快地轉著。是他讓娜塔莎暴露,小原懷疑他,只能從娜塔莎下手了。如果從娜塔莎身上找到突破口,不僅會把他招供出來,還有他們的上線。這么想過,他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娜塔莎被日本人秘密帶走,日本人并沒有來抓他,證明日本人并沒有抓到他的把柄。也就是說,娜塔莎并沒有變節(jié)。
這么想過了,心里隨之也踏實了許多,卻被另一種孤獨占據(jù)了。娜塔莎是他的上線,娜塔莎被抓,他失去了上線,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在空中蕩來蕩去,不知身在何方。
他的上線二丫就在這里安營扎寨了。他發(fā)現(xiàn)表面粗魯?shù)亩?,實則是個稱職的上線。房間里剩下兩個人時,她是另外一個樣子,思緒清晰,膽大心細,只要一離開這個門,她馬上就換成了二丫的身份。二丫白天經常出門,左手挎?zhèn)€籃子,呼朋喚友地叫上一些別的女人,一起上街買菜。這里有方廳長的太太,也有一些科長們的老婆。很短的時間里,二丫就和這些女人混熟了,一副如魚得水的樣子。他看著二丫漸漸地熟悉了環(huán)境和人,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接下來,關東軍內部發(fā)生了幾起不可思議的事:先是關東軍圍剿抗聯(lián),在老虎嶺,喬裝成獵人的一個中隊的日本關東軍遭到了抗聯(lián)隊伍的襲擊,幾乎全軍覆沒。還有偽皇宮溥儀的侍衛(wèi)長、大漢奸張邦昌被鋤奸隊擊斃在街頭。又是不久,關東軍731部隊的研制細菌的過程及罪行,被延安的新華社向世界公布,蘇聯(lián)的塔斯社馬上轉載播發(fā),世界很快便知曉了日本人的罪行。全世界的抗議聲討,阻止了日本人把細菌戰(zhàn)投入到實戰(zhàn)當中……
這一日,二丫挎著籃子興沖沖地從外面回來。他已經下班回來一些時候了,站在窗前,看見二丫從樓門洞里上樓,才把懷里的槍放到抽屜里。每次二丫出門,他的心都會懸起來。二丫每次和上線接頭,都充滿了危險。整個新京的大街小巷都風聲鶴唳,不僅布滿了便衣警察,還有許多特高課的特務也摻雜在其中。他不能不為每次二丫出去接頭而擔心,只要二丫出門,只要有腳步聲走近自己,他都會把手放在胸前,握住已經上膛的槍。這種場面他已經在心里演練無數(shù)回了,先把子彈射向敵人,最后一顆子彈留給自己。
二丫進門,把籃子放到腳下,身子抵在門上,一臉興奮地望著他,招了下手示意他過去。他很近地站定在二丫面前,二丫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延安一號指示,盡快搞到關東軍要塞布防圖和兵力布置情況。二丫說到這,氣喘著,目光灼灼地望向他,又說:還有偽皇宮里的動向,尤其是溥儀的一舉一動,上級指示,絕不能讓日本人在溥儀身上再做文章。
二丫一口氣說完,他做了一個干凈利落的手勢。此刻,時間已經進入到1945年,美國人已對日本人宣戰(zhàn),延安方面正秘密接觸蘇聯(lián)方面,讓其出兵東北。雖然他們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會有若干大事發(fā)生,但他們都能感受到,一種嶄新的天地即將向他們打開。兩人在吃飯時,二丫坐在他對面,鄭重地沖他說:延安一號讓我口頭轉達給老把頭同志,組織給他記了一等功。他握著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夾起來的一口菜又落到盤子里。二丫微笑著,迎著他的目光說:恭喜你。他沒再說話,低下頭快速地吃飯,想起了棒槌最后時刻望向他的眼神。自從棒槌犧牲,棒槌的眼神一直伴隨著他,似乎時時在提醒著他:就看你的了。他知道,自己就是刀尖上行走的人,隨時會粉身碎骨,但他必須一往無前地走下去。
1945年8月19日,蘇聯(lián)遠東軍近衛(wèi)第六坦克集團軍,派空降兵成功占領了中國東北重要戰(zhàn)略中心奉天,在機場成功俘獲即將登機準備逃往日本的偽皇帝溥儀。
1945年10月,臭名昭著的日本高級特務川島芳子在北京被捕。于1948年3月25日在北平第一監(jiān)獄執(zhí)行槍決。
1948年11月,東北野戰(zhàn)軍接收東北。
……
1946年春,長春北郊的一處山岡上,多了一處墓,墓前立了一塊碑,碑上寫了一行字:棒槌之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過來,男人懷里捧了一束野花,緩緩走到棒槌墓前,彎下身子把花放到墓前。直起身子時,他已經淚流滿面,嘴唇顫抖著說:棒槌,你交給我的大計我還沒有完成。說到這,他舉起手向棒槌的墓地敬禮。女人立在一旁,警惕著打量四周。男人蹲下身,把墓地上的草拔掉一些。女人說:我們該走了。男人站起來,直起身子,凝視著墓地道:老伙計,我方便時還會來陪你的。男人把臉上的淚抹去。女人已向山下走去,男人叫了一聲:二丫,你等等我。
山下的小路上,一輛掛著警察局牌照的車在等著兩人。
責任編輯 林東涵
作家簡介
石鐘山,作家,編劇,發(fā)表作品一千五百余萬字,作品曾獲“五個一工程”獎、北京市文學藝術獎、百花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