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們常常為古代中國沒有形成法治傳統(tǒng)而遺憾,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沒有法治的因素。“法”可以說是法家的標志,不講“法”,不主張“法治”,就不能說是“法家”。法家所講的“法”是一種公布的成文法,是家喻戶曉、人人應該遵守的言行標準,也是賞罰的依據(jù)。法家曾提出很多大家耳熟能詳?shù)拿?,如“法不阿貴,繩不撓曲”,“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我們甚至說這些名言閃耀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火花。但是在古代,法家多將立法權歸于君主,人們又會認為君主可以隨意制定和頒布自己喜歡的法令,廢除自己厭惡的法令,賞罰歸根結底還是由君主一人決定,“信賞必罰”又有什么意義呢?實際上,法家對“立法”有很多要求,君主并不能全憑個人喜惡來確立或廢除法令。我們來看看集法家思想之大成的韓非子的看法。
韓非子認為,“法”是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最優(yōu)方法,但是,“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時代在發(fā)展變化,現(xiàn)實的社會情況也會隨之改變,要解決的社會問題也變得不一樣,解決不同社會問題的方法當然也不一樣。立法者要研究時代的變化,把握新的社會情況,聚焦于新的社會問題,制訂符合新時代、新情況,能夠解決新問題的法令,這就是“法與時轉”。韓非子所處的時代正經(jīng)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社會大變革,舊有的法令制度必然不能符合新的社會情況,解決不了新出現(xiàn)的社會問題,這就要求制定新法以代替舊法。他舉例說,如果伊尹不改變殷法,太公不改變周法,商湯、武王就不可能稱王天下,如果管仲不更改齊法,郭偃不更改晉法,齊桓公、晉文公也不可能稱霸諸侯。韓非子還講了著名的“守株待兔”和“鄭人買履”的故事。在田中耕地的宋人偶然之間撿到了撞死在樹樁上的兔子,便放棄了耕作每天守著樹樁,期待著再一次不勞而獲。想要買鞋的鄭人按照自己的腳量好了尺碼,去集市時卻忘了帶上,他寧可回家取尺碼也不肯用自己的腳試試鞋子是否合適。在韓非子看來,在社會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時仍然固守舊有的法令制度而不愿意針對新情況、新問題進行改變,就像“守株待兔”的宋人和“寧信度,無自信”的鄭人一樣愚蠢可笑,結果必然是一無所獲。
韓非子主張根據(jù)新的社會情況制定新法,新法會與原有的舊法發(fā)生沖突,因此,應該在頒布新法的同時廢除舊法,以保持一國之法的統(tǒng)一性。韓非子批評韓昭侯的輔佐大臣申不害雖然善于用“術”卻忽視了法的統(tǒng)一性。韓國是三家分晉而建立的國家,雖然制定、頒布了韓國的新法和新君之令,但是沒有廢除晉國的舊法和先君之令。舊法和新法相互對立,前后的政令相互沖突,臣民就可以利用這些法令之間的矛盾而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法令來謀求私利。也就是說,法令不統(tǒng)一,是為人們提供了合法地不遵守法令的渠道,會讓法失去它的權威性。
適合社會現(xiàn)實情況、能夠解決社會問題的法令一旦確立,就應保持穩(wěn)定,君主不能夠隨意更改或廢除。韓非子用鏡子和衡器與法作類比來說明保持法的確定性有多重要。鏡子保持明亮,美丑就會顯現(xiàn)出來,衡器保持平正,輕重就能衡量出來。搖動的鏡子不能保持明亮,就沒有辦法判定美丑,搖動的衡器不能保持平正,就不能準確地衡量出輕重。韓非子在解釋老子的“治大國者若烹小鮮”時也說明了頻繁改變法令的危害?!胺ā笔顷P于賞罰標準的規(guī)定,人們會根據(jù)“法”的規(guī)定做可以讓自己獲利的事情,而避免會讓自己受罰的行為。如果賞罰的標準經(jīng)常變化,原來可以得到獎賞的行為不再受賞,人們就要放棄自己在做的事,重新去做可以獲利的事,這樣會使投入大大增加而所獲利益大大減少,“勞而少功”,甚至“勞而無功”。就像烹飪小魚時經(jīng)常擾動會把魚肉翻爛,法令經(jīng)常變化會讓人們苦不堪言。因此,法要統(tǒng)一,也要穩(wěn)定,這就是“法莫如一而固”。韓非子還警告君主,法令不斷更改是亡國的征兆。
“法”規(guī)定了賞罰的標準,韓非子要求這一標準要適當,要“立可為之賞”,“設可避之罰”。就是說,獎賞是人們可以得到的,懲罰是人們可以避免的。如果賞罰標準的確定不適當,獎賞的要求太高,人們無論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得到,懲罰的要求太過苛刻,人們無論怎樣小心謹慎也無法避免,“法”也就失去了規(guī)范人們言行的功能。韓非子還提出,獎賞的豐厚程度要有切實的激勵作用,懲罰的輕重程度要有切實的警示效果。人都是好利惡害的,個人的利益是行為的目的。如果需要付出的利益多而所獲得的獎賞少,人們就不會為了獲得獎賞去做“法”所鼓勵的事情;如果獲得的利益多而得到的懲罰少,人們?nèi)匀粫プ觥胺ā彼沟氖虑椤mn非子主張重刑就是出于這樣的理由。在他看來,如果遵循“輕刑”的原則,人們衡量違法行為可以獲得的利益和所應承擔罪責的大小輕重,利益多,刑罰輕,人們就會選擇為獲利而犯法,奸邪的行為不但不能被禁止而且會越來越多,刑罰也會越用越多,這就是“以刑致刑”。如果遵循“重刑”的原則,利益少,刑罰重,犯法所能獲得的利益遠遠小于所應付出的刑罰代價,人們就會放棄小利,不為奸邪,奸邪的行為能夠被禁止,刑罰也就無需使用,這就是“以刑去刑”。韓非子用“殷法刑棄灰”等事例說明這一道理。在大街上倒灰是非常小的事情,但在殷法中會被處以斷手這樣的重刑。子貢認為這一規(guī)定太過嚴酷,就請孔子解惑??鬃咏忉屨f,在街上倒灰會迷到別人的眼睛,繼而惹人發(fā)怒,引起爭斗,甚至導致家族之間的殘殺。在街上倒灰這樣的小事卻可能引起嚴重的后果,對他們處以刑罰是可行的。此外,人們都厭惡、懼怕重刑,而不在街上倒灰是容易做到的事情,讓人們做到容易的事,就可以避免他們所懼怕的刑罰,這合乎治理的原則。
雖然韓非子致力于宣揚法治的優(yōu)越性,但他承認并不存在完美無缺、所向無敵的“法”,任何“法”的施行都會有利有弊,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也會遇到困難。他用戰(zhàn)爭、洗頭和醫(yī)治做類比來說明這一點。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能夠攻克敵方的大都城,擊潰十萬之眾的軍隊,雖然士兵傷亡慘重,武器裝備大量損壞,但仍然值得慶祝。洗頭的時候會掉發(fā),醫(yī)治的過程會流血傷肉,不能因為有這些害處,就放棄洗頭和治病。他還引用先圣的言論,“規(guī)有摩而水有波”,作為衡量標準的圓規(guī)會有誤差,再平靜的水面也會有波紋。立法者不能因為一項法令有弊端、有害處就放棄,而要懂得權衡利弊、得失。利多弊少、得多失少就是“有功”,利少弊多、得少失多則是“無功”。“有功”的事就值得做,“無功”的事就應該放棄。韓非子講了“墨子為木鳶”的故事。墨子耗費三年時間制成木鳶,只飛了一天就損壞了;造車的工匠使用細小的木頭、耗費不到一天的功夫制造出車輗,能牽引三十石的重量,又經(jīng)久耐用。墨子制作木鳶投入多,收益少,是“無功”,而制造車輗投入少,收益多,是“有功”?!胺ā辈豢赡苤挥欣鴽]有弊,權衡利弊、得失,利多弊少、得多失少的“法”可以制定和施行,而利少弊多、得少失多的“法”就不能夠制定和施行。
總之,“法”的制定應符合新時代的社會情況,能夠很好地解決現(xiàn)實問題;一國之法應保持統(tǒng)一,法令之間不能夠出現(xiàn)相互矛盾的情況;在社會情況沒有發(fā)生大變化的情況下,君主不可隨意變更已經(jīng)頒布施行的法令;“法”所確定的賞罰標準應適當,獎賞可能得到,其豐厚程度足以激勵人們行善,懲罰可以避免,其輕重程度足以禁止奸邪;“法”無法做到完美無缺,但利大于弊的法令方能確立、施行。韓非子對可立之“法”的這些要求說明君主行使立法權并不能隨意而為,但他終究沒有提供一個有效的途徑約束君主必須遵守這些立法原則。
(王威威,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責編 王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