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燦
竹園是村莊的名字,我就出生在那里。唐代柳宗元有詩:“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馀,青松如膏沐?!蔽虮拘?,有竹園。不能不佩服老祖宗的智慧,給村莊起了這么美的名字。竹園大部分被竹子包圍,曲徑通幽,有時岑寂清冷,有時熱鬧非凡。竹園像一個婀娜多姿的女子,守著一座長滿郁郁蔥蔥松樹的山,守著一口古井,守著幾棵象征著無比神力的榕樹,守著一條蜿蜒叮咚的小溪,還有十來戶劉姓和林姓的人家以及一口碧綠透亮的池塘。它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今天的竹園已經(jīng)被城市包圍。它窩在塵世的眼睛里,有四面楚歌的悲傷,有撒地金珠的快樂。一切都從早晨就開始了。好像是東邊的劉姓人家那一聲雞啼先開始的,然后是西邊的林姓人家雞啼。竹園的人習(xí)慣吃井水,而且是吃西邊林姓人家的那口古井的水。古井和那幾個黑衣老婆婆特別親密無間,亦和洗衣的中年婦女無話不談。古井是一種情懷和記憶,更是一種傳承。雞啼的第一聲,只有六婆和三嬸最機靈,她們噌地一下起來,簡單洗漱一下就去挑水了。挑水和她們的走路聲像音樂,是鐵器和木頭的交響樂。竹園就這樣有了最先的生機。
洗衣的人在東邊有第一縷微光的時候出來。她們穿過竹園最美的風(fēng)景線。不管是東邊的人家還是西邊的人家,都要沿著山下的小溪一直往西走。小溪旁邊的路叫竹道,白白凈凈,清清爽爽,被一叢叢彎下腰的竹子罩著。竹子彎下腰,剛好照見小溪。第一縷晨光出來時,它就醒了。它也會向著小溪照照鏡子。村里的婦女們多高興啊,也收拾得干凈利索。不管是貌美如花的,還是普普通通的,都在竹道上穿過去了。小溪彎彎,她們也會彎彎地笑;小溪潺潺,她們有時候也會哼起歌,甚是好聽。
竹園是有靠山的,半山腰的村莊,脈絡(luò)分明的門前小道,都像血管一樣匯聚到像護村河的竹道上,來到太極八卦一樣的西村古井,開始八卦。
古井便有了不一樣的榮耀。這里沒有門第高低,沒有出身貴賤,只有人間冷暖。衣服在靈巧的手的搗鼓下伴著霞光漸漸成了習(xí)慣和享受。她們聊著一些家?,嵤?,有時會埋怨一下這個世道,數(shù)落一下自家的男人,評判一下小孩,哀嘆一下世事,但對神靈總是敬畏的。于是悲傷和煩惱也會像洗衣水一樣被潑出去。衣服洗完了,很多心結(jié)也解開了。
她們總會說起村東頭的神廟。很多年前,村東頭是有兩座廟的,主廟和狀元廟。狀元廟在村的最東頭, 靠著像小鳥天堂一樣的大榕樹。村里人對這棵榕樹無比敬畏。它立在村的最東頭,路的入口處,守望一方,也引導(dǎo)一方。送出去游子,也最先接納游子。那些歸人,只要看到榕樹,就知道回到家了,一顆浮著的心就有著落了。每逢村里有喪事,那些出嫁的女兒,都會在這里脫下鞋,在這里披麻戴孝,開始痛哭,三步一叩頭,沿著彎彎的小路,祭拜到靈前。榕樹指了一條回家的路。
主廟在村東頭半山腰位置,比山頂矮一些。那里的竹子最茂盛,一叢又一叢的刺竹占據(jù)了廟的左側(cè),根系發(fā)達(dá),蓬勃神秘。因為竹子有刺,從來沒有人進(jìn)去過廟的左邊。主廟右邊是一棵高大挺拔的烏欖樹,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上百年了。樹干長滿青苔和一些不知名的蕨類植物,像極了關(guān)公的胡子。
主廟的存在也使得竹園的人非常虔誠和守規(guī)矩。竹園的人講究輩分,稱呼對方的時候一定要按輩分來。到了今天,這種叫法已經(jīng)不流行,但是在重大節(jié)日時必須要叫。
主廟門口有一個圓形的大廣場。在這里搭上一個大戲臺后還可以容納三四個大村的人。廣場四周種滿了相思樹,錯落有致。相思樹開花的時候,黃燦燦的一片,色彩與四面的搭配非常協(xié)調(diào),有一種深山藏古寺的意蘊?;涞?,黃澄澄的一圈,在陽光下像人間的金光大道,美極了。有花的季節(jié),那些不知名的野蜂會不約而同來到這里,嗡嗡地開始最熱鬧的演唱,整個廣場都是它們的舞臺。
在竹園,這個大廣場才是村民真正的劇場和文化陣地。竹園每年最重大的節(jié)日是正月十五,但并不是元宵節(jié)的緣故。這里的鄉(xiāng)土有一種比年還重要的節(jié)日,叫作年例。年例是這個地方特有的。這里的村莊從遠(yuǎn)古就約定俗成,從年初二開始,每一個村有一個專屬于自己的節(jié)日。比如說,馮村年初二,李村年初三,陳村年初四,依次一直到正月的尾巴,甚至到三月三。而竹園剛好是正月十五。年例是所有親朋好友來這個村相聚的日子。在這個日子里,每一戶人家都要各盡所能接待自家所認(rèn)識的親朋好友,從早晨到晚上。流水席就這樣產(chǎn)生了。到了晚上,村里雇請過來的劇團就在主廟前大廣場上搭上戲臺,開始唱戲?;浳鬣l(xiāng)村風(fēng)俗里,有錢的就唱大戲,窮一些的就看電影,最不好的也要看個木偶戲。這時候,大廣場最熱鬧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匯集在這里,鄰村家家戶戶也會趕到這里一起看戲。小伙子竭盡所能打扮得帥一些,姑娘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打扮得花枝招展、風(fēng)情萬種。這個時候的看戲,是小孩子歡樂的殿堂,是老人們精神的天堂,更是小伙子、姑娘們相親的圣堂。小伙子們假裝看戲,卻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心儀的姑娘,悄悄地打聽是哪一家的。等到戲劇落幕,他們便會趕緊托人找媒婆去說媒。這天又正好是元宵節(jié),竹園的大廣場聚集的人會比任何時候都多。這是竹園最熱鬧的日子。
正月十五的竹園這樣的熱鬧、溫馨與和諧。添丁的開始在主廟拜祭,村里便響起了密集的鞭炮聲,一戶連著一戶,一戶接著一戶。鞭炮響起,竹園更有生氣,小孩子不約而同地從家里出來,搶著去撿散落在地上的啞炮頭,他們會以誰撿得多為榮。老人們會在家里豎著耳朵聽,聽誰家的炮聲響得最久,有的甚至?xí)牧璩宽懙皆缟?,圍著自己的屋子放了一圈又一圈。這些炮聲滿足了村民們豎著耳朵聽的好奇,滿足了主人家美滋滋的虛榮心,更是滿足了竹園平日里缺乏的熱鬧和自尊。散落在地上的炮仗紅紙,為每一戶人家鋪上了通往快樂和祥和的紅地毯。清晨之際,整座竹園村,彌漫在云霧繚繞的仙境里。此時初日未升,光影微微。竹露滴清,萬物向曙。
這個時候,鼓點便是晨鐘,從主廟門前廣場上傳來的鼓聲,意味著祭拜全部完畢,意味著新的一天來臨了!敲鼓的人叫三公,村里的人幾乎都忘記了他真實的姓名,老老小小都叫他三公。三公也是個神秘的人物,他的鼓據(jù)說是整個鄉(xiāng)敲得最好的。以鼓為生的人,鼓便是他的愛人。鼓點里,他的自由是村民的自由,他的快樂是村民的快樂。三公無女無兒,從來沒有人說過他的妻子。有人說,他一出生便是抱著鼓睡的。他是竹園真正為藝術(shù)獻(xiàn)身的人。也難怪,三公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了依然沒有找到繼承人,這或許就是竹園在熱鬧的氛圍里,埋在最深處的哀傷了。
鼓點之后,殺雞擺酒,家家戶戶忙碌著準(zhǔn)備自家認(rèn)為最好的宴席。大戶一點的人家,會請來最好的會掌大鍋菜的大廚,在門口搭起棚子,炸煎堆,炸扣肉,香飄村內(nèi)外。即使是村里的窮苦人家,也會在自家的廚房里,忙里忙外,拿出自己平時炒菜的“絕活”。三姑六婆早早就來了,打打下手,拉拉家長里短。那些親朋好友,即使是一面之緣,也不約而同從四面八方趕過來??梢钥帐謥?,也可以帶著禮品來,總之,只要來了就是客。來了就可以坐下,來了就開宴席,夠一桌就可以開。從早上到晚上,主廟戲臺開唱之前都可以擺宴。多少話語,在這一瞬間,在這個山村,從日出談到月光幽幽??驮谔斓亻g,今相逢,相逢每醉歡!年例過后,竹園才真正開始新的一年!
責(zé)任編輯? ?韋毓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