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武能

我們總會困惑，我們到底為什么而活著。

和天下其他的父親一樣，父親也是我依靠的一棵大樹。小時候的我總覺得，沒有什么是父親不會的。

父親會修單車，會打鐵，會剃頭，會種甘蔗賣甘蔗，還會釣魚裝魚。父親白天打鐵，晚上裝魚。不時地我們家就能吃上一只烤鴨、一頓狗肉，魚肉更是從來都沒有斷過。父親常常是裝了一個晚上的魚，到天快亮了才回來，有時他連覺都不睡，就直接去打鐵了。父親煉刀的技藝非常高超，他打的菜刀、斧頭、鐮刀等刀具是用鐵路鋼釘做鐵心，銼刀修刀的技巧非常獨特。所以他做出來的刀具鋒利耐用，在市場上非常搶手，許多人都慕名而來。那段日子，是我感受到的最溫暖、無憂、快樂和幸福的時光。

不過，隨著弟妹的相繼出生，家里的日子益發(fā)艱難，父母的爭吵便成了家常便飯。母親是縣城人，原本她在縣城里一個比較吃香的好單位工作，父親是一個鐵路工人。母親做夢都沒想到，就因為父親是鄉(xiāng)下人，她居然被下放回農(nóng)村，跟父親吃苦，心里非常委屈。而且父親婚前婚后判若兩人，他不僅大男子主義嚴(yán)重，脾氣也非?；鸨?，這一切都傷透了母親的心。所以每次吵架，他們像兩個相見分外眼紅的仇人，用各種狠毒的惡語，摻了毒液的箭鏃一樣紛紛互射對方，把彼此直殺得遍體鱗傷。吵到最后，兩個人都忍不住動起手來，彼此撕扯著，連衣服也都扯破了。

年輕時的母親非常漂亮，追求她的人很多。她毫不避諱地說，如果不是嫁錯了父親，她的生活會很幸福。

一九七九年前后，我們又舉家回到縣城。父親在電影院門前修鐘表，母親在百貨大樓擺衣車攤，大姐和二姐也分別在電影院門前的兩邊各擺一個瓜子攤，后來又升級成酸味瓜子冰棒等多項小吃大攤。大家都拼命賺錢，就是想趕快賺了錢買地起房子，有一個安身之地。當(dāng)時我們寄居在外婆家，把外婆家小小的房子擠得滿滿的，令外婆感覺到很不方便。外婆生氣起來還把我們家的東西往外扔，趕我們一家大小走。

迫不得已，父親只好回老家把鄉(xiāng)下的房子賣了，拿那些錢買了一塊地，又東湊西借，一九八一年我們家終于搬進了新房子。房子很簡陋，一家人擠在一起，父母一間，幾個姐姐妹妹擠一間，我們兄弟幾個擠一間。

我們繼續(xù)努力，奔著下一個目標(biāo)——賺錢把房子后面的那塊空地用起來，那樣我們家的人就能住得更寬松一些了。這是我們家在縣城里正式的家，也就是在這個新家里，父母又相繼帶給我們五弟六弟七弟。

那時，由于父親有幾十年修理單車的功底，他技術(shù)好，裝的單車結(jié)實，人們特別喜歡我們家裝的單車。名聲很快就打了出去，人民百貨商店很快也來找我們家裝單車。人民百貨商店是縣城最大的連鎖商店，接了他們的車裝，就等于做了縣城半壁江山的單車?？墒羌依镏挥懈赣H和二姐，根本做不了這么多。想到自己的成績不是很理想，家里也貧窮，才讀初二的我咬了咬牙，就退學(xué)回家?guī)透改傅拿?。最多的時候，我們每天也能裝到七八十輛，每輛單車的安裝費一元七角，收入相當(dāng)不錯了。

雖然裝單車很賺錢，但忙起來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像個機械人一樣日復(fù)一日重復(fù)著單調(diào)枯燥無味的工作，我很快就厭倦了，覺得這樣的人生毫無意義。那一年，大姐買李國文的長篇小說《冬天里的春天》上下集和日本作家的《心》。我把那些書翻了很多遍，我本來就朦朧的文學(xué)夢逐漸清晰起來。我突然覺得，只有讀書和寫作才能使寡淡無味的生活有點色彩和意義，也暗下決心，再干幾年，等家庭走出困境，我就去找一份合適的工作，一邊打工，一邊讀書和寫作。

一九八六年，經(jīng)過半年多時間的努力奮斗，我們家又重新有了一筆積蓄。于是我們把房子蓋好了，兩層的鋼筋混凝土房，六個房間，基本上暫時夠住了。我們都有了房間，自是很舒適愜意。

一九八六年，賓州商場因為我們裝的單車趕不及，耽誤了他們賣車，就把一半的單車撥給一個從玉林來的人裝，我們家的收入銳減。恰好和母親同姓同宗的木廟三哥來我們家玩。他過去做鋸片生意，賺了一百多萬元，還在我們家附近買了房子，我們就勸父親也去看看。父親覺得可行，母親也支持父親出去闖一下。父親又帶著希望出發(fā)了，把家里的事情交給我和二姐。

父親出去才十多天，就把第一批鋸片批發(fā)回來。貨剛到客運站，那些商販就依著地址找到我們家里，搶先把貨定了下來。我們打電話跟父親溝通，老板把錢付給我們后，辦好相應(yīng)手續(xù)就直接把貨提走了，根本不用我們傷什么腦筋。那批貨賺了六百多元，運氣不錯。父親還跟我們說，他是去得晚了一些，人家已經(jīng)先拿走一批貨了，他若去得早一些，會拿到更多的貨，多賺一些。聽父親這么說，我們都充滿了期待。父親賺的錢，加上我們裝單車得的錢加起來，比我們之前得的錢，還略多一些?？墒牵赣H后來沒有再找到貨源，當(dāng)時還不是伐木的季節(jié)。他順道去了一趟青島，見到了當(dāng)醫(yī)生的老鄉(xiāng)英光叔。英光叔告訴父親，他會幫父親留意的，有消息就會跟父親聯(lián)系。

父親回家沒多久，就接到英光叔的信，他告訴父親，有一輛客車要處理，這輛車才九千元，讓父親趕緊找錢去提。那時做客車的人少，是很有前景的。只要父親好好地經(jīng)營幾年，賺了錢再買一輛新的客車，我們家就可以過上美好日子了。父親貸款一萬元，就匆匆上路了?？筛赣H趕到青島，英光叔卻遺憾地告訴他，客車早就易手他人了，他們還有一輛解放牌汽車只需七千元，但他建議父親還是不要了，私人養(yǎng)不起?？筛赣H不為所動，直接交錢了，請一個山東大漢把汽車開回了家。

可那輛車就像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物，永遠都填不滿它的胃口。那幾年，修車、加油和給司機發(fā)工資等等，我們干活得的錢，大部分都填進那個怪物的口腹中了。好不容易，父親跟一個牛皮市場訂了長期合約，從新橋把牛皮拉到浙江蕭山市皮革廠。誰知，眼看到了皮革廠附近，汽車卻不小心掉進了江里。還好父親撿回了一條命，但汽車也差點報廢，一番大修花了好幾千元。二弟陪母親一起去杭州看望父親，那個皮革廠的工程師深表同情，他悄悄地跟母親說，他跟皮革廠的合同到期了，他也不想干了，他可以幫忙處理我們家的汽車，打價一萬二千元。父親卻很固執(zhí)，不肯賣掉汽車，又讓司機把汽車開回了家。

那輛汽油車，繼續(xù)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我們拼命干活賺到的錢。又開了一年多，汽車以五千元賣給了別人，貸款所產(chǎn)生的本利，我們還了一年多。

父親回來跟我們繼續(xù)裝單車?？伤虐捕]幾天，在老鄉(xiāng)黃日旺的誘惑下，他又跟黃日旺到貴縣（今貴港市）覃塘去淘了兩年多的金。除了得一些粗質(zhì)的金沙啥都沒得，還把原來賺的錢都花光了，欠下了兩千多元錢。在山窮水盡的時候，母親叫堂大哥開手扶拖拉機下去強行把他淘金的機器拉回來，父親不得已才回家。

父親回家和我們干了一年多的活兒，手上又有了一萬多元。已經(jīng)畢業(yè)回家做了幾年郵票生意的二弟，他上海的郵友想處理手頭的一批郵票，價格非常好，機會千載難逢。沒有出過遠門的二弟，便由父親陪同一起去。火車到杭州的時候，坐不了火車的二弟連膽汁都嘔吐出來了，只好暫時在杭州休息一晚。那晚父親要二弟和他一起到杭州街上去走走。碰到一伙人在圍搶一種貨物，父親好奇地湊上去，那些人說那些器具如何如何好，其實是塑料和砂輪組合的所謂磨刀器。父親連想都不多想，就決定把那批貨都拿下。二弟看到，慌了，趕緊給母親打電話。母親勸父親先拿一箱回去試銷，銷完再來買也不晚?？筛赣H不為所動，態(tài)度堅決地交錢拿貨，把那十箱的磨刀器托運回家后，又把去上海的火車票退了，和二弟回了家。

到了家沒多久，那批貨也到家了。奇怪的是，對那些磨刀器，雄心勃勃的父親卻一次都沒有出去推銷過，只是讓五金老板黃榮力拿去批發(fā)，但一個都賣不出去。堂弟上來玩，也拿一箱出去拼命推銷，卻只賣了幾個，連車票錢都不夠。從始至終，父親都沒有出去推銷過，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而二弟沒有買到的那批郵票，沒多久就翻了十幾二十倍，如果當(dāng)時拿下，一萬多元就能變成將近二十萬元。當(dāng)初和二弟一起做郵販的那批人，后來很多都成了百萬千萬富翁。

一九九二年，父親沉靜下來，跟我們做了一年多的活兒，手里再度有了一些錢，把房子加建了三層的鋼筋混凝土房，因此也欠下了不少的債務(wù)。父親又蠢蠢欲動，表示要出去賺錢回來還給人家。

在同街人的誘騙下，父親通過賓州商場的鐘主任幫忙，跟玉林自行車廠簽訂了協(xié)議，與他合伙辦木箱廠。一切手續(xù)辦了，他才告訴父親，原先的那批雜木，被別人高價買走了。木箱廠要簽合同，那人只是找了工人建起了木箱廠，所有的支出都由父親付錢，在做合同時卻把木箱廠打價一萬八千元。父親以為這個項目可以賺一筆大錢，明知有陷阱，還是跳了進去，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果然后來那人拿著合同來敲詐那一萬八千元，我們家不得已，很冤枉地把那莫須有的一萬八千元交給他。而這筆錢正好成了那人大兒子讀大學(xué)的學(xué)費。

父親給廣東江門藝術(shù)雕刻廠做了幾批紅木，雖然他拿到了兩三萬元，可是他為了找紅木，前前后后搭進了好幾萬元。廣東老板總是騙父親給他找紅木，卻沒有按照合同把錢打給父親，一拖再拖，后來他們徹底掰了。

父親在樂業(yè)縣法院把廣東老板長告上了法庭，他用翔實的證據(jù)贏得了官司，法院判賠十四萬元給父親，但他們拒不執(zhí)行還款。那十四萬元，就成為一紙空文。父親跟樂業(yè)法院庭長說，廣東老板專門做出口工藝品的，很有實力，隨便一件紅木家具，就價值幾十萬元。庭長和法警途經(jīng)賓陽，到我們家吃了一餐便飯，庭長拍著胸，信心十足地向我們家保證，他們此去一定會完滿完成任務(wù)?？墒钱?dāng)庭長和法警到了江門，卻被告知由于江門藝術(shù)雕刻廠也欠了當(dāng)?shù)夭簧巽y行的巨額貸款和借債，當(dāng)?shù)胤ㄔ航槿雰?yōu)先保全，把公司所有的物品都已封存。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

父親只是做了南柯一夢。他貸款欠下的十幾萬元，由小弟的網(wǎng)友打來四萬元，二弟也賣了郵票，把這個坑填了。

一九九五年，我結(jié)婚沒多久，妻子就想要分家單過。這也很合我意，其實我早就想逃離了。二姐也在幾年前結(jié)婚，成功脫離苦海。當(dāng)我囁嚅著向父親提出分家的要求時，父親很生氣，又很無奈，勉強同意了我的要求。自此之后，父親才真正擔(dān)起了他已經(jīng)遺失多年的父親的責(zé)任。此時，已經(jīng)沒有多少單車裝了。他在家里開了一個日雜店，還買了充氣機給汽車、摩托車和單車充氣，很多時候，可得二三十元，賣日雜也得幾十元，好的時候也有一百多元。父親還擺了一個單車修理攤，他幾十年的技術(shù)杠杠的，來找他修理的人很多。后來他又專門給摩托車補胎等，這些收入都比修理單車高了很多，也比我們當(dāng)初全家人一起干活高一些。那幾年，父母的關(guān)系是自他們結(jié)婚以來最好的幾年，風(fēng)平浪靜，甜蜜溫馨。

二〇一四年國家開放養(yǎng)老政策，母親探聽到她很多的姐妹都已經(jīng)領(lǐng)到了養(yǎng)老金，便找我們商量購買。可是我們都沒有多余的錢，父親也說他手上沒什么錢。無奈之下，母親只好去跟她的那些姐妹借錢，借得三萬多元，剛夠交一個人的養(yǎng)老費。她又覺得父親是鐵路工人，他買的話可能會多得一些養(yǎng)老金。誰知當(dāng)母親陪父親一起去玉林鐵路局查找父親的檔案，工作人員卻告訴父親，他的檔案找不到了。母親很后悔，若是當(dāng)初買她的，她在勞動服務(wù)公司的檔案更好找一些。而且，父親的養(yǎng)老金跟普通人的一樣。更讓母親怨恨的是，父親得了養(yǎng)老金后，私藏著。他認(rèn)為錢是他的，就歸他管。這也常常成了母親與父親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的引爆點。

父親喜歡吃紅燒肉，常常一買就是好幾斤，還一箱一箱地買可樂，就著紅燒肉吃。其時，父親已經(jīng)中風(fēng)幾次，生命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了。當(dāng)時他每年都要住一次院，否則連走路都困難。我們都勸他，不要吃那么多紅燒肉，他不以為然地說：“現(xiàn)在不吃，死了還吃什么？”完全不管不顧。

后來他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一開始是一年住院一次，嚴(yán)重的時候，發(fā)展到一年住院四五次。每住院一次就是上萬元，除去醫(yī)保部分，也需要四五千元。我問醫(yī)生父親老中風(fēng)跟他那么愛吃紅燒肉有沒有關(guān)系。醫(yī)生說，肯定有的呀！紅燒肉鹽分多，又肥膩，不能再這樣吃下去了。住院時父親答應(yīng)不吃了，可等他病好了之后，又跑去買五花肉回來繼續(xù)做紅燒肉，繼續(xù)吃，病情又繼續(xù)反復(fù)……

二〇一九年初，父親的咽喉僵硬，已經(jīng)不能吞咽，要人喂才能吃得下，話也不能說了。到了末期，即使住院，父親也沒有明顯好轉(zhuǎn)。好幾次，父親指著他的嘴，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還有幾次，他流著眼淚，眼神乞求地望著我，幾欲開口，想要表達什么又說不出來。我能感受到他的那份絕望、乞求和強烈的求生欲望。

有一天我通宵寫小說，早上沒起來，母親自己去喂父親。可能父親吃著又吐出來，母親破口大罵：“你干脆死快點好了，不要活在這里害人了！”

我聽到母親的詛咒，覺得她這樣很過分，下去吵了一架。父親的臉痛苦得都扭曲了，他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眼淚不停地往下流。我只覺萬箭穿心，心如刀絞。

從那天開始，父親拒絕吃東西，不到兩天時間，他就去世了。可能父親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什么是他可以留戀的了……

我提筆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心情沉重。對我來說，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值得尊敬的。但我們對于如何才能達到自己想要到達的溫暖和幸福的彼岸，心里一定要有一個清晰的目標(biāo)，一定不能無視身邊的溫暖和幸福。其實，能夠好好地活著，那也是不容易的，那才是生命里最大的公約數(shù)。

責(zé)任編輯? ?符支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