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合
到龍甲村吃完王家的結(jié)婚喜酒,我感覺我參加別人的婚禮至少有三百場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又強烈地動起了念頭:得想辦法結(jié)一回婚。
我路過村里的球場邊時,看見一幫人在暗淡的燈光下開會。老張的聲音在球場上竄來竄去,像一條沒人看管的狗,瘋狂而囂張,震得連我身旁的榕樹葉都搖晃起來。
老張又在召集大家開會了。老張到我們村后,經(jīng)常開會,只要不下雨,大家就圍坐在球場上,講話聲、吼聲和笑聲在空氣中亂竄。我站在榕樹下,聽見老張說,大家努力努力,盡快把我們花香村的山綠起來,把外邊的水引進(jìn)來,把荒了的地種起來,把進(jìn)村的路修好來。大家一陣掌聲。
我不以為然,認(rèn)為老張是在吹“大炮”。
老張又說,還要讓討不到老婆的光棍,都討上老婆。
姚光電倏地站起來,扯著嗓子說,也要讓劉學(xué)討上老婆嗎?
我被姚光電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跳,他正好說中了我的要害,讓我心跳加快。我轉(zhuǎn)臉看向老張,充滿期待。只見老張也抻長脖子,斜著臉看了我一眼后又轉(zhuǎn)過頭,大聲說,沒有把握,這個確實沒有把握。
操場上傳來一陣哄笑。
這個狗日的老張,總是對我不懷好意。
這一夜,我失眠了,老想著討老婆的事,老張你不幫我,我就自己想辦法。
夜里,我閉著眼睛,歷數(shù)了留在村里的年輕女子,從村子西頭數(shù)到東頭,發(fā)覺只有兩個女的還沒嫁人。那個李枝,是個丑八怪,算了,不提她。另一個是余一秀,她是老師還很年輕。要是能排除我年齡比她大得多的因素,那么從明天起,我還是想托人提提這門親事。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大門口,依然迷迷糊糊地繼續(xù)昨夜的想法,讓誰去做媒呢?
這是個傷腦筋的問題。媒婆梁二,腰彎得像一把弓,去不了余家村,指望不上她了。村頭的李群,一個女人家竟然也愛吃狗肉,可恨得很,懶得找她。田八嘴巴厲害,最適合不過,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登余家的門。
自從田八嫁到我們劉家后,為了討好我讓我賣苦力,她就整天說要幫我找老婆。幾年過去了,枉我這么賣力地做活,她光打雷不下雨,不見有讓我看到希望的行動?,F(xiàn)在我自己看上了余一秀,讓她跑跑腿動動嘴,她總該幫幫忙吧?不然今后她再拿娶老婆的事哄我賣力做活,我絕不搭理。雖然我笨,但是我懂。
劉學(xué)。是田八的聲音。
我轉(zhuǎn)過頭,一串口水毫無預(yù)兆地流了出來,我又出洋相了。最近我的嘴巴不爭氣,尤其是一想到討老婆的事,口水就成了一條線,讓我出盡洋相。
田八站在廊檐下,我見她的臉又陰沉了,如同要下雨的天空。
你又發(fā)什么花癡?看你的口水,比靈歧河的水還要多。田八又如往常取笑我,我真是不幸。
我拍了躺在我腳邊的阿青一巴掌。我只能拿阿青出氣,每次都這樣。毛色金黃的阿青,脾氣溫馴得像一只貓,毫不氣惱地爬起來,走到另一邊墻根再躺下,對我的拍打視若無睹。
你又拿阿青出氣,虧它對你那么好。田八說,你再打它我就把它賣了。
不要亂說話,田八,你討嫌。我有些惱火了。你田八跟我開別的玩笑,無所謂,千萬別說賣了阿青,不然我跟你拼命。
田八無趣地離開,我也無所事事。那只灰鵝嘎嘎嘎地叫起來,擺著尾巴向我靠近。我撿起一根樹枝,趕著灰鵝朝學(xué)校的方向走去。阿青倏地跟了上來。經(jīng)過靈歧河岸時,我站住不動了,灰鵝停了下來,阿青也站住,它們一同好奇地盯著我。原先肥肥滿滿的河水,現(xiàn)在瘦下去了。我在想,靈歧河的水那么多,我的口水怎么能比得上呢?田八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真是的,我真冤枉。
還沒放學(xué),很多學(xué)生在操場打打鬧鬧,我不敢進(jìn)去,怕別人又拿我來開心。就連那幫毛孩子,也學(xué)著大人來取笑我。我想看一眼余一秀,可惜勇氣不足。我只好趕著灰鵝,在校門口徘徊。校門口有兩棵大榕樹,一條條根須從樹干上倒掛下來,像是掛在余一秀門上的門簾。我在這門簾上摸了一下,終究是感覺無所事事,就只好退縮。我趕著灰鵝又在村里頭游蕩了一圈,待我慢悠悠回到家時,田八問我,這幾天,見你老往學(xué)校跑,你是不是看上余老師了?
田八的話,像一道臺階,讓我能自然地站了上去。
我說,是的,你能不能幫我去做媒?
劉學(xué),你這是發(fā)神經(jīng)啦?田八的笑聲還沒出來,我媽竟然罵了起來。你想哪個不好,苕瓜,竟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媽在我腰上拍了一巴掌后,又補充說,在家里說說就算了,千萬別傳出去,我可丟不起這個臉。
我很少見我媽這么生氣。我知道,她這是講給田八聽的,田八嘴巴多,劉文怕她,我媽也怵她。過門后的田八,老是看我不順眼,動不動就罵我。要是我媽在場,一旦遇到田八罵我,我媽就會嗓子癢癢地干咳上兩聲,隨后丟下一句讓我聽不懂的話,打狗還要看主人。剛開始,我聽見我媽這樣說時,我還問,媽,哪個打狗了?狗在哪呀?我媽說,你就是狗。我就反問,我也是狗?難怪,他們總說我是狗日的。一旁的田八,費了好大勁才忍住笑。我媽氣得臉色發(fā)青,卻無可奈何。好在,在幾遍“打狗還要看主人”之后,田八對我的態(tài)度逐漸好轉(zhuǎn)起來。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不怕田八的嘴巴,隨便她怎么說,我也不怕。
我媽的警告沒起一點作用。關(guān)于我要娶余一秀的笑話,還是很快在村里流傳開了,讓大家在茶余飯后多了很多笑點。無論大人、小孩,逢著我就問,劉學(xué),你什么時候娶余老師?無論是誰來問我,我都閉口不答,理他們個鳥。他們笑他們的,我想我的,我做我的夢。
干活回來,我每天還是找機(jī)會去一趟學(xué)校。不過,我只是在校門口溜達(dá),沒有勇氣跨進(jìn)學(xué)校的大門。我沒有勇氣可阿青卻不管不顧,跑進(jìn)了學(xué)校,去找小白親熱了。小白是余一秀養(yǎng)的狗,毛色純白,胖嘟嘟的,人見人愛,連阿青也喜歡。余一秀去年來到村小學(xué)時,就帶來了那只小狗。我后來才懂得它叫小白,我的狗叫阿青,它們一黃一白,親如姐妹。所以余一秀就不討厭我,她從來也不取笑我,她總是對我笑,牙齒白白的,還有一只酒窩,時常懸掛在右邊的臉蛋上,真是好看得要命。每次相逢我只看一眼,也只敢看一眼,要是多看,我又怕我的口水流出來。如今,余一秀懂得我想娶她做老婆的想法了,她會罵我嗎?我心里沒底。
我在校門口等著阿青,還不見它出來。我朝學(xué)校望了一眼,卻看到了余一秀。她正走過來哩,我心里慌慌的,怕她罵我,我想我還是躲開的好,就跑了起來。
劉學(xué)。這是余一秀的聲音,還是那么悅耳。我停下來,轉(zhuǎn)過身望著她。她說,你不要跑,我跟你說個話。
我還是緊張,但看到阿青和小白也跟在余一秀身后,我就不那么害怕了。余一秀快要來到我跟前時,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沒有口水,真幸運,這次我沒有在她面前出洋相。不過,我還是不敢面對她,想要躲開。
余一秀又叫住我說,你不要怕呀,我不怪你,我懂得這是大家在取笑你。這有什么?想一想又不犯法。
她說得真好。我再也不怕了。不過,我今后也不再有這個想法了。最多,我會在半夜里,想想她的酒窩,想想她潔白的牙齒,也偶爾想想她長長的頭發(fā)和好聽的聲音。別的我就不敢多想了。我雖然笨,但是我懂。那從今以后,我也像全村的人,改口叫她余老師了。
我不想余老師更不會去找余老師,但沒想到余老師會親自來找我。
劉學(xué)。是余老師在門外叫我。我邁出門檻,阿青也跟著跳了出來。
小白不見了。余老師的聲音變得有點顫抖,變得不再好聽。我聽得出,她很傷心,很慌亂。她又說,你肯定能幫我找到小白。
我很榮幸。余老師也知道我是村里的愛狗英雄。我救了很多狗,看見誰在吃狗肉,我會立馬跟他翻臉,村里所有的狗都喜歡我。
我回過頭,對阿青說,小白不見了,你得帶我去找。很聽話的阿青搖了搖尾巴,哼叫了兩聲,就立即出發(fā),它的那兩聲哼叫就算是兩聲招呼。
我對著余老師說,余老師,你等著。
我跟隨阿青,走出村口。阿青直接朝著灣里屯而去。灣里原來有三戶人家,另外兩家都嫌偏僻,好幾年前就搬出來了,只有一戶未搬。因為我家沒有土地在灣里,當(dāng)然也沒有親戚,很多年了,我都沒到過灣里?,F(xiàn)在灣里只剩下李家一家居住。在坳口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李家的房子孤零零的。
在一片亂石之間,我和阿青終于找到了小白。當(dāng)時的小白被人裝在一只麻袋里,三個小伙子正用木棒朝麻袋上捶,其中一個是李群的兒子王發(fā)旦,大家都叫他王八蛋。我和阿青的出現(xiàn)驚擾了他們。王八蛋說,劉學(xué),你也想吃狗肉?
我說,王八蛋,老子最恨你們吃狗肉的人,快放開小白。
一個人說,什么小白、小黑?
我說,放開小白,麻袋里裝的是小白。
另一個人說,不是小白,是我家的狗。
我說,你們快放開小白。
他們不想理睬我。這時阿青吼叫了起來,還擺出一副欲要搏殺的姿態(tài)。我看了一眼阿青,貓發(fā)威起來也可怕,這次它表現(xiàn)得真不錯,算我沒白疼它。
他們看到這陣勢,留下麻袋,很不情愿地離開了。王八蛋沖著我說,劉學(xué),你個苕瓜,你愛管閑事,哪天我收拾你。
我顧不了那么多,連忙解開麻袋,把小白放了出來。幸好三個小伙子都是新手,沒有打中小白的頭,不然小白的命就沒了。小白要是死了,我怎么跟余老師交代?
獲救的小白又和阿青親熱了起來。我們返程時我想順便去李家看看。走近李家時,一只大黑狗朝我吼叫了一聲,聲音洪亮得令人害怕。只是,才叫了三聲就停了。就在我思忖時,我恍惚看見一道白光從側(cè)面閃過去。我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個女人,竟然是一個沒有穿衣服的女人,披頭散發(fā)朝著山上飛奔而去,很快就躲進(jìn)山林里邊。
我驚呆了,怎么會呢?是不是我眼花了?
我在心里盤算,不忙回去找余老師,應(yīng)該去那片樹林看看,是不是我真的眼花迷糊。我?guī)е⑶嗪托“祝煲叩綐淞謺r,一塊大石的后面突然傳來了聲音。劉學(xué),你是劉學(xué)嗎?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的猜測沒錯,而且我發(fā)覺聲音很哆嗦,很驚慌。其實我心里更慌,但我還是故作鎮(zhèn)定地回答,我是劉學(xué)。
你不要過來,你站住。
我不會過去的,放心,你是李家的人嗎?
我是李竹。
李竹,你不是去深圳打工了嗎?
沒有,我一直在家,沒出過門。
你為什么不穿衣服呢?
我討厭衣服,討厭所有的衣服。
人怎能討厭衣服?
別說了,再說我又要瘋了。我問你,劉學(xué),我家的大黑惡得很,我爹喂了好多蜂蜜給它,陌生人都不敢靠近我們家。為什么它卻把你放過來?
天下所有的狗都喜歡我。我又吹起牛來,但又不像吹牛。
你走吧,不要和任何人說見過我。
我作出保證后,就帶著阿青和小白離開了樹林。我為什么要把這個事告訴別人呢?我又能告訴誰?我雖然笨,但是我懂。
我把小白帶到了學(xué)校,余老師激動得差點哭了,圓圓的臉蛋上像是盛開出花朵??吹贸鏊矚g小白了。她一個女老師,待在這個小學(xué),沒有小白壯膽,我估計她不敢住在這里。今天要是小白真的丟了,我決定把阿青送給余老師??吹贸鲇嗬蠋熞蚕矚g阿青。
激動一陣后,余老師對我說,太好了,劉學(xué),你太厲害了。
我說,是阿青厲害,是小白命大,是你人好。
人好?人好還有人偷走小白?
那幾個調(diào)皮搗蛋的家伙,不知天高地厚。
劉學(xué),我該怎么感謝你?
脫衣服,不,要你的衣服。
脫衣服?你想做什么?余老師的臉一下子紅了。
我想要你的衣服。
劉學(xué)你也學(xué)壞人?你不安好心。
不是啊,我想讓你送我一條褲子。
你要衣服做什么?難道你要穿女人的衣服?余老師的表情很驚訝,她肯定把我看成怪物了吧。
不是我穿。我有用。
余老師轉(zhuǎn)身進(jìn)屋,取了衣服給我??吹贸?,她將信將疑,以為我犯了神經(jīng)病。怎么會呢?我有大事要做。我想把事情告訴她,但我向李竹保證了不能亂說話。就讓她懷疑我有病好了,懷疑一下又要不了命。接過衣服我仰頭望望天空。天快黑了,明天吧。我想,我明天再把衣服送過去。
全村的人都叫我苕瓜,有時我媽在氣頭上也這樣罵我。其實我懂得的東西還真不少,就像田八的侄子田華,那個在廣東打工的家伙,賺了不少錢。他每次回村都會到我家來,每次來都要拿我尋開心。他手頭有錢,他以為我不認(rèn)識錢。他亮出一張十元的,問我,這是多少?我說一百塊。他就呵呵呵笑個不停。我是故意的,他以為我真的不懂。然后又遞一張給我。來,拿兩百塊去討老婆。不要白不要,每次我都從他手中賺回幾十塊。讓他開心一下,我只是假裝笨一點,我又不是真笨。我還懂得,男人和女人是要結(jié)婚的。自從田八嫁給劉文后,我就開始想,我該和哪個女人結(jié)婚呢?結(jié)婚時,還要辦一場比劉文娶田八時還要風(fēng)光的婚禮。
我還記得,田八嫁到我們劉家的情形。我換上了一身新衣服,站在矮墻上,望著路口,滿心歡喜,滿心期待。就有人逗我,劉學(xué),又不是你娶老婆,你高興什么?我為什么不能高興呢?劉文是我的老弟,他娶老婆了,我還不高興?既然他娶了,下一次就輪到我了。而且田八答應(yīng)了的,等她一嫁過來,就幫我去田家村說媒。由于嘴巴張得太久了,我的口水又不爭氣,牽出了一串。有個女的就驚叫著,劉學(xué)你口水流出來啦,這么臟,哪個女的嫁給你?她的聲音尖細(xì)得穿透了我的腦袋,難聽得要命。我被她說得沒有一點面子,這么多人,也不給我留個情面,真是的。我正想用衣袖抹口水。我媽的聲音就猛烈地傳過來,劉學(xué),這是剛剛換上的新衣服,不愛干凈以后就別穿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時,嗩吶聲就從遠(yuǎn)處響了起來。
結(jié)婚的隊伍在歡快聲中越走越近。真是一支壯觀的隊伍。走在前頭的是李貴,他押禮最厲害,我最喜歡看他押禮。兩支嗩吶,一鏘一鑼,六面彩旗,一匹馬,新娘子撐著傘騎在上面。臨近家了,一長串鞭炮響了起來,馬驚嚇得后退了幾步,幸好牽馬的人反應(yīng)及時,才沒有讓馬失控。鞭炮響過后,兩支嗩吶又同時響起,一鏘一鑼跟進(jìn),熱鬧非凡。
我真的想自己也能舉辦這樣一場風(fēng)光的婚禮。我經(jīng)常在這樣的夢想中陶醉。
懷著結(jié)婚的夢想,我?guī)е⑶?,急忙趕往灣里屯。我要把余老師的衣服送給李竹,讓李竹風(fēng)光地走出家門。
李家老舊的吊腳樓,已破舊得不成樣子。木頭撐起的瓦房,歪歪斜斜的,上樓的梯子不過是幾根細(xì)木頭,踩在上面一定會顫悠悠的。樓下則是臭氣熏天。四周用來擋風(fēng)的笆結(jié),朽出了很多洞眼,也不補一補。房后的泥墻,裸露在天空下,估計一推就倒。這個李大木,為什么不搬出去住?這里路不通,電也不通。
李家的大黑狗,黑得發(fā)亮,看見我后,只是多看了我?guī)籽?,一聲不哼。我看得出這狗兇猛得很。但它只是搖著尾巴來到我跟前嗅了嗅,就直奔我身后的阿青去了。
我喊了一聲,李竹。沒有回應(yīng),我又喊了一聲,李竹。還是沒回應(yīng)。但在我抬頭時,看見泥巴墻上伸出一顆腦袋。嚇?biāo)廊肆?,害得我連忙后退了好幾步。
劉學(xué)。李竹的聲音從墻頭上慢悠悠傳來。
我看見她的頭發(fā)又長又臟又亂,臉也臟得要命,不過這正合我的口味。我看不見她的身體,不知她穿衣服沒有。
我正想把衣服遞給李竹時,身后傳來了動靜。是阿青和李家的大黑弄出了聲響。村里的公狗和母狗,經(jīng)常做這種事,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阿青從不理會村里的公狗的,想不到,它竟對李家的大黑一見鐘情。
由它們吧。
我說李竹,我向村里的余老師借來了衣服,你穿上吧。
劉學(xué)。一聲嘶吼從墻頭奔馳過來,讓我驚恐萬分。隨著一把沙子也飛了過來,我躲閃不及,被撒了一身。
劉學(xué),你也來羞辱我嗎?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驚嚇得不輕。
我說,我不是來羞辱你,我是給你送衣服。
我不要你的臭衣服,爛衣服,你給我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一把沙子又飛過來,我閉上眼睛。沙子落在我頭上,有點痛,但不要緊。待我睜開眼睛時,墻上那顆腦袋不見了。
我又叫了一聲李竹。
墻上的腦袋再次出現(xiàn),臟臉上的嘴巴,突然裂開,發(fā)出一串傻笑聲。我認(rèn)為她同意接受我送來的衣服了,便遞過去。李竹接過衣服,再次發(fā)出傻笑聲,然后她便用嘴巴撕咬著衣服。
我目瞪口呆,看見余老師那漂亮的花衣服,被李竹撕咬成一片片、一條條后,撒落在那個破敗的墻根。他們家的泥巴墻,真是破得不能再破,真怕輕輕一推就會倒塌。我再次后退幾步。
我攤上大事了。當(dāng)天夜晚,李大木找到我家。
隨后,田八在家里把我罵得雞飛狗跳,我不知道田八為什么這么兇,火氣那么旺。她的罵聲,震得房子都要抖動了,估計全村人都能聽到。我只聽得懂她最后的那句:爛劉學(xué),你收什么腳印收到灣里去?全村人都懂得,那里去不得,你犯什么花癡,連李竹的主意你也要打?
我就跟自己疑問,打什么主意?打誰的主意?田八這是在血口噴人。我不過是幫李竹送一套衣服去,我是一番好意。
不過,這一次我是真傻,什么也不懂。因為受我的刺激,已經(jīng)兩年多不瘋了的李竹,又發(fā)瘋了。李大木一家、田八、劉文、我媽,還有全村人都在怪我。
李竹的事,全村人都懂。只有我不懂,不過,我估計余老師也不懂。
我沒有勇氣再去找李竹,但我擔(dān)心她,天氣轉(zhuǎn)冷好久了,她要是不穿衣服,會冷成啥樣?只是想一想,我就發(fā)覺天氣突然冷了好多,我只好扯扯衣服,把衣服裹得緊一點。我怕冷。
過了年,我忙著種玉米,不敢想李竹。
阿青的肚子大了起來,一定是李家大黑的種??粗⑶嗟拇蠖亲?,我想到了大黑,又想到了李竹。
要是李竹穿了衣服,洗了臉,梳了頭發(fā),一定很好看。要是她不嫌棄我年齡比她大,我還真想娶她做老婆。此刻,我坐在火塘邊烤火,暖乎乎的,我一個人在家。我媽去哪里了?田八、劉文,還有他們的兒子劉天,都去哪里了?
我真想找他們商量一下,誰愿意去灣里幫我講講這門親事。
這時,門口突然暗了一下,一個女人走了進(jìn)來。正是李群。這個吃狗肉的女人,我一直不喜歡。
李群說,劉學(xué),你家的臘肉真多。
我抬頭看了一眼火塘的上方,一掛掛臘肉垂下來,黑乎乎油乎乎的一大片。還真多。
劉學(xué),聽說,是你把李竹惹瘋的?
不要冤枉人。我朝她大聲咆哮起來。你看,這還真是個討厭的李群。
什么冤不冤枉?全村人都懂,說是你看見不穿衣服的李竹,犯花癡了。李群的嘴巴臭死了,說的話難聽死了,我氣得面紅耳赤。討厭得很。
不要亂說。我惱火萬分,便胡亂地罵。
李群怎么一點都不怕我?我聽見她繼續(xù)在說,你是不是看上她了?要真是看上,我?guī)湍阕鲎雒皆趺礃樱?/p>
我一時說不出話,愣在那里。這不是我剛才想到的事嗎?
怎么樣?用不用我去灣里一趟?李群說。
什么條件?我問她。
李群看了看臘肉,喉嚨動了幾下后,就說,先預(yù)交兩掛臘肉,等說成了,再補豬頭一個。
我說,成交。
我站起身,準(zhǔn)備下手取下臘肉。剛伸出手,門口的光線一暗,又有人進(jìn)來了。是田八。
劉學(xué),你要做什么?從上次我把李竹惹瘋后,田八對我再次嚴(yán)厲起來,我真是有點怕她。
看見田八,李群便慌不擇路地離開我家,溜得比老鼠還快??吹嚼钊毫锪耍揖陀行┘?。沒有臘肉,她會幫我去李家做媒嗎?
田八又問,劉學(xué),你想做什么?
我要她去幫我做媒。
做什么媒?
去灣里,找李竹。
你這個背時鬼,你惹的事還不夠嗎?上次的事,我賠了三百元錢和兩只雞,難道你想讓這個家敗光嗎?
我沒聽田八啰唆,我硬是取了兩掛臘肉,跑出屋去追李群。我心想,我打了一年多的豬菜才喂出這頭大年豬,要它兩掛肉就不能?
我追上了李群。李群驚魂未定地看著我。
我說,我說話算數(shù),這是臘肉,你可得去幫我做媒。
李群似哭似笑地愣在那里,像木頭人。
我問,你怎么啦?
還沒接過臘肉,李群轉(zhuǎn)身就跑了。然后她的聲音才傳出來,苕瓜,犯花癡的,吃了你的肉,田八不撕爛我的嘴才怪。
沒人幫我,我自己去。
李大木一家人又出工去了,只剩下大黑看家。當(dāng)然,李竹肯定在家里??匆姶蠛冢也畔肫?,阿青已經(jīng)生了,五只可愛的小狗寶寶,三黑二黃。
我喊,李竹。邊喊邊盯住上次李竹冒出腦袋的墻頭。連喊三次。
墻頭上終于冒出了李竹的腦袋。還是那頭又長又亂的頭發(fā)。
劉學(xué),我要穿衣服。李竹在說話,像是夢話,我聽不太清。
這時聲音重復(fù)了一遍,劉學(xué),我要穿衣服。
穿衣服?可是我手頭沒衣服啊。
我要穿新衣服。
新衣服?
對,新買的衣服。
她真是瘋了?
我不知道怎么辦。要是她真想穿衣服,我怎么辦?
去哪里找?
我決定找一個人幫忙,找余一秀余老師。
我有多久沒看到余老師了?她一放假就回了家,不愿在學(xué)校多待一刻,她不喜歡花香村。現(xiàn)在開學(xué)了,她當(dāng)然又得回來 。我看見她胖了一點,酒窩顯得更加深了,還是那么愛笑。我不敢多看她。
我把事情告訴了余老師。
余老師很驚愕,連續(xù)問,有這回事?
我回答了說有。
她說,我得先了解情況。不知道,余老師找了哪些人打聽。后來余老師告訴我說,劉學(xué),這個事只能靠你自己了??课??我對余老師的話摸不著頭腦。本來余老師說的這話,就沒頭沒腦的,我怎么摸得著呢?余老師說,劉學(xué),你不知道吧?早在七年前,那時李竹到鄉(xiāng)里頭讀初中,才十三歲。她家里太窮,從小學(xué)開始,她就穿別人救濟(jì)的衣服,她就一直被人取笑。笑啊,笑啊,她都忍住??傻搅顺跻?,壓力又增大,又到了新環(huán)境,別人又取笑,她就撐不住了?;氐郊?,她把所有衣服都撕咬成碎片,精神失常,此后看見衣服就撕咬。她無法上學(xué),也不好露面,家人把她關(guān)在小屋子里。這一晃就是七年時間。這七年村里人都懂得有這么一回事,但沒人見過她。她家養(yǎng)的狗異常兇猛,無人敢靠近。但她在墻上挖了個小洞,并時刻在墻頭觀察外面的情況,一旦有人靠近她家,她就從小洞里頭鉆出來,赤身裸體往山林里跑。她要躲避。
余老師停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感嘆,她是在躲避世間的一切譏諷啊,難怪只愿接近同樣被整天譏笑的人。
余老師前面的話我都聽得懂,她后邊的一句感嘆,我就聽不懂了。我也知道,這后邊一句話,她并不是說給我聽的。就在我琢磨之時,余老師要了一套衣褲出來,她說這是新衣服,你送去給她。劉學(xué),只能看你了。
我把衣服送給李竹,想不到她真穿上了。李大木一家高興萬分,對我變得客氣起來,還說了一串我聽不太懂的話。我也高興,急忙到學(xué)校把情況告訴了余老師。余老師也高興,似乎比我還高興。我轉(zhuǎn)身離開學(xué)校時,余老師說,哪天我再買套新衣服送給她。
想不到,小白又找不見了。
余老師找到我,我便帶著阿青上路。生了狗寶寶的阿青,動作遲緩,嗅覺也愚鈍,比我還笨。我們再次趕到灣里,卻撲了個空。站在山坳上,我一時不知所措。我?guī)е⑶?,找了好幾個地方,才在唐家灣找到小白??墒切“滓呀?jīng)被他們吃掉了。我只看見一堆白色狗毛,一堆惡心的垃圾,一塊塊吃剩的狗骨頭。我返回去報告余老師,余老師趕到現(xiàn)場,竟然不哭不鬧,而是默默地把散落的狗骨頭一根一根撿起來,然后用石塊挖出一個坑,把小白的骨頭埋了,埋成一個小小的墳塋。
我返回村子,要找王八蛋算賬。
我說,王八蛋,狗日的,還余老師的小白來。
王八蛋說,什么小白小黑的,我沒見過。
我說,你們把小白吃了。
王八蛋說,一只大活狗,誰吃得了?
我說,你們在唐家灣把它煮吃了。
王八蛋說,證據(jù)呢?誰證明是我吃的?
隨后,王八蛋把張開的大嘴伸到我眼前,他說,你看,你看,我嘴巴里有狗肉嗎?
我看了看,還真的沒有。
我拿王八蛋沒辦法。
第二天,我抱著我的灰鵝,到張美家換了一只白色的小狗,送到學(xué)校找余老師。我說,余老師,這狗是我拿我的灰鵝換來的。
余老師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用好話感謝了我一番。最后余老師說,我們就叫它小小白。
阿青生的五個狗寶寶,越來越健壯了,飯量大增,惹得田八惱火不止。她總要說,把小狗統(tǒng)統(tǒng)拿去賣了。聽到這話,我怒目圓睜。田八一直不賣小狗,當(dāng)然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她的兒子劉天,劉天喜歡小狗的程度比我深得多。
不久,余老師真的又買了一套新衣服,她找到我后,說讓我?guī)黄鹑タ纯蠢钪?。我就帶余老師出發(fā),剛靠近那堵墻,李竹的腦袋就伸出來了。我只看到她的頭,頭發(fā)好像順暢了不少,不再凌亂得叫人害怕。
我說李竹,我們來看你了,又給你送新衣服來。
李竹說,她是誰?
我說,她是我們花香村小學(xué)的余老師,你上次穿的衣服就是她送的。
又是送的?李竹先提出一個大大的疑問,接著發(fā)出嗚嗚嗚的一串聲音。這是我從未聽見過的聲音,很奇怪。再之后,她的腦袋消失在墻頭。不久我們看見,一道白光從墻洞里閃出來,飛奔向后山的山林。那正是脫光了衣服的李竹,為什么?她的病不是好了嗎?
余老師看出了問題的原因,自責(zé)地說,我們來錯了,我不該來的。在我們返程的路上,余老師對我說了很多話,但我一句也聽不進(jìn)。本來我以為李竹的病好了,我就托媒人來說親,要是李家答應(yīng),我就能娶上老婆了??墒菫槭裁此肿兓厝チ四兀侩y道我要打一輩子的光棍?
一連幾天,我發(fā)覺,我的腦袋里突然裝了很多煩惱。我還不停地問自己,該怎么辦呢?嗯,怎么辦?
我去找余老師,學(xué)校不見人,也不見小小白。最后我是在靈歧河邊找到余老師的,她正在洗衣服。我問她怎么辦。她說還沒想好。這么聰明的老師都不幫我了,我的命真苦。沒辦法,我只好一個人去找李竹。我要去問李竹,我該怎么辦。我出現(xiàn)時,李大木有些惱火,他說,劉學(xué),你想做什么?都好幾年了,李竹從沒有往山上跑過,你出現(xiàn)后,她已經(jīng)上了三次山了。
我說,是兩次。
李大木說,兩次也是你惹的。
我說,是三次。
李大木被惹煩了,氣呼呼地說,不管是幾次,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不想怎么樣。我來問李竹,我該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就是她為什么不穿衣服。
她不想穿,就是我們買的衣服她都不穿。
但是她前面穿了我送的衣服。
李大木想了一下,似乎發(fā)現(xiàn)真有那么回事,便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很久,他又說,最后,她還不是又把衣服全撕爛并跑進(jìn)了山林?
那是因為她害怕余老師,我說。說完,我突然醒悟過來,我送的衣服,她就穿?
我決定親自送她幾件衣服。但是去哪找新衣服呢?
我站在家門口,五只小狗搖著小尾巴一齊靠上來,在我腳背上和腳后跟蹭來蹭去,一只還舔我的腳趾,癢乎乎的。
不管了,我得拿它們?nèi)Q衣服。我又看了五個毛茸茸的小球,我真舍不得它們??墒俏蚁胍掀?,老婆肯定比狗重要。小狗賣了阿青還可以再生,李竹不嫁給我,這個世界就不會有人嫁給我了。
我把小狗抱進(jìn)背簍里,它們用爪子不停地在背簍里亂抓,喉管里擠壓出一聲聲細(xì)小但又尖利的叫聲,我看見它們很驚恐。可是,想到李竹,我就顧不上那么多了。在我準(zhǔn)備把背簍背起來時,劉天從屋里跑出來,拉扯著背簍,大喊,你要把小狗拿去哪?
我說,拿去換新衣服。
劉天哭叫著不讓我走。我哪能聽小孩子的話?背起背簍就邁開步子,身后的劉天便跳著腳大哭。聲音太凄慘了,聽得我心口發(fā)麻。我轉(zhuǎn)過身,看他哭得可憐,便留下一只小狗給他。
在圩場,我賣掉四只小狗換得了四套衣服,有一套還是裙子呢。
回到家,我媽和田八像是預(yù)約好了,一同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她們臟話連篇,估計世界上所有的臟話都被她們從嘴巴里倒出來了。我任由她們輪番上陣來罵,無動于衷。看到她們都罵累了,我才爭辯說,你們能幫我罵出老婆來嗎?
她們都望著我,不說話。我懶得理她們。
我轉(zhuǎn)身朝灣里走去,我要趕在天黑前,把衣服送到李竹的手里。
除了那只黑狗,李竹家的人都不歡迎我。我說,我送新衣服來了。沒有人接話。我就大喊,李竹,我送新衣服來了,這是我賣了四只小狗崽買來的。
李竹發(fā)話了,讓我把衣服放在墻頭。
不久,我就看見穿著一新的李竹來到墻外,她的頭發(fā)有些亂,臉也有點臟,不過這正是我能攀比的李竹。除了李竹,李竹的家人似乎不太相信衣服是我親自買的。是的,這輩子,我第一次去買衣服。我自己的衣服,都是過年時我媽幫我買的,還有就是劉文給我的。對于李竹家人的疑問,我懶得解釋,只要李竹高興,我什么都愿意干。這不,我看見李竹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對新衣服很滿意。我就趁機(jī)說,要是你嫁給我,我就經(jīng)常幫你買新衣服。李竹沒有猶豫,就搭話,你不再整天流口水了,我就嫁給你。我連忙收住即將牽連而出的口水,心花怒放地說,我馬上停住。
我終于要有老婆了。我美滋滋地趕回家,我決定,明天找媒人到李竹家提親。我把情況告訴家人,田八第一個發(fā)話,苕瓜,你又犯花癡了?我說,我沒犯,你看,我空手回來的,她把衣服收下了。田八將信將疑地說,神經(jīng)病,衣服估計被你丟了。我剛想反駁,我媽的聲音就傳過來,我信。
不過,田八還是氣鼓鼓地補充一句,真是神經(jīng)?。∥衣牭贸?,她的聲音不懷好意,連我媽也罵了。
我望著媒人從我家邁上去灣里的小路,內(nèi)心歡快又不安。要是李竹反悔了,要是李竹同意她的家人反悔了,我該怎么辦?媒人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拐彎處。為了按捺住心中的喜悅和不安,我在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隨后又轉(zhuǎn)到學(xué)校。我找到余老師,把情況告訴她后,她驚訝了一下就鎮(zhèn)定了,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輕輕說了一句,這就是命?。‰S后,余老師又對我說,等我有空了,就想辦法把李竹的病徹底治好。我說,她沒有病,她只是不喜歡別人的衣服。余老師說,這是心理障礙,就是病,你不懂。我表姐在縣婦聯(lián)工作,這樣的事她一定會管的。而且老張也要管,我知道他已經(jīng)在張羅了。
說不過余老師,我只好走人。臨走時,我說,等她成了我老婆,你就知道她真的沒病。
兆頭不好,婚事沒有談成。不是李家不答應(yīng),而是媒婆在路上出了狀況。怪就怪李家的大黑狗。媒婆剛爬上灣里屯的坳口,李家的大黑就是一長串狂吠,整個灣里屯都震蕩起來,沒有任何心理防備的媒婆,嚇得腳下一滑,把尾椎骨給摔壞了。田八代表我們家,賠了媒婆一筆錢,為此她把我恨得入骨。其實最失望、最無辜的還是我,眼看到手的婚事,被擱置了,就像眼看靠岸的船,被擱在了石頭上一樣。我的命運真是崎嶇。
這個時候,老張出現(xiàn)了。
老張到我家找我,說是讓我?guī)?,帶醫(yī)生到李竹家?guī)屠钪窨床 9烙嬂蠌堃才麓蠛?,不敢貿(mào)然去灣里屯,只好求助于我。我雖然笨,但是我懂。我說,李竹沒病,她害怕生人。不管老張怎么勸,我都不去帶路。我已經(jīng)盤算,讓李群幫我去做媒的,你們一去,說不定李竹就會再次犯病。我才不那么傻。老張氣鼓鼓地帶著幾個人,直接往李竹家走。看著他們身影的消失,我在家門口慢悠悠坐下來,我跟自己念叨,他們還會回來的。
果不其然,老張又出現(xiàn)了。他好像有滿肚子的火,瞪著眼睛,喘著粗氣,好像要把我燒掉。我不怕他的火,堅持不去帶路。
老張說,醫(yī)院要免費幫李竹治病。
我說,她沒病。
老張問,她為什么不穿衣服?
我說,她穿我送的衣服。
老張說,她的病好了,誰買的衣服她都會穿。
我說,那她就不會嫁給我了。
老張說,不管她的病好不好,我保證她都會嫁給你。
對于老張的保證,我心動了。因為大家都相信老張。
老張曾經(jīng)向大家表態(tài),讓花香村的山綠起來,現(xiàn)在真的綠了。他說讓外邊的水引進(jìn)來,現(xiàn)在真的架好水管了。他說讓公路修進(jìn)來,現(xiàn)在公路已經(jīng)修通了。而且那個光棍漢彭秋,還真的討上了老婆。
還沒靠近李家,我擔(dān)心我害怕的一幕還是出現(xiàn)了。已經(jīng)整天穿著我買的衣服出行在灣里屯的李竹,再次犯病,裸身跑進(jìn)山林。我懊悔不已?,F(xiàn)在輪到我變得氣鼓鼓了,直接轉(zhuǎn)身就要離開。老張說,李竹真是病得不輕,要是娶了她,你不可能讓她天天躲在房間里吧?
老張說得對。
在李竹的家人,在老張和幾個醫(yī)生,都無能為力的情況下,還是我,讓李竹穿上了衣服,還讓她跟著老張他們下山。一輛救護(hù)車,等在公路邊。我們一同把李竹送上車后,我正想跟著上去,卻被一位醫(yī)生攔住。醫(yī)生說,到了這一步,就不用麻煩你了。什么意思嘛?我瞪了他一眼。我眼睛瞪得再大再恐怖也沒用,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把車門關(guān)上了。老張竟然也不幫我吱個聲。我只能孤零零地看著車子遠(yuǎn)去,看著公路上揚起滾滾塵土。那些塵土漫天飛舞,完全擋住了開往縣城的車子。
不知歲月過去多久,天氣變得十分寒冷的時候,聽說李竹回來了。我又來到灣里屯。想不到,李竹家的房子已經(jīng)有人幫修繕一新。更想不到,李竹也是脫胎換骨:她的衣服,她的頭發(fā),她的臉蛋,她的眼睛,她的手,她的鞋,她的聲音,她的一舉一動,都是一個美麗少女才有的特征。我心花怒放。
我鼓起勇氣,想找媒人去說親。但是沒有人支持我,連我媽也不理我。我媽說,李竹現(xiàn)在是天鵝了,你還是個癩蛤蟆。田八又補充說,世人都懂得,你是苕瓜一個。我只好找老張,他曾經(jīng)保證讓李竹嫁給我的。對我的請求,老張竟然一口答應(yīng),親自去了李家一趟。
看著老張出發(fā)后,我便期待著那個盛大婚禮場面的來臨:那是一支壯觀的迎親隊伍,負(fù)責(zé)押禮的李貴走在最前頭,兩支嗩吶,還有一鏘一鑼,還有八面彩旗,這比劉文的要多出兩面。那匹馬,也要比劉文的高大,李竹撐著花傘騎在上面,十分安穩(wěn)。一串鞭炮響過后,兩支嗩吶同時響起,一鏘一鑼跟進(jìn),熱鬧非凡……
老張回來了,他說,事情有變化,這事成不了了。不過,李家很感謝你,讓我?guī)Я艘粯訓(xùn)|西給你。說完,老張從口袋里掏出兩塊折疊的紅布,他把紅布打開,我看到了兩面一模一樣的旗子。旗子上還有字。我好奇地問,這上面寫的是什么?老張說,治病救人,功德無量。老張還說,他們做來送給醫(yī)院的,便多做了兩份,你和余老師各一份。我不懂李竹一家搞的什么名堂,便伸手接過旗子。
老張說了,記得把旗子送給余老師。
我在河邊碰上余老師,便把一面旗子遞給她。想不到余老師打開旗子看了看后,卻把旗子揉成一團(tuán),拋入靈歧河。面對我的目瞪口呆,余老師說,全是忘恩負(fù)義的家伙,老張也是。老張他根本就不想幫你。我問,李竹還能嫁給我嗎?我想結(jié)婚。
余老師說,她要嫁給王八蛋。
我問,是李群家的王八蛋?
余老師說,不是的,是另一個王八蛋。
我說,竟然還有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王八蛋。
我不懂什么叫救人,不懂什么叫功德,我只想告訴李竹,我的口水已經(jīng)不再流了??墒乾F(xiàn)在,聽說李竹要嫁給王八蛋了,盡管我不知道那個叫王八蛋的人是誰,但我還是充滿了仇恨,眼睛里的水也不停地漲出了眼眶。
學(xué)校放假的那天,余老師牽著小小白來找我。她是來向我道別的,還要把小小白還給我。她說她已經(jīng)調(diào)進(jìn)縣城了,將永遠(yuǎn)離開花香村。唯一一個理我的人,唯一一個從不譏諷我的人,就要離開花香村了,我費了好大勁才忍住的眼睛里的水,竟然又滑了出來。
我牽著著小小白,后面還跟著阿青,我們一同看著余老師登上開往縣城的車。我站在車子旁邊,聽著冷風(fēng)從我身旁呼嘯而過。車子開走了,公路上的塵土飛揚起來,塵土越飛越多,淹沒了裝著余老師的車子,隨后又淹沒了我、小小白和阿青。我揮揮手,想把塵土揮走??墒且稽c用都沒有,它們飛進(jìn)我的頭發(fā)里,飛進(jìn)我的嘴巴里,還飛進(jìn)我的眼睛里,那些不爭氣的眼睛里的水,竟然又流了出來。
我問自己,這算是失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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