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海,1960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新疆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新疆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出版詩集《自我觀照的候鳥》《心靈的守望》《子夜的繆斯》,詩歌評論集《詩人的那張臉》等;另與他人合作出版《詩意新疆》。詩集《子夜的繆斯》獲第五屆“天山文藝獎”詩歌獎。
于堅是后現(xiàn)代主義領(lǐng)軍人物中歲數(shù)較大上學較晚的一個。1954年出生,26歲考入云南大學中文系。十幾歲就愛上了詩歌,1979年見到北島創(chuàng)辦的民間詩刊《今天》,如獲至寶,成為朦朧詩派的追隨者。1983年創(chuàng)作《尚義街六號》,1984年與詩人韓東等創(chuàng)辦民間詩刊《他們》,開始走上一條自己獨立的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之路。下面我們就從于堅的四首詩中看看他的詩歌風格和詩歌本質(zhì)。
他天天騎一輛舊“蘭鈴”/在煙囪冒煙的時候/來上班//駛過辦公樓/駛過鍛工車間/駛過倉庫的圍墻/走進那間木板搭成的小屋//工人們站在車間門口/看到他 就說/羅家生來了//誰也不知道他是誰/誰也不問他是誰/全廠都叫他羅家生//工人常常去敲他的小屋/找他修手表 修電表/找他修收音機//文化大革命/他被趕出廠/在他的箱子里/搜出一條領(lǐng)帶//他再來上班的時候/還騎那輛“蘭鈴”/羅家生/悄悄地結(jié)了婚/一個人也沒有請/四十二歲/當了父親//就在這一年/他死了/電爐把他的頭/炸開一大條口/真可怕//埋他的那天/他老婆沒有來/幾個工人把他抬到山上/他們說 他個頭小/抬著不重/從前他修的表/比新的還好//煙囪冒煙了/工人們站在車間門口/羅家生/沒有來上班
——《羅家生》
這是于堅經(jīng)歷的一個真實的故事。對于當下這樣一個弱勢人物的草根命運,詩人在生活的底層發(fā)現(xiàn)了他,感受了他。于是羅家生成為了詩歌人物,成為于堅挖掘詩歌主題的鐵礦。于堅從羅家生騎一輛舊“蘭鈴”自行車在煙囪冒煙的時候到廠上班入筆,寫到他唯一能被工友記住的家電手表的維修技術(shù),寫到他的因工殉職和葬禮。詩歌的情緒是低調(diào)的,敘述是舒緩的,故事是平凡的。他似乎把羅家生整個地放在了一個黑白故事片的放映之中。但它給讀者的心理感受卻是:平淡中的凄厲,漫不經(jīng)心的震動和低色調(diào)里的悲憫。小人物反映大背景。在“文革”人道主義缺失的歷史中,草根人物的命運如此卑廉。但詩人沒有揭露,也沒有批判,詩人只是用平淡的敘述:“埋他的那天/他老婆沒有來/幾個工人把他抬到山上/他們說 他個頭小/抬著不重?!币粋€無足輕重的工廠工人,死后會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什么呢?詩人沒有議論,沒有抒情,只用了很短的文字:“煙囪冒煙了/工人們站在車間門口/羅家生/沒有來上班?!?/p>
人的生命就這樣平淡地開始和結(jié)束。這是大眾民生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也是詩歌所忽視的一個死角。于堅走上詩壇,就以“民間立場”反映民間的平民生活,這是詩歌的進步,也是詩歌人文主義的提升。
1983年,于堅寫了《作品39號》,把寫《羅家生》的筆調(diào)和風格徹底貫徹到了這首詩中:
大街擁擠的年代
你一個人去了新疆
到開闊地去走走也好
在人群中你其貌不揚
牛仔褲到底牢不牢
現(xiàn)在可以試一試
——《作品39號》
《作品39號》是于堅對平凡人物生活的又一次表達。這個其貌不揚要去新疆的朋友,在與詩人道別的時候,詩人沒有形而上的人生哲學,沒有經(jīng)世致用的生活秘訣。只是說出了酒中之言:“其實你心里清楚/我們一輩子的奮斗/就是想裝得像個人。”在今天這樣開放的年代,人有必要把自己裝得那樣“深沉、高貴”嗎?一切以“某狀”出現(xiàn)的戲子,只有自娛自樂,沒有人會欣賞的。說實在的,我們天天向上地努力,不就是想活得像個人樣么!
于堅詩歌的反崇高,反虛偽和反貴族傾向尤為突出。生存的現(xiàn)實性、平民化,是于堅詩歌的表達主題。他從生活瑣事的敘述性,到詩人自身的自言自語的平民化觀照,都以日常的口語和低調(diào)的陳述來完成。詩歌文本在于堅的眼中,已是一種舊街的雨巷和淋濕的雨披。詩人退出詩歌,讓生活和生活者說話,這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王牌和格言,于堅做得很徹底。然而他后來走得太遠,已經(jīng)走到了詩歌難以容忍的邊緣。他在《作品39號》中最后這樣結(jié)尾:
我知道有一天你會回來
抱著三部中篇一瓶白酒/坐在那把四川藤椅上
演講兩個小時/仿佛全世界都在傾聽
有時回頭照照自己/心頭一陣高興
后來你不出聲地望我一陣
夾著空酒瓶一個人回家
于堅在這里想干什么?于堅想用這種流利的口語短句,撬開詩歌語言的大門。于堅是智慧狡猾的,他在自己的詩歌中,不斷營造一種與讀者的親和力:語言流暢,含義明確,人物普通,事件瑣碎。許多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意象艱深、主題繁復的詩歌,讓一些讀者云里霧里,可是于堅給他們提供了可口的快餐。
于堅在《遠方的朋友》中給我們展示的他所料想的當下的人際場景:
想到有一天你要來找我
不免有些擔心
我怕我們一見面就心懷鬼胎
斟字酌句 想占上風
我怕我們默然不語
該說的都已說過
無論這里還是那里
都是過一樣的日子
無論這里還是那里
都是看一樣的小說
我怕我講不出國家大事
面對你昏昏欲睡 忍住哈欠
我怕我聽不懂你的幽默
目瞪口呆 像個木偶
我怕你儀表堂堂 風度翩翩
我怕你客客氣氣 彬彬有禮
遠方的朋友,你還來嗎?你是讀者,我是作者,我們應(yīng)該熱情洋溢地大談文學;我們應(yīng)該激情飛揚地共敘情誼。但于堅誠實地說出“我怕我們一見面就心懷鬼胎”,“我怕我講不出國家大事/面對你昏昏欲睡 忍住呵欠”。于堅是用無詩意來反詩意,用正經(jīng)來反假正經(jīng)。他一直在扮演局外人的身份。設(shè)想的與遠方朋友相見的這一庸俗的場面,是否就是我們許多朋友相見的現(xiàn)實呢?于堅對于朋友的奢望不高,但他知道朋友的意義所在。所以他最后坦言:
遠方的朋友
交個朋友不容易
如果你一腳踢開我的門
大喝一聲:“我是某某!”
我也只好說一句:
我是于堅
——《遠方的朋友》
他在藍星詩庫為他出版的《于堅的詩·后記》中這樣說過:“我的主要作品是在一個普遍對詩歌冷漠的時代寫作的,伴隨著這部詩集的是貧窮、寂寞、嘲諷和自得其樂?!庇趫允悄欠N耐得住寂寞的大詩人。也是20世紀80年代的后現(xiàn)代主義詩人至今仍堅持寫詩不多的那一個。《尚義街六號》是他1983年寫的代表作,也是他自認為的得意之作,他在《棕皮手記》中談到這首詩時這樣說:“在1986年《詩刊》11月號頭條發(fā)表后,中國詩壇開始了用口語寫作的風氣?!钡菢O力推崇“口語化”和“日常生活經(jīng)驗”寫作的始作俑者是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卡洛斯·威廉斯。威廉斯以此來反對艾略特的貴族化詩歌寫作。
尚義街六號
法國式的黃房子
老吳的褲子晾在二樓
喊一聲 胯下就鉆出戴眼鏡的腦袋
隔壁的大廁所 天天排著長隊
我們往往在黃昏光臨
打開煙盒 打開嘴巴
打開燈
墻上釘著于堅的畫
許多人不以為然
他們認識凡高
——《尚義街六號》
這是一首記人敘事的詩,也可說是一篇懷人記事的散文。因為它沒有詩歌文本的依據(jù),開始的時候,沒有人認它是詩,但后來大家都認了。他把自己大學時的一個文學沙龍,用蒙太奇的手法分行排列了出來,把日常的生活場景剪輯到我們的眼前,我們竟然覺得它有趣,有一種深刻。我們以前把自己的眼睛全都放在了大人物、大事件和大場景上,我們無視了庸常低俗的現(xiàn)實生活。于堅把它給我們撿回了。所有的大人物都是從小人物開始的;所有的大事件都是從小事件演變的。所以他在詩的后面說:
是智慧的年代
許多談話如果錄音
可以出一本名著
那是熱鬧的年代
許多臉都在這里出現(xiàn)
今天你去城里問問
他們都大名鼎鼎
于堅在《棕皮手記·關(guān)于我自己的一些事》中這樣說:“詩人確實必須堅持地放棄那些世俗角色,僅僅作為詩人,去投入、去想象、去吐血,他才會寫出真正的作品?!庇趫允菍懗稣嬲髌返脑娙恕km然當時他把自己的畫像釘在墻上,沒有多少人正視,但今天的文學界,還有不認識大詩人于堅的嗎?《尚義街六號》整首詩都以市民白話構(gòu)造句式,在當時真的攪得詩壇沸沸揚揚。
一年十二月
您的煙斗開著罌粟花
溫暖如春的家庭 不鬧離婚
不管閑事 不借錢 不高聲大笑
安靜如鼠 比病室干凈
祖先的美德 光滑如石
永遠不會流血 在世紀的洪水中
花紋日益古樸
作為父親 您帶回面包和鹽
黑色長桌 您居中而坐
那是屬于皇帝、教授和社論的位置
——《感謝父親》
《感謝父親》是于堅1987年的力作。詩人們在歌頌父親的時候,往往都是以威嚴、高大、出色、胸懷寬廣來形容父親。可在于堅的筆下,父親是“作為好人 爸爸 您活得多么艱難/交代 揭發(fā) 檢舉 告密/您干完這一切 夾著皮包下班/夜里您睡不著 老側(cè)耳諦聽/您悄悄起來 檢查兒子的日記和夢話”。在那非常的歲月,作為父親,是那么的不易,那么的卑微和那么的和藹可親。作為好人的父親,也揭發(fā)、檢舉、告密。干完這一切后,晚上忐忑不安地深怕兒子告密。于堅理解父親的所做所為,深知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父親是多么的艱難,“就這樣 在黑暗的年代 在動亂中/您把我養(yǎng)大了 領(lǐng)到了身份證/長大了 真不容易 爸爸/我成人了 和您一模一樣”。
陳光旭在《百家點評·序》說:“‘他們派代表了詩歌語言‘口語化追求的一種向度,構(gòu)成了對經(jīng)典性的以‘象征為核心的‘朦朧詩語言藝術(shù)規(guī)范和秩序的反叛和顛覆。”于堅是“他們派”的抗鼎之人,他在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作出了一定貢獻,可他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他總是用細膩無比的語言和故事,敘述和描寫生活的瑣碎事件,詩歌主題的瑣碎、零散,句子的泛散文化,最后使他把詩歌當作小說去寫了。那么以后的小說是否可以寫成詩歌呢?所以我說于堅是用口語和敘述,改變詩歌表達方式的逆子。
于堅,當代著名詩人,1954年立秋生于昆明。幼兒時期注射鏈霉素致弱聽,14歲輟學,在故鄉(xiāng)閑居。16歲以后當過鉚工、電焊工、搬運工、宣傳干事、農(nóng)場工人、大學生、大學教師、研究人員等。其間曾漫游云南高原及中國各地。20歲開始寫詩,25歲開始發(fā)表作品。是第三代詩歌的代表性詩人,以世俗化、平民化的風格為自己的追求,其詩平易卻蘊深意,是少數(shù)能表達出自己對世界哲學認知的作家。著有詩集《詩六十首》《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于堅的詩》,文集《棕皮手記》等十余種。與詩人韓東、丁當?shù)葎?chuàng)辦《他們》文學雜志,影響很大。曾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2年度詩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