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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生活像老鼠啃噬我的心

      2021-12-16 08:21:02郊廟
      湖南文學 2021年12期
      關鍵詞:國華嫂子

      郊廟

      明天她要來。

      誰?

      他剛從我身上下去,立在床前。每次完事后都是他首先下床,我則懶洋洋地繼續(xù)躺在床上。山山在鄉(xiāng)下他爺爺奶奶那里,這個暑假我們都不怕鬧出動靜,狀態(tài)出奇地好。帶來的后果是每次我都幾乎脫一層皮。

      他在衛(wèi)生間許久沒出來。平時事后的簡單沖洗不需要這么久。

      你在干嗎?我站在衛(wèi)生間門外問。

      里面沒動靜,就好像沒人。

      我推開門,看見他坐在馬桶上。是坐在馬桶蓋的邊緣上。當然,他赤身裸體。

      為什么不把馬桶蓋掀起來?

      他看我一眼。

      你不是要辦大事對不對?

      他起身,與我擦身而過,鬼鬼祟祟。

      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他坐在床上,而不是躺著。他做賊心虛地看了我一眼。

      我在他身邊坐好。

      明天她要來。

      誰?

      程新新。

      誰?

      我前妻。

      我反應不過來。

      我知道這有點突然。

      是。

      他欲言又止。

      我和蔣國華是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的,順利成婚。第一次見面,他宣稱和前任是因為性格不合而離婚,此事就這么過去了。要向前看嘛,彼此心照不宣。當然,現(xiàn)在我知道了他前妻叫程新新。

      睡覺嗎?我問他。

      我不急,你急什么?

      他說得有理,兩個月我都不必去上班,去了學校里也沒人。而他是坐機關的公務員,還是某個要害部門的某個要害科室的科長。三十五歲不到,也算年輕有為。

      沒別的事我先睡了。

      他該明白我的意思,平日里我們完事后就睡覺。這確實是一項劇烈運動,消耗較多體能。

      我有事……他吞吞吐吐。

      不就那點破事嘛。

      鄭小春你嘴上留點德。

      行了,你希望我說幾句是吧?好,她為什么來找你,欲孽未斷?

      鄭小春,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我和她離婚后就再也沒有往來。

      我匪夷所思地看了看他。

      只是在半年前,她加了我微信,然后偶有聯(lián)系。

      我又看了他一眼。露馬腳了,是吧?

      她遇到了一點麻煩,想跟我聊聊,你知道她住在樂州……

      我不知道。

      是,是,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她嫁到樂州去了。

      我說,與瑞州也就一個小時車程。瑞州就是我和蔣國華居住的城市,我是土生土長的瑞州城里人,他是瑞州鄉(xiāng)下人,我自然去過那個山旮旯。

      你指的是動車,自己開車不止。

      你辯解什么?

      我沒辯解什么,只是陳述事實。

      我要睡覺了。我打了一個哈欠,不是裝的。

      明天下午我得去動車站接她。

      去吧,要不我去學校躲幾天?我有午休室。

      鄭小春你別扯淡。

      行,我不扯淡,我要睡了。

      她要過來看看我們這個家。他看著我,依然顯得底氣不足。

      不是過來看看你嗎?

      你希望我不要帶她回家?

      你搞清楚了,回誰的家?

      你別咬文嚼字行不行?

      我就是搞這個的。

      是,是,你是十五中的語文老師……那么,我要不要帶她回家?

      住我們家里?

      我是這么打算的,但我和她還沒說到這個,你希望她住在外面?

      我想了想,說,順其自然。

      我可不能隨隨便便地給他們創(chuàng)造在外頭幽會的機會。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寧,擔心引狼入室。我的情緒很正常,你們說對不對?

      下午四點來鐘,他打電話給我,懇請我去一趟農貿市場,他在去動車站的路上。他支支吾吾地說稍微買幾個好菜。我爽快地答應了。剛好沒別的事做。山山喜歡鄉(xiāng)下,下學期就得上大班,這個暑假我就大膽放權了,這培訓那輔導的全一邊去。

      我從農貿市場回來,把菜丟在廚房。按照一向的分工,他買菜燒菜,我負責飯后收拾。我洗手洗臉,稍微花了一點時間換了衣服,給臉上涂抹了一點脂粉。

      我聽到門鈴響。他平日里回家都是掏鑰匙開門的,或許今天不大一樣。

      他的手插在她的臂彎里,另一只手拉著一個小拉桿箱。是她的,程新新的。她另外一只手上拎著小手提包,晃晃蕩蕩。

      新新從出站口出來,高跟鞋的鞋跟踩進了排水溝蓋板隔柵的縫隙里,崴腳了。他解釋著,把手從她的臂彎里抽了出來。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不過是不是遲了點?

      她感應般地晃了一下身子。他媽的,我鄭小春就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雖然身上似乎籠罩著一層旅途的風塵,而且面容憔悴,形容枯槁。簡直還是貴婦人哩,一身名牌,連拉桿箱也是,手提包也是。我很少買名牌,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哪怕我叫不出啥名牌,但我知道它們就是,憑女人的直覺。

      我看了一眼她的高跟鞋,鞋跟細、高。名牌。

      嫂子好。她落落大方地向我伸出手。

      我也伸手,但沒去握她的手,而是接過了他的工作,挽著她一只胳膊。讓客人摔倒在我家門前總不大好。

      我們到了客廳里。他說,我正式介紹一下,程新新,我的……

      我說,你前妻。

      是,是……鄭小春,我妻子。

      我主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并使勁晃了晃。她已換鞋,不怕摔倒。

      聽國華經(jīng)常說起嫂子,我感覺我們就像見過面似的。

      我懷疑是因為我和她主動握手,她才如此說話。我說,我也是,國華也經(jīng)常說起你。

      他……不會吧?他當年可是差點把我殺了。

      你們聊,我去燒菜。蔣國華往廚房去。

      我壓低聲音問,為什么?

      她看著他消失在廚房移門后面,撇撇嘴說,這個男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氣不剛。

      我附和道,他脾氣一向好。我說的是實話。應該是我叫你嫂子。

      車上國華和我說了,你我同歲,但你比我大幾個月,所以你就是我嫂子。

      他們在車上討論過她如何稱呼我。還談了些什么?

      旅途還順利吧?

      順利,現(xiàn)在出門真是方便,國家建設日新月異。

      我憋住笑?;蛟S,你也可以叫我姐?而我可以叫你嫂子,在這個家里,你的資歷終究比我老。

      我環(huán)顧室內。她該明白我的意思。

      不,不,我是被打入冷宮的人,你才是正牌夫人。

      我給她泡茶。我們坐沙發(fā)上聊。

      新新,很高興你能過來看望我們。

      我很高興有機會認識嫂子。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們離婚后是不是互以兄妹相稱?

      聽說你遇到了一點麻煩,半年前?

      嫂子,我離婚了,來之前我就和國華說了。她輕描淡寫。

      對不起。我想那應該算是大麻煩。

      剛好有空了,無牽無掛的,可以順便過來看望國華和嫂子。

      你單位好請假嗎?

      暑假啊,國華沒和你說我是樂州某中學的語文老師?

      沒。

      那就是國華的不對了,嫂子,當年我是瑞州三十三中的語文老師,與國華離婚后,嫁到了樂州,那個男人還算有點能耐,政商通吃,把我工作調過去了。

      我有點回過神了。蔣國華喜歡女教師,就像有些男人喜歡女護士,或者女公務員?我說,挺好的。

      不好,嫂子,離婚了。

      孩子有了吧?我估摸著說。我和蔣國華結婚六年,山山五歲。他說過和前妻還來不及生孩子就離婚了。不過這樣挺好,無論是對他還是我。

      協(xié)議離婚的,果果歸他了。她還是輕飄飄地說。

      女兒?

      是。

      那男人是樂州人?有點始亂終棄啊。

      是,費了老大勁把我弄過去,現(xiàn)在害得我無家可歸。

      我瞥她一眼,希望傳遞出去的是一絲同情,但又不能讓她感覺我是在憐憫她。

      嫂子,我是瑞州人,父母還在瑞州,但我輕易不敢去拜訪他們,現(xiàn)在更不敢了……當年,他們也恨不得殺了我。

      當年?但我沒把這兩個字說出口。

      我現(xiàn)在在樂州暫時租房住,就在學校附近。

      我點點頭。我該說些什么呢,閉嘴吧。

      父母還不知道我的事。

      我想她說的應該是真的。漫長的暑假無處可去,樂州對她基本上還是人生地不熟,沒有朋友,沒有同學,沒有親人。她的根基不在樂州,唯有回瑞州,卻不敢去見父母。想想也是可憐哪。

      所以我過來看看國華和嫂子。

      謝謝。我好不容易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

      你是要看看蔣國華過得好不好吧?這話我同樣沒有說出口。我說,要不你稍微休息休息?吃飯還得等一陣子。

      嫂子,國華做的飯菜香,當年我就是被他吊住了胃袋子嫁給了他。

      話是這么說,她還是起身,把手搭在拉桿箱的把手上,熟門熟路地去了客房。我和蔣國華到了談婚論嫁時,把家安在何處自然是繞不過去的課題。按照瑞州人的習俗,男方負責婚房,女方提供嫁妝。我們考慮過換房,又覺太費勁,我就將就著了,他更無所謂。出嫁前我就是個懶婆娘,我父母說的,因為我從不燒菜做飯。他們一度很擔心我出嫁后會餓死。正是基于這一點,他們勉強接受我談了一個二婚男人,起碼我不會被餓死了。何況對方還是個有一官半職的公務員。他們轉而又安慰我,也好,離過婚的男人更疼人。好像他們很有經(jīng)驗一樣。

      我怎么就沒有料著有朝一日蔣國華的前妻還會舊地重游?想想也是,她的根留在這里。當我腦子里掠過陰魂不散四個字時,渾身頓時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簌簌地往下掉。

      還有他,正在廚房里忙碌的那個男人,莫非兩任妻子都將死于他的精湛廚藝?

      她在餐桌邊坐下來時,顯然已精心打扮了一番,而不僅是洗過澡了。沒有哪個男人會抵擋得住她的誘惑,如果我是個男人,也恨不得上去給她一個擁抱???!

      當然,我從不會把粗話說出口,我得隨時注意為人師表對不對。

      她走路有點不自然。她一坐下,我就俯身查看,就像她的貼身丫鬟。踝骨處腫起一個小包,還有一道紫色傷痕。但我沒有去觸碰她的肌膚。

      沒事的,嫂子。她雙手搭在我雙肩上,稍微一用力,就好像是她把我從地上夾起來了。

      我們面對面坐等吃飯,就好像我們的爸爸還在廚房里忙乎。但我知道蔣國華就在移門后面看著我們,我想他會為我的“好客”表現(xiàn)而高興。

      滿桌飄香菜肴。只有在我或者山山過生日時,他才會把美味佳肴擺滿桌子(他從不給自己過生日)。他開了一瓶據(jù)說在國外賣三百歐元的紅酒,倒進了三個醒酒器里。那箱酒是別人送他的。我在家很少喝酒,對那玩意兒沒感覺,酒量也差。不過話說回來,我從沒有開懷暢飲過。他也不在家喝酒,要喝就在外頭喝個痛快,雖然十八大后他的應酬明顯少了。今天是他的喜慶日子,兩任妻子歡聚一堂。

      好酒。他刻意不茍言笑。

      她撇撇嘴說,好像我沒喝過好酒。

      我舉杯說,歡迎新新回家看看。

      我們碰杯,一飲而盡。我說的“我們”是“一夫二妻”。

      她給蔣國華敬酒,感謝人家不計前嫌。她又給我敬酒,感謝我慷慨收留。我和蔣國華都回敬了她一杯,歡迎她“回家”看看。在她的要求下,我和蔣國華互敬一杯。

      看著哥哥嫂子美滿幸福,我程新新死而無憾了。

      她還是露了狐貍尾巴,蔣國華就是她“哥哥”。但我已有心理準備,愣一下神就恢復了平常心。

      死,說什么死不死的!蔣國華沉著臉。

      我說,我和新新都還在過暑假,新新就在家里多住幾天。

      她放下杯子說,嫂子此言謬矣,這是你和國華的家,與我何干?

      我笑笑說,你老家,你家鄉(xiāng)。

      真不是我的家,她爭辯著,當年我和國華離婚,房子留給他,本來就是他的婚前財產(chǎn),但他還是補償給了我相當于房子市場價的一半款項。

      我真料不到蔣國華可以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錢,即便他的工資收入比我高許多。我說過我們對彼此認識之前的事心照不宣,基本上絕口不提,只要對方不主動開口詢問。我是個在溫室里長大的沒有心計的女人,否則要求他給我看一眼他們的離婚協(xié)議書不算過分,我壓根兒沒考慮過這個。我也沒問過他這個房子是不是還背負著房貸啥的,同樣沒想過。

      其實當年國華可以把我掃地出門的。她哽咽著說。她似乎很容易沉浸到某個氛圍里去。

      蔣國華自顧自地喝下一杯酒,杯子放回桌子時下手有點重,砰的一聲脆響。我真擔心他把大肚子給毀了。他低垂腦袋,倒好似當年該被掃地出門的人是他。

      她把目光轉到我臉上。嫂子,我敬你一杯,碰到國華這樣的好人不容易。

      你敬過了。話是這么說,我還是與她碰杯,喝酒。就讓她暢飲一番吧,酒后吐真言。

      但看到蔣國華神色有些不對,我還是使勁地給她遞眼色。憑女人的直覺,我感覺她當年或許做過不大對得起他的事,只是他三緘其口罷了。她這不是往他傷口上撒鹽嘛。

      新新,吃點菜,多吃點。我殷勤地勸道。

      我吃,我吃。她帶著點鼻腔了。

      我們三個人埋頭吃菜。為了吃菜,他把頭抬了起來。我突然不想再喝酒,處在非常時期的女人容易酒后亂性,我不想看到這種棘手的狀況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們就像割草機,把滿桌的菜肴割了一遍,草皮的海平面明顯矮下去了一大截。

      嫂子,這些月我為自己那點破事,老是叨擾國華,你不介意吧?

      我一攤手,說,我昨天才知道,想介意都來不及。我想我才是酒后吐真言。

      國華,你都瞞著嫂子和我聯(lián)系的嗎?她滿臉詫異,不像是裝的。

      蔣國華瞅她一眼,又瞅我一眼,張了張嘴,吐出一口氣。

      新新,你就別為難國華了,他從不在家里當著我的面與你聯(lián)系的。

      那怎么行,倒好像偷偷摸摸見不得人似的,豈有此理。國華,你向我嫂子賠禮。

      我?guī)缀跤悬c想笑,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她完全是反客為主了。

      怎么賠禮?他臉上掛著牽強的笑。

      你敬嫂子一杯,你自罰三杯,我贊助。她起身,從醒酒器里給三個杯子都倒了酒。

      三個人喝了酒,把杯子放下。他又連喝了兩杯。

      國華,你勸新新離的婚?我說酒話。

      天地良心……

      她打斷他。嫂子開玩笑的,我知道嫂子在開玩笑,嫂子,我日子過不下去了,和那男人根本說不到一塊,就像雞對鴨講。他慢慢地變心了,當我明白這一點時,他已經(jīng)變得無可救藥。他明顯在外頭有人,但我懶得深究,最終還是離了。

      他們是友好離婚的。他越俎代庖地補充道。

      就像當年的你們一樣。說話的人是我。

      是,剛才我在車上和國華說了,他給我的經(jīng)濟補償足夠我全款在樂州買一套百來平米的二手房。

      沒買?

      是啊嫂子,我跟你說過我暫時租房住。我只要找到了門路,還是打算回到咱們瑞州,就當我去樂州夢游了一回。國華在政府部門,總認識一些人頭的。

      我想說你還不如在樂州就地解決單身問題。但我說的是,是啊,這個夢做得有點長,好幾年一晃而過,總算醒了。

      這話居然又勾起了她的傷感。喝酒,喝酒,哥哥嫂子喝酒。

      誰是你哥哥?!

      蔣國華的聲量驟然高了上去,把我和她都嚇了一跳。她看上去幾乎要哭了,但沒哭,給自己倒了半杯酒,喝了下去。大肚子的半杯酒啊,我想壞事了,但我沒有出手阻止。他眼神復雜地斜她一眼,也沒說啥。待她放下杯子,他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誰也別喝了,一瓶酒喝完了,我不會開第二瓶。

      盡管我承認他說得對,喝酒容易出事,但這顯然不是正常待客之道。我就不表態(tài)。

      新新酒量不好的。他似乎在爭取我。

      我點頭,好像我也知道她酒量不好。

      我腳扭傷了,正需要紅酒通筋活血。她義正辭嚴地說。

      活該!他表現(xiàn)得真有點像哥哥。

      國華!我嚴厲制止,盡管他沒有說下去。

      還是嫂子疼我,她嫣然一笑,那我就不喝了。她說著,把醒酒器里的最后一點酒倒進了自己的杯子里。

      第二瓶酒是程新新開的,手法嫻熟。

      我和蔣國華醒酒器里所剩不多的紅酒被她風卷殘云。她用筷子輕敲碟子說,你們家沒酒了嗎?

      我不好表態(tài)。他退而求其次地說,最好喝啤酒。

      她熟門熟路地在儲藏室里找到了那箱酒,又開了一瓶,分別倒入三個醒酒器里。我想再喝一瓶也好,有點醉意可助眠,免得三個人漫漫長夜干坐著無聊。

      其間我起身給她整理房間和床鋪去?;貋戆l(fā)現(xiàn)他們的醒酒器已半空。我就把自己醒酒器里的分了一些給他們。

      謝謝嫂子。她甜蜜蜜地叫著。

      小春,剛才新新和我說,她明天就回樂州去。

      我奇怪地瞅他一眼。我巴不得她離去。只是他們老是喜歡背地里達成一致再通知我,又讓我不爽。

      明天我陪新新隨便逛逛。我肯定顯得言不由衷。

      國華,有煙嗎?

      我嚇了一跳。蔣國華從不在家里抽煙,每天晚上跑兩趟樓下解決煙癮。極偶爾有客人登門造訪時,他才陪著在家里抽一兩根。

      抽什么抽,不準抽!

      他的頤指氣使令我訝異。他在我面前一向輕聲細語,如果有旁人在場,我們就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模范夫妻。很奇怪,此時此刻,我寧愿他平日里對我也像對她那樣隨便吼上一嗓子。

      小春,新新從不抽煙的。他舔了舔嘴唇,心虛地向我解釋。

      我起身,從茶幾的抽屜里拿出了玻璃煙缸。每次客人走后,我都會把煙缸洗凈擦干藏好。

      事已至此,蔣國華不得不繳煙投降。我給她點上煙,自己也抽上一根。一陣劇烈的咳嗽攫取了我。他輕拍我的背,嗔怪著,不會抽,抽什么?

      我不領情,待喘氣稍定,挑釁地朝他吐出一口煙。你會抽,那你陪新新抽?

      我抽,只要你不抽。

      我果斷地把煙頭摁滅在煙缸里。

      我對面有人抽煙,邊上也有人抽煙。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我連喝了好幾小口。我沒有一點醉意,完全料不到自己可以喝進去這么多酒。這甚至給了我錯覺,我的海量完全可以把她灌醉,讓她死得很難看,讓她掏心窩子。說實話,什么半年前才開始恢復聯(lián)系,鬼才信……不過她喝高了也不好辦。把我家里吐得一塌糊涂怎么辦?裝瘋賣傻纏著蔣國華怎么辦?甚至鳩占鵲巢地爬到我和他的床上去……也或許,我根本喝不過她,我把自己喝斷片了,她依然穩(wěn)坐釣魚臺。他們就可以胡作非為了,在他們自己的家里,就好像歲月靜止不動……不,我沒有理由畏縮不前,哪怕豁出去一回,也要看看這個二出宮的女人到底有多少酒量、多少能耐,我沒別的想法,就是好奇行不行……我陷入了無端的糾結之中。

      嫂子,看著你和國華恩恩愛愛,我就放心了。她許是意識到冷落了我。

      你看出來了嗎?我不掩飾語氣里的譏誚。

      那我就快快樂樂地回樂州去了。

      樂州對你并不是快樂之地。我提醒說。

      不,我過得很好。

      你別裝女強人,你不是那塊料,要不明天待一天再說,嫂子陪你隨便逛逛?他用目光征求我的意見。

      我爽快地答應說,新新,那就這么定了,我反正也沒事。

      我收拾廚房。他們兩個坐客廳沙發(fā)上去了。我把廚房移門推上。

      我收拾完畢,出了廚房發(fā)現(xiàn)客廳里空無一人。我有點累,心累,只想洗澡睡覺。我回房間。

      聽得衛(wèi)生間里嘩嘩嘩的水聲,我有一種錯覺,他們夫妻倆正在洗鴛鴦浴。我不客氣地推門進去。

      新新呢?

      她說下樓轉轉,好久沒逛小區(qū)公園了。他把水龍頭關了。

      懷舊情結挺濃嘛。

      我怎么聞到了醋味?

      你去死。

      他開了水龍頭,顯然不想糾纏。

      蔣國華你洗快點,我要洗!我用力敲了一下玻璃。

      我洗好澡,蔣國華已坐在床上等我,雖然他裝模作樣地捧著書。他意味深長地瞅著我,等我開口。我想行吧,遂他的愿。我爬到床上,從他身上跨過去。

      她壓根兒沒打算住酒店?

      她回來了。他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

      很好,你還一直給她留著家門鑰匙呢。

      天地良心……

      我問你話呢,蔣國華!我打斷他。

      她是瑞州人,我想她可能是感覺住當?shù)鼐频瓴缓线m吧。他斟酌著說。

      她跟我說不想碰著父母。

      這個我理解。他附和道。

      我就奇了怪了,一個女人二度離婚,回家鄉(xiāng)不想回父母家,只愿意回前任前夫家。

      小春,我說了你不要責怪,是我建議她住我們家的。

      什么?

      剛離婚的女人在外頭晃蕩很容易出事。

      蔣國華,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已經(jīng)氣若游絲。

      他抓住了我的手,眼神里有愧疚,有期待。

      我狠狠地甩開了他的手。

      我想,你不是剛好有空嘛?幫我看著她幾天。他居然給我下任務了。

      那不是你的神圣職責嗎?

      我得上班啊,小春。

      你是認為自己不方便拋頭露面吧?

      他愣一下,隨即鄭重點頭說,知我者,非鄭小春莫屬也。

      呸,蔣國華,你就不怕我挑撥離間?

      沒啥好挑撥的,我希望她離我越遠越好。

      你嘴巴出來的話不怕被鼻子嗤笑嗎?

      我是這樣想的,既然離婚了,我就不應該和她有任何糾葛,我也是這么做的。但是她陷入了困境,找上門來,我不能見死不救。我也希望你幫助我開導開導她,千萬不要有什么想不開的。他一臉懇切,真情流露。

      我眼前掠過站在我家門口的程新新一臉憔悴的形象,心軟了下去。但我的嘴不會服輸。

      今天夜里妻妾齊全,你可以選一個侍寢的了,我相信她也很樂意。

      鄭小春你瘋了。

      也可以兩個妻子一起給你侍寢。

      你真的瘋了。

      我沒瘋,我相信她也很樂意,都自投羅網(wǎng)了。

      他笑嘻嘻地一把摟住我。老婆,我想要。

      我掙脫開,趁他不備,扭轉身子,一腳狠踹過去,結結實實地踹在了他髖骨部位。他從床上滑了出去。我也不知哪里來這么大的力氣。

      他在地板上一個踉蹌,站穩(wěn)了身子,欲爬上床來。我一揮手制止了他。

      咱們家小藥箱里還有一瓶你上次用剩下的云南白藥氣霧劑,你拿去給新新的腳噴一噴。

      我看到她進房間了。他猶豫不決。

      那我去?

      這樣自然是最好的。

      呸,我狠狠地啐了一口,想得美。

      那我去了?他找衣服。

      當然,給你機會就要好好把握,男人嘛。

      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睡著。不怪他,是我酒勁上頭,沾枕便睡,沒心沒肺。如果他們真的做了什么事,算我成人之美。誰讓我喝那么多酒的,還不是自找苦吃。還想著灌醉人家呢,簡直笑話。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腦袋還隱約作疼。發(fā)現(xiàn)他在床頭柜上給我留了紙條。他就是這樣傳統(tǒng)的人。他說烤面包、煎蛋和牛奶都已經(jīng)準備好放在餐桌上,如果我們兩個實在起床太遲,最好再熱一下。這個男人。

      我和程新新消滅了他準備好的早餐,出門時已經(jīng)十點多了。

      在小區(qū)門口,我說去牛頭山臨水公園,前任市委書記走之前給瑞州人民留下的寶貴遺產(chǎn),有山有水,投資十幾億。周邊房價噌噌噌地升上去了。她說去同樣是在前任市委書記在任時開門大吉的華潤萬象城。

      我想給嫂子,不,給咱們的山山買件衣服。她吞吞吐吐地。

      看來我家的情況蔣國華沒少泄露給她。我皺了一下眉頭,安慰自己,沒啥,人之常情。

      嫂子,天氣晴朗。

      她不說天氣熱,也不說公園她是否去過了,但我聽進去了。這個天氣,公園肯定不是久待之地,逛不了多久就得另找涼快的地方。我只好點頭。

      我掏手機打車,她說她來。幾分鐘后,一輛寶馬740停在了我們面前。見我沒反應,她拽著我胳膊說,嫂子,咱們的車。

      我們一起坐在了后排。我沒得選擇,坐上車后她才松手。她把自己的手機尾號告訴司機。

      嫂子,這車行嗎?我在樂州就開這個。車子啟動后,她說。

      我木訥地點頭,盡管我很想表現(xiàn)得風輕云淡。

      我想邀請你們一家子去樂州玩,我和先生會好好接待……

      我本能地扭頭看她。她慌張地把頭偏向了窗外。我聽得她說,分手太突然,半年間的事,愣是適應不過來。

      我想是的,我從不知離婚是何滋味,但我自以為理解那份凄苦。

      萬象城開業(yè)時,你或許已經(jīng)離開瑞州?

      是啊,我嫁到樂州去的第二年,萬象城開業(yè)了。她回頭感謝地看我一眼,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兩三秒鐘。她的眼神深不可測。

      你去過?

      是,我偶爾回家陪爹娘時,老媽帶我去過。

      本來我還想給她介紹一番萬象城的美食如何種類齊全,鞋服品牌如何琳瑯滿目,兒童游樂場如何歡天喜地,得了,免費口舌。

      看得出來,國華對你很好,平平淡淡才是真啊,嫂子。

      在我聽來,她這就是無病呻吟。她說的完全符合實情,如果不出意外,我和蔣國華必定白頭偕老?!耙馔狻痹谀模课也挥傻贸蛄怂谎?。她的側臉冰清玉潔,輪廓優(yōu)美,黃金比例。

      她主動要求加了我微信,理由是怕在萬象城把我搞丟了。

      我們走在萬象城前面的廣場上??吹贸鰜恚e步著地都利索。高跟鞋就是好,一個女人挺胸擺腰蹺腿自然而然全出來了。她狀態(tài)看上去也挺好,與昨天我剛看到時判若兩人。莫非昨天夜里蔣國華給她提供了某種精神食糧?呸,呸。我盡力驅趕著不合時宜的念頭。

      我早飯后習慣喝杯咖啡。

      我只得跟著她步入一樓的星巴克。我相信她家里擺了咖啡機,和星巴克里的機器一樣,咖啡豆從漏斗狀的容器里咕嚕咕嚕下去,飄著濃郁咖啡香的液體就注入了下面的杯子里。

      我陪她喝咖啡。我聲明要一杯濃度最低的,我怕夜里睡不著。

      嫂子不大喝咖啡?

      是,我實話實說,有一次一個同事從越南旅游回來,給語文教研組的每個人分了一大袋沖泡咖啡,大袋里是無數(shù)個小袋,為了給熱心的同事面子,我們幾個人當場都泡了一杯,那天夜里我就失眠了。

      國華被嫂子折騰慘了吧,哈哈哈。

      她顯得樂不可支。我沒覺得有什么好笑。我半夜從床上起來,躺在客廳沙發(fā)上對付了一宿。

      出了星巴克,她挽著我的胳膊,就像昨天蔣國華挽著她的胳膊一樣。我心頭滿不是滋味,但還是順從地跟著她走。她目標明確。萬象城的服裝商店集中在二樓。

      現(xiàn)在是山山中班的暑假,她沉吟著,肯定五周歲?

      她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只得點頭。

      多高?

      一米一。

      她的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帶我走進了一家童裝店。我匆匆掃一眼店招:Name It,KIDS。幾個英文單詞我都認識,但我不知道中文該叫什么。謝天謝地,她沒留意到我的舉止,已在店員的引導下穿梭于一排排的童裝之間。

      她回頭,我只得快速走上兩步。嫂子啊,山山去那山旮旯里有什么好待的,都沒辦法試穿了。

      我驀然驚醒,那山旮旯她也該是去過的,我的“前任”嘛。我訕笑著,說,新新你別費心思了,我們一家人穿衣都不講究。

      那怎么行?人靠衣裳馬靠鞍,嫂子你過來幫我挑。

      這真是叫我為難。山山嬰兒期的衣服多半是我爸媽買的,長大一些了,我干脆帶著他自己去挑衣服和鞋子,當場試穿,他說行我就買,我不會給他提供參考意見。對我的懶婆娘風格,蔣國華都看不下去了,后來就由他帶著兒子去買了。我說這本來就是他的事,男孩子的衣服就得由男人的眼光來判斷。

      我只能湊上去,悄悄地看商標牌上面的價格。嚇我一跳。我怎么就沒察覺手里的衣服有多好呢。我低聲說,新新,我們換個店。

      不行。她斷然回絕。

      那你隨便買。我也來氣了,她的語氣令我不舒服。我干脆走出了店。

      我沒有走遠,一出店門我的氣就消了。她有錢,就讓她折騰去吧。有人說購物是排遣孤獨的一種方式,她眼下就是。

      她拎著紙袋從店里出來,意欲遞給我。我不接,她笑笑。嫂子生氣了?

      沒有。我的回答顯得生硬。

      那就好,她說,為了避嫌,我不會給國華買衣服的。

      我挖苦說,如果你給他買,倒是不需要試穿。

      不,嫂子,你把他養(yǎng)胖了。

      是嗎?

      是。

      家里的飯菜都是他自己買、自己燒的。

      我不是指這個。

      你指的是……

      嫂子,你看不出來嗎?他和你在一起,坦坦蕩蕩過日子,心寬體胖。

      莫非他與你過日子總是提心吊膽?我只是這么想,才不會說。

      嫂子,你能陪著我買衣服嗎?我給自己買。

      這個我沒有理由推托,便跟著她走。她顯然是服裝界的行家里手,對那個擺擺手,對這個撇撇嘴,全不落在眼底。我渾身不自在。

      嫂子,V是什么?

      我說,我知道VIP是什么。

      她指著遠處的一間店鋪說,那是華倫天奴,如果把V字倒過來,是不是很像男人張開大腿時的情形?

      我試著想象,卻無論如何沒辦法把倒V字和男人張開的大腿聯(lián)系起來。作為語文老師,我的想象力是夠匱乏的。

      嫂子,U是什么?

      我有些惱羞成怒了,干脆不搭理。

      那是真實信仰牛仔褲,她自顧自地說,配上杜嘉班納外套,配上葆蝶家手提包(她提了一下手提包),這往往是我夏末秋初的裝扮。嫂子覺得如何?

      挺好。我干巴巴地答道。她是在教我如何做一個時尚潮流女子嗎?我不需要。

      她帶我走進一家店鋪Chanel。是香奈兒,這間店鋪比較人性,大寫的英文招牌下還有小號的中文標識。兩個C交疊在一起。

      那是個可愛的標志,嫂子幫我參謀參謀,她情真意切地說道,我和嫂子身高、胖瘦都差不多。

      我的心無故地沉了下去。好在,我和她的臉不大像,估計是蔣國華當年找不到更相似的吧。

      她的氣場足夠強大,馬上就有兩個女店員湊了上來,熱情地給她介紹起了最新款的兩件套。她像一個將軍檢閱著部隊,千軍萬馬都沒有落入她的法眼。

      她許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和落寞,終于伸手從架子上取下了一個兩件套。一個店員在前頭,引導我們去試衣間;一個店員在后頭壓陣,好像防止我們逃跑。

      店員掀起布簾,做著請進的手勢。我自覺立在布簾外。

      嫂子你進來幫我拿下衣服。

      墻上有一排鉤子的。同樣立在布簾外的店員說。我就沒吱聲,更沒移動腳步。

      她掀開布簾的一角,只探出一個腦袋,朝店員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眼睛似乎在說,就你話多!

      我突發(fā)奇想,何不一睹蔣國華的前任剝了衣服長得啥樣。我稍微俯身,從她掀開的布簾一角鉆了進去。

      我直起身子,眼前一陣炫目的白。她上身只著胸罩,肌膚上不見絲毫瑕疵。我的目光在她肚子上停留片刻,千真萬確沒有妊娠紋,更不見剖腹產(chǎn)的疤痕。想想當年真是苦,山山差點要了我的小命,順產(chǎn)到一半去做緊急剖腹術。眼前的女人真是命好。她手上擎著兩件套的上衣,腋窩下也是一片潔凈。我呢,那里全是毛。蔣國華是不是經(jīng)常偷偷拿我和她比較?我不寒而栗。不過好像也沒啥跡象,我隨即寬慰自己。

      出了香奈兒,我提議得吃中飯了。我強調說,為了表示對她給山山買衣服的謝意,中午我請客。

      程新新把手上的兩個紙袋遞給我。嫂子幫個忙,是我自己的衣服,加上孩子的衣服。

      這回我接了。新新你打算吃啥,嫂子請客。

      嫂子,您大人大量,我想給國華也買件衣服,他胖了,這下就圓滿了。

      我不傻,馬上聽出了話外音。香奈兒是買給我的?我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不,不……我是說國華被嫂子養(yǎng)胖了,看上去他的人生更圓滿了。

      我把兩個紙袋分開,把香奈兒的紙袋塞到她懷里。我有心一走了之,只是不忍心。

      她把紙袋和手提包——葆蝶家手提包,我知道類似的女士包都有兩條帶子,如果想掛在肩上,就把那條長的帶子取出來搭在兩邊扣子上——拎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挽起了我的胳膊。好了,嫂子別生氣,我不買就是了,我跟嫂子去吃飯。

      新新你想吃啥,要不要嫂子介紹?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了,我在她面前以嫂子自居了。

      王品牛排,嫂子。她指著不遠處的扶梯。

      我稍有猶豫。王品牛排就在一樓一號門入口處右邊。萬象城開業(yè)至今,我一家人一年都有數(shù)趟來萬象城玩,但只去過那地方一次。太貴了。

      我無暇考慮那么多,胳膊上的一股力量推著我往扶梯方向而去。我想就算打一頓牙祭吧,又不是真的窮苦人家吃不起一頓牛排。但她如此生拉硬拽,好像也不怎么地道。在扶梯前,我假裝在口袋里掏東西,掙脫開了她的手。

      我比她遲兩步邁入扶梯,她的頭頂心就在我胸口位置。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竟然還想當著我的面給她的情郎哥哥買衣服,叫我這個正牌夫人情何以堪。鬼知道昨天夜里他們是不是還做了些啥齷齪事。

      新新。

      嫂子……她回頭看我。

      你今天狀態(tài)真好,云南白藥氣霧劑療效神奇。

      謝謝嫂子,早上一起床我就發(fā)現(xiàn)腿腳靈便多了,沒事兒一般。

      我張了張嘴,吐不出一個字。

      對了嫂子,國華說是你讓他把云南白藥氣霧劑送給我的,嫂子真是細心體貼。

      小事,小事。我一揮手,示意她看前面。

      我手上只有一個紙袋。出門不帶包的女人,全商場里好像也只有我一個傻帽兒。我悄悄地把紙袋掛在了握扶手的那只手的手腕上,另一只手前伸,隨即縮回來。我下了一級“臺階”。我再次伸手,慢慢地抬起來……只要我一用力,筆直地揮出去,像出膛的炮彈……

      嫂子,要不要打電話給國華?

      她一轉動腦袋,我就把手收回來了,好險。她話音落下來時,我已恢復常態(tài),但愿她沒聽見我的怦怦心跳。

      新新,他單位遠,你知道的。

      是吶,嫂子,他飯后還得午休,算了。

      這個時候他肯定在食堂吃過了。

      她扭過頭去,看著前面,順順當當?shù)夭匠隽朔鎏荨?/p>

      在王品牛排,我們要了一個小包間。有窗戶,可看見廣場,空空蕩蕩,沒啥人。最次的牛排套餐也得四百多元,我們一家人唯一的那一趟,就點了這種。

      我把菜單推到她面前。新新,你隨便點,嫂子請客。

      她翻了幾頁。這個,她指點著。服務員就把她的指示輸入了電視遙控器一樣的機器里。那菜單我翻過,圖片很大,字體也很大。從我的位置,看到的字是倒過來的,我看到了088幾個阿拉伯數(shù)字。我低下了頭,以免讓她察覺出什么。

      嫂子,我去一趟洗手間。

      幾分鐘后,她回來了。我說我也去一趟,隨手抓起桌子上的手機。

      我從洗手間出來,路過收銀臺前,心里的某根弦動了下。我對收銀員說,8號包間買單。

      收銀員在鍵盤上一陣噼里啪啦,說,你們還要了一瓶紅酒?一共……

      沒有啊,我打斷她,隨即意識到什么,說,不好意思,我忘了,一共多少?

      一共……等等,剛才那位女士買過了。

      我的臉色肯定很難看。我壓抑著心頭的怒火,抹了一把衣服,故作淡定地走開。我根本不想欠她什么。

      桌子上立著一瓶已啟封的紅酒,半瓶酒已倒在一個醒酒器里。動作真快啊。

      我自作主張,嫂子別介意啊,就算是給我的餞行酒。

      我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她應該沒聽到。隨即我意識到什么。新新你下午要回樂州?

      是啊嫂子,住你家里算什么呢?我雖然愚笨,起碼的道理還是懂的。

      國華回家看不到你,會責怪我的。

      剛才我發(fā)信息告訴他了,他說好。

      他沒說過來?下午他可以溜出來一趟,送你去動車站。

      我跟他說了,不用他送,他的破車我還看不上呢。

      奧迪A4在她嘴里居然是破車。我說,你行李還在家里。我刻意不說“我家里”。

      是,吃好了就回家拿。她以同謀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服務員開始陸續(xù)上小菜,我們閑聊著,時不時地抿一口紅酒,直至牛排大餐端上來。得知她下午就走,我放松了許多,說話也比較積極。

      嫂子,看到你和國華恩恩愛愛,我不虛此行。她咽下一口牛肉,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我的警惕心上來了。不然呢?

      什么不然?

      新新你告訴我,如果你看到國華生活落魄,你是不是要挺身而出,救他于水火?

      她竟然給我豎起了大拇指。嫂子冰雪聰明。

      我拿著叉子的手僵在了半空里。

      嫂子別緊張。

      我緊張什么?我死鴨子嘴硬。

      國華有沒有告訴你當年他和我的事?

      說了。

      他說了什么?她拿著叉子的手抖索了一下。

      他說你們性格不合。

      她長吁一口氣,把叉子放在盤子上。這個男人,唉。

      這個男人怎么啦?

      他總是那么善良,嫂子,你嫁給他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我怎么沒覺得?

      嫂子,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她顯出過來人的語重心長。

      我無言以對。我承認她說得對。

      嫂子,我們?yōu)檫@個男人干杯。她眼神迷離。

      好,干杯。

      她放下杯子后,發(fā)現(xiàn)醒酒器已空,把瓶子里的酒全灌進了醒酒器,然后給兩個杯子里倒酒。

      嫂子,不怕你笑話……果果在我眼前走來走去,我老是有一種幻覺,她就是我和國華的孩子……老公偶有應酬晚歸,果果問我,爸爸什么時候回家,我腦子里掠過的依然是國華的影子……當然那得是他開心的樣子,那得是在他還不知道我的事情之前……

      新新,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舉杯示意了一下,她感激地笑笑,舉杯與我碰了一下。我們都一飲而盡。我忙不迭地倒酒。我真沒有套她的什么話,蔣國華即便知道我知道了他和前任的什么事,也怪不到我頭上。

      國華很希望給我機會,他把選擇的主動權交到了我手上,他是那么的善良……是我要走的。

      我點點頭。

      我和國華分開后,馬上就和那個男人一刀兩斷了……不,不,準確地說,自從被國華無意中瞅見我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后,我就和他不再來往了。

      我困惑地搖了搖頭,盡管我很想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

      說句爛俗的話,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我東窗事發(fā)后,國華的痛苦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明白我傷害了世上最善良的男人,即便我斷絕了婚外的不倫之事,即便國華愿意原諒我,對,他愿意原諒我,但一切已經(jīng)無可挽回,我曾經(jīng)做了很多努力,試圖全身心地回到他身邊,但到頭來發(fā)現(xiàn)這樣只會讓我更痛苦,最終,我選擇離開他。

      他沒有挽留?

      他挽留過,是我自己要離開,這是我這輩子犯過的最大的錯,我自以為時間能磨平傷痛,但即便我嫁到了樂州,我希望離他遠一點,最好永遠不要再見面,但我的心依然留在他這里……對不起,嫂子,我知道不該在你面前說這些。

      我驀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紅紅的,濕濕的。我該說些什么呢?我揣測著說,樂州那男人對你不好,雖然……他給了你充裕的物質生活?

      嫂子你先聽我說。她自顧自喝了一口,但沒有喝光。我裝作沒看見,馬上給她斟上酒。

      和國華分手后,每每想起那短暫的出軌經(jīng)歷,我就痛不欲生……我這輩子怎么就盡遇到國華那樣的好男人呢?嫂子你說我是不是走了狗屎運?

      我一個腦子不夠用。我說,新新……

      請嫂子原諒我語無倫次,和國華分手的第二年,不,第三年,我手頭有兩個男人可供我選擇,他們都對我死心塌地,一個在瑞州,一個在樂州,只是在瑞州有生意,得經(jīng)常跑來跑去,我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認識了他……我說過了,我想離開瑞州越遠越好,我就選擇了樂州的這個男人,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先生高正輝。

      我恨不得生出兩個腦袋。我完全不認為程新新是在酒后胡言亂語。

      嫂子……她看著我,目光卻在躲閃,你能原諒我嗎?

      原諒你什么?

      原諒我欺騙了你,欺騙了國華。

      欺騙我們什么啦?我的語氣急了些,我也不想加以掩飾。

      其實我沒離婚,我在樂州過得很好,老公寵愛,家境殷實……高正輝在樂州開發(fā)區(qū)辦一家規(guī)上企業(yè),制造業(yè),年純利潤近千萬,地方政府對制造業(yè)企業(yè)都視同寶貝……他為了我果斷和前任離婚,經(jīng)濟上脫了一層皮……嫂子別笑話我,我害得人家妻離子散,那不是我本意。

      說下去。

      高正輝對我百依百順,無條件地滿足我生活上的一切需求,關鍵是他對我好,他不是那種家里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的男人,從不在外頭拈花惹草——我不算,我指的是他和我結婚后……連上班的空隙都打電話問我今天過得好不好,經(jīng)常被我無禮地摁掉,因為我在上課,后來上課我再也不敢?guī)謾C了。

      新新,嫂子為你感到高興。我由衷地說。

      果果乖巧懂事,四歲就認識一兩百個字,三字經(jīng)可以一口氣背上十幾分鐘,奶聲奶氣,酥到我骨頭里,高正輝給她安排的是樂州市最好的私立幼兒園……我自己呢,安心地教我的書,評上了省教壇新秀,校長叫我當班主任我也懶得做,我只需要耕耘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周末一家人游山玩水,有專職司機開車,家里還有居家保姆,我根本不用做任何家務,一家人出去玩也帶著保姆……

      新新,你是不是太悠閑了?

      嫂子什么意思?

      我是……我是說你為什么還惦記著國華?

      不是的嫂子,她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梗直了脖子,我一直思忖著國華過得好不好,所以半年前厚著臉皮加他微信。

      你跟他說你遇到了一點小麻煩,而事實上你過著神仙一般逍遙的日子?

      嫂子,如今的生活我愈是幸福,我對國華的愧疚就愈是強烈,我總覺得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國華的痛苦之上,幸福生活像老鼠啃噬我的心,我再也按捺不住聯(lián)系他的沖動……我只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請嫂子原諒我。

      我不理解。

      嫂子,我也不理解自己的舉動,或許別的女人二婚不幸福,才會記得前任的好,才意識到虧欠前任太多,才會感到內疚和羞愧……不,如果是那樣,我打死也不會想到聯(lián)系國華,我就當自己死了一樣,死了也不會讓他知道。

      你顯然無意于在國華面前顯擺自己的幸福?

      當然。反之,如果我過得不好,哪怕他主動問我,我也會告訴他,我活在蜜罐里。

      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他,你過得很好,然后你可以詢問他過得怎么樣,是不是再婚了,有孩子了沒有,諸如此類的?

      嫂子,我了解他這個人,即使他過得不好,也不會告訴我實話的。

      所以你非得上演苦肉計,非得上門實地調研?

      嫂子,對不起。她終于顯得惶恐,看出來我確實生氣了。非得如此,否則他不會讓我上門。

      你這是以己度人。

      我不待她說話,繼續(xù)說,如你所愿,他過得還不錯,否則你就要回到他身邊?我的語氣有點沖。

      她羞紅了一張臉。嫂子,我剛才開玩笑的,嫂子大人大量,大人大量。她做作揖狀。

      我搖搖頭。我不認為她在開玩笑。她說得夠明白了,她現(xiàn)有的幸福生活間接建立在當年的出軌基礎上,只要蔣國華有需要,她可以拋下眼下的所有榮華富貴,用她的余生贖罪。

      嫂子,你要相信我,我回到國華身邊的前提是我得有一個自由身,但我為人妻為人母,怎么可能!

      她急切地從手提包里掏東西。她遞給我一本大紅色封皮的結婚證,喜氣洋洋的結婚證。

      我猶豫片刻,接了過來,隨手翻開內頁。是她和高正輝的結婚照。落款時間顯示,他們在六年前結的婚。關鍵是,上面加蓋了一個框,框內一行字:雙方離婚,此證件失效。

      我合上結婚照,還給她。我說,離七年之癢還有一個年頭,一年也熬不下去了嗎?

      什么,什么……她急急地翻開結婚證,臉色頓時一片煞白。嫂子,我拿錯了,拿錯了,拿錯了!

      重要的事說上三遍是不是?我毫不掩飾,滿臉譏諷地說,那你再拿一本出來?

      果真,她變戲法般地又拿了一本出來,外觀毫無二致。她起身,走到我身邊,小心翼翼地打開兩本結婚證的內頁,用手按住邊角,像并排躺著的兩個嬰兒。嫂子請看,這本才是真的。她的指頭在“真的”那本上面敲了敲。

      確實,這本的內頁沒有加框,自然也沒有框內文字。書寫欄的筆跡也與剛才那本一模一樣。

      嫂子放心,我和高正輝必將恩恩愛愛,白頭偕老,我們正醞釀著生第二個孩子,國家不是放開全面二胎政策了嘛……嫂子你得相信我,假證我是請樂州公園路辦假證一條街的人給我依葫蘆畫瓢做的,嫂子現(xiàn)在就可以上百度查看,公園路辦假證是很出名的,人家可專業(yè)啦,叫我搞清楚想要哪一年結婚,因為近些年的結婚證換了版本,皮是褐紅色的,內頁也不再手寫,改成機打了……嫂子我只是與你和國華開個玩笑,萬一你們真的要核實我是否離婚了呢?有備無患總比打無準備之仗要好,嫂子你說是不是……

      我耳朵里一片嗡嗡響,聽不清她還在說些什么。我只是在想,剛才從二樓下來時,究竟該不該把她從扶手電梯上推下去呢?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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