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茶的武士許知遠(yuǎn)
“每天看到這種綠,心情就非常好,非常的安寧”,走在茶園中,大草先生感慨。他瘦小、溫和,穿一件綠色T恤,臉上總掛著一絲靦腆的笑,像是個退休不久的中學(xué)教師。
這夏日下午的茶園,寂靜無聲,偶有風(fēng)過,能帶走身上的炎熱。再有一個月,也就是9月末,就到了采摘時刻?!斑@是為了吹走霜降的”,他指著田埂上有一排排白色的小風(fēng)扇說,“在新芽長出到采摘間,有霜的話,就會都壞掉。”
4月、6月、9月,大草先生每年要采摘三次。他的茶園有65公頃之大,每次采集三噸茶葉,一年九噸。春天,是他最愛的季節(jié),第一個出茶時刻。除去霜降,大草先生擔(dān)心蟲害,不過他也自我安慰說,“因為茶葉好吃,所以蟲子才來吧”。
“如果你的祖先看到眼前的景象,會作何感?”我問他。這位大草省吾先生,并非一位普通茶農(nóng),他來自一個顯赫的家族。種茶也不是一個普通營生,它與一個偉大傳統(tǒng)相聯(lián),這傳統(tǒng)則來自近代日本最重要的變革。
“明治二年六月,由于版籍奉還政策,百多名德川家臣接受了開墾金谷園的命令,在中條金之助和大草喜次郎高重的帶領(lǐng)下來到牧之原(為現(xiàn)今茶園的前身)”,茶園中的一個電線桿上,綁著一塊白板,記述著這一大片茶園的來歷。大草高重是末代幕府將軍德川慶喜的家臣,當(dāng)時知名的武士世家。當(dāng)薩摩、長州的武士們擊垮了幕府軍隊后,大草高重追隨德川家族來到靜岡。他們失去了榮耀與特權(quán),以種茶為生。
“每天下田前,他們要先練劍。”大草省吾說起自己的先人,如今他已是第四代。我猜想,對于這群武士,這定是個感傷、迷惘的時刻,他們目睹世界顛倒過來,所熟悉的一切迅速消逝。他們的主人,已統(tǒng)治了日本兩百六十年的德川家族被失去了權(quán)力,而作為高級武士,卻拿起了鋤頭,去做從前只有卑賤的農(nóng)人才做的活。
“他們會保持自己的驕傲,練劍也是保持的方法,附近農(nóng)人也會加入他們,”大草先生說,“而且練劍與種茶葉有關(guān)系,它們都需要很大的耐心?!?/p>
對這些武士,理解茶種,觀察土壤與天氣,應(yīng)對蟲害,是個奇妙也定充滿挫敗的歷程?!八麄儯ㄗ嫦龋┎粫氲饺绱朔睒s吧,”大草先生說,“當(dāng)時都是荒地,如今一片綠色。”我猜,如果大草高重會驚訝那些白色風(fēng)扇,它們竟自己轉(zhuǎn)個不停。
“他們會高興這種變化嗎?”
“我覺得不會開心,盡管一切更便利,但人卻比之前更弱了,缺乏忍耐與堅強?!?/p>
“他們算是失敗者嗎?”我又問,或許覺得這個語氣稍有不妥,又加了一句,“至少是站在了失敗的一方”。
“我并不覺得是失敗,他們留下了后代,繼承了他們的努力,他們是成功的?!贝蟛菹壬恼Z氣溫和卻堅定。
這些武士保持了自己驕傲。他們不僅開墾茶園,絲綢與茶葉,曾是日本最受歡迎的出口物品,靜岡是日本最大的產(chǎn)茶地,產(chǎn)量曾占全國的三分之一。武士種植者,扮演著不可忽略的角色。他們?yōu)榻毡救颂峁┝素叫璧耐鈪R。勝海舟還動員十萬幕府武士前往橫濱,致力于將這個小漁村變?yōu)楝F(xiàn)代港口。
這些武士也重建了自己的生活,維護原本的尊嚴(yán)。種茶之余,他們建造了有大玄關(guān)的住宅、劍道場、射箭場、馬廠、茶室。他們的騎射技術(shù),甚至引來了明治天皇的贊賞。
在大草先生的家中,有當(dāng)年天皇巡幸的畫像,大草的先人是伴游的武士之一,還有鍍金的馬鞍,他在簡陋的房間里,散發(fā)出一股詭異的貴氣。很可惜,他沒找到當(dāng)年的鋤頭,從鍍金馬鞍到農(nóng)具,象征著這一整個階層的轉(zhuǎn)變。
“第一次出茶,要等足足五年”。一想到祖先們最初的忍耐,大草先生就覺得不可思議。他比他們更懂種茶,隨著機械化的到來,他甚至一個人就能照顧整個茶園,最多收獲季節(jié)時再找太太幫個手。但是,他又汗顏于自己丟掉了家族的傳統(tǒng)。他從未練劍,他的父親、祖父也沒練過,太平洋戰(zhàn)爭中,連刀也上繳了,作為鑄造武器的原料。茶園仍在,武士傳統(tǒng)卻退隱了。昔日的射箭場、馬場也都被拆除了,后人融入了靜岡的生活,成為教師、公務(wù)員,種茶變成了副業(yè)。
“那些藍頂?shù)?,就是過去武士的家。”大草先生指向茶田旁的一處房屋說,在滿眼的綠色中,那靛藍色脫俗又淡然。相較于茶樹之茂盛,村莊的確過分安靜。
“年輕一代都不愿種茶了,他們?nèi)|京、去靜岡了,”大草先生感慨說,“全剩下老人家了。”他的兒子也在靜岡的制造業(yè)工作,對于家族傳統(tǒng)了無興趣。
每兩年,德川家臣們的后人聚會仍在繼續(xù),人日漸稀少?!叭绻枞~能賣得更好些,大家或許就不會離開了?!贝蟛菹壬f,語氣中帶著一絲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