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瀟涵
摘 ?要:在明清于遼東的戰(zhàn)爭中,降清的明朝將領是一個頗為重要的群體。他們本是明朝賴以守護邊疆,打擊女真的重要力量,但最終卻為女真所用,被用來叩開明朝邊境的大門。對于這一群體的研究,有助于探究明敗清興現(xiàn)象的深刻原因。通過橫向比較同一時期內遼東人民的境遇與武將的選擇,可以發(fā)現(xiàn),明末武將的降清不只是一種個人行為,作為“遼人”群體的一分子,他們的選擇實際上反映了遼東地區(qū)人民在不同階段,面對明清兩個政權的不同政策時的選擇。
關鍵詞:明末清初;遼東降將;后金;遼人;明清戰(zhàn)爭
中圖分類號:K24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673-7164(2021)41-0058-03
一、降清武將群體分析
從1618年,努爾哈赤以“七大恨”為名,“告天”誓師起,到1644年,由多爾袞與吳三桂聯(lián)合入關定取中原,再到1662年剿滅南明,基本統(tǒng)一全國,清政權以極快的速度完成了從邊境民族政權到中原統(tǒng)一政權的轉變。在這一過程中,女真八旗的驍勇善戰(zhàn)和蒙古盟友力量強大毋庸置疑,但聽從滿人指揮的明代降臣與遼東軍民的力量同樣無法忽視,其中明末降將在滿清入關前的崛起過程中有著極為特殊且重要的作用。
降清武將的一大特點就是:均為遼東守土武將,且絕大多數(shù)為遼東本土人。遼東守將宗族式聚集的特點在降清武將的構成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許多將領曾同屬一個勢力,彼此關系緊密,成為降清武將群體的又一重要特點。參考《清史列傳》《清史稿》等資料對降清武將歸順前的職位和所屬勢力進行分析后可以發(fā)現(xiàn),屬祖大壽關寧系統(tǒng)的大凌河降將(1831年)和松錦降將(1841年)占降清武將的半數(shù)左右,屬毛文龍系統(tǒng)的東江降將占比雖然不如關寧軍大,但在降清后出現(xiàn)了“三王”(孔友德、耿仲明、尚可喜)“一公”(沈志祥),其質量與在滿清的地位是其他勢力不能比擬的。這也就體現(xiàn)出在明清戰(zhàn)爭后期,明廷在遼東所依靠的主要力量正是毛文龍的東江登萊新軍和祖大壽的關寧遼軍。李洵先生在研究遼東軍事力量時曾說,“從明中葉以后,在遼東地區(qū)先后有三大股遼軍勢力,一是李成梁系統(tǒng)的遼軍,二是祖大壽系統(tǒng)的關寧遼軍,三是毛文龍系統(tǒng)的島兵?!盵1]這三只軍隊都是“遼東將門”的典型代表。
梳理降清武將的構成并分析他們降清的前因后果可以發(fā)現(xiàn),彼此之間有聯(lián)系且關系緊密的將領在降清時間上也是緊密集中的,而且都有關鍵事件作為標志或推波助瀾。在不同的階段,降清的將領也有著相似的特點。如果將每一階段明將降清現(xiàn)象的特點和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結合起來進行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每個時期明朝武將的行為都與當時遼東人民的境遇與選擇有關。
二、努爾哈赤征戰(zhàn)前期的降將特征
這個時期劃分大致從努爾哈赤起兵伐明(1618年)起,至其攻占廣寧,掃蕩遼西各城(1623年)止。這一時期明與后金之間的主要戰(zhàn)事為薩爾滸之戰(zhàn)、攻陷開原、鐵嶺、沈陽和廣寧之戰(zhàn)。這一時期的降將并不算多,知名的不過是李永芳、祝世昌、石廷柱、孫得功、鮑承先等人,他們的特點便是滿清對其招降極其容易。
李永芳原為明軍游擊,負責守備撫順,之前就與努爾哈赤多有接觸,在天命三年(1618年),努爾哈赤圍攻撫順時向李永芳致書勸降,李永芳立即上城請降。努爾哈赤攻下?lián)犴樅?,任命其為三等副將,并將孫女許配給他。此后,李永芳在幫助后金謀取遼西諸城方面功勛卓著。
孫得功也是明軍游擊,原隸屬王化貞的中軍麾下,是王化貞的心腹。努爾哈赤圍攻西平堡時,孫得功就秘密投降后金,隨后在后金占領廣寧的過程中居功至偉,在其幫助下,奪取廣寧城的容易程度超出了努爾哈赤的想象??梢哉f,取得廣寧城的并非努爾哈赤的女真騎兵,而是孫得功。
這兩個人的典型性不僅在于他們在后金這一階段及之后的戰(zhàn)斗中頗有功勛,更在于這一時期的明軍降將多由此二人牽線或策反。為什么這一時期這些將領被招降得如此容易呢?有人說明廷對武將待遇不公和后金以大利誘之,也有人說在明與后金勝負形勢未明之際,認為自己投靠后金便奇貨可居,有更好前途。在這一時期,投靠后金且發(fā)揮重大作用還有一些較為著名的人物,如佟養(yǎng)性、佟養(yǎng)真、劉興祚、寧完我、范文程等,他們并非明代將領,但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就是大明遼東的邊民,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遼東地區(qū)的大族——佟氏。而佟氏一族的選擇并非獨立的,據廣寧之戰(zhàn)遼東監(jiān)軍道高出的敘述,與李永芳溝通接應的遼人巨族有上百家,由此來看,輕易拿下廣寧不僅僅是孫得功的功勞,而在這一現(xiàn)象背后,反映出的是“遼人”在這一時期的明清戰(zhàn)爭中的選擇。
三、寧遠之戰(zhàn)前遼東人民的境遇與選擇
無論在哪一時期、哪一地區(qū),民眾群體性的選擇都不是臨時起意,而是經過長時間地鋪墊與演化,遼東地區(qū)部分民眾選擇親近滿清也經歷了漫長而復雜的過程。
遼東的管理在大明的地方制度中尤為特殊,因為存在較強的邊鎮(zhèn)屬性和一定的羈縻性質,明在遼東不設知州等,只以都司、指揮使等領衛(wèi)所。在明初的設計中,遼東地區(qū)的土地性質也有所不同,熊廷弼曾說“遼東與腹里地方不同,非官而軍,非軍而官,屯田之外,別無地土”[2],也就是說,明朝遼東的土地幾乎都為國有性質,少有民有私田,屯田制就是遼東地區(qū)的經濟根本。
然而在幾乎全覆蓋的屯田制之下,此地人民的生活負擔反而更為沉重。一方面是地理上的原因。遼地作為邊鎮(zhèn),周圍強敵環(huán)伺,頻繁侵擾,靠近邊墻的地區(qū)無人居住,也無人耕種。在這一過程中,許多屯田土地都被拋荒或是占領。另一方面則是制度上的原因。本身屯田相較民田稅收就高,軍屯又需繳納屯草、屯鐵等戰(zhàn)略物資準備的份額,負擔沉重。且屯田采用的是依官方記載丁數(shù)及田數(shù)繳納賦稅,這就意味著軍屯戶哪怕失去土地、沒有收成也要繳納稅賦。由于土地大部為屯田,官吏對于當?shù)剞r民收成與稅收的控制力度是空前的,吏治問題對民生影響遠甚于內地,官員貪污所致的民生影響也更為惡劣。遼東大部土地本算肥沃,但《明實錄》中卻記載,遼東屯軍“所負屯田子粒,上納艱難”[3],在屯田所得的收成中,官糧的征收應是優(yōu)先的,官糧上繳如此艱難,人民生活所用的口糧和種子糧的情況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在如此的情況之下,遼東人民不會坐以待斃,軍戶或是消極怠工,或是直接逃亡,士兵也時有嘩變、逃生和投敵之舉。尤其在長達十年的礦監(jiān)高淮“亂遼”之后,遼東地區(qū)已被禍亂得了無生機,遼人皆曰“生于遼不如走于胡”[4],這一感嘆并非口頭排怨,而是許多遼人的真實選擇。努爾哈赤的“七大恨”多有虛詞,但明人自己總結的遼人“四恨”卻是真實存在的:“軍興以來,援卒之欺凌詬誶,殘遼無寧宇,遼人為一恨。軍夫之破產賣兒,貽累車牛,遼人為再恨。至逐娼妓而并及張、劉、田三大族,拔二百年難動之室家,遼人為益恨。至收降夷而雜處民廬,令其淫污妻女,侵奪飲食,遼人為愈恨。有此四恨,而冀其為我守乎?”[5]在這樣的情緒之下,李成梁下令廢除六堡,內遷邊民時,“少壯強勇之人,亡入建州者什四五”[6]現(xiàn)象的發(fā)生也就不奇怪了。
努爾哈赤攻明后,許多遼東人視女真為救星,主動投靠,為其通風報信,甚至謀劃舉事。沒有主動投奔的遼人也不打算抵抗后金,遼東巡撫陳王廷就在奏疏中提到:“李如栢遣下內丁一千一百余名,右翼營趙率教部兵三千一百余名,皆籍于廣寧者,俱遼兵也,無幾而皆報逃矣?!盵5]平民也對后金并無感覺,在他們眼中,賊(指女真)患可能未必嚴重于官禍,抱定了“我搬在何(別)處,無過活亦死,在此亦死,賊來且隨之而去”[7]的想法。在這樣的民心所向之下,本土生長的武將和一些邊民、大族或主動或不做抵抗地投降后金已是大勢所趨。
四、努爾哈赤后期的遼人政策及影響
努爾哈赤后期則是指從努爾哈赤占領廣寧之后直到他去世這段時間,這一時期內努爾哈赤的對明戰(zhàn)爭大多以失敗告終,他一敗于袁可立、毛文龍,退出南三衛(wèi);二敗于袁崇煥,在寧遠城下附上遠遁。綜合分析這一時期,為人所知的明將歸降的例子幾乎沒有,甚至努爾哈赤的女婿、心腹愛將劉興祚也被策反,叛歸明朝。但筆者認為,并非是因為戰(zhàn)爭的失敗導致無人歸降,相反,在本質原因上,恰是無人歸降所反映出的內容使得努爾哈赤在對遼西地區(qū)的戰(zhàn)爭中屢獲失敗。
在寧遠之戰(zhàn)中,為了擊退攻城的后金軍,守城的將士使用了“萬人敵”,即一種以棉被包裹稻草、火藥的燃燒性武器,棉被多為城中百姓所捐,而寧遠之戰(zhàn)發(fā)生在正月,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在此時捐出被褥,可見城中民眾對明軍之支持。但在此前,遼東經略熊廷弼直言遼人不可用,遼東地區(qū)的人民與士兵的行為也的確是后金輕取諸城的原因之一。遼人態(tài)度變化如此之大的原因有以下幾點。
問題的答案之一就是努爾哈赤在這一時期的統(tǒng)治政策發(fā)生了改變。在占領遼東之后,努爾哈赤實施了“計丁授畝”政策,實質上沒有改變之前被地主、官紳兼并私吞的土地,而無主荒地又歸大汗所有,佃農、雇工又都重新被束縛在土地上。且后金在遼東站穩(wěn)腳跟后,在稅收方面沿襲明制,一再催征糧草、牲畜,大量底層民眾的生存境遇并未有所好轉。努爾哈赤還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移民活動,使得大批民眾流離失所。在幾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后金統(tǒng)治下的遼東地區(qū)物價飛漲,人民起義不斷。而面對這種情況,努爾哈赤不但沒有認識到自身統(tǒng)治的問題,調整政策,反而認定漢人難治以武力壓制,甚至采取屠殺的方式應對反抗。同時,努爾哈赤對于明朝的投降官員,和遺留下來的生員官紳也采取仇視態(tài)度,認為他們唆使民眾反叛,對這些人也大肆屠戮。正是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劉興祚才會響應登萊巡撫袁可立的策反,反叛后金歸明。
這一時期后金控制下地區(qū)漢人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如此惡劣,加之遼人的同心抵抗,后金軍在這一時期幾無勝績,這些因素共同導致了在這一階段幾乎沒有投降到后金的明將,甚至一些之前投降的將領在這一時期后金的記載中都少有提及。
五、皇太極統(tǒng)治時期的降將現(xiàn)象與原因
皇太極統(tǒng)治時期,是明末武將降清的集中時期。能得到如此多武將的歸順,與皇太極即位后實行的明智而寬和的統(tǒng)治政策不無關系。他重新重用了一批漢官,積極緩和民族矛盾,并積極招攬遼東文臣武將。他還對經濟、政治和文化政策都進行了改革,一定程度上改善了遼東地區(qū)人民的生存環(huán)境。
在這一時期,明將投降滿清與滿清在遼東戰(zhàn)場上的勝利是互為原因、相輔相成的。綜合分析關寧軍和東江新軍將領投靠后金的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皇太極積極調整政策,緩和滿漢關系,主動招徠明軍將領并給予優(yōu)待是一方面原因,但明朝政府內部“諸臣悠意營私,牢持門戶,屠火有形,叩閣無路。”[8]的實際情況則是更為重要的原因。在明軍將領改換門庭的過程中,皇太極的政策是引力,明廷內部的斗爭則是推力,這股推力不容小覷。
六、結語
這些投降清朝的“貳臣”叛將,最初大多本是忠于明朝的邊鎮(zhèn)武官,他們在明清戰(zhàn)爭中因各種原因投降敵人,將屠刀揮向了自己的同胞,攻破自己曾經守衛(wèi)的防線。從大義和道德的角度來講,這些人的確有不足和虧欠,但歷史研究不能只站在道德的層面研究問題。實際上,遼東地區(qū)武將及其所屬士兵本身就是遼東人民的一部分,他們的選擇與整個遼人群體的選擇是相近甚至相同的。然而他們又具有一定的特殊性,軍隊作為戰(zhàn)爭勝負與地區(qū)占領、守衛(wèi)的直接力量,得到了統(tǒng)治者更多的關注。相較于普通民眾,軍隊的投向更多地被記載,而將領作為軍隊的代表,關于他們的記載更為詳細。通過對這些武將所處時代社會環(huán)境與政治形勢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明末武將降清現(xiàn)象不單單是其個人避死逐利的行為,更是遼東地區(qū)人民選擇的反映。而使人民做出選擇的正是兩個政權的不同政策與表現(xiàn),這也是明清戰(zhàn)爭中,明必敗、清必勝的原因之一。
參考文獻:
[1] 李珣. 下學集[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2] 金毓黼. 遼海叢書[M]. 沈陽:遼沈書社,1990.
[3] 明實錄[M]. 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
[4] 陳繼儒. 建州考[M]. 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國學圖書館,1928.
[5] 京都大學文學部. 明代滿蒙史料·明實錄抄[M]. 東京:京都大學文學部,1946.
[6] 劉若愚. 酌中志[M]. 北京:北京估計出版社,1994.
[7] 李鴻彬,孫方明. 清入關前史料選輯[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
[8] 尚爾元. 尚可喜降金小議[J]. 清史研究通訊,1987(04):25-28.
(薦稿人:王恩俊,遼寧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鄒宇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