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那個喊作細姥婢的忽然在縣城南銜開了間麻將室。她給麻將室取名“同和麻將室”。麻將室在南街背面,一條窄巷插進去。窄巷不長,但很黑,原因是窄巷上頭搭了騎樓。出窄巷,右拐進去,是一片空地,空地那頭是一大一小兩口水塘。上頭的水塘很小,下頭的大,攔腰一條泥路,看過去就是一個“8”字。塘水很深,幾乎不見漲落,常年四季水面都是藍瑩瑩平展展的不起漣漪。天干那樣,天雨也那樣。夏天,總有一群一群的小把戲光著腦殼和屁股在水里打刨湫。水塘那頭有一蔸柳樹,這頭也有一蔸柳樹。麻將室的門就在柳樹下,正對著水塘。門很小,里頭卻很寬敞,差不多有一個籃球場大。這里原先是竹棕社的工場,竹棕社破產(chǎn)了,她就租下來做了麻將室。依據(jù)空間面積,請人拿鋸末板隔出了九個小房間。麻將房都很小,擺一張桌,坐四個人,有點擠,但很整潔,可以活動自如,不顯逼仄。這個地方,很多人知道,但不好找。細姥婢的男人水旺就在窄巷入口的地方釘了塊牌子,上書:同和麻將室由此進。過往行人,好多不知道麻將里頭這個“和”字是應該讀作“糊(hú)”的,常常大聲朗讀出口:“同和(huó)麻將室?!蓖耆幻骶屠?。也有內(nèi)行點的笑問:“同和(hú)、同和(hú),大家一同和(hú)了,哪個輸呢?”細姥婢聽到了,朗聲答道:“我輸啊——”
麻將室上午沒事,不開門。(好像還沒看到上午有打麻將的。)打麻將的多是夜貓子,睡得晚,起得也晚,都會要到中飯邊子才會睜眼起床。也有勤快的。要搞早飯,搞中飯,還要把一家人晚飯的菜洗干凈備好。家務、麻將兩頭不誤。他們都是要在中午兩點鐘以后才陸陸續(xù)續(xù)往這里走。細姥婢自然是要提早過來把門打開。每天開始營業(yè)之前,總有些準備工作需要過過細。她要把地再掃一遍,順帶看看每張桌上的麻將夠不夠數(shù),把骰子擺擺正,把桌子底下、角落灣里的煙蒂子拈走,還要把開水燒滾,把茶杯都抹一遍。做好這些,還沒有客人來,她就會同三姥婢在進門的麻將桌上面對面坐下,過一過手癮。三姥婢是她的三女崽。細姥婢有三女一崽。三個女分別喊作大姥婢、二姥婢、三姥婢。老大老二都去了省城工作,滿崽也從大學畢業(yè)考進了縣政府辦,只有三姥婢還閑在家里,就給她喊過來一起幫忙。一個麻將室,事情說多不多,說少卻也很啰雜,一個人總歸是顧不過來的。三姥婢反正沒事干,出來搭她娘老子幫幫忙,打打下手,得點收入,還可以見識各色人等。倚在門框上看看人打麻將,調(diào)笑幾句,也是蠻快活的。三姥婢會打麻將。小時候細姥婢她們在家里開臺,她就守在一邊看,看也看會了。但她從不上場。她還沒有出去做事,沒有收入,囊中羞澀,沒有底氣。打牌也是要有底氣的。細姥婢喊她兩個人“對弈”,她很歡喜。同自己的娘老子玩,完全可以不守規(guī)矩。她不怕輸,輸了可以賴賬,贏了卻是搶也要搶過來的。她還常常歪起腦殼偷看細姥婢的牌,隨手把叫聽的牌撥倒。細姥婢只不搭她認真。她不在乎輸贏,在乎的是能過下干癮。
玩不得幾手,就有人進來了。
最早來的,總是那疤眼皮。疤眼皮永遠是一副快活流了的樣子。她也沒有不快活的理由。她還是開著雜貨店,政策放開以后,她的老頭子就把做牛肉干的手藝又撿了起來。這是她家的獨門手藝。牛肉干手指大一條,也不知是哪樣烘曬出來的,擺在手里軟,吃在口里韌,特別有嚼頭,最古怪的是那個香啊,香得喉嚨里都長鉤子,能香脫下巴。學生崽都喜歡買她家的牛肉干吃,上學、放學的路上,都要買幾條抓在手里,邊走邊吃。好多學生還跑遠路過來買。這種小本生意,要發(fā)大財很難,卻是天天有進賬,就像屋后頭的水圳,小是小點,經(jīng)不住不斷地流,日子就過得很滋潤。她是個那種荷包里有點錢就耐不住的人,早年子打場麻將還要偷偷悄悄避著人,現(xiàn)在都放開了,恨不得天天困在麻將桌上面才好。每天就期盼著下午的牌局。上午在家里細細摸摸地待一陣,吃完中飯,碗一洗,換上一身紅衣服,在財神爺面前燃一炷香,挎?zhèn)€紅色小包就出了門。人還在坪里,就敞起喉嚨喊了:“細姥婢,你們倆娘女又斗起來了?”進了門,先到柜臺后頭抓-撮茶葉放保溫杯里泡起,擰緊蓋,雙手捧著,走過去,沒話找話地說:“麻將哪里有兩個人打的?沒看到過?!奔毨焰菊f:“沒看到過就給你看一看呀?!卑萄燮ふf:“一個人不吃酒,兩個人不賭錢,明明是四個人打的麻將,兩個人打起有什么味道?!奔毨焰菊f:“四個人是打,兩個人也是打,味道都一樣。你也坐下先玩兩盤?”疤眼皮說:“我不搭你們打呢。一個是娘,一個是女,還不合起來謀我一個啊?!獏剑煅教?,三姥婢你這‘幺雞’打不得,那是‘炮’?。 ?/p>
正說著,花紅薯和霞姐一起進來了。霞姐是她們新找的牌搭子。細姥婢沒開麻將室之前一直同疤眼皮、花紅薯還有三道彎是牌友,風風雨雨,波波折折,四個人斷斷續(xù)續(xù)纏斗了幾十年,結(jié)成了差不多是生死同盟的意味。自從細姥婢做起“老板”,很少有時間上桌湊腳,霞姐就做了替補。打麻將也講緣分,不是什么人都能湊起開臺的,幾個人要“合卯榫”。以前先后找過幾個人來湊腳,都不歡而散。只有霞姐來了,一打招呼,一上手,就覺得合適,從此就約成“鐵腳”,固定下來了。霞姐最逗人喜歡的地方是隨和,不計較,贏也贏得起,輸也輸?shù)闷?,贏了輸了都是一個樣子。又不多話,從來不扯街道上那些八卦。臉上總是笑瞇瞇。她是個老知青,最早下放,最尾一批才招工回城。她回到城里進的是鐵木社,做的普工,專門拉風箱、搬鑄件、扒爐灰的那種。沒過幾年,鐵木社垮了,廠里發(fā)不出現(xiàn)金,就給每個人分了一批鑄件,抵了買斷工齡的錢。她搭老公一起,把這些鑄件運到廣東的清遠賣掉,又從廣州進了衣服回來賣,扎實做了幾年服裝生意。她大概是賺到了一點錢的,這從她家里添置的家具、彩電、洗衣機就能看得出來。賺了錢,霞姐見好就收,不再跟老公跑廣州,只專心在家?guī)п獭K娜齻€崽都還沒有成年,小的還在讀小學,也是需要有個人在家里操持的。一家五口,吃飯穿衣,洗洗涮涮,打掃衛(wèi)生,人情往來,事情還是蠻多的,霞姐卻一點不費力,只用半天,就都做得熨熨帖帖,還可以騰出時間來打麻將。她曾經(jīng)在花紅薯老公手下的服務公司做過事,同花紅薯認識很早,一直有來往,牌局缺腳,花紅薯一喊她就來了。她比她們幾個都小,她們卻都喊她作“霞姐”,是一種親昵,亦是尊重。因為她是花紅薯喊來加入這個局的,所以每次花紅薯都在巷口等到她,才一起進來。
這一桌“腳”到得最遲的往往是三道彎。每次遲到,她總有理由,家里來了客人啦,小孫子屙了臭粑粑啦,中午飯吃晚了啦,曬竹篙上的衣服跌地下又要重洗啦……或者是,在路上遇到熟人硬給拉住念了一陣空話。這些理由,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編的,知道她有事沒事都要故意挨到最后一個才過來。都知道她是聽高人點撥過,打麻將不能太積極,最后到的那個人,往往手氣好。試過一次,果然大贏,從此場場遲到。這讓牌友們有了公憤。牌桌上最惱煩的就是三缺一讓大家死等。每次遲到,難免要挨一頓數(shù)落、奚落,甚至責罵。這時的三道彎表現(xiàn)出超高涵養(yǎng),任你們數(shù)落也好,嘲諷也好,責罵也好,一概照單收下,不回一句嘴,擺出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她心里還暗暗得意,就是要讓你們氣呢。心里有氣,必定影響手氣,她常用這種激將法。你們氣,她不氣,只管挺著胸脯,扭著腰肢,尖屁股一翹起(她年輕時身材就好,如今五六十歲了還沒變樣),把身子婀娜成三道彎,一路笑扯了地往里走,直奔三號房。這是她選定的房間。她以為這個“三”暗合“三道彎”的“三”,當然于自己利好。又是遲到,又是搞房號暗號,她的手氣真的很好嗎?難說:好多次牌局,她總是打著打著臉色就黑了,扯起腳到門口的水塘里洗手。
這里剛剛打骰選位,第二桌的人也到了。
這桌的也是老熟人,都是退休干部:鎮(zhèn)政府的雷副鎮(zhèn)長、居委會主任曾蓉、肉食水產(chǎn)公司徐股長和法院向法官。雷副鎮(zhèn)長還沒到“點”,是提前退休的。他給人舉報收了禮,紀委找去問過話,折騰好久。雖然最后查實沒有此事,“純屬誣陷”,但他感到冤枉,一口氣堵在胸口上出不來,就打報告提前退休了。原先他是不打麻將的,退休后才學會。他是個當久了領導的人,如今退了,霸氣還在。同他打牌是不興挑位的,他想坐哪個方位就是哪個方位,沒得商量。想必他是得過高人提點,進了門,必先抬頭四處看看,看朝向,看光線,也看各人氣色,圍著麻將桌順時針轉(zhuǎn)一圈,又逆時針轉(zhuǎn)一圈,然后一大屁股坐下來。一般來說,他坐的都是:白天背對門,晚上臉對門。當然了,麻神又不是他親戚,哪里可能時時關顧他,他也常常手氣不好。一發(fā)覺手氣不順,他就隨時提出換位置。他想怎樣,都沒異議,誰叫他們幾個都是他的老部下呢?只隨得他。雷副鎮(zhèn)長對曾蓉主任和向法官都很和氣,唯獨對徐股長苛刻。徐股長的麻將打得精,還是個作弊高手。他作弊的手段很多。第一,碼牌。他碼牌時會把字牌(比如中、發(fā)、白、東、南、西、北)成雙成對地碼在一處,又不是完全一處,中間會間隔三四垛牌。字牌到手的多,就有了做大和的基礎。第二,打骰子。他肯定是練過的,打出的骰子想要幾點就得幾點,能精確地推算一定讓自己摸到至少兩組字牌。第三,偷牌。他的手板寬大,指縫密實,摸牌時只用拇指和食指,另外三根手指是蜷著的,里頭藏粒麻將一點不現(xiàn)形。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就把麻將換了。如此行徑,令人氣惱,卻又無可奈何。只有雷副鎮(zhèn)長能夠治他。他不是喜歡在牌垛上頭搞名堂嗎?待他牌一碼好,雷副鎮(zhèn)長忽然就提出過三垛(過了三垛,優(yōu)勢就轉(zhuǎn)到自己這邊來了),或是從他面前挖出四垛牌,移到別人的牌垛上,有時干脆就把碼好的牌一下推倒重來,或者是,等他打出骰子,明明是六點,硬讓他推前一垛摸牌,把他的算計搗得稀亂。徐股長常常氣得臉紅筋漲,卻又發(fā)作不得,因為早年子徐股長的美差是雷副鎮(zhèn)長安排的。這一桌的房間里一般都很安靜,幾個人都不抽煙,不嚼檳榔,很少咳嗽吐痰,幾乎沒有爭吵。他們都是固定在最里頭的九號房。想來他們是退休老干部,總還講點面子,打麻將也還是要避著點人。
雷副鎮(zhèn)長有時也會參加另外的牌局。那是有人專門邀他。他當了二十多年副鎮(zhèn)長,雖然脾氣躁點,但辦事公道,古道熱腸,幫過好多人的忙,還幾次跳進細井府里救人,從來不求回報,常常幫了人家,連煙都不抽一根,水都不喝一口。(比如細姥婢在“文化大革命”最遭難的時候,就得過他的出手關照。)退休以后,有的人還記得他的好,久不久地會請他吃個飯,洗個腳,玩玩小麻將,不動聲色地“送他點零花錢”。
接著第三桌的人也跟腳進來了。
這桌的腳搭配有點奇怪。做篾匠的封師傅、碾米坊的羅長子、補扒鍋鼎鍋的細崽螳螂,還有一個不知從哪里拱出來的巫哥。封師傅同羅長子,細姥婢都熟,知道這兩個都是厚道人。細崽螳螂搭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巫哥呢,早先不認識,不清楚他的底細。只聽說他新中國成立前做過兩年師公子,新中國成立后也沒有正式工作,專跑鄉(xiāng)下收雞毛鴨毛賣麻糖兼給嫩毛毛挑疳癤刮痧治無名腫毒。巫哥的名字也不知是怎樣喊起來的。他并不姓巫(沒聽說縣城里頭有姓巫的人家),想來也許是取他早年間從事的職業(yè)的意思。他確實是有種巫氣,還很“丫杈”,這是從打麻將都看得出來的。每次進到麻將室,先要在門口逗留一陣,雙腳并攏,恭恭敬敬地給關公神像點一炷香,拜三拜。進了房間,繞室一周,將每張椅子都拍一遍。打骰子選位,輪到他先選,那是絕不會選靠門邊座位的。那是因為,門口總有人來去穿梭,會擾了財氣。又因為公共場所,少不得常有熟人拐進來看看,來的人喜歡趴伏在靠椅背上說話,興起時不管不顧亂拍肩膀。這是麻將桌上的大忌。他忌諱有人伏在椅背上,更忌諱拍他肩膀。開臺以后,名堂更多。只要連續(xù)三把沒有和牌,立即起身,這里看看,那里摸摸,將窗戶關攏半邊,將風扇扭個角度,或是圍住自己的靠背椅逆時針走一圈,再順時針轉(zhuǎn)一圈,有時干脆就喊細姥婢過去換椅子,名堂搞盡。一張嘴巴也是又多又碎,一上桌就開始念念有詞,什么“牌衰過三棟”,什么“人旺我亂碰”,什么“寧棄不放銃”,什么“牌尾食卡窿”……咿咿唔唔,聽得人好煩。同這樣的人打麻將,真是碰了鬼。細姥婢最擔心羅長子吃虧。她和羅長子從小認識,打了幾十年交道,了解那是個實在人。而且,他的碾米坊越來越?jīng)]有生意,荷包很癟。她悄悄勸羅長子不要搭這種人玩牌。羅長子說:“我不怕他作怪。”“為什么?”“他作怪,說明他手氣不好。他若不作怪才不好辦。再說,我們打的小,再輸也就那么鼻屎痂痂一點?!薄霸偕僖彩清X!打牌有哪個會想輸?shù)模磕阋A!”“好,托你吉言,我要贏!”
細姥婢知道,這桌人只有封師傅不在乎輸贏。她搭封師傅住隔壁,熟悉不過。封師傅有副好手藝,人又勤快,賺錢如水來,幾十年的生活就沒有差過。如今四個女崽都大了,且個個爭氣,都嫁了好男人。大毛砣嫁了稅務局干部,二毛砣嫁了老板,三毛砣嫁了外資廠工人,細毛砣嫁的是包工頭。把四個女崽嫁走,封師傅也老了,眼花耳背,走路腳打跪,剖篾片時刀口常常對不準地方。四姊妹就商量,不讓他再接事做,把他的生活費都包起來,另外還每人每月給他一百塊零花錢,讓他去打麻將??h城里頭已經(jīng)十分繁榮,各種娛樂場所應有盡有,卡拉OK、桑拿、洗頭、沐足、松骨、按摩、艾灸、捶背、斗雞斗狗,九老峰下的操坪里天天傍晚都有老婆頭跳廣場舞,釣魚旅游,都有。這些,都不適合封師傅。適合封師傅的只有打麻將。只要往牌桌上一坐,不知不覺輕松愉快就把時光消磨掉了。細毛砣又偷偷搭他說:“你只管落心去玩。不要怕輸。若是錢不夠,我負責給你包圓。這點錢我還隨便出得起?!倍道锎е膹埓笃弊?,又有細毛砣打包票,封師傅就有了底氣。他想得很通,打麻將,就是玩。贏了,那是他們孝敬自己,自然歡喜;輸了,就當是花錢買票請客,讓人陪自己玩,也不會不高興。為幾塊十幾塊錢慪氣,太不抵。他圖的是爽快。牌桌上難免有紛爭,抓牌快了,出牌慢了,誰抽多了煙,誰把椅子移得響,誰大聲咳嗽,誰多上了幾次廁所,都有話說。稍有心氣不順,一言不合,就會頂起來。細崽螳螂和巫哥因此常常斗碎嘴。細崽螳螂煩巫哥的搞怪,巫哥煩細崽螳螂的計較,兩個人互相都不服,都很兇,你有一句來我就有一句回,針尖對麥芒,響鼓對銅镲。封師傅總是等他們吵得差不多了,才咳一聲,說:“吵夠了沒有?有那神氣,好好打牌!”兩人才都閉了嘴。這桌人打得小,結(jié)賬時抽水的錢常常不夠付臺費,都是封師傅拿錢補齊。光憑這點,兩人服他。
封師傅喜歡喝釅茶,細姥婢每次都會給他的杯子里多抓一撮茶葉。水也添得勤。奇怪的是,封師傅茶喝得釅,也喝得多,卻可以半天不上一回廁所。封師傅抽煙,還喜歡給人敬煙。他做篾匠活時,只要有事主過來,先會敬一根煙,養(yǎng)成習慣了??墒谴钗赘珙^回見面,敬過煙,卻被巫哥抬手擋回去了。羅長子告訴他,牌桌上他不會接別個煙的,怕傷了手氣。封師傅說,還信這個?羅長子說:他就是信咧。封師傅搖搖頭,從此再不給人敬煙。
時常來麻將室的還有一桌后生崽。一來不是四個,都是五六個,有時還七八個。除了四個上桌打牌的,其他人站在旁邊買外圍碼。有的買兩個碼,有的買四個碼。碼的計算也簡單也復雜,有時要扯好久才扯得清楚,因此算賬的時間比打牌的時間長。這些人要么剃光頭,要么留長發(fā),一律穿皮夾克,里頭花襯衫,下身是紅褲子藍褲子,嘴里總在嚼檳榔。他們對什么都容易興奮,不停地吵吵鬧鬧,不停地罵罵咧咧,從進門一直吵到出門去,每句話后面都帶著別人的娘。他們的煙屁股檳榔渣花生瓜子殼隨口吐,房間的地上,茶幾下,到處都是。一場麻將打下來,要進去打掃好幾輪。他們還不喜歡細姥婢,指名要三姥婢服務。三姥婢年輕、活潑、臉模子好,他們喜歡搭她噴噴口水,調(diào)調(diào)口味。細姥婢本來看見他們就怕,只想隔遠點,不要她進去打掃房間,正巴不得。但她不放心三姥婢,每次三姥婢進去房里,她就守在房門口聽壁腳。還好!這些鬼崽子也只是圖個嘴巴快活,口里的爛話盡管逗三姥婢,十分放肆,一句一句比茅廁板還臭,卻也就說說而已,從來不動手動腳。只是他們走后,常常會無緣無故少了麻將,要么是“發(fā)”,要么是“八條”“八筒”或“八萬”,氣得細姥婢心里發(fā)脹。
有一天,這桌人來得很遲。其他幾個麻將房都上滿了,有的還打完一圈牌了,他們還沒到。來過幾撥人要房間,細姥婢都沒放出去。她知道那幫后生崽有那樣橫,把他們常訂的房間給了別人,怕會有“落殼”。耐著性子又等一陣,又來了一撥要房間的人,細姥婢正猶豫要不要把房間放出去算了,忽然聽到窄巷那頭人聲喧鬧,接著就見那幫后生崽拐進坪里,為首的叫潲桶崽的那個右手膀子上吊根繃帶,皮夾克一敞起,在幾個人簇擁下,徑直走進來。細姥婢忙叫三姥婢跟在后面安排,這里就拿好話將人打發(fā)走了。好一陣子三姥婢才出來回到服務臺。細姥婢悄聲問她出了什么事。三姥婢說:“什么事?和尚趕道士(事)?!痹瓉硎牵@幫人從望湖軒酒樓喝完酒出來,正往這里走,走到禾倉橫路上,看到一個老榨骨(老頭子)過馬路,忽然頭一栽就跌倒了。一個女娜騎車經(jīng)過,趕緊剎車,跳下來就去扶老榨骨。誰知這一扶還扶拐了,老榨骨硬賴到是女娜騎車撞倒了他,要女娜出醫(yī)藥費和精神補償費。這幫后生崽氣不過,“路見不平,拿鏟子鏟平”,一起跟到派出所做筆錄,證明親眼所見是老榨骨自己跌倒,女娜是見義勇為做好事。出了派出所,老榨骨的混賬崽撿起一口窯磚就砍在潲桶崽的手膀子上。于是雙方打了一架。這樣一來二去,時間就耽擱了。末了三姥婢說:“這幫人看起來像街痞子,沒想到還很義道?!奔毨焰疽策B聲感嘆:“難得!難得!”
這天細姥婢給他們的臺費打了對折。
細姥婢常給人打折,但從沒打過這么高的折。
到四五點鐘,九個房間就都坐起人,在開臺了。麻將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像彈琴,像流水,又像深夜掠過草尖的清風,真是好聽極了。細姥婢給每個房間添過一輪開水,返回服務臺坐下,其余的事情就交給三姥婢去招呼了。
營業(yè)中的麻將室又安靜又不安靜。心靜的自然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只專注牌場;不安分的卻總會有這個事那個事,顯得躁動,一時喊要一包煙,一時喊要一袋檳榔,一時又喊要添水。要煙、要檳榔、要添水都是借口,為的是要三姥婢過去,調(diào)調(diào)口味,拿眼睛在她身上揩揩油。三姥婢長得擺像她娘老子細姥婢,但比細姥婢更清秀,更狐冶,也更發(fā)跳。她走路的樣子真好看,腰肢一扭一扭,屁股還帶點翹。尤其應人的聲音才好聽,“哎——”的一聲,沁甜的,還帶余音,應得后生崽心里直發(fā)癢,忍不住想要逗她幾句。她不怕逗。她就像一張大繃子床,什么話都能接得住,還能彈得回去。雅來雅接,野來野回。她在嘴巴上不輸人。誰都明白,好多人來同和麻將室,只為能看她幾眼,能同她搭上腔,說點葷話,尋點嘴巴上的快活。
細姥婢身子坐在服務臺,耳朵卻伸到了各個房間里,那些瘋話浪話都聽得清,但她不在意。她是過來人,幾十年的人生路,什么人沒見過,比這更瘋更浪的話都聽過。嘴巴長在別個身上,愛哪樣說哪樣說,只要不動手動腳,全都隨他們的便。聽了,身上也不會跌塊肉。而且,自己是開店子的,那些人就是自己的財神菩薩,鬧一鬧,笑一笑,人氣才得旺,人氣旺了,生意自然會好,何樂不為。
細姥婢最怕的是有人扯麻紗。
她沒想到開個麻將室會有這么多麻紗。
有些麻紗是事先想到過的。挑水尋濕路,挑炭尋黑路,開店前她都跟人打聽過行情,知道了怎樣辦證選地方,怎樣支應工商、稅務、城管、衛(wèi)生、防疫、街道、消防、派出所,該打招呼的打招呼,該打點的打點,連門口搞衛(wèi)生的都不漏過。這些人久不久就會到麻將室來打個轉(zhuǎn)身,只說是例行檢查,裝模作樣地走一圈,走時,細姥婢總會給每人手里塞包煙,或是檳榔,意思很到堂。這些人身上大多穿著制服,懂得規(guī)矩,很少有亂來的。這些人來得很勤,三天五天就有一次,如若逢年過節(jié),或是人大會、政協(xié)會召開前夕,一天還來得幾輪,這里前腳離開,那里后腳就到了,應付都應付不過來,讓人心煩。只是細姥婢心里清楚,自己就是做這個行當?shù)?,人家不找事就阿彌陀佛了,還煩不得。有時這里頭的某某會打個招呼,晚上有幾個朋友要過來玩一下,細姥婢會意,早早就預留好房間,結(jié)賬時就會打個折,讓打招呼的人感到很有面子。麻紗事多點的是那些牌客。幾桌熟客倒相安無事,最擔心的是那些喝完酒過來玩牌的人。這些人大多是后生崽,酒醉醺醺地根本不是打麻將,是為了宣泄。他們又唱,又笑,大聲吼喊,一口一個“媽媽的x”,把麻將子砸得砰砰響。這樣自然會殃及周圍。細姥婢接到投訴也不敢怎么樣,只能泡幾杯蜂蜜水過去給他們醒酒,小心地請他們稍為安靜點。吵啊罵啊,猶自可,最難應對的是常常還會打起來。那自然是輸家發(fā)了輸氣。幾個酒醉癲子在狹小的空間里揮拳掄椅,細姥婢兩個女娜哪里奈得何。好在這時候往往有雷副鎮(zhèn)長和羅長子這些人會幫她出頭。雷副鎮(zhèn)長雖然退了休,但余威還在,一聲斷喝,羅長子和向法官再一擂過去,就把打斗的雙方隔開了。那些罵罵咧咧歪歪倒倒地出了門,剛剛還老拳相搏的這時又互相攙扶在一起,一路走一路吐,連臺費都不交,打脫了腳的椅子也不賠,揚長而去。細姥婢只能念一聲“做好事”,自認倒霉。
更荒唐的是有回來了幾個牌客,里頭的一個細姥婢還認識,那是一個挖煤窯發(fā)了財?shù)暮诶习?,其余幾個也應該是老板,這從他們頸根上吊著的金項鏈、手腕上箍著的玉圈圈就看得出來。幾個人一進房間,各自就把一盒軟中華甩在茶幾上,煙盒上壓一只防風打火機。這些人倒沒有那種暴發(fā)戶的毛病,沒有高聲喧嘩,耀武揚威,只是靜靜地摸牌、打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細姥婢進去添水,要用力擠開濃煙,才到得跟前。那天晚上的生意還很好,賣出了半條芙蓉王、四袋牛肉干、八罐紅牛。一切都很好,很安靜。細姥婢坐在服務臺后頭,一下一下栽瞌睡。到十點多快十一點鐘,忽然門口一陣喧嚷,細姥婢走出去看,是兩個后生抬了一張麻將桌過來。她正在奇怪呢,那個戴金項鏈的煤老板從里頭大步走出,擠開細姥婢,指揮后生進去房間把麻將桌搬出門口,再又把新的抬進去。原來是,這個煤老板這天晚上手氣特別衰,換了位置,換了風扇,還是衰。一怒之下,一個電話打到日雜店,喊他們即刻送張麻將機過來。細姥婢聽了哭笑不得。開店幾年,有換燈泡的,有換凳子的,有換風扇的,甚至還有換鞋襪內(nèi)褲的,這換麻將桌還是頭一回。這人啊有了錢就是任性。沒奈何!他要任性就讓他去任性吧。細姥婢只是擔心舊麻將桌會要如何處理。誰知她又天真了。那天晚上,這桌人是最后散的。結(jié)完賬,煤老板讓另外三個先走,然后跟細姥婢提出,要她把麻將機的錢給回他。細姥婢很生氣,說:“我又沒有要你換麻將機,這錢為什么我出?”煤老板說:“麻將機放在你的店子里,錢當然歸你出?!奔毨焰菊f:“你可以把它搬走!”煤老板說:“我搬走它沒有用?!奔毨焰菊f:“我這里也沒地方放了。你可以退回店里頭去?!泵豪习逭f:“賣出的貨,退不回去了。:“我的辦法就是你把它受下來?!奔毨焰菊f:“你自己看得到的,我的場子就這樣大,再放不下一張桌子了?!泵豪习逭f:“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正好換一張新桌子?!奔毨焰菊f:“我本錢都還沒曾賺回來,哪里有錢換新的?你搬走搬走!”煤老板說:“假如我硬不搬走呢?”細姥婢說:“你不搬走就讓它蹲在那里。反正我不得出這個錢!”煤老板說:“這個錢你不得出是吧?另外的賬我還沒搭你算呢!”細姥婢說:“另外還有什么賬?”煤老板:“我到哪里打麻將都是贏,唯獨到了你這里是輸,一個晚上沒有自摸過一盤。這樣衰我,我沒有找你索賠已經(jīng)是便宜你了。你還不自量!”細姥婢氣得一身發(fā)抖,大聲說:“屙屎不出怪茅廁,天底下還有這樣的道理?”煤老板點起一根煙,徐徐地吐著煙霧,說:“不服是吧?好,那間房就歸我了。反正我手下有上百個礦工兄弟,我就讓他們天天過來玩牌,礦上四班倒,這里也四班例。先跟你交個底,我那些煤牯佬蠻得很,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都是不把命當命搞的。你就多哄到他們點?!奔毨焰久靼走@是碰到南嶺山上下來的強盜拐子了,默了好久出不得聲。
細姥婢到底做了讓步,她拿半價收下了那部麻將機?;氐郊依?,難過了一夜。
這一類的麻紗事,也不是經(jīng)常遇到,但遇到了就得受。細姥婢是個能忍讓的人,明白既然開了這個店,就得面對各色各樣的人,要會逢迎各色各樣的人,化事退讓,破財消災,和氣生財,不跟人爭斗。
這么多年過下來,細姥婢早都習慣了。
光陰荏苒,日子就像細姥婢家門前的白露河無語東流。不覺就到了這個世紀的最后一年。這一年冷得很早,幾場北風一掃,雪花像棉花一樣鋪下地來,看著看著對面的奶婆砠就白了,跟前的雪絮積起了尺多厚,再又給北風一揉,雪都結(jié)成了冰。有些人家頭前還把門口的積雪鏟一鏟,誰知隨鏟隨有,越鏟越多,后來干脆不鏟了,隨它去。屋檐下、樹上、廣告牌上,都掛起了冰凌子。天好冷??!冷得凍腳。街道上的冰雪結(jié)得椰緊,溜滑溜滑的,站腳不穩(wěn)。好多店鋪都關了門,好多單位都不上班了。商店里的礦泉水和防寒物品銷售一空。聽說這次的冰災非常厲害,省城到州里的高鐵都關閉了,州里通縣上的汽車全部停開,好多人都困在了路上。又聽說有幾批解放軍部隊開過來救災了。他們都是背著糧食和搶修工具,徒步走過來的。
百業(yè)凋歇,卻有兩個行業(yè)異常地火爆起來。一個是賓館。冰災一來,一些有錢人就都顯出來了,他們干脆在賓館訂了房間,全家搬進去,吃住都在里頭。一時間賓館一房難求。另一個爆棚的是麻將館。縣城里頭的人是生得賤呢,不能上班,打麻將卻特別來神,一腔熱情都點燃在了那里。雪路難行,就在皮鞋上綁起草繩,扶著墻壁一步一步摸過來。也有人是拄著拐棍過來。更有絕的,手里拎幾條麻袋,鋪一條在地下,人過去了,再又返身撿起麻袋鋪到前面,交替前行,顯得艱難又滑稽。麻將館開門的時間也提前了,往往還在上午就有人過來。常常還有人打通宵。一上牌桌,都不知道冷,也不知道餓了。有米飯,吃;有方便面,吃;有面包,吃;有時候幾個煨紅薯也能將就。興頭如此之大,連細姥婢都服了啊。她只能盡量滿足客人要求,人家如何做,她也如何做。只有一樣,通宵營業(yè)她做不到。生意火了,人家麻將館都添了幫工,或老婆崽女,或至親好友,抓緊機會賺錢。細姥婢沒有請人。如果她男人水旺在家,也是可以幫下手的??墒撬г诹酥堇?,一時回不了家。水旺在廣州做生意,本想提早回來過年,誰知車到州里,便動不得了,給冰雪困住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只好找個賓館住下,望天浩嘆。天寒地凍,細姥婢依舊只帶著三姥婢操持麻將室,不請人,也不加價。每天上午,她早早地就到了麻將室,先生好兩爐炭火,一爐放走道上,一爐放門口;再把每個房間的空調(diào)開起,燒上水。然后,就到門口掃雪,鋪上煤渣灰,一直鋪到巷口上。清好路,房間里的溫度升上來,麻友們也就陸續(xù)到了。進來的人一推門,都會大吸一口熱氣,一下把佝僂的脖子松開了,一邊跺著腳下的雪泥,一邊歡喜地說:“哈,這比自己家里還溫暖呢!”笑著,喧嘩著,像魚一樣往預訂好的房間游去,各就各位,很快安靜下來。冰災期間,人們都安分了好多,很少喧鬧,很少爭吵,連酒醉癲子都沒有了,摸牌,出牌,數(shù)籌碼,都是輕悄悄的,不見了往日的戾氣。麻將室里像沒有人的山洞一樣空寂,一派闃冷清靜。只有走道上的日光燈寂寂地亮著。細姥婢安逸地坐在服務臺后面,雙腳踏在火籠上,膝蓋頭裹一床小棉被,瞇著眼睛,也快要睡著了。她有時會擔心,說話就要過年了呢,這冰災何時才到頭。又想,有天老爺管哩,有政府管哩,哪里輪得到我們老百姓操心。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分,就千好萬好了。再想:這也是撞到機會了,是天老爺給我賺錢哩,就好好逮逮地賺吧!
每天上午九點鐘開門,夜里一點鐘以前關門,細姥婢把日子勻勻凈凈地過著,眼看就到了過年邊子。一天晚上,雷副鎮(zhèn)長的那桌麻將先散,細姥婢目送著他們幾個出門,轉(zhuǎn)身回來不久,忽然門又從外面推開了,雷副鎮(zhèn)長弓身進來,反手撐住門,讓后面幾個人一擁而進。那幾個人都像是農(nóng)民工的樣子,一身厚棉衣,褲腳上勒了繩子,鞋子都給雪泥包起了。其中四個拿床棉被抬了一個人,一人揪緊一個被角,進門就把人放在了地下。那人仰在棉被上,一身血糊血海地,哎喲喧天。細姥婢趕緊倒了杯水過去。
原來這是從河南過來在東邊鄉(xiāng)里種菜的農(nóng)民工,要過年了,不通車,幾個人想著走也要走回去。走到南門口的豐和墟陂上時,夜已深,風雪更緊了,幾個人躲進一座涼亭,打算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往北走。誰知剛一攏邊,一垛山墻就給雪壓塌了,劈頭蓋臉砸在為首的一個農(nóng)民工身上,仆地倒下。眾人趕緊把他扒了出來。傷得不輕,腦殼開了,腿骨斷了,站都站不起來了。他們把棉被攤開作擔架,抬了人往醫(yī)院去。路上的冰雪結(jié)起有半尺厚,空手在上面都走不穩(wěn),這時抬了人根本不可能走。打了110、120電話,來車是絕無可能,醫(yī)院隔得遠,醫(yī)生一時也來不了。正在百般為難時,恰好雷副鎮(zhèn)長經(jīng)過,即刻喊他們把人抬起往細姥婢的麻將室去。他知道這冰天雪地的,要把人抬去醫(yī)院只怕天亮都走不到;天氣如此之冷,好人都會凍病,只有把人先安頓下來再說。深更半夜的也不便去擂兩旁人家的門,就指揮他們直接來了細姥婢的麻將室。
沒有遲疑,沒有多話,細姥婢馬上把一個房子的東西清空,鋪起兩床被子,把人抬進去躺好。聽說他們都還沒有吃晚飯,又泡幾碗方便面給他們吃了。房間里慢慢安靜下來,只是傷者一聲高一聲低地喊痛,聽得瘆人。
麻將室的人一桌一桌都散了。
細姥婢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這時候雷副鎮(zhèn)長又領著幾個人進來了,都穿著白褂子,是醫(yī)生和護士。他們直奔有病人的房間去了。
細姥婢跟雷副鎮(zhèn)長攏在火妒邊上扯著空話。好久好久,門口忽然又進來了幾個人。
這幾個人雷副鎮(zhèn)長都認識,其中一個是縣里民政局局長,還有救助站站長。雷副鎮(zhèn)長說:“哈吔,局長站長都半夜了還沒有睡覺?。 ?/p>
救助站站長往火爐上攏了攏手,說:“哪里來的覺睡。碰到這種百年不遇的冰災,好多人困在縣城里頭出不去,就都安置到了我們救助站,拿一個院子里都位滿了。局長親自坐鎮(zhèn)指揮,幾天都沒沾過床鋪邊了?!?/p>
雷副鎮(zhèn)長說:“這才是干工作的樣子。你們是如何曉得這檔有情況的?”
站長說:“曠醫(yī)生打了電話過來?!?/p>
雷副鎮(zhèn)長“哦”一聲:“你們局長、站長一起出堂,我估著一定有什么事情?”
站長說:“給你估對了,就是有事情呢。”
他們是求援來了。這回的冰雪太大,好多人困住了,好多人得了病,救助站和幾個醫(yī)院都住滿了人;而在昨天,九老峰那邊又塌了方,一個村府的人都轉(zhuǎn)移到了縣城里頭,為了安置村民,中學和小學都暫時征用過來,卻還是不夠。局長很急,站長也很急,正在萬分焦慮束手無策時,來自麻將館的電話打開了他們的思路。說話間,局長已經(jīng)看過了病人,又到各個房間看了看,一個決定就定下來了。他們決定征用麻將室作臨時救助點。
細姥婢一聽就急了,起緊搖手說:“不行、不行!”她清楚房子一給征用,麻將生意就完了場。保不住他們還會拆拆卸卸一番,以后好難歸圓。如若住進來個把兩個癲牯神經(jīng)的流浪漢,給你一頓亂攪起,損壞了東西,賬都沒地方報。她不想做這個冤大頭。
雷副鎮(zhèn)長也說:“你們商量都不打一個就決定了,不合適吧!”口氣里明顯帶了不痛快。事情因他而起,他不想給細姥婢招來更多麻煩。
局長說:“鎮(zhèn)長你是老同志老領導了,群眾不理解,你也不理解的?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在這樣大的雪災面前,一切都要服從抗災這個大局。災情就是戰(zhàn)情,什么事都商量那還做得成器?眼前還有幾十個老百姓沒有安頓下來,里頭有老有小,若不趕緊安置好,把人寒出毛病來了,你知道責任有好大的。怠慢不得!”
局長又轉(zhuǎn)向細姥婢說:“老板娘也請你能夠理解。你放心,政府不會白白征用你的場所,這只是暫時的,為了救急。等災情過去以后,我們會適當給你作出補償?!?/p>
局長說話時,手機不時驟響,他只看一眼,都沒接。
雷副鎮(zhèn)長說:“你先接電話??!”
局長隱忍地說:“工作沒做好,我接電話不是討罵啊。不敢接!”
雷副鎮(zhèn)長問:“縣委書記的電話?”
局長說:“這時候打電話,不是他還會有哪個?你莫看我急,他比我還急的。救災一開始他就搬到辦公室住了,經(jīng)常一天兩天沒有覺睡,急得口里起火泡。要求又高,一件事情沒有做好,把人不做人罵。情況如此緊急,鎮(zhèn)長你當干部那陣是沒有撞到過這種場合?!?/p>
雷副鎮(zhèn)長淡淡地說:你說癡話呢。1960年那回發(fā)洪水,不厲火啊,縣城淹掉,糧食都浸完。你那陣還小,還在卵袋拖灰,根本不清楚!”
“所以你對我們的工作應該能理解呀!”
雷副鎮(zhèn)長默了默,反轉(zhuǎn)來勸細姥婢說:“大難當頭,人人有責,細姥婢你硬是會要作出點犧牲了?!?/p>
細姥婢點頭說:“可以。我聽政府的呢!”
雷副鎮(zhèn)長又對局長說:“我們耽誤了人家做生意,事情過后要記得補償人家?!?/p>
局長說:“放心!現(xiàn)在的政府說話算數(shù)?!?/p>
這頭說著話,那頭站長已經(jīng)把一通電話打了出去。不一刻,就有幾個木工師傅進了門。他們是隨局長站長一同過來的,到了巷口,局長讓他們先等一等,聽到電話才進來。
幾個師傅即刻動手把房間里的麻將桌拆掉打起地鋪,很快搞熨帖。
接著就有救助站工作人員和義工領著二十幾個村民過來了。他們都裹著救助站發(fā)的棉大衣,嘰嘰哇哇,乒乒乓乓,到天亮時才安頓下來。
細姥婢也跟著忙了一夜。局長、站長走了,工作人員走了,雷副鎮(zhèn)長熬不住也走了,可是她不能走。麻將室的一器一物都牽著她的心,她怕他們損壞了她的東西。再說,她是麻將室的主人,那些村民就是她的客人,哪里有不管客人自己走掉的道理。
細姥婢回到家,一身的骨頭像散了架,捏都捏不攏來的感覺,幾腳撲到床上,毛毛蟲一樣蜷作一團睡了。卻只瞇了一會,就又醒了。身上冷得發(fā)緊,起來搞點東西吃了,才熱和了點。坐在火爐凳上發(fā)好久的呆,心心念念地牽掛著麻將室,索性出門了,摸摸跌跌地往南街去了。
到了麻將室門口,身上已經(jīng)出了毛毛汗,正想站下透口氣,手機叫了。她聽到兩個聲音同時在喊,一個在門里頭,一個在手機里。
疤眼皮大聲問:“你這老婆頭在哪里?”
細姥婢趕緊推門進去,只見疤眼皮和三道彎、花紅薯、霞姐都在服務臺后頭站著,寒得搓手跺腳。她們不知道頭天夜里的變故,照常地過來打麻將。誰知麻將室變作了旅館,四處住滿人,連腳都插不進。疤眼皮怨怪細姥婢:“麻將室不能營業(yè),你該早點報個夢呀!”細姥婢連聲道歉,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要她們打道回去。
疤眼皮哪里會肯,賭氣說:“我們千辛萬苦地過來,就要我們這樣回去?耐不得!”
細姥婢說:“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耐不得也要耐。我這里對不住了!”
“我不要道歉,我只要打牌!”
“你在說癡話呢,這樣哪里還放得下牌桌。”
“你想辦法!”
“這樣大的牌癮啊,真是癮重超過體重了!”
細姥婢嘟噥一聲,不想理她。就見疤眼皮眼珠一輪,歡喜地指著服務臺說:“把它搬走,正好能夠擺得開一張麻將桌?!?/p>
細姥婢打量一眼,說:“也就只能將就擺開一張麻將桌,人呢,哪樣坐?”
疤眼皮說:“不能坐不要緊,可以站起打?!?/p>
“站起打?”
三道彎幾個人忙說:“可以、可以,就站起打。”
麻將桌是現(xiàn)成的。幾個人即刻動手,挪開服務臺,把麻將桌搬過來。這是塊凹字形地塊,三面墻壁,一面是過道,擺麻將桌,三面位置剛好容得下站起一個人,過道這一面稍微寬敞點,卻也不富余,凳上一張骨牌凳坐起人,過往的人就只能側(cè)身而走了。四個人約定,板凳輪流坐,打一輪換一次位。嘻嘻哈哈地打起了骰子,都顯得歡喜又新鮮,好刺激。
細姥婢也很歡喜,當場宣布:“你們想打好久就打好久,一律免費?!?/p>
疤眼皮說:“我們以后會天天來?!?/p>
“天天來好,天天免費?!?/p>
三道彎說:“你要給我們燒壺滾茶來?!?/p>
“可以,可以?!?/p>
花紅薯說:“還要有一爐炭火?!?/p>
“可以,可以,即時燒。”
一切都慰帖了,細姥婢就又往里頭去。兩邊的房門緊閉,折騰了一天一夜的村民都還眠著覺,粗重的鼾聲從門縫里沖突出來,造成回音。到了頂里頭一間,她頓了頓,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牽掛著里頭的那個病人。想起都造孽呢,辛苦打了一年工,卻又給冰災阻在了這里,還給砸斷了腳,冰天雪地的,好人都受不住,何況是一個病人子。她很想看看病人子怎么樣了,就輕輕推了推門。這間房里只睡了兩個人,一個病人,另外一個是一起來的陪他的人。病人的床尾拿枕頭墊起很高,砸傷了的腳搭在上面。門一開,病人就醒了,疼痛也跟著醒了,扯起喉嚨喊痛。陪護的人趕緊給醫(yī)生打電話。
聽到病人這樣喊,細姥婢也不好退回去了,只好走到床跟前,拿話去安撫他。病人卻好像沒有聽到,只是一聲緊一聲地喊哎喲。
醫(yī)生來了。一劑止痛針打下去,病人只消停了不到十分鐘,就又呻吟起來。一聲短,一聲長,一聲低,一聲高。短時帶了拖音,高則戛然而止,喊爺喊娘地,特別瘆人。
所有房間里的人都給驚擾起來了。病人的同伴奔進來圍在床跟前。一些老人和小把戲擠在門口的走道里,互相交換探詢的眼光。進門那頭的麻將聲時有時無,尖厲地傳過來。
醫(yī)生焦慮地說:“這就有點蹊蹺了。平素給病人打一針下去,至少也有一兩個鐘頭止住痛。在他身上一點不見效呢?!?/p>
細姥婢說:“斷了腳是痛哩。有一年我也是跌斷了手,痛起來跟割心割肺一樣難過?!?/p>
同伴中一個油滑后生小聲說:“不會是假藥吧?”
醫(yī)生瞪他一眼:“這種話不能亂說呢!”
醫(yī)生又給病人量了脈搏,凝眉默神,一時想不出更好的治療方案。那后生就又開玩笑說:“你要給他去打場麻將,什么痛都沒有了?!?/p>
醫(yī)生笑笑問:“他喜歡打麻將?”
幾個同伴齊聲說:“喜歡呢。只要有麻將打,他是可以命都不要的。”
醫(yī)生說:“你們這玩笑也開得太沒有邊。打麻將要能止痛,我們醫(yī)院就開間麻將室好了?!?/p>
同伴們說:“不信?你試試看啰!”
細姥婢說:“既然他們說得那樣真,醫(yī)生你就給他試試又有什么關系,反正現(xiàn)成有麻將?!?/p>
“好嘞,你們肯試就試試看。”
那后生就湊在病人耳邊,忽然大喊一聲:“德發(fā)老倌(細姥婢這才知道了病人名叫德發(fā)),開臺啰!”
德發(fā)一下停止了呻吟,睜開眼睛,幾個人一齊動手,扶腦殼的扶腦殼,抱腰的抱腰,抬起就往門口走去。他們清楚地聽到了歡快梆硬的麻將碰擊聲。德發(fā)用力昂了昂腦殼,精神一振。
麻將桌旁唯一的那張座位讓給了德發(fā)。細姥婢又拖過一張凳子,給他把那條傷了骨頭的腿搭在上面。腿上箍了夾板,打了石膏,一圈一圈地纏了繃帶,白生生的好大一筒,看著扎眼。細姥婢拿張小棉被給他蓋在上面了。
“哪樣打?”德發(fā)斜簽在凳子上,一手捉了麻將子在臺子上敲著,篤定地問,有點迫不及待了。疤眼皮說:“你是病人子,依你的意思來!”
德發(fā)說:“上了麻將桌你們就不要把我當病人看。城里龍燈城里舞,按你們的規(guī)矩?!?/p>
細姥婢說:“你要跟她們的規(guī)矩打就會背時,這幾個人的麻將技術都是成了精的。有道是,三女一男不落座,你不怕輸?”
德發(fā)哼著鼻子說:“贏得了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我倒要見識見識?!?/p>
三道彎叫起來說:“我們今日碰到角色了?;t薯,上!我們幾個老婆頭倒要讓他嘗嘗‘三娘教子’的味道,讓他服舍?!?/p>
德發(fā)說:“還不知道是誰教誰呢。”
疤眼皮說:“到時候你不要輸了打欠條啊。”
德發(fā)瞪眼說:“你怕我沒有錢?”他拍拍前胸,又拍拍后背。大棉衣里的前頭背后都鼓鼓脹脹的。“我一年的工錢都在里頭呢,你們要有本事就來拿。只怕沒這個本事!”說著笑起來。笑得嗬嗬的,像大風掠過瓦背。笑聲扯動傷腿,一陣刺痛,他只皺了皺眉,忍住了。
細姥婢嘩一下推過籌碼,說:“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不能耍真的。這是我的地頭,我都不肯!”
一旁的醫(yī)生早已等不及了,這時問德發(fā):“腳還痛不痛?不痛我回醫(yī)院去了?!?/p>
德發(fā)擺手說:“不痛了呢。你走你走!”
醫(yī)生放下幾粒止痛片,出門去了。細姥婢嘆一聲氣,說:“我還是頭回聽說麻將能診病?!?/p>
德發(fā)對著細姥婢一點頭:“我謝謝你!”
幾個老婆頭催他趕緊開始。
德發(fā)還真的好里手,這是從他摸牌、打牌的動作就看得出來的。他摸牌用的是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在上,大拇指在下,捉田螺一樣捉上來。捉上來了卻并不翻轉(zhuǎn)來看,只拿大拇指輕輕一捋,將牌仆在桌面上,再又食指一彈,將眼前的廢張彈出去,仰天躺在池子中間。不輕不重,不偏不倚,一氣呵成。只這一個動作,就曉得是經(jīng)過好多陣仗才操練得出來的。
細姥婢暗暗點頭。
她站在德發(fā)斜背后的墻邊,默默看著。霞姐挨在她身邊,等著輪換上場。幾個老頭子看了一會熱鬧,到底挨不過寒氣,一個一個地縮回房間的被窩里頭去了。
牌桌上的高手過招,其實是沒有什么看頭的。幾個人打得都很謹慎。防上家,堵下家,嚴防死守,盯對家,輕易不會出錯牌,滴水不漏。沒有大起大落,沒有暴開暴闔,都只做點小和子,一看情勢不對馬上棄和,常常打黃。
細姥婢看得有點無聊。霞姐也站不住了。
德發(fā)忽然說:“要有口酒味一下就好了?!?/p>
細姥婢忙說:“有酒,有酒?!?/p>
她從食品柜里找出一瓶扁瓶二鍋頭。德發(fā)咬開瓶蓋,一口灌下去,臉上立刻生動起來。
他率先打出個生張子給上家去碰。他是有意放的,到底沒有幾個老婆頭的韌性好,忍不住就仗著酒勁放了個生張子出去。沒想到這一下就把全場盤活了。他自己也活了。上家也隨即放出一個生張子給他碰。接著又摸上一個卡窿,一個大和就叫和了。
轉(zhuǎn)了不過三手牌,德發(fā)自摸了。
有了這次大和自摸,德發(fā)似乎有了底氣,不再保守,摸到閑張,甩手就打。幾個老婆頭也大膽起來,臉上生光,連喊帶叫,又碰又吃。桌面上很快熱鬧起來。
打牌的和看牌的都真正來神了。眼見得德發(fā)的一副大和又要做成,忽然門開了,一堆人擠進來。那些人都穿著棉軍大衣,帽檐把臉蒙得嚴嚴實實,只現(xiàn)兩只眼睛和一個鼻子。
走在頭前的救助站站長大聲說道:“張縣長來看你們了!”
接著就又給張縣長介紹細姥婢說:“她就是我們給你介紹過的這里的女老板?!?/p>
張縣長把帽檐收上去,露出一張帶了棱角的臉來。張縣長側(cè)身從凳子背后擠進去,握住細姥婢的手,說:“謝謝你啊,細老板!”
疤眼皮在麻將桌那頭搭語說:“她不姓細,姓劉?!?/p>
張縣長哈地一笑說:“我清楚了,細姥婢是諢名,家里人喊的。沒錯了吧?”
細姥婢點頭說:“是呢是呢,太爺(縣長)?!?/p>
一旁的民政局長看到張縣長的眼光落在了牌桌上,抬手攪亂麻將,低聲訓斥說:“什么時候了,還在這里打麻將!”
張縣長已經(jīng)看清了德發(fā)面前的牌勢,幫他惋惜說:“你看你看,人家一副大牌就要做成,給你這一下破壞掉了?!?/p>
德發(fā)滿心地不悅,隱忍著沒有開聲。
張縣長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就是那位受了傷的河南老鄉(xiāng)吧。傷到的腳怎么樣了?”
德發(fā)動了動腳,想站起來。張縣長把他摁住了。對面的疤眼皮說:“早上還痛得喊天喊地的,一到牌桌上就什么事情都沒有了?!?/p>
張縣長大笑著說:“還有這樣神奇的?”
牌桌上幾個人一齊說:“就有這樣神奇呢!”
德發(fā)也嗬嗬直笑。
張縣長大笑著往里頭走去,逐屋查看。細姥婢忙抽腳跟隨在旁邊。張縣長一邊走,一邊說:“細姥婢啊,你幫我們解決了一個大問題,不然這些人真是沒地方安置。我們要感謝你!”
細姥婢說:“應該的,應該的!雪這樣大,天這樣寒,總不能把他們關在門外頭。”
張縣長說:“這就耽誤你做生意了?!?/p>
細姥婢說:“能搭政府墊下肩,心里好歡喜呢,我心甘情愿?!?/p>
張縣長說:“你們應該都聽說了吧,總理都來到市里了,親自指揮這場抗災斗爭。有全國的努力,災情很快就會過去的?!?/p>
細姥婢說:“我們聽說了呢。我們知道呢,只有國家好了,我們的日子才會好過?!?/p>
張縣長說:“你的覺悟還蠻高呢!”
細姥婢驕傲地說:“那當然!”
張縣長感嘆說:“家國大義,家國大義?。 ?/p>
邊說邊看,張縣長把九個房間都看到了。
他看得很過細,很滿意。最后當著眾人給局長指示說,馬上派人給幾個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送幾條毛毯來,給每個房間送兩副撲克和象棋。又要求細姥婢,把走道上換成大燈泡,生一盆炭火,要有鐵絲罩子罩起,一天二十四小時不能熄。細姥婢在心里默了默,說:“天數(shù)天地不熄火,那得要好多炭來燒呀?!睆埧h長說:“這能燒得了好多的?燒好多炭,都由救助站實報實銷。”救助站站長說:“好,即時派人送?!?/p>
張縣長問細姥婢:“還有什么要求?趁我在這里,都提出來?!?/p>
“沒有了?!?/p>
“那好。以后有什么問題,你隨時找站長,找局長,他們?nèi)暨€解決不了,你打我電話。總之是一條,這些人安置在你這里了,你就要負起這個責,不能出任何一點問題。”
張縣長又重重說了句:“感謝你!”
細姥婢送張縣長一行出門。
到了門口,麻將已經(jīng)又打起來了。張縣長揮揮手,說:“慢慢玩,都多贏點?!?/p>
拉開門,一股寒風卷地撲來,掃得人都往后一仰。張縣長說聲:“我的個崽,這風好硬呢!”一頭沖進風雪中去。
細姥婢把門關緊,返過身來,疤眼皮抬了抬頭,說:“哉吔,這縣長說的話,就搭(和)我們在牌桌上說的一模一樣。”
德發(fā)斜她一眼,說:“你以為當官的就總是說官話啊。沒見過世面!”
打過幾圈麻將,他們都已經(jīng)很熟了,說話有點放肆。疤眼皮撇撇嘴,沒有搭理。
細姥婢站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繼續(xù)看牌。
看過一陣,才記起張縣長交代的事情,忙尋出幾盞大燈泡和一個炭盆交給義工??吹阶叩郎弦幌铝寥绨讜儯瑤讉€小把戲鉆出來奔跑追逐,她的心里也明亮起來。
再返回門邊時,霞姐已經(jīng)走了,她一個人占踞了兩個人的地盤,想要騰挪就自如多了。
德發(fā)彎腰坐起,那條傷腿搭在凳子上一動不動;另外三個老婆頭分作三方直身站著,都打得十分專注,眼神和心思緊緊地粘在麻將子上面,撕都撕不開??磁频膮s比打牌的還要著神。她能夠看到兩個人的牌面,知道哪張牌出得對,哪張牌打錯了,知道哪張牌是“炮”,但又不能出聲,只是在心里暗暗著急。這種著急卻又是很難憋住的,她就皺眉,嘆氣,搖頭,翻白眼,姿態(tài)做盡,把氣氛搞得很緊張。
不知不覺,一天過去了。救助站送盒飯的來了,打麻將的也打完了末尾一圈,該收場了。幾個人伸腰的伸腰,打哈欠的打哈欠,扭肩的扭肩,顯出一種長時間勞作后的放松。
細姥婢調(diào)笑地說:“你們有本事呢,扎實站了一天?!?/p>
幾個人回應說:“你呢,不是也站了一天?”
細姥婢想了想,“是呵,我也陪了一天呢。”
幾個老婆頭就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清點籌碼的結(jié)果,德發(fā)和花紅薯各輸了幾片子,疤眼皮和三道彎算是贏家,但出入不大。捧著救助站工作人員見者有份發(fā)到手里的盒飯,幾個人都很歡喜。當下約定,第二天再打,只要雪災還沒有過去,就天天都來。細姥婢也爽快應承,只要她們肯來,一律免收臺費。她希望天天有人過來陪自己,也希望再不要聽到德發(fā)撕心裂肺的喊痛聲,那會喊得一棟樓都不安寧,還會把風水喊壞去。
第二天上午,幾個老婆頭早早地就在麻將室聚齊了。她們給新結(jié)識的麻友帶來了專治跌打損傷的土方子:田七粉、七葉一枝花、止痛膏,和保存多年的大半瓶五加皮藥酒。
四個人各就其位,沒有多話,即刻開臺。
細姥婢依然斜簽在后頭墻邊,覷起眼睛看。
一天很快過去。
接著一天又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德發(fā)好像吃了什么特效藥,腿傷一天一天好起來。他已經(jīng)不用喊人幫扶,可以自己撐著拐杖一跳一跳地行走了,有時還會把搭在凳子上的腳挪下來,喊細姥婢坐一陣。
眼看就要到過年邊子了。外邊不斷有好消息傳來,公路修復到龍?zhí)缎媪耍迯偷酵粞筇亮?,修復到車頭橋了。車頭橋距縣城不過十幾里路,那不是很快要修通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大年三十。雪災歸雪災,年還是要熱鬧地過。家家戶戶門口都貼起了紅對聯(lián),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街巷里飄蕩著油香肉香,偶爾還有幾聲響炮轟起。這里的土俗,年夜飯都是從半下午開吃的,十盆八碗,烹炸煎炒,開懷暢飲,至夜方休。然后,看電視的看電視,K歌的K歌,打麻將的打麻將,踏雪的踏雪,各取所好。
救助站也給各個安置點備辦了酒萊,雖不豐盛,但也有肉有魚有雜燴,還有血灌腸,盡夠了。細姥婢沒有在家里吃團年飯,就在麻將室同那些老老少少一起吃的。男人水旺還困在州里回不來,大姥婢二姥婢兩家人也都沒回,家里只有她和三姥婢,也就懶得勞神了,倆娘女同那么多人合在一起,圖個熱鬧。
她把早早做好的一罈水酒搬到了酒席上。
晚飯是在斷黑邊子才開始的。剛喝過兩杯酒,疤眼皮搭三道彎、花紅薯、霞姐就一個一個到了。她們都在自己家吃的團年飯,這是第二輪。她們約好了過來陪德發(fā)他們喝幾杯酒,然后開臺。
那天晚上他們打了個通宵。細姥婢也上了場。幾個老婆頭輪流上陣,只有德發(fā)老倌端坐不動。他的傷腿又好了很多,不用搭在凳子上,可以伸直戳在地下了。那天晚上幾個人的手氣都很好,每個人都做了幾次大和,細姥婢還自摸了一次十三幺,氣得疤眼皮直喊要賴賬。幾個人都又喊又笑地瘋鬧,和了的笑,點炮了也笑,打黃了笑得更厲害,都好歡喜。
她們好像好久沒有這樣歡喜過了。
牌局到第二天早上天大亮了才結(jié)束。細姥婢回到家,往床上一倒,立刻就睡著了。
她朦朦朧朧中聽到手機響,打開一看,都是拜年的信息。她記起來,今天是大年初一了。她看到窗戶玻璃上白花花一片,有太陽光打進來。她看著太陽光發(fā)了一會呆,很快又睡著了。
這天細姥婢沒有去麻將室。她發(fā)微信問過疤眼皮她們,幾個人都回復說:起不來,去不了。她也就安心地睡了一天。
初二早上,縣政府一條短信發(fā)到了所有手機上:給大家拜年了!路已全部修復,即日起恢復運營。
細姥婢趕到麻將室,德發(fā)老倌同他的幾個河南老鄉(xiāng)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準備搭最早的一班車回家了。德發(fā)拄著拐杖,一只腳站著,一只腳點地,在門口等著跟她們告別。見到細姥婢,他一躬腰,道了謝,并托她代向雷副鎮(zhèn)長致謝。接著疤眼皮、三道彎、花紅薯和霞姐也都到了,德發(fā)歡喜地拿拐杖搗地,留了每個人的電話和微信號,約好了他返回時,還在這里,再打。
疤眼皮說:“說話算數(shù),你一定要來!”
德發(fā)說:“當然說話算數(shù)。我打了幾十年麻將,難得你們都這樣合勢,牌技高,牌風好,棋逢對手,打起來才有意思,還解脫了我好多痛苦,不然我的腿好不得這么快。”
細姥婢說:“就是不該你還輸了?!?/p>
德發(fā)說:“要打麻將就不能太在乎輸贏。若是那種太想贏別人的人,我還不同他們玩?!?/p>
疤眼皮說:“我們就喜歡這種性子的人。下回返來,我們請你吃宴席,喝瓶子酒?!?/p>
“好,一言為定!”
德發(fā)大笑著,架著拐杖一踮一踮地,和他的同伴們在雪地上走遠了。
雪災解除,同和麻將室這處臨時安置點的群眾陸續(xù)搬離,麻將室又恢復了正常營業(yè)。
一個月后,縣里召開了抗冰救災表彰大會,細姥婢的名字也上了光榮榜。眾目睽睽之下,張縣長親手將一面錦旗授予了細姥婢。錦旗上繡著四個金黃大字:家國大義。
細姥婢把錦旗掛在了麻將室迎門的板壁上,
兩盞射燈同時照耀在錦旗上,“家國大義”幾個字特別打眼,細姥婢整天守在門口柜臺后面,頭頂鮮紅錦旗,處理各種事務。奇怪的是,自從掛上這面錦旗,那些常常過來“例行檢查”的工作同志就很少上門了。
這面錦旗好像同麻將無關,又好像有關。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