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葉立文,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支持計劃,耶魯大學訪問學者。已發(fā)表學術論文百余篇,著有《史鐵生評傳》等多部專著。兼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新概念作文大賽評委,曾獲湖北省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屈原文藝獎等多種獎勵。
中國新文學史上,城市題材向來是一個熱門的創(chuàng)作領域。這不僅是因為城市作為一種地理空間和文化符號,多少都寄托了知識分子的現(xiàn)代想象與價值訴求,而且它也是中國作家書寫城鄉(xiāng)對立和城市文明病,以及城與人之關系的專門領地。但由此生發(fā)繁衍,乃至蔚為大觀的城市書寫,卻終因固化成了一種敘事范型而漸顯落寞。而我們的問題是,在新世紀城市文明的發(fā)展日新月異之時,作家還能否以早年的城市書寫書寫城市?城市所隱喻的文化意義和思想價值,又將如何在新時代的作家筆下得以呈現(xiàn)?本期邀請的三位作者,雖然在關注的具體對象上各有側重,但大都思考了這一問題。
李璐的文章,以幾位青年作家為例,探討了城市書寫的新樣貌。在她看來,“80后”“90后”作家筆下的城市人物,“無論是試圖以個體的力量概括和把握文化融合的規(guī)律,或者孜孜于對物質與愛欲的追求,或者對這一切采取審視和懷疑的態(tài)度,都充滿了濃烈的英雄氣質”。
裴亮的文章,認為一座城市的“時之氣”與“土之力”,“往往就是城市文學書寫的出發(fā)點與立腳點”。由此出發(fā),他不僅梳理了文學史上有代表性的武漢書寫,而且還認為在武漢作家筆下,“武漢也成為了他們文學書寫的永恒底色。他們的武漢故事與武漢想象是歷史的投影、現(xiàn)世的生活與個體的趣味的混合物”。
周衛(wèi)彬的文章,談的則是葉兆言的《南京傳》,認為這部作品“不僅是一部關于南京的城市變遷史,同時也是精神史與心靈史”。在他看來,這部書給予我們的啟示是,文學在描寫城市的時候,其實是“召喚那個與我們每個人的心靈史相契合的家園,在辨識城市記憶的同時,也在踴躍喚起我們自身的經(jīng)驗”。
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始終處于城市化、現(xiàn)代化的浪潮之中,在某種程度上,“城市”包含著與“新變”、“創(chuàng)造”有關的內容,包蘊著“現(xiàn)代”的觀念?!俺鞘形膶W”的提法并非“題材決定論”,而是由城市本身包含的巨量內容決定的。
中國現(xiàn)在的都市,呈現(xiàn)的面貌可能比本雅明《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論述的1852—1870年第二帝國時代的法國更加復雜。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種種因素交織在一起,在每一個個體身上呈現(xiàn)出犬牙交錯的形態(tài)。個體的經(jīng)濟存在方式,以及種種文化因素、倫理、觀念在人的精神和行動層面排列組合的可能,不亞于天文數(shù)字。
在觀照眾多“80后”、“90后”作家的作品時,我們往往能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敘事者,他可能是第一人稱“我”,也可能是一個潛在的作者或敘事者。他像本雅明筆下城市中的“游蕩者”一樣,不受工作或刻板生活方式的約束,在城市的各階層之間游走,通過自己的眼睛觀察、總結周圍人與城市的存在狀態(tài)。他的目光播灑在方方面面:文化、經(jīng)濟、愛情……本文標題所用的“廢柴”一詞,是說這樣的敘事者與20世紀西方小說的主人公一樣,力量并不足以超出周圍環(huán)境、甚至低于周遭,但不約而同的是,他們都具有某種英雄氣質,或者說,他們的身上,悄悄地住著浪漫主義時代的“英雄”。
中國有北、上、廣、深等十余個特大城市,還有眾多的二線城市和巨量的小城鎮(zhèn)。這些地方,人口流動非??欤總€人攜帶著各自原初地方的觀念、倫理、風土、習俗,在城市交匯了。這時便秉持著“1+1> 2”的原理,原本異質的文化因素在相遇后彼此吸收、生長,產(chǎn)生出更豐富的變體,更適應于時代、人群、環(huán)境的新變化。這是城市文化呈現(xiàn)出繁復生機的原因。
年輕的作家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以敏銳的感觸把握到變化,以理性的思索和張揚的想象力對神奇的一幕幕進行描摹和概括,寫出了可稱為這個時代的“文化小說”。在這些小說中,文化因子直接就是架構小說的因素,是真正的主人公。其中,1982年生于沈陽,在廣州讀書、工作,近年又回到東北的“80后”作家金特,以及生于廣西、在北京生活的陸源,他們的作品是“文化小說”中的佼佼者。
金特的小說《西伯利亞》從題目看,似乎說的是中國境外的那片荒原。其實,這里的“荒原”是一個隱喻,且是T·S·艾略特那首長詩《荒原》意義上的隱喻——這片荒原,是即將發(fā)生巨大變化的荒原;是古典主義達到最繁盛的時期,即將產(chǎn)生出大量新物的荒原。小說將主人公的居所設置在廣州這座城市的“大城小愛白領公寓”、讓他跟著身為房產(chǎn)中介的妹妹走家串戶,都是作者富有深意的安排。于是,我們看到,在公寓的大堂里、在火鍋店里,年輕人熱烈地交換著彼此的人生經(jīng)驗和感悟。而“我”走街串戶,先后接觸了家庭主婦、拆遷戶、教師、官員、商人……這是更年長的一群人。與前述年輕人相同的是,他們自我陳說,用觀念的方式為自己和世界作著定義,努力將個體對世界的理解、分析、把握呈現(xiàn)出來,凸顯出各自的存在狀態(tài)、生存邏輯。他們的文化根柢、價值理念,涵蓋了從中國傳統(tǒng)的養(yǎng)生送死觀念、馬克思主義關于經(jīng)濟決定意識的理路,一直到富有薩滿色彩的老家“保家仙”的民間崇拜。這一個個人物開口說話,對自我和世界作充滿激情的陳說,像莎士比亞戲劇里人物滔滔不絕的獨白,多聲部的復調讓整部小說充滿了繁復的思辨和詠嘆。
同樣致力于在小說中將不同的文化因素并置的,是陸源。陸源2015年發(fā)表的《省城雙姝》和《按摩禪》,便已顯出鮮明的文化小說的特點。小說的人物設置中,省城陋巷金絲巷、銀絲巷中的普通平民是這樣進入讀者視野的:這里有“深研西洋哲學以致神經(jīng)搭錯線的老天才”,有“天生陰陽眼,通曉問米之術”的老姑娘,有“商務印書館本省印刷部的校對員”,有“省城水廠的首批工人”,以及“剛從神學院畢業(yè)的苗族青年”,甚至木匠劉哥四夜晚在城中漫步時,還遇到個“江邊待渡的水妖捧著《西洋番國志》認真閱讀”。
凡俗生活中的小人物被陸源紛紛加以“大禪師”、“水果王子”、“哲學家”、“云上輕騎兵”的令名,他們因作者賦予的文化意味而綻放光彩。陸源即將完成的三十余萬字的長篇小說《瀛波志》,開篇頭一句即是:“瀛波莊園坐落于大都會的南部邊緣。實際上,它是一扇時空之窗,三個世界在此重疊?!睆倪@第一句即可見出作者的野心,他試圖以虛構的方式揭示中外各文明彼此融合的歷史、現(xiàn)實、未來的圖景。
類似這樣,以個體的知情意對人的內部、外部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的文化交流與融合進行整體把握的嘗試,本身便具有強烈的英雄主義傾向。這是“人是萬物的尺度”的一重顯現(xiàn),其深層含義,是各種文化深入交織、融合的外部世界在年輕作家眼中的樣貌。
1921年郁達夫的小說《沉淪》發(fā)表,提出了青年人“生的苦悶”與“愛的苦悶”的問題。這兩個問題,在“城市文學”這個范圍里,亦是核心問題。
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加快,大量農(nóng)村人口進城務工?!?0后”、“90后”作家描寫農(nóng)村人口在城市境遇的作品不少。在抵抗“生的苦悶”與“愛的苦悶”方面,宋小詞的小說《直立行走》頗為讀者關注。
也許沒有比《直立行走》更低的關于女主角的設定了:進城務工的楊雙福不美且貧窮,為了能在城市里生存下去,竭盡全力討好著男朋友周午馬。小說圍繞著同樣貧寒的周午馬一家關于拆遷的算計展開。為了多分到按人頭計算的三十平米,楊雙福與周午馬火速結婚;周的老父親去世了亦秘不發(fā)喪。在與拆遷組的爭執(zhí)中,楊雙福為保護丈夫,襲擊了工作人員,不但入獄,且接到了婆家的離婚協(xié)議,顯出進城者個體被命運吞噬的不幸。
但令讀者驚訝的是楊雙福身上存在著的勃勃生機:她的婚姻中沒有任何愛意和溫暖可言,自始至終周午馬不過將她當成“炮友”,但她能在一次次心寒中自我安慰,并在周父彌留之際推老人家出去曬了曬太陽,讓老人在離世的最后一刻感到了適意。被周家徹底拋棄之后,雖然在獄中她立誓要報復周午馬,而在潛入他的新家,看到他的巨幅婚紗照和“變態(tài)寬的床”之后,她對他沒有了恨意——“這張變態(tài)寬的床讓楊雙福感到猛烈的心酸,這巨大的寬闊是以前憋屈太久了的一種宣泄,是痛訴,是憤慨。她忽然感受到了周午馬對以前生活強烈的恨意?!彼巴榈乩斫狻绷酥芪珩R的苦楚;周午馬也是能愛一個人的,雖然他愛的那個人不是她。
“周午馬……娶了理想中的妻子,又孕育出了下一代,而且住上了窗明幾凈的房子,多么美好的結局,總算苦盡甘來了。她要好好祝福他下半輩子的人生。”因為感覺到一個涼薄之徒也是有“愛”的,因為感覺到從艱難環(huán)境中掙扎出來的不易,雖然面對的是造成自己苦難的人之一,仍然選擇原諒,楊雙福在這一瞬間洋溢著英雄氣息。其實,之前她勉力維系著不成樣子的周家時,也足以讓讀者感到她內心的堅韌。
這個平凡的小人物是耐人尋味的。她的耐人尋味之處,便在于她身上住著的這個英雄。我們不禁要問,這個英雄是從何而來的呢?
也許可以這么理解:楊雙?!斑@一個”人物不僅僅是“這一個”,她是由千千萬萬進城務工者凝結而成的理念。城市的激烈競爭、更高的經(jīng)濟花銷令他們倍感壓力,他們靠著吃苦與忍耐,抵抗著“生”與“愛”方面的種種不足。也許是城市快速發(fā)展的勃勃生機給了他們在這里抵抗和忍耐的愿景。靠個人的抵抗和忍耐,融入城市,也正為此而互相理解——也許可以說,這是這個時代的于連之一。人物的勇氣和英雄氣質,與城市化進程密不可分。
同樣的頑強,我們也可以從文珍的作品中讀到。文珍的小說集《十一味愛》,從字面上便顯出一代人對愛的追求。文珍的小說塑造了城市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年輕夫妻、公司白領、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賣麻辣燙的美麗姑娘……與宋小詞小說中的人物設定相比,他們在“生”的層面所受的壓力較小一些、在“美”的層面更有優(yōu)勢一些,在“愛”的方面便格外地要追問個清晰明確。
這似乎可以看成十九世紀歐洲浪漫主義思潮在中國當代的發(fā)枝散葉。愛情是浪漫主義文學的重大主題。這一主題在當下中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又幾乎成為“主題中的主題”。
現(xiàn)代都市中,人與人的遇見更為頻繁?!斑@時候就聽見我底主暗笑,/不斷地他添來另外的你我/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穆旦詩)如何在更其繁復的無數(shù)個“你”“我”之間確定“獨一個”的價值,文珍的小說以細膩精微的文字、漫漶而富于感染力的情緒,考察著人們的情感,描摹愛情如何發(fā)生、如何變化、如何消亡……在一次次的追求、動搖、幻滅之后,人物依然充滿對愛的希望。這是以一己之力懷疑著、又抵抗著愛的虛無的英雄。
在“80后”作家中,對身處的城市達到形而上的整體觀照的,是胡遷。胡遷有中短篇小說集《大裂》、《遠處的拉莫》,長篇小說《牛蛙》,導演了電影《大象席地而坐》。
胡遷對城市文明的整體批判,是通過在小說《牛蛙》中一個荒誕的設定達到的——敘事者“我”的表姐將要嫁給一只牛蛙。
整件事情的由來在于,富人張喬生不同意兒子張翰與“我”的表姐結婚,提議在同樣的經(jīng)濟待遇下,讓表姐嫁給一只牛蛙——確確實實是當天即將被廚子拿來燉的牛蛙中的一只。這荒誕的要求居然被表姐接受了。并且,婚禮前夕,這只牛蛙神秘地被“謀殺”了,而“我”必須查出誰是兇手……荒誕的情境,接續(xù)了卡夫卡小說中,人變成甲蟲的傳統(tǒng)——這是從婚姻關系觀照出來的人與人之間的惡意。同樣富有意味的是小說結尾,張喬生計劃用下水道里的幾億噸污物覆蓋整座城市。而原本顯然對張喬生無甚好感的“我”,因為聽說這個計劃而對他產(chǎn)生了無限的欽佩。
這里,城市象征著文明。整體取消文明之意義的原因,是《牛蛙》里“我”對世界的判斷——這是一個惡意的世界;人與人之間互相侵占,“侵占”是生命的真相。所以,這個世界如果被毀,并不會令人感到可惜。
看似決絕的毀滅態(tài)度,卻正顯出胡遷內心的溫柔——正是對于“侵占”的憤怒,才會發(fā)出“毀滅”的咒詛。
在小說之外,胡遷在創(chuàng)作談《<大裂>之后》中說:“每一代有每一代人的痛楚。上一代人,現(xiàn)代社會的分裂畸形替代了戰(zhàn)爭對更上一代人核心的摧殘?!倍斚隆案拍罨?、目的化和庸俗化的表象”替代了對人的疼痛的感知。也就是說,對事物“理性”的、抽象的“概念把握”削平了時間,也削平了“自我的其他部分或者外界的其他事物”。也許可以說,這是胡遷在他的小說中,讓城市被淹沒的另一重意義:作為人類理性、概念的象征的“城市”陸沉了。
胡遷在小說中以城市的陷落提出了警示。在城市的繁榮發(fā)展時期,胡遷的眼光已蔓延至了文明衰落的晚景。
同樣激烈的情緒,可以在慢先生的《山陽山陰》、《落潮》中看到。在澳大利亞從事著工科生涯的“90后”作家慢先生,祖籍蘇州,出生于西北,父親所在的工廠里又有很多東北工友,這使他可以用好些不同的腔調來敘事。他寫起小說來那一股狠勁,可以與胡遷相比。相較而言,胡遷更憂傷,而慢先生趨于暴烈。
《山陽山陰》寫出了上世紀九十年代蘇州的樣貌。小說里出現(xiàn)了敘事主人公陳卅的父母——這是同樣被城市化浪潮裹挾的上一代年輕人。他們每個月初去新華書店選新書,空余時間在舞廳和排練樂隊中度過,“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安排,整個城市最無所事事的聰明人都走到了一起”。父輩的先鋒姿態(tài)啟發(fā)了后輩,校園里具有反叛味道的四個小學生組成了被戲稱為“四大金剛”的一群,不見容于刻板的教育模式,常被連人帶包扔出來,在校園里“漫游”。小說的高潮之一,是當陳卅的表白紙條被老師發(fā)現(xiàn)之際,患有多動癥的寬子為掩護陳卅,制造混亂、吞下紙條,被灌鎮(zhèn)靜劑藥物和毒打。為解救寬子,陳卅踏進老師辦公室,“沖上前去把那小半瓶藥全部倒在了嘴里——以后我沒法管,但今天,這個藥我包圓兒了”。這不要命的舉動,是小學六年級學生對窒悶的周遭環(huán)境能做出的最激烈的反抗。
以上可以看作城市這一綜合了經(jīng)濟、政治、文化、習俗等諸多要素的巨大實體在幾位“80后”、“90后”作家作品中折射出來的光線。我也想起魏思孝的小說《一個廢柴的日常生活》,閱讀時不難發(fā)現(xiàn),人物帶有鮮明的自矜氣息。自命“廢柴”的人物是謙遜的,也是驕傲的,他自己明白他作為個體的價值,雖然不一定需要表露出來。
本文的立意亦是在此。從幾位“80后”、“90后”代表作家作品中浮現(xiàn)的這一可稱為“廢柴”的普通人形象,是脫胎于傳統(tǒng)知識階層的新的知識階層,他是伴隨著城市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新人物。他的力量來源于城市及與其相關的現(xiàn)代意識,他擁有強大的自我反省的力量,甚至超前到預見了文明消亡的前景??赡芤舱驗橥獠繉嶓w如城市的巨大,敘事主人公常感到某種無力。
但一切都在城市化迅速發(fā)展的進程中。無論是試圖以個體的力量概括和把握文化融合的規(guī)律,或者孜孜于對物質與愛欲的追求,或者對這一切采取審視和懷疑的態(tài)度,這些都充滿了濃烈的英雄氣質。這可能同樣有時代的加成因素在起作用。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很難有類似日本太宰治的“斜陽派”作品,即使低至最低處,骨子里也有著生機?;蛟S可以說,這個具有英雄氣質的敘事形象,正是當下活躍在中國城市的普通人們的形象凝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