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專稿 孟憲春
在物質(zhì)條件相對匱乏的上世紀七十年代,一碗飄香的白蒿麥飯成了我舌尖上最難忘的鄉(xiāng)愁。在我心中,媽媽做的白蒿麥飯是一塊沒有被世俗染指的璞玉。兒時的我生活在秦嶺山脈少華山下的一個小山村。那時的人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在華州鄉(xiāng)間有句俗語:正月初六,白蒿賽靈丹。春天的少華山山野,讓懵懵懂懂的我感受到大自然的慷慨與神奇。
田野里,阡陌間,大人、小孩挎著竹籠、提著小鏟兒,皆是奔白蒿而來。一簇簇白蒿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雨露滋潤、地氣溫暖,正值莖葉稚嫩之時,遠遠地便看見一片綠意。在田間、埝頭、溝楞、地邊走一走,隨處可見白蒿初長出來,疏散纖細的小葉子,形狀像雪花,顏色微綠泛白,葉梗茸茸的,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
很小我就能將白蒿和臭蒿區(qū)分開來。白蒿是灰白色,有一股淡淡藥香,臭蒿是翠綠色,有一股濃郁的臭味。從記事起,母親每年春天都會做白蒿麥飯,它是母親的拿手飯之一。把采來的白蒿洗凈晾干,撒些玉米面攪拌均勻(少加一點堿,蒸出的麥飯就會碧綠通透、色澤溫潤)。上鍋蒸10分鐘左右,白蒿的清香滿屋繚繞。麥飯蒸好,只算完成了一半工序,麥飯好吃不好吃,關(guān)鍵是作料。拿來幾瓣新蒜搗碎成泥,加上一些醬油、鹽、陳醋和干辣椒片,然后潑上熱油,作料就做好了。鮮嫩的麥飯,蘸些辛辣醇香的作料,滋味悠長綿延。
記得我七八歲時,父母每天都下地干活,然后在生產(chǎn)隊記工分。到了年底,按工分多少來分糧食和工錢,每年每人能分到50多斤小麥和300多斤苞谷。因此,在兒時的記憶中,白蒿芽很珍貴,在缺糧的年月,不知喂養(yǎng)了多少饑餓的腸胃。一開春,母親就挎著竹籠,到少華山的山坡上漫山遍野地去挖白蒿芽,我也跟在母親身后,拿著小鏟子,幫母親挖那土乎乎的白蒿。
每次挖上一小竹籠回來,母親都會在昏暗的電燈下,拿剪子剪去白蒿的老根,第二天晾曬在院子的石碾盤上,晾干后收集在一只蛇皮袋中,等攢夠一大袋,就和村里的嬸嬸們一起背上,步行五六里,去蓮花寺車站的供銷社收購站賣掉,然后給我們買回幾顆雙喜牌水果糖,還有給上學(xué)的弟弟們買鉛筆、橡皮、練習(xí)本。小時候不懂白蒿的藥用價值,只聽母親說是藥材,蓮花寺供銷社收購,可以換錢。白蒿采挖時間很短,清明節(jié)一過,燕子回來,白蒿就開始長苔,起苔的白蒿就沒人要了。記憶中,每年的春天,每天一放學(xué),回家把書包一放,就帶著兩個弟弟,拿著筐子,在田野、溝道、亂墳、渠邊去挖白蒿。因為挖白蒿的人多,我和弟弟總要走出村子到隴海鐵路的護坡上才能挖到,每次回來天都黑了,總能看到母親站在村口高坡上著急的身影。
古語“雨水三候草木萌動”,正月白蒿就破土而出露出了尖尖的小腦袋。進入三月,春風(fēng)吹著白蒿苗呼呼地長,春雨滋潤著白蒿苗勃勃地發(fā),沒幾天就長得比手掌還大。一場春雨過后,菊花葉子似的蒿葉一層一層冒出來,一圈一圈緊密繞在根的周圍,十分繁盛,極富生命力。
白蒿麥飯是簡單、營養(yǎng)、菜香濃郁的鄉(xiāng)土美食。白蒿與面粉攪拌均勻,再蒸上二十分鐘即可食用。蒸出來的菜團晶瑩剔透,看著就覺得口感彈嫩。調(diào)和水、蒜泥,新蒜最好,細細搗碎了,碗里放上辣椒面、熱油,再放幾?;ń氛ㄏ悖瑹嵊驼{(diào)料上一澆,香味就彌漫出來。倒上一些醋,少量的生抽,夾一筷子白蒿菜團在油碗調(diào)和水一蘸,本來那么敦厚、鮮嫩的麥飯,經(jīng)它一點化,一下子便有了精神氣兒,原汁原味的綠色味道,沁人心脾,這時吃一口,感覺清淡而不失綿軟。這樣好吃不貴的美味,已經(jīng)成了很多人關(guān)于春天的美好記憶。
長大后,知道白蒿的別名叫綿茵陳、絨蒿、松毛艾,藥學(xué)名叫茵陳,具有清濕熱、利肝保膽的功效,對人體肝臟很有益處。春季正是養(yǎng)肝的好時節(jié),營養(yǎng)與藥用價值于一體的美食——白蒿麥飯,確實不可錯過。正月茵陳二月蒿,這種蒿必須在正月天氣、萬物生發(fā)三寸長短時采摘才有效,而一過三月,萬物發(fā)葉生枝,力量分散,就沒有了藥效。
傳統(tǒng)醫(yī)學(xué)認為,藥食同源。白蒿陰干后就成為一劑中草藥,俗稱茵陳,可以養(yǎng)肝護肝,在提供給人們能量的同時,竟還有著難得的治療和保健作用。白蒿不僅是一種野菜,也是一味天然良藥,而白蒿隨著生長期的延長,其藥用價值就會漸失,且口感不再香嫩,因此成為荒草。所以要吃就得在正月里,因而這道民間大受歡迎的美食,也成了一種時令的象征。從前的華州農(nóng)村,食用白蒿麥飯是春荒時充饑的權(quán)宜之計,而不是單純貪圖美味佳肴。用古人的說法,白蒿麥飯是一種賤食,不能用來享客,只可自飽。因為其材料多為山野的蒿草,又受制作成的麥飯外形的影響,在待客即為禮儀交往的關(guān)中人看來,無法將其納入禮儀的范疇。
時光流轉(zhuǎn),今已非昔,依然舍不得放下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牽掛。譬如小時候的白蒿麥飯,對于我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叵肫饍簳r吃白蒿麥飯的日子,其實對于我來說確也算不上苦,因為在那些缺糧食的年月里,我感到能吃到的東西都還是很有滋味的。上世紀90年代,縣城里餐館像雨后春筍一般一家挨著一家,大街小巷各種檔次和風(fēng)味的餐館隨處可見,居民的飲食習(xí)慣已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
進入新時代,飲食上的變化,還體現(xiàn)在健康綠色觀念深入人心,人們對吃的要求更高、更精,居民的食物消費需求已從追求溫飽型向營養(yǎng)健康科學(xué)型轉(zhuǎn)變,人們懂得了白蒿極大的營養(yǎng)和藥用價值,用白蒿做的美食也被推崇到平常百姓的餐桌上,很多人在春天去郊外挖白蒿來蒸麥飯,其實都是春天踏青游玩的一種興致,白蒿麥飯從救命飯到營養(yǎng)餐的變化,演繹出人民生活步步高、節(jié)節(jié)甜的真實生活。
作家陳忠實在他的一篇散文《麥飯》中寫到:“按照當今已經(jīng)注意營養(yǎng)均衡的人們的觀點,麥飯是屬于真正的綠色食物。我自小就有幸享用這種綠色食物。不過不是具備科學(xué)的超前消費的意識,恰恰是貧窮導(dǎo)致的以野菜代糧食的飽腹本能。”在陳忠實所處的少年時期,當年吃麥飯是為了“省下一點口糧”,是一種無奈的“救命飯”。而如今,吃“白蒿麥飯”早已不是為了節(jié)省糧食,而是為了健康營養(yǎng),是初嘗春天的一份甜蜜,是暖暖的、幸福包裹在舌尖上的味道。
每當站在鏡子前,我簡直不能認識自己和接受自己,那個純真的兒童不見了,那個英姿勃勃的少年也不見了,只剩下了這張滿臉滄桑的面孔,但白蒿麥飯的誘惑一直在我的舌尖,在我的心里,在人生歲月的始點,時時觸動著味蕾,讓人回味悠長?,F(xiàn)在社會進步了,物質(zhì)生活豐富多彩,人們的保健意識日益增強,白蒿成了家庭的盤中美味,價格一路飆升,一斤賣到十元。
我對于白蒿總有一些特殊的情感包含在其中,對于家鄉(xiāng)有太多的記憶,如一座老房子或瓜果飄香的田野,但令我刻骨銘心的還是正月里白蒿冒出的嫩芽在春天細密的陽光里滿滿地醉著,水靈靈的白蒿活似一位豐盈的少女見證了許多輝煌而感動的時刻。從牙牙學(xué)語到年屆不惑,我感受最深的莫過于老百姓餐桌上的變化,可謂翻天覆地。從吃不飽到吃飽,再到吃出健康,白蒿麥飯從充饑飯到吃出品味、吃出營養(yǎng),舌尖上的變化,見證了一個家庭一代人的生活變遷,也折射出了社會的巨大進步。
朋友,無論你身處繁華的大城市,還是居住在美麗的鄉(xiāng)村,白蒿麥飯的變遷都會讓你品味出我們的生活正在變得越來越甜蜜,感受到那飄逸在舌尖上的歲月悠香正在默默訴說著春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