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我與老關的交往始于一次停電,當時我正在讀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因為陰天,書房的光線有點暗,我開了燈?!皫讉€小時后,七點鐘,也許所有的鄰居們依然沉浸在睡夢中,在謝赫賈拉地區(qū),子彈射向一輛從市中心開往守望山哈達薩醫(yī)院的猶太人救護車……”我讀到437頁時,突然停電了。這是極少發(fā)生的事,自從我搬來,在這所房子住下后,遇到過兩次停電。一次是打雷,還有一次就是我正在讀這本奧茲的小說時。書有點厚,649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房間一黑,我只好把那本小說擱在了床頭柜上??赡苁翘l了,也可能是停電。我想出門去看看怎么回事,如果是跳閘,我只要把保險盒上的那個開關推上去就可以。
那天,不等我開門,門卻被敲響了。我在這里住了半年,還是第一次有人敲我的門。房東曾告訴我,這棟樓住的鄰居,除了三樓和五樓是租房子的,其他都是老住戶。房東還特別交代我,住對門的老關是個話嘮,盡量少和他來往。我之所以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租這套房子,就是為了避免和別人交往,所以我不會主動去結交任何人。平時我極少出門,只是在晚上出門散步,所以那次老關敲門,是我住進這所房子之后第一次見他。我猶豫不決,想著要不要開門。不等我決定開還是不開,門外的老關便自報家門,我是老關,你對門的老關。我想問一下你家停電了嗎?
我沒有回答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給他開門。房東不止告訴我老關是個話嘮,還對我說老關的老婆腦梗了,不能說話,只有兩只眼睛時不時地眨一下,證明她還活著。有七八年了吧,都是老關伺候那個女人。他們的一對兒女,一個在廈門,一個在南京,只有過年時才回來。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過來的。房東說,換了我可做不到。我說我也做不到。房東指了一下自己的頭又告訴我,老關這里有問題。我問什么問題。房東說,他啊,有一次我看到他對著一棵樹在說話,還有一次看到的他對著一條狗在說話。如果他的腦子沒問題,他干嗎對著一棵樹說話?可能是意識到自己話多了,房東說,老關人不壞,我們住對門多年,我還是了解他的。他那個人就是有點神經質,說不定你們會成為朋友的。我對老關的了解大致就這些。
我在這里住了大半年,發(fā)現(xiàn)老關其實是一個很安靜的男人,他出門或回來,不會弄出很大的聲響,上樓下樓,幾乎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不像住五樓的那個女人,一進樓洞就能聽見她的高跟鞋聲。那聲音咔咔地響,特別是在夜里,她從一樓上到五樓,高跟鞋發(fā)出的聲音全樓的人都能聽見。她總是在零點以后回來,有時是凌晨兩點,有時是凌晨兩點半。那個女人,或許在歌廳或酒吧工作吧?在那種地方工作,她的年齡不會大到哪里去,長相也不會很差。這樣的想象常常讓我走神,思緒會跟著她的高跟鞋聲從一樓上到五樓,然后在砰的一聲關門聲后戛然而止。她白天幾乎不出門,到了晚上七點左右,她出門下樓。那個女人,我同樣沒有見過她。房東對那個女人的了解不多,可能知道一些情況,只是不肯說。房東不說,我也不好意思去打聽。她從事什么工作與我有什么關系呢?所以在大半年的時間里,我對那個女人的了解,只是在晚上或凌晨,聽到她高跟鞋的噠噠聲。
開始的時候敲門聲還是挺有禮貌的,但是過了一會兒,老關加大了敲門的力度。那扇門被他敲得發(fā)出砰砰的聲響,似乎我不開門,他就會一直敲下去,直到把我的門敲爛才善罷甘休。我還能怎么辦?只好去開門了。站在門外的老關,上身穿了一件圓領衫,下身是一條大褲衩,腳上穿了一雙拖鞋。他一臉的汗水,不時抹一把額頭。這個五十多歲、白白胖胖的男人,抱怨著天氣是如何熱,就像活在蒸籠一樣,快把人蒸熟了。他自顧自地說著,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聽。怎么又停電了?他說那話的口氣,好像是我讓停電的。我妻子!她會受不了的,這么熱的天,她會中暑。沒辦法,我只能拿扇子給她扇。
我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著一把蒲扇。老關揮舞了一下手中的蒲扇,說,都是因為天熱啊!超負荷用電。我并沒感覺多熱,八月都過去了,天能熱到哪里去?但是老關卻一身汗,這與他那一身肥肉不無關系。我估計他至少有二百斤,只多不少。老關朝我的房間看了一眼,說,你搬來多久了,六個月了吧???!你還喜歡養(yǎng)貓。過去我也養(yǎng)過一只貓,可是它失蹤了,一直沒有回來,從那以后,我就不再養(yǎng)貓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我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他又朝門里看了一眼,說,我可以看看你的貓嗎?我說可以。他說,你從事什么工作?我沒說自己寫小說,而是告訴他,我失業(yè)了,暫時無事可干。他又說,我也想養(yǎng)一只貓,你的貓是公貓還是母貓?我說公貓。他說要是母貓就好了,可以生一窩小貓,到時,你送我一只。
杰克不喜歡陌生人,看到老關朝它貓腰走過去,嘴里還發(fā)出咪咪的呼喊聲,它喵嗚一聲,躥進了書房。這只我前妻留給我的拉邦貓,是她的一個朋友從美國帶回來的。剛帶來時,它還很小,奇丑無比,一點也不討人喜歡。我想不明白徐麗的那個朋友不遠萬里、從美國俄勒岡州帶一只貓回國,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們缺的不是一只貓,而是美元。我們還在還房貸,只有鈔票才可以救我們于水火中,而不是一只價格不菲的拉邦貓。徐麗說這只拉邦貓捉老鼠的能力超強,但是她養(yǎng)貓不是為了讓它捉老鼠,因為家里根本沒有老鼠??赡苁且驗槟侵回堥L得丑,我從不主動逗它玩,倒是徐麗,只要得空就把它抱在懷里,撫摸著它的短毛,告訴我它會越變越漂亮。女大十八變,杰克也是,你會喜歡上它的。我說,這是一只公貓還是母貓?徐麗說,它叫杰克,你說它是公貓還是母貓?我對這只貓的性別沒有興趣,不管它是公貓還是母貓,我都不喜歡它。
那只拉邦貓住進我家后不久,大概有半年時間,我發(fā)現(xiàn)它確實變得漂亮起來。與我小時養(yǎng)過的那只貓相比,它耳朵要大很多,毛發(fā)有長有短,短的會彎曲,長的呈螺旋狀,就像女人燙過后的頭發(fā)。這么漂亮的一只貓,徐麗當然不會讓它去捉老鼠。但是,在那只拉邦貓長成一只成年貓后,它變得不安分起來,我想它可能是思春了,半夜里總會發(fā)出孩子哭泣一樣的叫聲。我覺得應該經常帶它出門溜達一下,整天關在家里,它會變成一只傻貓的。徐麗說杰克可是一只美國貓,你知道這只貓花了多少錢嗎?五千塊!我說挺貴的。徐麗說是美元。我說,??!那人民幣需要三萬多啊?徐麗叫那只拉邦貓杰克,我覺得不管那只拉邦貓來自哪里,既然到了中國,就該入鄉(xiāng)隨俗,我給它起了一個中國名字:花花。這個名字多好!樸實,接地氣,叫著順嘴。徐麗卻不以為然,多么土氣的一個名字!什么花花?它有名字,杰克就是它的名字。我說你怎么不叫它小布什、奧巴馬呢?徐麗給我一個白眼。
終于在一天下午,徐麗回家,在她關門的時候,那只拉邦貓伺機躥了出去。徐麗追出去,卻不見了它的蹤影。等到晚上,那只拉邦貓叼著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回來了。那只死掉的老鼠把徐麗嚇壞了,她慘叫了一聲,就差暈倒了。我趕忙扶住她,忍不住笑起來。那只拉邦貓看著我們,看那志得意滿的樣子就像在等著我們的獎賞似的。徐麗對我的幸災樂禍惱火極了,她咬牙切齒,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我說,不叫你的杰克回家了?徐麗說,惡心死了!我說,你不能因為它逮了一只老鼠就拋棄它吧?徐麗說,它會把鼠疫傳染給我們!從那以后,徐麗就拒絕杰克踏進家門半步。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杰克變成了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但是它的活動范圍從未超出我們那個小區(qū)。它在小區(qū)里游蕩,尋找吃的。按它捉老鼠的本領,我并不擔心它會餓死。有時,在小區(qū)里遇見那只拉邦貓,我會叫一聲杰克。它并不孤單,總會有一只白貓或黑貓同它在一起。
直到我和徐麗離婚,那只拉邦貓才重回我的生活。我之所以接納它,并不是我喜歡它,而是覺得我和徐麗離婚,它也脫不了干系。無聊的時候,我可以敲打敲打它,那樣心里會舒服些。
我們離婚的原因并不復雜,就像那些肥皂劇演的一樣,我因為同一個女同事在一起吃了一頓飯被她看到了,她一口咬定我們關系非同尋常。其實,我和那個女人只是同事關系,雖然我對她有點好感,但根本不是徐麗想象的那樣。徐麗得理不饒人,只是同事關系嗎?如果只是同事,那你怎么抱著她?我說她心情不好,那天她喝多了。但是,徐麗不聽我的解釋,她咄咄逼人,非要我交代我們發(fā)展到什么地步了,是不是開房了?是不是上床了?是不是她床上的活兒比我好?她就像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她哭得那么悲情,讓我不禁懷疑起我自己,我和那個女同事真的只是同事關系?在我抱著她時,難道就沒有產生非分之想?作為一個男人,在那種情境下,除了憐香惜玉,當然還夾雜著其他的感情因素。這么一想我變得心虛了,感覺有愧于徐麗。
徐麗哭哭啼啼,跟我鬧了半個月,我們都覺得再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會崩潰的,所以在她提出離婚時,我沒有多想,答應了她。離婚很順利,作為徐麗眼中的過錯方,同時作為一個男人,我很大度地把房子留給了她,只帶走了我的那些書,然后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換一個地方睡覺沒什么不好,我不用每天早起給徐麗做早餐,不用接送她上下班,不用聽她嘮叨我胸無大志、坐井觀天。
離婚后我才得知,徐麗提出離婚,并不是我做錯了什么,而是她借題發(fā)揮,為自己找了一個離婚的理由。那個送她拉邦貓的家伙和她是大學同學,他答應徐麗,等他在美國混好了,就讓她去美國團聚。即使同我結婚,徐麗也沒有斷了和那個男人聯(lián)系。離婚后不久,徐麗就把房子賣掉了,帶著賣房子的錢去了美國。我憤憤不平,卻無處發(fā)泄內心的怒氣,就時不時對那只拉邦貓發(fā)脾氣。
一天下午,我?guī)夏侵焕钬埲チ艘患覍櫸镝t(yī)院,把它給閹了,然后我打電話給徐麗,告訴她杰克被閹了。我能夠想象得出她那一刻的表情,即使我不說杰克被閹了,只是我打的這個越洋電話,也會令她感到意外,感到吃驚。
見她沒做出反應,我只好又重復了一遍,杰克被閹了。徐麗說,杰克?我說,是的,杰克。徐麗說,你有病啊,這個時候打電話!我說你應該說英語。徐麗說,You make me sick!然后把電話掛了。我想起來了,這個時間應該是美國的凌晨兩點,怪不得她那么惱火。在她說出那句狗屁英語的時候,一定是咬牙切齒的。那一刻,不知道那個男人在不在她的身邊,如果他在就好了。我幸災樂禍,忍不住笑起來。去他媽的美國貓,去他媽的杰克!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那只被閹掉的拉邦貓,就像泄氣的皮球一樣萎掉了,再無往日的神氣。過去它可不是這個樣子,徐麗剛把它帶回家時,它趾高氣揚,似乎我不配做它的主人,這讓我看著心里窩火。徐麗不在家時,我就不給它好臉色看,大聲呵斥它,甚至還偷偷打過它的屁股。
是的,杰克,徐麗的那個情人,他的英文名字就叫杰克。那只拉邦貓被閹了之后,我不再叫它花花,而是像徐麗那樣叫它杰克。當我叫著杰克、杰克時,心里會產生一種報復的快感。杰克,你現(xiàn)在就是一個太監(jiān)。知道嗎?你就是一個太監(jiān)!而且是一個洋太監(jiān),我的這種阿Q精神勝利法讓我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心情舒暢。我不能總是生活在過去,所以我原諒了徐麗,同時在心里接受了那只拉邦貓。
老關還在咪咪、咪咪地叫著,他的那張白白胖胖的臉上堆著笑容,叫聲跟個女人一樣。更奇葩的是,老關蹲下身來,就像一只兔子那樣,從客廳一跳一跳地去了書房。我也跟著去了書房,但我沒看到杰克,它肯定藏起來了。老關說這只貓真漂亮,我不置可否。老關說貓奸狗忠,但是這只貓多么漂亮啊。我沒告訴老關,這只拉邦貓來自美國,其身價可以買一頭牛。老關沒找到杰克,從書房回到客廳,卻沒有走的意思。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掏出煙來叫我抽。我點上他給我的煙,可他卻沒有抽。一個人不抽煙,卻隨身帶著煙,我只能說他是有備而來,想和我套近乎。
就是從那天開始,老關在吃過午飯后,都會敲開我的門,給杰克送吃的。老關說,貓喜歡吃魚,你看這魚,我早晨從市場上買的,新鮮著呢。我說,杰克不吃魚,它只吃貓糧。老關說,你應該讓它吃魚,貓喜歡吃魚就像貓喜歡捉老鼠一樣。我說它不喜歡吃,我也沒辦法。老關坐在沙發(fā)上,把昨天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無非是說他的老婆腦梗了,生活不能自理,他要時不時地給她翻身,給她擦洗身體。她大便不通,老關就給她一點點地摳出來。開始的時候,他接受不了,好幾天吃不下飯。老關看著我,說,但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我不能看著不管吧。這樣的日子,我想死的心都有。你別笑我,真的!可是我死了,她怎么辦?你說她怎么辦?我可以伺候她,為她做一切,可她就像一個活死人。八年了,一句話也不跟我說。老關絕望地攤開雙手。我說,老關,你可以找一個護工,那樣你就解脫出來了,你可以找個事做,你可以……老關搖了搖頭,說,我也想,可我的兒子和女兒不同意,他們每個月都給我一筆錢,你明白嗎,他們給我那么多錢的用意?我說,我明白,他們那么做是為了讓你照顧好他們的媽媽。
那個安安靜靜的男人,一旦坐下來,就會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等他不說了,兩個小時就過去了。他只在我這里待兩個小時,不多不少,從那次停電開始,他每天都來,坐下后說上兩個小時,然后才回家。老關改變了我的作息時間,過去這個時間,我都是在睡覺。老關來找我,經常會帶一盒茶葉或一包香煙。那茶葉是他的兒子或女兒送他的,他平時不喝茶,也不抽煙,他怕喝茶失眠,本來他的睡眠就不好,喝了茶會更糟糕。他也不抽煙,但是他卻經常給我扔下一包煙。我想老關這么做,可能是為了補償我吧,因為沒有人愿意拿出時間來聽他嘮叨。
老關來的次數(shù)多了,他和杰克也混熟了。杰克會靠著老關或臥在他的腿上打盹,有時叫一聲,伸一個懶腰,繼續(xù)睡覺。我心里挺煩老關,但又覺得他挺讓人同情,每次聽到他的敲門聲或喊我名字,我就頭皮發(fā)麻。兩個小時,對我來說真的是度日如年。他所說的那些事,我聽過一百遍了,可他不厭其煩,甚至津津樂道。我后悔當初給他開門,當時我真的不該給他開門,任由他敲就是了?,F(xiàn)在后悔已沒有用。吃人家的嘴軟,哪怕我心里不耐煩,但我卻不能流露出來。老關只占用我兩個小時的時間,而在這兩個小時內,我可以聽他說,也可以打盹、玩手機。老關只是自顧自地說,并不在意我在干什么或者聽不聽他說。有一次,我甚至睡著了,醒來時老關已經走了。我這么做是不是有些過分?至少我應該佯裝聽他說,而不是睡著了,還打著呼嚕。
老關再來,我沒看出他因為我的怠慢而不高興,他同以往一樣,坐下來,不管我愿不愿意聽,一個人在那里自顧自地說著。我盡量不去看手機,裝出一副在聽他說話的樣子,不時附和他一下。老關說,這棟樓的住戶,只有你肯聽我嘮叨。他們見了我總是躲著走,甚至說我的腦子有問題。我的腦子沒有問題啊,你說我一天到晚守著一個活死人,不管我說什么,她都沒有反應,換了誰都會受不了。我只想找個人說說話,你聽不聽我說都無關緊要,真的,我沒有別的要求。我說,老關,我理解你。老關搖搖頭,說,你怎么能理解我,你不是我,怎么會感同身受?我說,早晚你會熬出來的,老關,你會有出頭之日的。老關說,你什么意思?熬出來,除非她死了。我說,老關,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不定哪天會發(fā)生奇跡。老關說,哪有什么奇跡?八年了,她就一句話也沒說過?;倚慕^望的時候,我都想吃下一瓶安定,一死了之??墒牵怂啦皇且患菀椎氖?,我無法無牽無掛地死掉。我說,是的,老關,你說得很對。其實,死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但又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老關說,我們不說這個,我得回家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老關回家要給他的老婆翻身,給她換尿不濕,給她的后背和兩腿間撲爽身粉。老關離開時,會說一句不好意思,打擾了??粗详P走出門去,對他的處境我也毫無辦法。老關想死,但是他死了,把他的老婆留在這個世上,他不可能死得無牽無掛。只有他老婆死了,他才會解脫,才會熬出頭來。那個在床上躺了八年的女人,不睡不醒,同一個死人沒有什么兩樣,可她能吃能喝,似乎停止了衰老,仍然保持著四十歲的容顏。
那天,到了下午兩點,老關沒來。我坐在沙發(fā)上,等著老關敲門,可他沒有來。兩點十分了,他也沒有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了,老關還是沒有來。我坐立不安,甚至開了門,一度想去他家里看看。
習慣了老關這個時間來,他不來我倒有點不適應。我是不是哪句話得罪他了,他一生氣不來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老關還是沒來。我想這個老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走出門去,站在他家門外,猶豫了半天,還是又退了回來。老關只是我的一個鄰居,我們非親非故,而他每天都來打擾我,把我當作一個傾訴的對象,我可沒有義務聽他嘮叨。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杰克也跟著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不時發(fā)出一聲喵嗚。
老關沒來,杰克似乎有點失落,臥在沙發(fā)一角打盹。我說,這個老關,怎么回事呢?他不會真的吃藥了吧?杰克沒有回答我,一只貓怎么會回答我呢?我回到電腦前心神不寧。杰克跳上椅子,蜷縮在那里看著我。這時我聽見下樓的腳步聲,是住五樓的那個女人,她的高跟鞋敲打出咔咔的聲響,到了我住的這一層樓,那聲音卻憑空消失了。怎么回事,她怎么停下來了?我合上那本《愛與黑暗的故事》。讀這本小說,我差不多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我在合上書頁的那一刻,內心有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把奧茲的小說放回書架時,敲門聲突然響起。我可以確定,她敲的不是我的門,而是老關家的門。
那個女人輕一下重一下地敲著,喊著關師傅在家嗎?關師傅,你開一下門好嗎?我走到門口,透過門上的貓眼去看,但我只看到一個背影。正如我想象的那樣,她的身材的確很好,豐滿但不失苗條。這樣的窺視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不免有點讓我想入非非。我看著她的后背,看著她翹起的臀部,看著她裙擺下兩條光潔的小腿。突然,她轉過身來,好像發(fā)覺了我在偷窺她一樣。我被嚇了一跳,連她的長相也沒看清楚,趕忙退回了客廳。
我坐下后,沒再聽到敲門聲。過了一會兒,敲門聲再次響起。這次她敲的不是老關家的門,而是我的門。她一會兒敲老關家的門,一會兒敲我的門,到底什么意思呢?我只好開了門。那個女人告訴我,她晾在陽臺上的睡裙被風刮掉了,掉在了老關家的陽臺上。她是來取回她的睡裙的,可敲了半天門,老關卻不開門。那個女人的意思是我和老關住對門,如果我敲門,老關會開的。我說我試試吧。于是,我去敲老關家的門。但是,我敲了十幾下,卻不見老關來開門。那個女人說,老關不在?我說,老關的老婆離不開人,平時老關很少出門。那個女人說,那他怎么不開門?我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那個女人說你打他的電話試試。我掏出手機,才想起我沒有老關的電話號碼。和老關相處那么久,我從沒想過向他要電話號碼。那個女人說,老關不開門,會不會發(fā)生什么意外了?比如煤氣中毒、觸電、心梗,甚至自殺……她這么說,我覺得問題有點嚴重。
老關的厭世情緒挺重,他幾次與我談起死亡,說他哪天堅持不下去了,他就自殺。這個老關,他不會真的想不開,自尋短見吧?我頓時緊張起來。
那個女人說,要不我們打電話報警吧?那個女人就是這么說的,她說的不是你或我,而是我們。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在我打報警電話的時候,那個女人看到了杰克,她被杰克驚艷到了,發(fā)出啊的一聲,多么漂亮的一只貓??!她一臉驚訝,表情極其夸張。咪咪!咪咪!她輕聲叫著。
杰克發(fā)出一聲喵嗚,不像第一次見到老關那樣逃也似的躥進書房。那個女人蹲下來,朝杰克伸出雙手,又叫著咪咪,過來!咪咪,過來!杰克真的就走了過去。那個女人把杰克抱在懷里,說這只貓真的是太漂亮了。我看著她,這個二十多歲不到三十歲的女人,長發(fā)披肩,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濃妝艷抹、舉止輕佻。我說杰克很少與人親近,它的提防心理很嚴重。那個女人說它叫杰克?我說是啊,它叫杰克。那個女人說,我喜歡這個名字。于是,她就一口一個杰克地叫著。直到警察來,她都抱著杰克,就好像她才是杰克的主人。
來了兩個警察,一胖一瘦。他們問,是你們打的報警電話?
我說是,我擔心對門的老關出什么意外,就打電話報警了。
一個警察去敲門,但他敲了十幾下,不見老關來開門,就問我,老關是不是不在家?我說不會的,他很少出門。另一個警察說,我們要不要破門進去?敲門的那個警察說,只能如此了。
剛才敲門的那個警察用肩膀去撞門,不想只一下,那扇門就開了。我們跟在他們的身后,進了老關家。那是我第一次去老關家,房間收拾得干凈利落,在玄關處還掛著一幅莫奈的畫。當然,那是復制品,在網上只賣百八十塊錢。老關不在客廳,我們又去他的臥室。一個警察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我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老關,在他的身邊躺著的那個女人無疑就是他老婆了。見我們進門,老關掙扎了一下打算起來。我說,老關,你沒事吧?老關搖了搖頭。我說,老關,你把我嚇一跳,以為你出事了。老關說,我沒事,你扶我起來。那兩個警察有些不滿,從他們臉上的表情我看出——老關好好的,你們打什么報警電話?那個女人也覺察到了他們的不滿,解釋說我們敲了半天門,不知道什么情況,只能打電話報警,我們擔心他發(fā)生意外。我說,是的,我好幾天沒見著老關了,他是我的對門,我應該關心他。聽我們那么說,一個警察說,你們做得很對,人與人相處就該這樣,鄰里和睦,我們也會省不少事。另一個警察說,既然沒事,我們走了。他們走后,我問老關怎么回事?老關支支吾吾不說。我說,老關,你到底怎么了?老關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我餓了!我要吃飯!
我說老關,你幾天沒吃飯了?老關說我餓,我三天沒吃東西了。老關不吃飯,絕食三天,他是想以這種方式尋求自我解脫,三天里老關不僅沒吃飯,連口水也沒喝。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如老關對我描述的那樣,他的妻子看上去根本不像五十歲的女人。說她三十歲,你也會相信。老關在日漸老去,他的妻子卻面若桃花,似乎在逆生長。
從床上下來,老關腳下發(fā)飄,走路搖晃,站都站不穩(wěn)。那個女人去了廚房,給老關煮一碗面條。老關稀里嘩啦,一眨眼就把一碗油汪汪的熗鍋面吃了下去。那個女人對老關說,我的睡裙掉你家陽臺上了,我來敲門是為了拿回睡裙。老關的嘴巴油汪汪的,發(fā)出一聲唔。那個女人把杰克交給我,去陽臺拿她的睡裙。那是一條緞面、粉色的睡裙,我想穿在這個女人身上一定很漂亮。老關看到那個女人的睡裙后,眼睛亮了一下,他抬手擦了一下嘴巴,說,我沒事了。我說真的沒事?老關說,挨餓不是個好滋味,我不喜歡這種死法。我說,老關,好死不如賴活著,干嗎要尋死呢?老關說,我不會再去死了。
從老關家出來,那個女人再次夸杰克漂亮。我說,你要是喜歡,杰克就送你了。那個女人說,我不能奪人所愛。我說,只是一只貓,其實它對我并不重要。那個女人笑了笑,轉身上樓去了。她腳步很輕,不像平時那樣,高跟鞋發(fā)出咔咔的聲響。
同徐麗離婚后,我已有一年多沒接觸女人??粗莻€女人的背影,我身體的反應告訴我,應該找一個女人了。因為我媽一直在催我,在她有生之年,要抱上孫子,不然她會死不瞑目。為了我媽的心愿,也為了解決我的身體問題,我覺得應該找一個女人。其實,那個女人就不錯,她的身材多性感??!我不知道老關是怎么解決身體問題的。他的妻子在床上躺了八年,而他才五十歲多一點,還不到對男女之事不感興趣的年紀。老關從沒對我說過他怎么解決身體問題。他不說,我也不好意思問,我想他肯定有自己的辦法,比如到外面花錢找一個女人,只要他肯出錢,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呢?當然,他也可以自己把問題解決掉,就像我一樣。我覺得無論他做什么,都無可厚非。
回到電腦前,我從文檔里找出昨天寫的那個未完成的小說,但是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抽了三根煙,一個字也沒寫出來。杰克臥在椅子上,就像一個神態(tài)慵懶的女人那樣看著我。這只漂亮的、被閹掉的公貓,到了春天它不會再叫春,不會像人那樣因為性欲問題而煩惱。我不知道一只貓被閹掉后的心理,它會不會恨我呢?我扭過頭看著杰克,這只遠渡重洋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公貓,同樣也看著我。也許,我不該把它閹掉,它只是一只貓,我不該把我婚姻的失敗歸罪于這只拉邦貓,因為它是無辜的,就算它是一只美國貓。現(xiàn)在,這只美國貓已入鄉(xiāng)隨俗、脫胎換骨了,它剛來時的那種傲慢的神情已經消失殆盡。這正是我想看到的,于是我把它的名字改了回來,又叫它花花了。我說,花花,以后你就叫花花了。它似乎聽懂了我的話,對我發(fā)出一聲喵嗚。
到了第二天下午兩點,我泡了一杯茶,等著老關來。我想和他聊一聊他絕食的事。但是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老關卻沒來。我坐不住了,起身出了門。我敲了一下老關家的門,不想那扇門自己開了。我走進門去,說,老關,在家嗎?老關不在客廳。我朝老關的臥室走去,在我推開臥室的門時,我看到白白胖胖的老關正趴在他老婆的身上,那個碩大的屁股在一動一動。跟在我身后的花花也看到了這一幕,但它沒有叫。我腳步很輕,轉身離開了老關家。這個老關,有點意思。
我回到家不久,門被敲響了,我以為是老關,開了門后卻看到敲門的是那個女人,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赡苁怯X察到了我的反應,那個女人說,不好意思,這個時候來打擾你。
我說,剛才我去老關家了,他很好。
那個女人說,老關那個人挺可憐的。
我說,是啊。
那個女人說,老關為什么要絕食呢?
我說,換了是你該怎么辦?
那個女人說,我不會絕食。
我說,我也不會。
那個女人說,家里發(fā)現(xiàn)了老鼠,我想借你的杰克用一下。
我叫了一聲花花。那個女人說,花花?我說,是的,它叫花花。那個女人說,我記得你說它叫杰克。我笑了笑,沒去解釋?;ɑ牭轿业慕新?,從陽臺上躥了過來。我說,花花,跟阿姨捉老鼠去。那個女人說,我叫阿芳,你叫我阿芳好了。我說,花花你一定要把阿芳阿姨家的那只老鼠捉住,你可不要給我丟臉??!花花心領神會,對我發(fā)出一聲喵嗚。
阿芳蹲下身,叫著花花、花花?;ɑㄒ卉S,接著就被阿芳抱在了懷里。阿芳抱著花花,在她上樓的時候,她問我的電話。我把電話號碼告訴了她。阿芳說,可以加你好友嗎?于是,我加了她QQ好友。
到了晚上,阿芳發(fā)消息給我,花花把那只老鼠逮住了。我回了一個OK表情。阿芳說,你要不介意,我想讓花花在我家住兩天。我說可以,只要你不嫌麻煩。阿芳說,花花太厲害了,我不會虧待它的。我說,只要你喜歡花花就好。阿芳說,當然,我非常喜歡花花。那是我第一次在網上和阿芳聊天。之后幾天她給我發(fā)來花花的照片,告訴我花花很好,很聽話很乖。
有一次我們聊天時,我問她從事什么工作。她說,足療,知道大華足療城嗎?我當然知道大華足療城,之前的那個老板因為涉黃被抓了,事情鬧得挺大。后來一個南方人接手,又把足療城開了起來。我回了兩個字,知道。阿芳說,沒想到吧,平時看我衣著光鮮,其實我是靠給客人捏腳吃飯的。這是一個讓人尷尬的話題,我只好問她花花有沒有惹她生氣,有沒有再捉住老鼠。阿芳給我發(fā)過來兩張她和花花的合影,說,我覺得還是叫花花杰克好。我說,為什么?阿芳說,花花是一個女人名字。我說,給它起花花這個名字,是因為它長得漂亮,沒考慮它的性別。阿芳回我一個笑臉表情。同阿芳聊天,時間過得特別快,就像我們認識了很多年一樣。我甚至大著膽子給她發(fā)了一個擁抱的表情,那個綠色的小人兒,兩條小胳膊一甩一甩的,挺可愛。想不到阿芳也給我回了一個小人兒。那個擁抱的表情,讓我身體一熱,感覺就像真的抱著她一樣。
我終于等來了老關,但是他坐下后,卻沒有像平時那樣對我絮叨。我說,老關,心情不好?老關搖了搖頭。我說,看你臉色不怎么好看。老關說,我想帶她走。我說,帶誰走?老關說,我妻子。我不明白老關說帶他妻子走是什么意思,就說,你們要出門?老關說,花花呢?我說,在阿芳家。老關說,阿芳?我說,就是五樓的那個女人,她叫阿芳。老關說,謝謝你。我說,老關,謝我什么?老關說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我很愉快。說話的口氣有點動情,那是一種真情流露,讓我有些無法適應。
那天,老關從進門到走,只待了不到十分鐘,而且他來的時間不對,平時他兩點來,那次卻是四點。他的反常讓我感到不安,這個老關不會又想不開了吧?我的心一沉,想給阿芳打電話,但是這個時間她正在休息,只好作罷。
等到天黑,我才給阿芳打電話,她很快就接了。我說阿芳,我有些擔心老關,他今天來找我,說要帶他妻子走。
阿芳說,什么?
我說,老關那話讓我嗅到一種不祥的氣味。
阿芳說,你去老關家看看。
我說,好的。
阿芳說,我們一起去。
我說,好,我等你。
阿芳帶著花花來了,三天沒見花花,它看我就像看一個陌生人。我叫了一聲花花,它卻沒理睬我。阿芳抱著花花,看上去它比過去更漂亮了。我說,老關是不是又想不開了?凈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阿芳說我們去他家看看。于是,我們去敲老關家的門。敲了三下,沒聽到老關的動靜,我就喊,老關!老關!在我一邊敲門一邊喊著老關時,阿芳推了一下門,那扇門竟然開了。我們進了門,我又喊老關,然后去了他的臥室,但是臥室里沒有人,只有那張空蕩蕩的大床。阿芳說,老關是不是已帶著他妻子走了?我說,不會,我沒聽見他開門、關門。阿芳說,那他會在哪呢?
正在我們困惑的時候,阿芳懷里的花花突然叫了一聲,然后從她的懷里掙脫出來,朝衛(wèi)生間跑去。我們緊隨其后,也朝衛(wèi)生間跑去。我說花花可能看見老鼠了,不然它不會這么興奮。我們到了衛(wèi)生間的門口,在我們看到躺在浴盆里的老關和他的妻子時,也看到了那只趴在浴盆上的老鼠。那只灰色的老鼠,正欲伺機逃走。花花怎么會讓它逃走呢?它縱身一躍,就像離弦之箭,撲向那只驚慌失措的老鼠。那只老鼠一閃身,速度之快,讓人吃驚,它躍上那個熱水器,暫時躲過了一劫?;ɑ〒淞藗€空,身體在空中翻轉了一圈,然后落在浴盆里。之后我聽見一聲慘叫,花花掙扎了兩下,一動不動了。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等我明白過來之后,我叫了一聲花花,然后又叫了一聲老關。老關沒有回答我,他嘴巴緊閉,似乎把一生的話都說完了,懶得再多說一句。我可以確定老關和他的妻子是觸電死亡的,這是一次意外,還是老關有意為之?我不得而知。我看了一眼阿芳,她半張著嘴巴,眼睛瞪得很大。
阿芳嚇壞了,她抱住了我,身體慢慢癱軟下去。為了防止她跌倒,我攬住她的腰,把她攙到了客廳里。阿芳坐在沙發(fā)上,臉色蒼白,身體瑟瑟發(fā)抖??謶质强梢詡魅镜?,我感覺我也在發(fā)抖,不由自主,無法控制。
花花死了。她說。
我說,是的。
花花不會死的。她又說。
我說,是的。
她看著我,說,我的女兒死了,直到她死,她都不知道她爸爸是誰。人都會死的,可她才兩歲??!
我說,你女兒?
她說,是的。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不知道她想說什么,不知道她想告訴我什么。我只是覺得莫名其妙。她可能被嚇傻了,在胡言亂語。其實,我也有些反應不過來,害怕的同時又感到震驚。差不多過了十分鐘,我才掏出手機,打了報警電話。
打過電話,我又去了衛(wèi)生間。那只價格不菲、來自美國俄勒岡州的拉邦貓死在了老關家的浴盆里;而躺在浴盆里的老關,抱著他的妻子,臉上的表情栩栩如生,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張死者的臉。他們一絲不掛,緊緊抱在一起,如同一對連體人,死亡也不能將他們分開。我看著他們,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對老關的了解其實并不多,雖然我們接觸一年多,但在他絮絮叨叨對我說話的時候,我都心不在焉,從沒有認真聽他說過話。有時,我對他是冷漠的、抵觸的,甚至厭惡。我想他不會無所覺察,只是不說而已。同樣,我對阿芳又了解多少呢?就像阿芳對我的了解,我從沒告訴過她說我離婚了,而那只貓是我前妻的情人送給她的。
我回到客廳,在等待警察到來的時間里,我把阿芳抱在了懷里,就像老關抱著他的妻子那樣抱著她。我們抱在一起,誰都沒有說話,幸福而悲傷地等待著警察的到來。
那只來自美國的拉邦貓死了,我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徐麗。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門被推開了。還是上次來的那兩個警察,他們一前一后走進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