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山
那把刀近來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當他準備入睡,閉目小憩,哪怕只是眨眼分神,它就出現(xiàn)了。形狀不固定,有時短小鋒利,有時龐大笨重;材質(zhì)也不同。唯獨那味道是一樣的,即便經(jīng)年的泥土銹蝕,也掩蓋不住。
陳年在合作協(xié)議上簽下自己名字,字體飛揚,最后的筆畫禁不住頓了一下,顯得滯重。他一直在提醒自己的右手不要飄,也不要抖,左手握成拳頭,藏在背后。粗略估計得有上億的進賬,這塊肥肉已經(jīng)擺在面前,熱氣騰騰,靜候餐具。為了這個項目,他脫了一層皮,值了,一層皮而已,有多少人把命扔進去,還聽不見響呢!
龍蝦澳鮑拉菲茅臺,然后是一些燈光迷離、聲音曖昧之所。酒桌上的那些軀體被高級蛋白質(zhì)和酒精填充起來,生產(chǎn)出源源不斷的欲望和興奮,似乎由固態(tài)變成液態(tài)甚至氣態(tài),飄蕩,糾纏,彌漫在空氣之中。
這味道,自己期待而厭惡。陳年手握酒杯,將頭靠在沙發(fā)軟墊上,睡意驟然降臨。失眠許久,他每天都會看到自己站在那團巨大的軟綿綿的睡眠面前,希望它能憐憫自己,把自己當成一個小孩那樣包裹起來,哪怕當一件隨隨便便的物品,甚至垃圾也行,把自己包裹起來,讓自己沉入那團綿軟之中。它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若即若離。陳年的失眠,是醒時狀態(tài)混沌,經(jīng)常陷入恍惚,睡時漂浮在表層,沉不到底。兩種狀態(tài)差距不大,醒時也像是睡著,睡時也像是醒。他就給自己規(guī)定了時間段,比如晚上十二點到早上八點,就算睡著了,其他時間就算醒著了。到了睡眠時間,他強迫自己相信那就是睡著了。臥室里從不擺放鐘表,避免忍不住去看是夜里幾點;手機設(shè)置成靜音;窗簾用黑色遮光的加厚層,即使正午,拉嚴了,屋內(nèi)也漆黑一片。住宅里所有能發(fā)出聲音的全部阻斷。他獨身一人,原本住在市區(qū)最高的一座住宅樓的頂層復(fù)式花園,夜夜清晰地聽到來往的車流聲、行人們的交談甚至腹語。后來搬到山間一所獨棟別墅,原來養(yǎng)的寵物全部處置,雇傭的保潔司機等人也不允許留宿,跟隨他的聲音仍然無法驅(qū)散,院子里的花木在晚上會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仿佛竊竊私語。
聲音無處不在。他先后換了幾處地方,最后直接搬到自己開發(fā)的樓盤樣板房里。樓盤還沒有開售,空無一人。他清晰地聽到了手表指針跑動的聲音,意念集中到這聲音之上,沿著聲線進入到老牌機械表的內(nèi)部構(gòu)造,那些米粒大小的齒輪和傳動桿,轟轟作響,仿佛一列行進的火車向他駛來。還有洗手間的自來水發(fā)出的滴答聲,不斷加大,似乎每一滴都比上一滴更大,更重。他反復(fù)檢查水龍頭,確認已經(jīng)關(guān)緊。不知水滴聲從何處發(fā)出,是墻壁內(nèi)部,還是相鄰的樓盤,或者是更遠之處。
有一回,他尋了一個處所。出城往北,穿過化工區(qū)和農(nóng)田,就是殯儀館,負責(zé)人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趙末。在同學(xué)聚會上,趙末開玩笑說如果是給同學(xué)辦就打折優(yōu)惠之類。第二天他給趙末打電話:“給我?guī)蛡€忙吧?!壁w末嚇了一跳,原來陳年是問有沒有值班室可以過夜。趙末說:“有,但是沒人晚上值班。”陳年說:“正好。”接著便住了一晚。
果然靜寂至極。
這里不但遠離城市,連村莊也隔得很遠,看不到一點人間的燈光。那天晚上天色昏沉,沒出月亮,星光晦暗,也沒有風(fēng),樹梢靜止不動,空氣似乎凝結(jié)成漆黑一團。
為了招待好老同學(xué),趙末給他準備了軟和的床鋪,被褥剛從包裝袋里打開,味道嶄新。完全的黑夜,沒有一點人跡,連一點人的味道也沒有。那些曾經(jīng)在這里參加儀式的賓客,四散之后,把各自的味道也帶走了。那些留在這里的人,永久留住,消解在靜寂無聲之中。這一夜,陳年竟然睡著了,什么夢也沒有。玻璃窗上沒有安裝窗簾,整夜的天色與星光變幻都完整地映射在他臉上,他無知無覺,直到早上的陽光變得強烈,有了熱度和穿刺力,他才醒來。他睜開眼環(huán)視一圈,努力回顧,仿佛進入夢境。趙末駕車從市區(qū)趕來,帶來了油條豆?jié){花卷小米稀飯加咸菜。
趙末直直地盯著他。陳年抹了抹眼角,理了理頭發(fā),裝作沒有留意到,埋頭喝稀飯,吃咸菜,不住夸著這清淡的早餐甚合胃口。
趙末說:“你是山珍海味吃夠了,又想起了這口啊?”話鋒一轉(zhuǎn),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陳年嘴里塞滿了饅頭和咸菜,構(gòu)成了一時不能回答的理由,心下寬慰。等慢慢地吞咽下去,答案也現(xiàn)成了。
“凈心?!?/p>
“是挺凈的,我在這里凈了幾年了,太凈了,都快和他們一樣了。”同學(xué)說著苦笑了一下,“還是你好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陳年配合地微笑著,說:“有需要的說一聲?!?/p>
“我想換個地方?!壁w末說,“有門路嗎?”
“到我公司里吧,收入沒有問題。”
趙末沉思了一下,說:“不是這個意思,錢不錢的,還在其次,關(guān)鍵是有個好位置?!?/p>
陳年明白他說的意思,是想在這棵樹上調(diào)整到另一個位置,好一點的,而不是跳下來。在同學(xué)的眼里,自己擁有得再多,也只是在樹下。
這棵樹上的營養(yǎng)運送渠道,陳年再清楚不過,但看得明白并不意味著自己就能做些什么。自己不過是它永無饜足的龐大根系所需的糞肥。
他便只有笑著,將嘴里塞得更多。
“你臉上有股氣,烏沉沉的?!壁w末掃了他一眼說。
陳年心里一驚,心想,是刀嗎?它變得能夠顯形了嗎?
“能看到什么?”他追問。
趙末笑了一聲,什么也沒說。
是哪把刀呢?
它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可能只是幻覺,但如果別人也能看到,它就是真實的。
它還是跳出來了。別人不知道,這些刀就隱藏在自己體內(nèi)某處幽暗的角落。
“陳總好!陳總好!”
他在從公司門口到辦公室的沿途,會碰到無數(shù)次同樣的問候,整齊劃一,訓(xùn)練有素,像是提前錄制好,又經(jīng)這些人的喉嚨反復(fù)播放。
最后一個問候的照例是桃四,他的女秘書。她推開辦公室的門,手里捏著一兩張紙。陳年知道,那可能只是兩張空白紙,她拿在手里,只是當作道具,以便堂而皇之地進來。他曾經(jīng)告訴過她,辦公室不是別的地方,沒有事情不要打擾。兩人的關(guān)系曖昧不清,在桃四眼里,就差一紙婚約,在陳年眼里,可能存在的那點聯(lián)結(jié),約等于無。同一件東西,以不同的觀察角度看待,結(jié)果截然不同?;榧s的形成要兩人有共同的判斷,才可能實現(xiàn),如果判斷不同,那只能以否決的那一方?jīng)Q定結(jié)果。所以說情事也罷,婚事也罷,付出多、期待也多的那一方,自然處于弱勢。桃四也許真的不明白,也許是明白了,但是堅持不明白,堅持將夢做下去,萬一好夢成真呢,她幻想。
簡直是妄想,陳年在心里說。
“老陳,你今天臉色不大好。”她聲音低沉,語調(diào)溫柔。
如果昨晚和你在一起,你肯定不會這么說,陳年心里這樣想著,嘴上說:“在辦公室稱呼我陳總?!?/p>
“不是你嫌這樣生分,讓我叫你名字的嗎?”
陳年皺起了眉,摸起電話,開始按鍵。桃四知趣地閃身出去了。他拿著話筒,聽著里面的嗡嗡聲,仿佛在期待著與這個并不存在的電話號通聯(lián)。
過了一會兒,他開始喝茶。壺里的茶已經(jīng)沖好,他倒了一杯,端到唇邊。茶水冒著絲絲熱氣,略燙,只有這個溫度才會讓草木的清香完全釋放,不急不緩。明前新茶,他喜歡的品種。這些都是桃四清早的功課,她要在各個時段、不同地點,嚴格按照陳年的愿望,準備出他所需要的東西。這個女人仿佛就是他的外置器官,直接與他的大腦通聯(lián)。是個不錯的女秘書,但也僅此而已。
“工作不錯,這是你的紅包?!彼@樣對她說。
“難道我是為了紅包嗎?難道這僅僅是工作?”她小聲地說。
“好吧好吧,我還忙!”陳年連忙打斷她,走開。他知道她接下來會說什么,他聽到那些話,從她尚未發(fā)出聲音的喉嚨里溢出:這樣做不是因為職業(yè)需要,而是因為愛啊。
是的,你付出了愛,因為你想要的更多,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我想給予你的那些部分。
“你能值多少錢?”有一次陳年半開玩笑地問她。
“多少錢?應(yīng)該是無價的?!?/p>
“無價,是的,因為不值錢?!标惸暧猛嫘Φ目谖钦f著自己想說的話。桃四只當是玩笑聽。這個女人總是選擇聽取自己想聽的那些部分,比如陳年在一萬句話中說過一句溫情的,也足以掩蓋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句冷酷。自己說過愛嗎?也許是吧,在她的引誘或者逼迫或是在情急之下,但那種話說出去就像煙一樣飄散,難道還要為此付一個價格?或者延續(xù)不斷地承擔(dān)些什么嗎?陳年已經(jīng)厭倦。能讓自己動心的東西,不是沒有,比如“億”?!皟|”真是個好東西,當這個數(shù)量詞與貨幣相聯(lián)系,又與自己緊密捆綁的時候,自己的那些夢想、尊嚴、價值,為此承受的那些苦難、委屈、煎熬,便都找到了承載之物,值了。
在陳年看來,桃四的愛情,只不過是她也想借機捆綁到自己這艘巨大的戰(zhàn)船之上,名正言順地成為所有這些捕獲的主宰。你想得太天真,而你用于和我相捆綁的這根纜繩太脆弱,它是廉價的。
辦公室配有臥室,以備午休所需。有一段時間他來住得比較頻繁,就是桃四剛?cè)肼毮且欢?。乏味之后,他連午休也一并取消了。除非喝醉了酒,從來也沒有睡著過;喝醉了酒也不算是睡著,只是被濃烈的酒精麻暈過去,醒來仿佛重生一般,如果濃度再高一些,持續(xù)的時間再長一些,跟死就更接近。這種死去活來的生活,他習(xí)以為常,周圍遍布濃烈的刺激之物,身心愈加麻木。桃四也算是他收藏的一件刺激物,像是酒柜里存放的一瓶酒,甚至還不算是好酒,很多收藏珍品,隨著年歲增長不斷增值,而桃四正好相反。
偶爾打開臥室,他發(fā)現(xiàn)里面窗明幾凈,窗臺上插著時興的折花,洗手池上還插著一支羅漢竹,顯然是精心打掃過,每次打開都是這樣。桃四對這里如此用心,像是在清潔自己的身體。這種細致周到的服務(wù),暗藏召喚之意,一張綿密的蛛網(wǎng),等他束手就擒。陳年冷笑一聲,這點小伎倆在自己面前太嫩了,自己經(jīng)歷的那些,在一朵花的想象之外。
他走到鏡子面前,鏡子一塵不染,好像比新買來時還新些。以前在有耐心的時候,他看過桃四用手擦鏡子,不用水和抹布,而是一邊哈氣,一邊用掌部去擦,最后用一方雪白的絲帕蹭干凈。上面密布著桃四的手印,又被絲帕涂抹均勻,成為鏡面的一部分。鏡子里呈現(xiàn)出臥室的局部,此時成為陳年的背景。他端詳著自己的臉,白發(fā)漸多,皺紋增深,連仔細刮過只剩下胡茬的部位也是灰白的。一張越來越陌生的臉,正在生成。讓他恐懼、想逃避的臉。臉色確實不好,很難說具體是一種什么顏色,蒼白卻又灰暗,眼圈周圍一圈暗影,使得眼睛仿佛深陷井中。
這時,他看見了那把刀。在他頭部偏左的位置,從門口向他緩緩靠近。他驚慌地回頭,什么也沒有,敞開的門口空無一人。他再次轉(zhuǎn)過頭,看著鏡子,確認只是幻象。鏡子里面沒有了那把刀,卻多出一個人來,桃四裊裊娜娜地從門口走來。
“陳總,剛才你叫我?”身后猛地傳來一聲。陳年打了個激靈,回頭一看,桃四就在身后,仿佛是從鏡子里走出一般。
“你從哪里來的?”陳年像是不認識她似的,叫道。
“就從這門口啊,你在鏡子里沒看到嗎?”
“你來做什么?”
“剛才是你叫我呀,聲音很大,他們也都聽到了?!?/p>
陳年卻想不起,剛才自己叫了一聲,可能是下意識的驚呼。
“沒事,你出去吧!”
“怎么回事兒,你的頭頂上?”桃四小聲說,“有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
“像是——一把刀?!闭f完桃四笑了一下,“我剛才做了個夢呢?!?/p>
陳年頹然而立,默不作聲。那把刀出現(xiàn)在鏡子里的幻象,也許是真的影像,它已經(jīng)從自己的心里出發(fā),先是被鏡子看到,然后是桃四。她說是在夢里看到的,也許是真的看到了,推說是夢。即便是在夢里看到,那這個夢也不像是夢了。
到底是哪一把刀?合伙人把共同投資全部席卷而去,把他推進泥坑的那一回?擔(dān)保貸款陷入資金鏈危機,被銀行查封險些家破人亡的那一回?得罪了某個大人物,被各種整治,貼上各種顏色的罰單猶嫌不夠,差點鋃鐺入獄那一回?業(yè)內(nèi)競爭火并,被雇傭的一伙討債人圍困,大打出手導(dǎo)致重傷,送進醫(yī)院搶救那一回?那原因不明的車禍、突如其來的疾病、暗藏心機的笑臉、矛盾重重的家庭……可能太多了,便不必去想,該來的,自會到來,那便來吧。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陳年第一時間就聽到了,但他沒有應(yīng)聲。這是他給自己規(guī)定的午休時間,不允許別人打擾,盡管他睡不著,越是睡不著,越是不允許打擾。在辦公室午休期間,除了桃四,從來沒有人打擾過,而近來這段時間,桃四也是被禁止的。她破了一回戒,代價便是陳年從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不在辦公室午休。
敲門聲又響起來,聲音愈加急迫,伴隨著門鎖扭動的吱吱聲以及嘈雜的人聲。
陳年在床上翻了個身,將怒氣壓得均勻一些,不慌不忙地起來,穿上拖鞋,準備換衣服。就在這時,門被從外面打開了,一眾人等站在門口,桃四也在其中。
他們的臉色整齊劃一,仿佛是被一個模子修整過。陳年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背后的鏡子,同樣的表情在鏡子里成為一張扁平的紙??磥聿皇亲鰤簟?/p>
“那樓,沉了!”站在前面的一個人說,是他的副總。
“什么樓?”陳年仿佛沒有聽明白似的,仿佛有一層阻隔,拒絕這些聲音進入他的聽覺系統(tǒng)。
“咱的投資項目,出大事了,誰也沒想到?!?/p>
接下來,這些長在不同臉上的相同的表情,用幾乎相同的聲音,七嘴八舌,七拼八湊,把整個事件復(fù)盤。
其實陳年從聽第一句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白了,他看到有一個自己隨著那樓沉了下去,但他直到聽到最后一句,仍然做出不明白的樣子。那個自己沉了下去,剩下了一個面無表情的軀體。
“陳總,你怎么了?”桃四怯怯地問,拖著哭腔。
陳年笑了起來。在一片目瞪口呆中,他砰地關(guān)上了門,回到臥室,慢慢地放下拖鞋,把它們擺放整齊,然后躺下去,轉(zhuǎn)瞬就睡著了。剩下的這副皮囊沒有理由睡不著,他應(yīng)該就這樣睡下去,直至睡進死亡,腐爛徹底。
“小陳,來一斤豆腐!”
“來啦!”
“小陳,來一把蔥,要葉子少的。”
“來啦!”
“小陳,來清理一下抽油煙機,快點?!?/p>
“來啦!”
“小陳,已經(jīng)告訴過你這些家具很值錢,怎么毛手毛腳的?”
“對不起?!?/p>
“小陳,小陳,小陳……”
陳年耳邊響起密集的呼喚,來自過去的某個時段,蟄伏在意識深處,驟然被喚醒。
在無數(shù)個小陳之后,站著一個陳總。這無數(shù)個小陳像是一塊塊鋼鐵邊角料,重新熔煉塑造成型,成為一個被大家尊稱為陳總的大型制件。陳年看到這些邊角料,它們都有自己獨立的生命,四肢健全,頭腦清楚,它們共同構(gòu)成自己的身體,看似緊密結(jié)實,實際上每一個之間都存在著縫隙,每一個都在掙扎扭動,試圖逃離。自己一直無法入睡,是否就是因為看守的宿命,自己是它們的戰(zhàn)果,也是它們的囚籠。這些小陳現(xiàn)在向四面八方奔逃。陳年看著它們慌慌張張而又興高采烈的樣子,有的打開門逃了出去,有的從窗戶上跳了出去,有的鉆進鏡面里去了。小陳們都回到了它們的時間點上,那自己現(xiàn)在又是什么呢?
這個龐大的軀體,只是一個名字,一個符號,內(nèi)里空空,如果說還有什么的話,就是那一把把刀。
敲門聲又響起來,這次門是虛掩的,隨著聲音開了一條縫,傳來桃四低低的啜泣聲。
“沒事,老陳,沒事的,我們重新開始。不干這個了,我們?nèi)ラ_個小館子吧,我會做面食,會炒菜,會端盤子刷碗?!?/p>
陳年清晰地聽到這些,心里有奇怪的感覺:小丫頭,你在說什么呢?是想用假惺惺的眼淚來套我的底嗎?
“我什么都沒有了。”
“不,你還有我呢?!?/p>
“我什么都沒有了,這么說不對,其實還有,一個看不到底的大坑,全是債?!?/p>
“咱去打工慢慢還。”
“打工還?你有幾輩子?”
陳年笑呵呵地看著她,像是在講述別人的笑話。
“走吧,真的沒有什么可給你的了,看看這里還有什么值錢的,趁著那些人還沒來搶,拿去吧!”
“你在說什么?”桃四嗚嗚地哭著撲過來。
陳年沒有躲閃,也沒有回應(yīng),像是不存在之物。
趙末近來有兩件喜事:一件事是兒子生了兒子,自己榮升祖輩;另一件是有了一個體面而閑適的職位,是個虛職,再過幾年就退休了,館長的崗位已有接任者。他在職干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在同學(xué)聚會上當玩笑話說過的,給老同學(xué)辦了件體面的后事。主角正是陳年。趙末親自主持儀式,撰寫訃告,給同學(xué)下通知。儀式之后,他請同學(xué)們吃飯,將告別儀式辦成了一場聚會,飯店就在離他工作單位不遠的大路邊。兩邊店家多是做白事用具生意的,產(chǎn)品高高地掛在門口充當招牌,大同小異,品質(zhì)低劣,折疊成傘,展開是一張薄得透明的圓形布面,稀疏的花朵象征性地點綴其上。這些將用于燒毀的紙和少量的絹布,其質(zhì)量無人在意,近年用料越發(fā)儉省,價格越發(fā)低廉。飯店小,菜卻很是豐盛,七碗八碟地堆了一桌。除了主角留在原地,其他人都來了,擠擠挨挨地圍攏在一處。有幾人患有程度不一的慢性病,但都表現(xiàn)出健康的狀態(tài)來,經(jīng)過告別儀式的比照,顯得更健康了,滿面紅光。如果不是礙于對主角的同學(xué)情誼和傳統(tǒng)禮儀的束縛,大家恨不能喝個昏天黑地,然后男女混搭著唱起抒情老歌。
適才趙末親手為陳年按下了司爐按鈕,傾聽著機器發(fā)出熟悉的轟隆聲,鼻腔里充斥著蛋白和脂肪燃燒物純粹的味道。幾個陪伴的女同學(xué)捂住鼻子,表情痛苦?!皼]什么,就當是燒烤,習(xí)慣了就好了。”趙末安慰著女同學(xué)們。她們干嘔起來,跑到遠處去了。幾個男同學(xué)負責(zé)在此等待。
流程完畢,整理遺存。趙末手法嫻熟地拿起一把鐵鉤,將燃燒不充分的部位擊碎。除了一點淡灰的粉末,趙末看到幾塊灰黑的硬物,與鐵鉤撞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什么東西?”有個同學(xué)問。
“皮帶扣?”另一個同學(xué)說。
“可能是接骨時鑲嵌的鋼板?!庇忠粋€同學(xué)說。
趙末仔細敲打了一下,低頭沉思一番,嘆口氣說:“是刀?!?/p>
他突然記起前段時間有位年輕女子的遺存。那女子送來的時候,只剩下一張皮,是失蹤多日后從某處找到的。最后剩下一小把黑色堅硬的顆粒,工作人員都沒有見過,紛紛拿眼詢問著他。趙末認識這個女子,在陳年身邊見過,那時,她正值芳年。他湊上前去仔細觀看,用鼻子嗅了嗅,那些顆粒散發(fā)出幽深的鐵銹味。
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