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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原名梁治華,字實秋,今浙江杭州人,1903年出生于北京,是中國現(xiàn)當代著名的文學家,一生留下了兩千多萬字的著作,其散文集更是創(chuàng)造了中國現(xiàn)代散文著作出版的最高紀錄。
《雅舍談吃》是梁實秋老先生在飲食文化方面才華的集中展示,每篇都以一種食物的名稱為題目,篇篇精致,充滿閑情逸趣,讀來常??邶X生津,饞涎欲滴。書里不僅有讓人饞涎欲滴的各地美食,還有關于吃的文化。
《雅舍談吃》中不僅記錄了不止24樣老北京的美食,還寫下了梁老先生走南闖北時吃過的各地食物,更是對吃的文化進行了自己的闡述,言語間充滿了智慧和幽默。讀者跟著大飽口(眼)福的同時,也能跟著老先生進行一次飲食文化之旅。
梁實秋雖有老饕的雅號,但其實并不擅吃,也不懂吃,只是愛吃。他要是和王世襄和唐魯孫比起來,真算是小巫見大巫,不能說是行家。
一部《雅舍談吃》寫的食物也不高級,烤羊肉、湯包、豆汁都是平常吃食,文人雅士不一定瞧得上。汪精衛(wèi)愛吃鳳肝,蔣介石愛吃鴨舌,毛澤東愛吃紅燒肉。食物代表階級和品味,食物的附加價值超出了食物本身。
《雅舍談吃》表面是寫吃,實際上是借食物思念舊人舊物,品味人生百態(tài)。家長里短,兒女情長,父子情深,世態(tài)炎涼,在風卷殘云之間已隨消化器官滲透到中國人的血液之中。飲食,是中國人的生活哲學。
在舊式的大家庭中,父子的親情和父母的愛情是諱言的,可是梁實秋性格幽默,不拘一格,借核桃酪寫親情,別是一番風味。他寫道:有一年,先君帶我們一家人到玉華臺午飯。滿滿的一桌,祖孫三代。所有的拿手菜都吃過了,最后是一大缽核桃酪,色香味俱佳,大家叫絕。先慈說:“好是好,但是一天要賣出多少缽,需大量生產,所以只能做到這個樣子。改天我在家里試用小鍋制作,給你們嘗嘗。”我們聽了大為雀躍,回到家里就天天膩著她做。
梁實秋重點不是寫吃,他將祖孫三代的濃濃親情通過核桃酪表現(xiàn)出來。文中作者稱呼長輩極為懇切,但又流露出小孩子的天真無邪,時過境遷斯人已逝,當品味核桃酪時彼時情景又會浮上心頭。核桃酪作為一道極為家常的甜品,寄托著梁實秋對長輩的思念。
《雅舍談吃》里,每篇文章都沒有標注寫作時間,但推算應該是梁老先生晚年的佳作。
不管是北平的美食,還是其他地方的,都像是他昨天才吃過,可見記憶深刻。
梁老先生出生、成長、多年工作在當時的北平,但在人到中年后遠離家鄉(xiāng),再也沒有回到故園。
北平的美食固然讓他懷念,或許還會流口水,但我想更讓他懷念的或許是故土。大師的心情,我多有感懷。
離開家鄉(xiāng)之初的那幾年,對媽媽做的飯菜、家鄉(xiāng)的美食偶有想念,但想想就過去了。如今人近中年,那種想念家鄉(xiāng)味道的念頭總是難以壓下去,雖然現(xiàn)在有電商,可以買到各地的食物,但味道和家鄉(xiāng)也就僅僅有點牽連罷了。
記憶中的味道,不可望,不可及。
梁老先生筆下,北平四時有不同的美食,春有花有魚,夏有蓮藕、艾窩窩,秋風起,先吃螃蟹,再吃烤羊肉。北京的烤羊肉有特定的吃法,要用烤肉支子,梁老先生當年在青島,曾特意托人從北平定做工具,吃得皆大歡喜。后來遠離大陸,臺灣的所謂蒙古烤肉,最多也就聊勝于無了。就像我從網上購買的家鄉(xiāng)美食,只是形似罷了。
在中國,飯桌上的規(guī)矩很重要,吃相要雅,好像這頓飯是吃給別人看的??闪簩嵡锊⒉贿@么認為,他像老頑童一般細數(shù)大快朵頤的種種好處。
《吃相》一文,在掉了一大圈梁實秋式的書袋之后,得出一個與飯桌上的禮儀有關的看法,那就是“餐桌的禮儀要重視,不要太重視”。這一觀點看似矛盾,其實包含著中國式的生活辯證思想。
他在文章一開頭就寫:“顧客欣賞這個美味之余,順嘴把骨頭往旁邊噴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當當響。不但顧客為之快意,店主人聽了也覺得臉上光彩?!?/p>
梁實秋欣賞這種快意恩仇的吃法,這種“自我犧牲”的吃法比正襟危坐、小口慢吞更讓人尊敬,他讓廚師倍感自豪,食客以犧牲自身體面為代價換取他人對廚師的褒獎。我們甚至可以說那些執(zhí)著于餐桌禮儀的家伙,實在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文章中還舉了兩個例子。一是一車夫在北京一家小飯館里吃餅和燉肉,另一是青島一工地上的石匠們爭吃韭菜餃子和大蔥。梁實秋對販夫走卒予以肯定,消除了食物的階級性。他說,他們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蕩蕩的,饑來吃飯,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梁實秋不使內心快樂被俗世約束的價值觀,正是陶淵明在《歸去來兮》所提倡的不使心為形役的體現(xiàn)。這種放浪形骸的道家精神是對《禮記》“毋嚙骨”之誡的儒家精神的補充。小俗便雅,大雅便俗。吃飯最重要的是開心。
《雅舍談吃》中不少文章,其實并沒有詳細地描寫這些食物的制作細節(jié),只是輕描淡寫地提到它們的一些特點,因此它并不是一部食譜。這些特點更多也并非食物的純物理狀態(tài),而是與寫作者的經驗記憶相關。倘若有讀者想循著《雅舍談吃》中所寫的那些文字,來追溯制作其中所寫的每一道食物,即便是能夠復原制作每一道食物,吃過之后也未必能復原《雅舍談吃》文字中的那些情感感覺。因為那些情感感覺,甚至那些文字,都是無法復制的。
梁實秋借飲食寫人,寫事,寫情,寫物,兼以考據(jù),擅發(fā)議論。在《雅舍談吃》中,他將飲食上升到哲學的高度,體現(xiàn)了梁實秋在飲食中觀察、體會人生與生活的一種方式、一種狀態(tài),以及一種境界。
人生本來如寄,此生無歸程,所以“五谷知真味,莫負好時光”。
生活是一門藝術,吃從來也不只是裹腹而已,它更是我們對生活的向往和感悟。美食里,藏著我們最真實的情感,和對人生的態(tài)度。
《雅舍談吃》,談的不僅是舌尖上的味道,更是故鄉(xiāng)的味道、人生的味道。梁實秋老先生在初版的序里寫到:人吃,是為了活著;人活著,不是為了吃。所以孟子說:“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yǎng)小以失大也?!睂mЭ诟怪?,因小而失大,所以被人輕視。但是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這個“小”不是絕對不可以談的。只是不要僅僅成為“飲食之人”就好。
有人讀《雅舍談吃》,讀出來的是“故鄉(xiāng)的味道,是真味”;也有人覺得這是一部雅致的吃貨指南;還有人覺得《雅舍談吃》就是“憶美食,憶往昔,一道菜,一段情”。
《雅舍談吃》有所深意和寄托,既在“吃”內,又在“吃”外。能夠體驗到“吃”之內者多,而能夠覺悟到“吃”之外者,大概就不一定那么多了。無論是“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的豪情熱鬧,還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清淡寂寞,其實都能夠讓我們在飲食與口福之外或之余,體驗到人生及現(xiàn)實不同的處境,亦由此而生成一些新的感悟甚至于覺悟。